宋長征
一、那時候滿天跑著羊群
我來到小河邊,我趕著一群羊來到小河邊。小河彎彎曲曲,像一根看不見盡頭的羊腸子。過年,家里殺羊,屠夫羊二嘴里銜著鋒利的小刀子,讓我用力握住羊腿。羊腿是抓住了,卻憋得小臉通紅,自己的腿也抽起筋來。于是我瞇上眼睛。瞇上眼睛就看不見羊的疼痛了,瞇上眼睛,就好像進了保險區(qū),視線以外的東西與我無關(guān),羊的疼痛與我無關(guān)。我只不過是在盡一點綿薄之力,讓羊們在哀叫之后,睜大恐懼復(fù)而平靜的雙眼。羊腸子曲里拐彎到底有多長,我不知道,用葦管整整清洗了一個時辰,收羊腸子的小販這才趕到。
羊腸子的小河,從西邊流過來,從太陽落下的地方,流向太陽升起的東方。羊吃草,小河里長滿野草,這里不是像綠色魔毯一樣的草原,小河纖細,所以野草看起來也溫柔。溫柔的草養(yǎng)育著溫柔的羊,只向我看了一眼,我便感覺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我抓過羊腿的那只手,論姻親,應(yīng)該和羊不算太遠。或許那天那只羊哀叫的時候,它們也曾聽見,無力反抗,也不能辯解。只是用一雙溫柔的眼,剜了我一下,繼續(xù),在羊村的土地上溫柔下去。
我看著小河里自己的樣子,頭發(fā)卷曲,像頂著一頭黑色卷曲的羊毛。在羊村,頭發(fā)卷曲的不止我一個。羊小黑,羊二白,羊隨,都頂了一頭和我一樣的卷毛。那天,我們在小河道里,一起對著河水照鏡子,比來比去,廝打起來。一些黑色的卷發(fā)隨風飄舞,落進水里,打了幾個旋渦,再也看不見影子。卷毛有什么不好呢?我們看看自己,又看看安靜的低頭吃草的羊兒。通常,小羊生下來的時候,才一身卷毛,胖嘟嘟,圓滾滾,在河灘上撒著歡兒;長大后,卻是另一副尊容,代表天真的卷毛,不知道哪天被風吹走了,眼睛安靜了許多,也憂傷了許多。
憂傷的羊們,憂傷的云彩。那時候我可能想不起來這樣詩意的句子。也許呢,會比這更加詩意。我手里拿著羊鞭,混在羊群里,嘴里耀武揚威地喝令。哪只羊走了彎道,哪只羊?qū)⑶疤阕痈吒邠P起,壓倒一棵小樹,正想吃青嫩的葉子。我懂,生在鄉(xiāng)間的我,起碼比羊懂得生活的秩序。莊稼是人種的,為了能讓人活命。樹是要長成棟梁的,以后可以蓋房娶媳婦。羊只能吃草,滿坡的野草才是為羊而生。草不會抱怨,也不會逃走,會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羊,刀子落下來,只低低地哀叫兩聲;而后,云淡風輕,在嚙齒的蠶食下,期待新生。
我嘗試過像羊一樣,俯向大地,將草葉抵在嘴里。一次只能夠咬到塞牙縫兒的那么一點點。才知道,羊有多辛苦。不怕苦,不怕累,一天到晚重復(fù)著機械的動作。長大了,養(yǎng)肥了,成為村人或村以外的人的盤中美食??粗藗儚堥_大嘴,撕裂羊的某一個部位時,我想,饕餮者,你知不知道,為了那一小塊羊肉,羊村的羊低下多少次頭,咬合過多少次嘴唇,又咀嚼多少次,才在來往的風塵歲月中,積累那么一點點血肉之重?
我抱著一只卷毛的羔羊,能不長大多好。不長大就能永遠留存卷毛的自豪。讓羊小黑,羊二白,羊隨他們長大去吧,只留給我一灣淺淺的河灘,留給我那條羊腸一樣彎彎曲曲的小河。這樣,我就能每天對著河水的鏡面,審視自己的卷毛,和懷中這只青色羔羊,一起,聽野風漫過鄉(xiāng)野的聲音。
這是一個還沒經(jīng)歷過憂傷與痛苦的孩子,它的母親,此時正安靜地躺在一棵柳樹旁,咀嚼青草,咀嚼人間四月的陽光??念^蟲,從柳樹上下來,一路磕磕絆絆,正好爬到我手中的芨芨草上。細長的脖子,黑色的盔甲,短短的觸角,伸在空氣里,像探測風聲的雷達。我喜歡磕頭蟲磕頭時發(fā)出的啪啪聲,仿佛在求饒,仿佛在炫耀,只有它才能用自己的骨節(jié)歌唱。這單調(diào)的音符啊,聽來竟如此美妙。羊群好像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紅紅的日頭掛在天上。幾點了,沒有人知道,羊小黑在蘆葦叢里抓到一條在水中游弋的黃鱔,放在草地上,奄奄一息,失去了靈活的本性。羊小黑,長得實在有些黑,把羊群丟在一片樹蔭下,就在泥里水里快活地玩耍。黑黑的皮膚,沾滿星星點點黑色的河泥,像一只帶斑紋的泥鰍,游弋在清澈的陽光里。后來,一聲夸張的叫喊,讓水蛭叮在了身上。水蛭叮人,不能硬扯,如果斷在皮膚里,就成了一個螞蟥包,再也不出來。還是羊隨,又不敢掄起巴掌使勁抽打,一下一下,也拍得羊小黑齜牙咧嘴,到底還是逼出來這只瞎眼螞蟥。被羊小黑扔在火里,焦煳的氣息,隨風傳了很遠。
我喜歡眼睛不眨地數(shù)羊,快要吃飽的羊們,安靜了許多。有的羊少女,跑到河邊照鏡子,有的羊母親,目光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兒女,怕它們調(diào)皮,被別的羊欺負。頭羊站在一處高崗上,威風凜凜地炫耀纏在角上的草,沒準,瞅準了哪一只,今天就能享受妃子的待遇。老了的羊,躺臥在斑駁的樹蔭下,回望過去的時光?;蛟S,每一只在小河灘上長大的羊,在氤氳的水汽中,都能看見自己過去的影子,卷曲著毛發(fā),跟在牧羊人身后,跟隨在母親身旁。有幸,走過好幾個年頭,并沒有成為羊二的祭刀之物。這并不值得張揚。不知道需要多少只羊焚身蹈火,才能換來少許族類的安靜時光。那么,就靜靜躺在這四月的清風里吧,油菜花開的氣息,野草流溢出來的青澀氣息,小河里飄升的清醇的水汽,生命延續(xù)一天,又怎能不安然享受這自然萬物的芬芳呢?
黑色的羊,像天外來客,散發(fā)著極為不安定的因子,在小河灘上流轉(zhuǎn)。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青羊與黑羊配,為何卻生下幾只黑羊。魔鬼或者天使,羊們不懂,凡是存在于世的大概就有幾分道理,薩特詭異地在白云深處說。我還是將目光投向幾只毛皮潔白的山羊身上。它們才是天使,是自然與大地的孩子,是上帝的恩寵。一片片潔白的云朵,在藍天上流浪勾勒,放牧在童年的小河灘上,一只,兩只,三只……漸漸模糊成一片云,在羊腸一樣彎彎曲曲的小河灣里,飄來蕩去。
那時候青羊還很多,除了幾只來歷不明的黑羊,和白羊平分秋色。青羊是機敏的,一條野狗,遠遠地繞過河灣,想襲擊那只青色卷毛的羔羊。青羊的角,像兩把鋒利的匕首,四蹄騰空,一道青色的閃電,趕跑了覬覦者精心經(jīng)營的圈套。我把野草編織的花環(huán),戴在青羊的頸項,穩(wěn)穩(wěn)地騎跨而上,多像一個凱旋的將軍!
我擁著一只羊睡了,磕頭蟲在夢里變得碩大無比。黑色的盔甲伸展開來,就是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磕頭蟲在天上飛,我緊張地緊閉雙眼,伏在磕頭蟲背上。耳畔是風聲,是雨聲,是陽光下花朵盛開的回聲。過了很久,睜開眼睛,無邊無際的牧場,野草青青,羊村所有的羊們都住在了天上。羊小黑,羊二白,羊隨,羊小妮,在天空飛來飛去,揮舞著羊鞭,吹奏著柳笛。到處是羊的溫柔的眼神,到處是纖細蓬勃的野草,到處是彌散在風中的花香。到處是羊,黑色的,白色的,青色的羊群。
至于我,什么時候變成了一直卷毛的羔羊,在羊群中走來走去。我根本不知道,咩咩的叫聲,像一縷輕柔的風,并沒驚醒,多年前的那場夢。
那時候滿天跑著羊群。不信,你回去看看。
二、我們都是姓羊的人
羊村到處彌漫著羊的氣息。剛出生的羔羊,試探著站起身來,它的腿骨是脆弱的,它的肌腱是纖柔的,它的神經(jīng)還有些麻痹,但絕對執(zhí)拗。它要試著從那片暗無晨光的世界中醒來,體味風,體味雨,體味這世間的冷冷暖暖。所以,每一次站起倒下,都沒有挫敗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家伙的意志。母親的眼神是溫柔和慈祥的,就像羊村每一個孩子的母親,鼓勵著土生土長的兒女,站起來,去獨自面對風雨。
羊們熟悉了羊村的味道,我們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纏綿的腥膻味道。每天,太陽從羊柵的后墻上升起,像一個彤紅的烙鐵,走過羊們沉迷的夢境。在地平線的海洋上沉浮。需要歡呼么?有時歡呼只存在于我們脆弱的內(nèi)心。能走過長長的夢境,能迎來清新的黎明,足以證明,我們還在大地上活著。像草,滿滿一河灘的野草。羊群走過,舌尖舔舐草葉的沙沙聲,嚙齒咀嚼草梗的脆裂聲,是一波一波在空氣中漫過的收割。這收割毫無力度可言,并不像滿地的莊稼。羊村的人,一到秋天,就把田野剃成了禿子,人站在空曠的田野,像一株衰草,多么無助。
羊們熟悉了黑暗,在牧羊犬支棱耳朵的警惕下,悄然入夢。這里是大片大片的平原,藏不住兇惡的豺狼,也無兇猛的野獸,匍匐在深夜的暗影中。天生膽小的羊,每一次踩著落日的余暉回家,滿是幸福與歡樂。從太陽升起,到日落家園,簡單的日子,誰又能說不充盈著歡笑與淚水呢?
我早已熟悉了羊村的胡同,小巷,閉著眼,也能從村東,走到村西。從村前的大槐樹始,圍著小小的羊村轉(zhuǎn)上一圈,保證,不會被樹樁絆倒,也不會被誰家的狗咬。羊村,都是姓羊的人。偶爾,來一兩個陌生人,羊村的人會疑惑不已,羊村的狗會吠個不停。羊村的羊呢?一面不大理解地看著陌生人,一邊溫柔地低下頭去,走過,與青草相伴的歲月。
高個子的陌生人,心懷鬼胎地在羊村轉(zhuǎn)了一圈,一邊拿手里的石子,在誰家的墻根上看似隨意地劃拉幾下,一邊數(shù)著風中傳來的狗叫聲。他們沒有羊和順的眼神,一邊和村里的男人有頭沒尾地搭訕,一邊狠狠地將羊村的地理地勢地形地貌,諳熟于心。
夜色很快到來。一高一矮兩個陌生的影子,把機動三輪車停在村外。羊村是個三不管的地界。一條羊腸子彎曲的小河,分開,就是兩個省份,澆灌著三個縣的土地。所以,用來載送贓物的工具,理所當然地放在別省,跨過一條河,就相當于跨省作業(yè),即便是警察來,屁股冒起一溜煙,風一樣消失在鄉(xiāng)間小路的盡頭。
高個子是來過羊村的,光天化日刻下的記號,到了晚上一樣輕車熟路。緊握手中的鐵釬,在褲兜里摸索什么。一粒,兩粒,凡是狗出聲的地方,都投放一粒,被叫作蠟丸的東西。這東西不得了。沒有御敵經(jīng)驗的羊村的狗,咬上一口,就像打了麻藥,剛想張嘴喊,喊醒羊村的老少爺們,喊醒自家主人,喊醒睡夢中的羊村的羊,終未張開喉嚨。矮個子的陌生人,像個猴子,身子一躥一米多高,順過羊村的土墻。簌簌,墻皮脫土的聲音,聽見屋子里的人咳嗽一聲;又翻了一個個兒,酣然睡去。
羊村的羊,在柵欄里抖個不停。漆黑的影子,像狼一樣混進羊群,用手撫摸著羊身上的毛。還是羊村的水土好,羊村的后生,開朗善良,羊村的女子,美麗乖巧。羊村的羊,更是方圓百里難見的品種,毛厚,絨長;皮子輕柔結(jié)實;羊肉,紋理細膩、順滑,入口味道濃香。矮個子忍不住咽下嘴里的口水,將一只羊輕柔地拉到墻根下。鋒利的鐵釬,尖利地刺進羊的喉嚨。
高個子在外面接應(yīng),矮個子在里面行動。三天,羊村的羊丟了十余只,被下了麻藥的狗在墻根下,經(jīng)過一夜露水,打了一個激靈,從失職的噩夢中驚醒。惶惶然,聽羊村的人談?wù)撝裁础?/p>
羊村的光線充裕,在平原腹地,這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村落。卻因為羊,過著極為安然的日子。日子久了,羊村的人好像也有了羊性,走路,不可能像一陣風刮過田野;說話,輕柔而平和,遇見問路的人,熱切地將你送到路口,還謙遜地說,下次路過羊村,一定到家里坐坐。日子過的不緊不慢,羊村并未因為丟了幾只羊,而失去原有的秩序。
還是那個高個子,鴨舌帽壓得很低,鴨舌下面的賊眉鼠眼,在村子里溜來溜去。這里是羊村,當然有羊村的待客之道,每一扇敞開的門,迎向春風,迎向春雨,迎向每一個靜或不靜的黑夜。
落葉蕭蕭里,羊村最老的長者,山羊胡子在北風中輕輕一飄,禮貌地將高個子迎進自家的院門。羊七爺,放了一輩子的羊,有羊村最干凈的柵欄,有羊村最多的羊,這讓鴨舌帽有些詫異。但七爺說了,我是村里最老的棺材瓤子,羊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兒女,我一生最大的惦記??墒侨死狭艘@么些羊干什么呢?你看,墻根下那只蒼老的土狗,你看村子里最高大的頭羊,你看頭羊的那些嬪妃,毛色多么光滑。說完,羊七爺躺在羊絨的躺椅上,半瞇著眼睛。高個子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羊七爺?shù)脑鹤印oL一樣,消失在吸納暗影的夜色。
門,竟然沒有上鎖。故技重施的高個子和矮個子,把三輪車停在外省的地界上,像兩只狡猾的狐貍,又一次溜進羊村。目標,當然是羊七爺家。狗,只叫了一兩聲,便吞下一枚蠟丸,依舊匍匐在墻根下。高個子情不自禁地在羊欄里摸著一只母山羊光滑的皮毛,柔順而溫暖,絕對有女人肌膚一般的質(zhì)地。他有些不舍,讓鋒利的鐵釬,深深刺破羊柔軟的咽喉;他又不能,失去一個做賊的基本常識,心軟做不成大事。夜色依舊太深,遠處傳來別的村落的雞鳴狗叫,讓高個子以為是自家的雞自家的狗自家的女人,在喊自己回家??勺约杭夷挠醒虼宓墓饩澳??每個人不是紅著眼,就是虎著臉,好像上輩子就欠人幾吊錢,這輩子仍未忘記。東鄰西舍,你我互不搭訕,日子水火不容。羊村啊,哪怕來生托世成一只溫順的羊,也要安營扎寨在羊村,過波瀾不興的光陰。
那只看似麻醉的土狗,忽然凌空躍起;羊七爺家破舊的木板門,砰然打開。土墻外,火把驟然點亮夜空。吶喊聲,像洶涌的潮水,在羊七爺家小小的院落里起伏。高個子的賊,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腿肚子發(fā)軟。想逃,卻始終拔不動一雙腳。
柔和的燈光,像羊的眼神,照在高個子蠟白的臉皮上;矮個子,早被五花大綁,拴在門外的樹樁上。羊七爺,拈著山羊胡子,吐一口旱煙,說一句話:
“賊娃子,踩點踩得隱蔽,但是不太高明,墻上畫圈不是家里人多,就是羊少。對不?
“墻上畫叉的就是家里養(yǎng)著狗,丟了蠟丸就可以下手。是不是?
“墻上水樣波紋的,就是可以放心大膽地干,這家羊多多,不是孤兒寡母,就是老弱病殘。是不是?”
羊七爺說著,指著自家墻上的兩道水波。一口痰精準地吐在高個子臉上,精瘦的手掌,摑在矮個子臉上。
我們羊村都是姓羊的人。羊七爺關(guān)上門,任憑羊村的人,怎樣處置兩個一高一矮的賊娃子。羊村的夜里,依然是羊們輕柔的呼吸,混雜著野草的氣息,小河水的氣息,在四處彌漫。我打開一扇風中的柴門,走進去,和羊們一起,在夜色中,細數(shù)漫天的星光。
三、狗愛上羊之后
羊們在河灘上吃草,我們在背風處做自己的事情。羊小妮就像羊村一朵最美的小草花,走到哪里,都能引來一股眼神擰成的風。那日,我和羊小黑躺在河汊的草地上看云,蘆葦坡就在不遠處,成雙入對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只胸脯上帶著黑色斑點的小鳥,在一番激烈的論爭后,趕走一只灰不溜秋的家伙。旁邊,一只綠玉般的翠鳥,肯定是鳥少女,親昵地撲閃著翅膀,和黑色斑點的家伙站在一起。
“它們是兩口子?!毖蛐『谕咚{的天空說。
我不置可否,嘴里嚼著一根小草棍,嚼來嚼去,嚼到一種清甜的滋味。為什么,當時還不知道。只看見羊小妮鉆進蘆葦坡,臉色羞紅地鉆了出來。我知道她去干了些什么,卻又不敢往細里去想。一想,胸口突突的火苗,一下躥得老高。燒紅了臉。
這樣想的時候,羊小妮的手在狹窄的地洞里和我的手相遇。輕輕一碰,竟然都沒有退縮。我們玩的是過日子的游戲——剪子包袱錘,羊小妮是娘,我是爹;當然,羊小黑不得不成了我們的兒子。這里是搖籃,那里是過日子的床,這里是做飯的地方,那里是羊柵欄。生在羊村的我們,連游戲也忘不了把羊算上,算上羊,家才龐大起來,有底氣起來。羊小黑就是我們放羊的孩子,只是還未長大。看見羊小妮佯作嗔怪的樣子,做了一個鬼臉,在草地上打著滾兒干號。驚得河灘上的羊們停止咀嚼,眼神齊刷刷地投向我們快樂的童年。
那只羊是羊小黑家的羊,是羊村并不多見的黑羊,所以,我們把它也叫作小黑。羊小黑的小黑,身上有卷毛花紋,頭頂,尾巴尖上,下唇,像故意染上去的白。除此以外,再無雜色。小黑長著一雙憂郁的眼睛,并不喜歡和別的羊走在一起,只挑僻靜的地方,獨自靜靜地吃草;吃飽了靜靜地望天。我們也曾試探過,將小黑趕進羊群,無奈,小黑總是固執(zhí)地離開,到僻靜的角落,尋覓一只羊的天堂。
不知那只叫金黃的狗什么時候開始親近小黑。那是羊小妮家的一條黃色的土狗,金黃的皮毛,奔跑在小河灘時,像一道金色的閃電,風一樣迅疾。耳朵,仿佛小小的雷達那么機敏。小黑在安詳?shù)爻圆荩瘘S蜷臥在草叢里,眼神,專注地看著小黑的一舉一動,仿若一對心有靈犀的戀人。
夏日的天氣有些悶熱,我們不得不光著屁股跳進了小河。羊小妮不,躲在一棵小梧桐樹碩大的葉子底下。偶爾拋一枚土塊在水面上,濺起一朵稍縱即逝的水花。羊小黑說,有一次懷里像揣了一只兔子,神使鬼差地躲在蘆葦叢,等羊小妮進去解手?!澳悴恢滥歉杏X,像在父親面前打了一只碗,不敢吭聲,卻又不能說委屈;像春天小河灘上的蘆葦芽,刺破春泥,你想呀,蘆葦那么尖,泥土肯定也知道疼,可又說不出,像……”羊小黑還想接著往下說,被我一巴掌推倒在河岸上。一剎那,腦子里閃爍的全是羊小妮的樣子——只不過,身上沒穿一件衣服。燥熱的風在河道里穿梭,雷聲夾雜著風,撼動村口最老的那株刺槐樹,黑壓壓的樹枝在狂風中亂舞。雨,酣暢淋漓著,仿佛憋悶許久的心事,傾瀉而下。羊們,像雨中卷起的浪,濕淋淋,冒著熱氣,風般朝羊村席卷而去。好幾只牧羊犬,左突右攆,才不至于讓羊群走散。
那天的情節(jié),我都知道。當清點入圈的羊群時,唯獨不見羊小黑家的小黑;羊小妮家的金黃也在慌亂中不知去向。天就要黑了,閃電撕破云層,雷聲滾過天空,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向小河灘趕去。喊小黑,喊金黃,聲音夾雜在雷聲風聲里變得無比縹緲。找了很久,雨才漸漸停歇。起先聽見金黃的一聲吠叫,從一片梧桐林里傳來。在一株有著碩大葉片的小梧桐樹下,看見由于奔跑不慎跌斷腿的金黃,渾身透濕,還在滴著雨水。幾片梧桐葉的葉柄上,明顯有牙齒咬合的痕跡。被雨清洗一新的葉子,一片一片,覆蓋在小黑身上。
狗愛上了羊,我們卻不會多想。即使有過一些丑陋的想法,也在快樂的笑聲里淡忘。小河灘上有的是野花野草,我們編織成花環(huán),戴在小黑頭上,讓憂郁的小黑多了幾許安靜的美麗。懂事的金黃,也樂得從梧桐樹林銜來幾片青綠的葉子,鋪在草地上,給小黑做溫軟的眠床。
一條瘋狗,是鄉(xiāng)間最可怕的動物。羊七爺說,他年輕的時候所在的國民黨部隊,有一個人被瘋狗咬傷,過了幾十天,才露出瘋癲的端倪。通紅著雙眼,拖著長長的口水,見狗咬狗,見人咬人。后來,被隊伍綁回家,咬斷了父親的喉嚨,被村里人亂棒打死。
夏末秋初的河道,草們還沒黃透,被風輕輕梳理著,和羊們做無聲的交流。那只瘋狗不知什么時候在河灣里出現(xiàn)了,耷拉著長長的舌頭,與羊七爺說的一般無二。羊群騷亂。其實瘋狗并未竄進羊群,只小黑自己,依舊傻傻地躺臥在草地上,安靜地想,一只羊到底能不能像一片潔白的云朵,在天空自由飛翔;或者,永遠留在小河灘上,和金黃,在無聲的凝視中,走過未知的歲月。
瘋狗喘息著,并未在其他牧羊犬的嘶叫聲中有一絲退縮。唯獨,金黃像一支金色的利劍,在瘋狗逼近小黑的剎那,騰空而起。翻滾,撕咬。金黃和瘋狗土灰的顏色攪在一起,始終未見金黃的牙齒松離施暴者的喉嚨。羊七爺聞訊趕來,看著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金黃和已經(jīng)斷氣的瘋狗說,金黃也不能要了,拖去深埋。
此后的一段時間,小黑像被誰施了什么魔法。別的羊在小河灘上安靜吃草,小黑一個人走進梧桐樹林,努力咬下幾片業(yè)已泛黃的葉子,蓋在自己身上;而后,閉上憂郁的眼睛,沉沉睡去。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手足無措地坐在旁邊嘆息。少了金黃,羊腸一樣彎曲的小河灘上,再也沒有一只皮毛如金子般的牧羊犬。在金黃被活埋的那天,羊小妮說,小黑哥,我想一直一直跟著你。
沒有鋪墊,而今在羊村的樹蔭下,你常常會看見一個淳樸的鄉(xiāng)下女人。推著一輛簡陋的輪椅,和輪椅上的男人,一起無聲眺望小河灘始終未變的風景。
羊小黑怎么了?這個你別問我。問羊小妮。
四、世界上又多了兩只羊
北風呼嘯掠過羊村的上空,冬日的羊村,有些安靜。薄薄的雪,落在屋檐上,落在光禿禿的枝丫上,落在寧靜的小河灘。天氣還不算太冷,我們?nèi)砸蜒蜈s到小河灘上放牧。有片草場,我們說好了留著,從春留到夏,從夏留到秋,一直沒舍得把羊群趕過去。
有一天,牛家莊的孩子,從羊腸彎曲的小河另一端過來,攆著羊,來到我們專留的冬日草場。羊小黑,帶著他家的黑色的大狼狗,雙手插在腰上,將牛家莊的孩子和羊,拒絕在我們的領(lǐng)地之外。
雪薄薄的,像地上撒了一層粉撲撲的白面,溜滑。羊二白剛想溜冰,一下子摔了個狗啃泥。嬉鬧著,歡笑著,嘴里呼出的白氣和羊身上散發(fā)出的溫暖氣息,凝集在一起。冬日的小河灘流轉(zhuǎn)著別樣的暖意。
在羊村,繁殖力從來都是這樣旺盛。小河灘的草,一年年,一季季,一茬茬,被羊們咀嚼,始終保持蓬勃的青綠。驚蟄,雷聲滾過羊村的上空,青嫩的草尖就齊刷刷醒來,張望著羊村,張望著天空,張望著這片簡陋的土地?;ò啉B,野雞,斑鳩,喜鵲,翠鳥,麻雀,燕子,白頭翁,有的把窩搭在屋檐上,銜來誰家丟棄的破布亂麻,塞進巢窠。有的把巢搭在高高的樹杈上,任憑風吹雨打,霜雪侵襲,也未能改變守望鄉(xiāng)村的初衷。當然,羊腸一般彎曲的小河里,更是孕育著一代代渺小而真實的生命。譬如蛙。三月蟄醒,抖落一身的塵土,把高亢的旋律,飄揚一夏。入夜,一對對恩愛的蛙夫妻,緊緊依偎在一起,繁衍著大地永在,生命長存的亙古神話。長長拖曳在水草上的包衣,無數(shù)黑色斑點,正在做不規(guī)則的游動。漸變成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書寫的是生命的密碼,時光的玄機。
天太冷了,母羊琴不時地抬頭望天。遠遠的,有一片云,被風吹著,好像誰在冬天放下的風箏。不過線呢?怕早已斷了。放風箏的人看風箏越飛越遠,干脆一跺腳,回家。貓在被窩里想事情。母羊琴,對著那片黑壓壓的云咩叫。起初誰都沒在意,想,不過是一只羊偶爾的抒情罷了。后來,羊小黑一拍后腦勺,哦,想起來了,趕著羊群離開家的時候,娘說,那只母羊恐怕要生了,別走太遠。羊小黑只顧騎著大黑狗在羊群里亂竄,還是把羊帶到了河灘上。
還好,我們把羊群趕到一處避風河灣。白毛風呼呼地從頭頂掠過。我們鉆進一個地窩子,豆子、玉米、地瓜。每個人都有對付饑餓與無聊的辦法。羊二白,與羊小黑負責撿拾柴火;我和羊小妮負責生火。旺旺的火苗,瞬間點亮陰冷的地窩子。一只在里面冬眠的青蛙,仿佛感覺到一絲暖意,抖抖身上的土,低中音地叫了一聲。豆子熟了,玉米成了爆米花,只是紅薯需要慢慢煨熟,到最后才能飄得到處都是甜糯的氣息。
羊小黑匆匆跑來。嘴里喊著:“生了,要生了?!?/p>
琴好像真的要生了,躺在雪地上。臉上寫滿了緊張,眼神望著灰蒙蒙的天,蒼茫茫的地,又望望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羊村小子。往家趕是怕來不及了。琴躺在地上,任羊小黑怎么喊嚇也無濟于事。羊小妮急得要哭出聲來?!扒僭摱嗤纯嘌?,我娘在就好了,我娘說生我的時候正在棉花地里撿棉花,我踢著肚子要出來,娘就忍著痛,跪在棉花包上,算是撿回來一條小命。娘說的。”
走又不能走,像放丟了的風箏的那片云,飄到了我們頭頂。天陰沉沉的?!巴线M地窩子吧?!蔽艺f。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沒有人提出異議?;鹬匦氯剂似饋?,噼里啪啦,燃燒著樹枝,干草。這時,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心豆子玉米地瓜的事情。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卻又滿懷期待。母羊琴,微閉雙眼,緊閉著嘴唇。腰弓著,兩條后腿,一下一下努力地蹬。反復(fù)了幾次,依舊沒有效果。羊小妮風一樣從地窩子里跑出去,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氣喘吁吁地回來。一手抓一把干胡蘿卜纓子,一手拿著一截椿樹棍兒。“娘說的……”羊小妮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珠。北風呼呼地吹,雪已經(jīng)飄了起來。羊聚集在一起,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用彼此的體溫取暖。羊小妮說把椿樹棍兒含在羊嘴里,母羊生產(chǎn)的時候就能使上勁。羊小妮還說,蘿卜櫻子下奶,奶水足。羊小黑疑惑地看一眼羊小妮?!斑?,你娘生你的時候也含春樹棍兒?也吃胡蘿卜纓子?”羊小妮說了一句笨蛋,用眼角狠狠地剜了一眼羊小黑。蹲在琴的身邊,摩挲著琴身上的毛。早已被汗水浸透。
看來,疼痛剛剛過去一陣。母羊琴的眼神漸漸恢復(fù)平靜。羊小黑,搬來幾捆秫秸,擋住地窩子的半邊洞口,風就少刮進來一些,雪就少飄進來一些。
咩,母羊琴又是一聲低低地叫,牽惹我們緊繃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母羊琴咬緊椿樹棍兒,弓著腰,伸直腿,水門鼓鼓的,綻成含苞的花骨朵,就是不見小羊的影子。羊小妮不忍再看。我們面面相覷,束手無策?!斑€是我來。”牙關(guān)里緊緊迸出幾個字,連自己都不肯相信。娘說過,有一天夜里,我在豬圈里看見一條蛇,在土墻上扭來扭去。我去尿尿,褲子脫到半截,就連哭帶叫跑了回來。褲襠,滴滴答答淌著水。娘去看,原來豬睡著了,尾巴翹來翹去,月光一照,像一條游動的蛇。
此時卻不知哪來的勇氣,挽了袖子的胳膊,一下就伸了進去?;瑵櫟?、溫暖的。大概,世間萬物所有母親的子宮,都是這般溫暖。羊小黑急切地問我摸到了什么。我只是蹙眉,一句話也沒說。慢慢,探到一層柔軟的膜,手指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xù)往前試探。是水,或者是破了的包衣。顧不了許多,觸摸中碰到硬硬的東西,大概是小羊的腿骨。手,顫抖著。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羊小妮背著臉,幫我擦去臉上的汗。有了?羊小妮說。我點了一下頭。食指、中指、無名指夾在兩條腿之間,手緊緊一握,一拽,小羊露出半個身子。母羊琴,痛楚地哀叫一聲,一只卷毛羔羊躺在地窩子里的干草上,眼睛緊閉,紅嫩的嘴唇,喃喃地叫了幾聲。
如法炮制,又一只小羊羔被我拖拽出來。母羊琴這才渾身無力地垂下頭來。地窩子里的火,依舊旺旺地燃燒,洞外依舊刮著呼呼的白毛風,紛紛揚揚地飄著雪。兩只卷毛羔羊,一只青,一只雪白。就叫雪青,雪白吧。是羊小妮起的名字。
世界上又多了兩只羊。羊村的羊群里就多了一只叫雪青,一只叫雪白的羔羊。羊腸子的小河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河床鋪上一層厚厚的雪,羊來羊去,風雪中走過羊村的影子,模糊了又清晰。
新生,或者老去,不過是生命的接力棒在一次次傳遞。透過一只羊溫順柔和的眼神,我知道,善良的天性,永遠不會泯滅。
五、鳳仙花開
羊隨知道自己身體里有個秘密,不愿意示人。就像羊小黑,羊小妮和我,每個生在羊村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一樣。我們出生在羊村,就有了羊村特有的味道。走在集市上,迎面走來的人會說:“嗨,羊村的小子,羊大腳今年養(yǎng)了多少只羊?”仿佛,羊村人的臉上,寫著羊村的符號,無論如何行走打扮,也能被人一眼看穿。
羊隨踩著碎步,把一只鉆進莊稼地的羊趕出來,鼻尖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蛋白里透紅,纖細的手指,捏著一只雛菊花。我說:“羊隨,你站住?!毖螂S就傻傻地站在草坡上。夕陽淡淡地照著,柳樹的枝條被風輕柔地撫弄。羊隨的身影,置身在一片橘黃色的天空,蘆葦坡透出一種熏醉的迷情。我恍惚了很久,卻始終未將那句話說出。羊隨,你太像羊小妮了,太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兒。
羊大腳是羊隨的爹,羊隨家的羊在羊村算是數(shù)得上的大戶。除了羊七爺,就數(shù)羊隨家的羊養(yǎng)的最多,且一只比一只溫順、干凈。羊隨喜歡那些羊。爹喝醉了酒,打累了羊隨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羊隨抹干臉上的淚痕,默默清理摔了一地的碗和碟子。攙起嚶嚶啜泣的娘,然后,拾起羊鞭,去小河灘上放羊。
與家相比,家是冷酷的、堅硬的、隔膜的;而到了小河灘上,羊隨才有了屬于自己的天地。頭發(fā)長長的羊隨,娘勸說了很長時間,羊隨也沒舍得剪去。頭發(fā)太長,不剪也好,柔柔的發(fā)絲披在肩上,看上去并不比羊村的女孩子遜色。七八月的小河灘,一片野地上每年都長出很多鳳仙花。羊小妮負責摘來幾片梅豆葉,羊隨掐來很多鳳仙花,搗碎了,包在指甲上,天還沒亮,激動地從床上爬起來,趁著朦朧的月光,看指甲變成胭脂紅。羊隨想,我并沒有和別人不一樣,世上有那么多美麗的花兒,我為什么不能體味那醉人的香?
羊隨在自己的秘密里長大,我們也澆灌著屬于自己的少年心事。有時候,羊隨會半夜起來,點燃一支紅燭。床頭下的小柜子,是心之外唯一的秘密所在。如瀑的青絲,輕輕盤起,小時候偷娘的百合發(fā)簪,別上發(fā)髻。褲子,衣衫,羊隨用剪羊毛的錢,到離家最遠的一個集市上,請一個年邁的裁縫給做的。那天,老裁縫打量了羊隨很久,說:“姑娘,你穿?”羊隨嚅動著嘴唇,使勁點了點頭。“但是,請您做大一點?!陛p聲細語,老裁縫并無一絲懷疑。他想,大概是這個扭捏的鄉(xiāng)下女孩,在給自己做嫁衣,呵呵笑了,說:“保證讓你百分之百滿意。”逃出裁縫鋪的羊隨,在喧鬧的集市上走著,沒有人在意這個羊村的孩子,獨一無二的孩子。簪花對鏡,羊隨甚至不敢在那一刻睜開眼睛。天藍的滌卡長褲,鮮紅的對襟上衣,紅紅的唇,輕揚的柳葉眉梢,粉撲撲的臉蛋。花一樣的十七歲啊,羊隨仿佛穿破了十七年的秘密隧道,來到一片清新靜謐的山林。
但是,無論夜如何漫長,黎明還是很快來到?,嵥榈碾u鳴,伴著爹掛著痰還在罵罵咧咧的渾濁,像一個大大的問號,漸漸清晰。
一只羊,長的與別的羊一般無二。這是一只卷毛的青色羔羊,兩個月過后,漸漸退去稚氣,青青的羊毛不再卷曲,我們叫它小青。小青還是一個孩子,無憂無慮,清澈的眼神,撒著歡兒從草坡上下來,又撒著歡兒上去,樂此不疲。我對羊隨說,能永遠像小青一樣多好,不長大,也不想心事。羊隨習慣性地把發(fā)絲掖在耳朵后面,翹起蘭花指,摘下一朵小小的雛菊花。
(我不是在故意重復(fù)這些意象,在羊村的小河灘上,其實每一件事物都存活在細節(jié)。包括羊隨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也許在別人看來俗不可耐,難以接受。但我不會,我只覺得羊隨是羊村一株不知名的小草,生死枯榮,完全掌握在窗戶紙般、一捅即破的命運理數(shù)。)
春天,是羊發(fā)情的季節(jié)。按理說,已有五個月大小的小青,也該在云一般飄蕩的羊群,找到自己親愛的伴侶。野草爬滿小河灘。楊柳充盈著滿身青綠。蛙鳴,在糯糯地呼喚,萬物運行在陰陽調(diào)和的運程。羊七爺遠遠地指著小青:“那是一只二椅子。羊小四,回家告訴你爹早早賣了。”我不懂,不懂一只羊就應(yīng)該是一只正正常常的羊,而不是捋著胡子的羊七爺隨手一指,便把小青說成了二椅子。爹虎著臉,嘴里好像在詛咒什么,隱約還能聽見提到羊隨的名字。最后一句,無比清晰:“以后,絕對不能跟羊隨在一起?!?/p>
為什么?我只是在心里面喊,卻啞著嗓子沒喊出半個字。凡是羊隨走過的地方,都能刮起一陣小小的旋風,我聽見最多的就是不男不女四個字。
秘密自己并不存在,往往在我們生長的時候,秘密的種子開始流傳。秘密只是秘密。隱藏在心底,發(fā)生在暗夜,包裹一層堅硬光滑的外衣,才能稱其為秘密。就像一枚千年蓮子,漫長的暗無日月就是它的秘密,一旦暴露在七月的陽光下,只能花朵般迅速凋零。
羊隨在暗紅的燭光下,撫摸鏡子里的剪影。仿佛不相信十幾年就是自己短暫的一生。身體里,另外一個羊隨在喊,細細的嗓音,站在云端,喊另一個人的名字。他(她)是誰?羊隨并不知道。但每一個單薄的夜色都會踏月而來,于搖曳的紅燭下,溫柔地看沉睡在秘密之中的羊隨。
小青被人牽走的那天,羊隨的心里猛地一顫。仿佛明媚的春光下,一柄鋒利的劍懸在頭頂。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改寫一個人的命運。
秘密,一個曖昧的中性詞,滾雪球般越滾越大。讓你很難想象,那原是一片輕盈的天使之花。從山巔呼嘯而來,從天堂裹挾著罪惡的塵沙,一路向地獄狂奔。多年以后,我在自己的手腕上刺青,一個若有若無的誠字,時時告誡自己,千萬不能成為打翻秘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個殺手。
羊隨走得很平靜,小河灘上彌漫著一股迷幻而刺鼻的農(nóng)藥味道。天上靜靜飄著流云,河灘上的野花野草,傻傻地開得熱烈。幾只綠色閃電般飛出蘆葦叢的翠鳥,悲戚地叫了幾聲,消逝在遠方的天空。
憑吊的羊群,寂然無聲。淚水流盡的羊隨的母親,在細心整理,羊隨干凈的衣衫。天藍的滌卡長褲,鮮紅的上衣,微微彎曲而纖細的手,分明,幾粒攝人心魄的豆蔻,仿佛在為一個遠行的羊村孩子,點燃引路的燭火。
我不能一下逃出悲傷的語境,眼前浮現(xiàn)出羊村很多熟悉的面孔。我無法定義,哪一張面孔下的藏著罪惡;也無力打聽一個隱藏多年的秘密。只想說,走好,我生在羊村死在羊村花一樣的兄弟。
六、奶娘
再靠近一點就好了,羊誠從低矮的草鋪上爬下來。奶奶走時說了一句什么,羊誠也沒聽懂,眼睛眨巴了一下,好像在說,奶奶,沒事,你走吧。奶奶走后,羊誠的小眼珠子在破舊的土屋里骨碌亂轉(zhuǎn)。深秋了吧,窗外的風呼呼拍打著窗欞,薄薄的白蓮紙,忽扇忽扇,鉆進一股股肅殺的風。這讓羊誠感覺極不舒服,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兩個噴嚏,拖出兩條長長的鼻涕。
饑餓是在一場有娘的夢之后襲來的。夢里,羊誠躺在娘懷里,娘撩起土布衣襟,汁水充盈的乳房惹得羊誠咯咯咯地直笑,手舞足蹈。一口含住娘的乳頭,吮吸吮吸,卻品咂不到一絲奶香。羊誠哇地哭出聲來,醒來在空蕩蕩的土屋。
或許早晨的那頓湯水,早就從肚子里跑光了,手指,被角,連同奶奶的圍巾,羊誠統(tǒng)統(tǒng)嚼了一遍,依然饑腸轆轆。
羊誠看著那只母山羊,母山羊也注視著羊城。
這是奶奶在羊誠娘死后第二天,從羊七爺家牽來的。奶奶找到羊七爺,七爺憐憫地看著奶奶,和奶奶懷里的羊誠。
奶奶說:“羊誠娘沒了,想牽一只羊,母羊?!?/p>
七爺說:“牽吧,看上哪知牽哪只?!?/p>
奶奶說:“沒有錢。娃他娘的薄木棺材還欠著羊木匠?!?/p>
七爺說:“那就不要錢了。”
奶奶說:“就那只。帶兩只羊羔,養(yǎng)大了羊蛋,大羊小羊都歸你。”
羊誠有了奶吃。每天,奶奶把羊奶擠出來,在爐子上熬煮,香濃的奶水和娘的沒啥兩樣。可是,奶奶到了現(xiàn)在還沒回家,羊誠一骨碌從床上滾下來,啥事也沒發(fā)生。在羊村,人不光信奉財神,灶神,門神,還信床神。床神不露真身。只在娃兒墜地的瞬間,從床下伸出一雙簸箕樣的大手,將娃兒接穩(wěn)。然后,輕輕放在地上,摸爬滾打。所以每到年節(jié),羊村的女人就在床腿邊點燃一炷香,擺幾樣簡單果品,就算祭拜了床神。保佑羊村的娃兒,晝夜平安,直到能穿衣下床。
四蹄并用的羊誠,很快就爬進羊圈。剛才還在吃奶的兩只羊羔,警惕地閃在一旁,看著這個奇怪的天外來客。母山羊還站在那里,不解地看滿地亂爬的羊誠。羊誠往前近一步,母山羊往后退一步,漸漸逼到死角。羊誠雙手拄地,努力抬頭,卻依然達不到足夠的高度。一次,兩次,最后無奈地躺在地上,無賴似的撒潑大哭。母山羊輕輕抬腳,繞過羊誠粉嫩的小臉。從羊誠身上跨過去,躺下,幽暗的土屋此時光線柔和。
多年后,羊誠在小河灘上,不止一次向我們兜售他吃奶的經(jīng)歷,惹得羊小黑直咋舌頭。到底,羊奶的味道和娘的奶水有多大區(qū)別,只能在腦子里一遍遍幻想。
羊誠長大了。和我們一樣結(jié)實。七爺送的那只羊,只象征性地在奶奶的央求下,歸還了其中一只羊羔。一生二,二生三,羊誠家的羊就這樣滾雪球成了一大群。
羊村人放羊,愛羊,卻沒有一個人比羊誠與羊那樣親近。羊圈,在土屋外面,羊誠執(zhí)意把母山羊牽進里屋。墻角,搭了一個矮矮的草鋪,以便母山羊輕輕抬腿就能上床。我和羊小黑,天一擦黑就去找羊誠,說好了今天晚上在小樹林演練梁山好漢里的英雄。羊小黑正拿著一把刷子,給母山羊梳理。
在羊村云一樣潔白的羊群里,我深深記得一雙慈眉善目、如母親般的眼神,黑黑白白的眸子,老瓦一樣靛藍的絨毛。安靜地站在羊村的土地上,站在一個孩子純真的眼神里。我猜那是一只有感情會思考的羊,咩咩一聲嗔怪,爬上低矮的草鋪。又清澈地望向我們。
簡陋的羊村,因為羊,讓人的性情柔軟而順和,但躲不過的驚悸時常會刺痛你的心房。羊誠八個月大,娘大出血奄奄一息。娘扯著奶奶的手;奶奶緊緊抱著不諳世事的羊誠。羊誠的父親,這個羊村手藝最好的瓦匠,一轉(zhuǎn)身,消逝在深秋呼嘯的風里。
我猶豫著,要不要敲響羊誠家的防盜門。在花園城市的工業(yè)園區(qū),一座叫清河家園的住宅小區(qū)。這是一次平民文學(xué)愛好者的聚會,協(xié)辦方因為我剛出版的《羊世界》盛情邀約。席間,一位年輕的記者向我提問,說在喧囂的世界,無疑你在用一種田園的筆調(diào)描述人們的內(nèi)心與命運。這究竟是文學(xué)的反叛,還是人性的回歸?沉默許久,我才淡淡地說,無論世界是好的還是壞的,我心目中的羊村即是向往已久的靈魂故地。在這個彈丸子大的村子里,每個人都姓羊,有羊本真的脾性,很難覓見狼的兇惡目光。也許在別處,狼世界,虎世界,依然在你爭我奪;狗世界,熊世界,已骯臟不堪。這與我內(nèi)心的羊村無關(guān)。哪怕有一天覆滅在獠牙利齒之下,多年以后,依然會有人愿意傾聽那潺潺的流水,和縷縷柔軟的叫聲。
我們在羊誠的斗室相擁而泣。羊誠在我身上一次次打量,嗅著鼻子,狗一樣聞來聞去,不約而同說了一句:“羊膻味?!比缓蟊舜斯笮Α?/p>
那晚,羊誠說:“我在母山羊的眼里總能讀出母親的眼神。出門,眼里是掛念,是叮嚀?;丶遥劾锸顷P(guān)切,是問候。睡覺,后來很多年睡覺時,那一雙慈愛的眼神,就在旁邊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我畢了業(yè),像流浪狗一樣四處碰壁,一到晚上,那雙眼睛就和我說話,對視。每當有懈怠的念頭,那雙眼會嚴厲地直視胸膛?!?/p>
那晚,羊誠說:“我忘不了第一次吃羊奶的情形,一輩子忘不掉。真是奇怪,童年的事情像抹布般被擦得一干二凈,就是忘不了那一幕場景。母山羊輕輕在我身邊躺下,用后腿驅(qū)趕走自己的孩子。那時,那眼神是鼓勵,是誘惑,是娘的疼愛與呼喚。吮吸了好久,或許我咯咯地笑出聲來,母山羊才從我身邊走開。”
那晚,羊誠說:“在羊村以外,我叫羊誠,真誠的誠,虔誠的誠,誠心的誠,永志不改。在羊村,我叫羊蛋。你叫我,叫我羊蛋……”
羊誠一記重拳打在我的肩膀上,踉蹌著舉起酒杯。城市的燈火依然輝煌,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在玻璃窗外。我說,我另寫一篇關(guān)于羊村的字,就叫《奶娘》吧。羊誠淚眼蒙眬地向著無邊的夜空,喃喃:“奶娘”。
七、羊記得回家的路
羊無望地閉上眼睛,矮個子手中的刀子,已經(jīng)舉在半空。羊想這次肯定完了,腿僵直地伸開,向天空撕心裂肺地喊了兩聲。矮個子家的門響了。是高個子神氣活現(xiàn)地回來,說今天不去羊村,羊也別殺了,去喝酒。
高個子和矮個子在村口的小飯館里喝酒,一會吹噓看了誰家女人的光屁股,一會又和矮個子俯首帖耳,商量不可告人的機密大事。羊從案子上跳下來,矮個子為了讓羊的血流得痛快,故意沒捆羊的腿腳。
高個子和矮個子是兩個賊。白天走在大街上,人模狗樣,逢人點頭遞煙;晚上,高個子在前,矮個子在后,專門溜門撬鎖。羊知道,那個晚上月黑風高,是賊的大好時光?;ㄆ牌偶业睦虾?,聽見動靜,剛喊出半聲,另外半聲卡在了嗓子眼。墻角,一只蠟丸,對于一條沒見識的狗來說,無疑充滿誘惑。咬在嘴里,瞬間麻木了知覺。狗也知道,常聽人說貪嘴沒有好下場,這下輪到了自己身上。軟塌塌地躺下去,躺下去,直到完全失去知覺。喊花婆婆有賊來了的半句話,卡死在嗓子眼里。
羊跳下案子,在矮個子的房子里四處張望。這是一個不愛干凈的賊。半袋小米倒在地上,油瓶被一只居心叵測的耗子撞倒,吱吱地偷油喝。床上,躺著一個老人,嘴里嘟嘟囔囔,聽上來像在咒罵兒子,不學(xué)好,賭博賭到精光,媳婦帶著孩子改嫁了別人??礃幼铀莛I。努力掙扎了幾下,連身子也很難翻個兒。羊也無能為力,羊現(xiàn)在想的是怎樣才能逃離這個破敗而又可憐的家。門虛掩著。吱呀一聲,羊用角抵開一條門縫,剛好擠出去。
老人的咒罵還在含糊不清地繼續(xù),羊的腳步慌亂而矯健,月明星稀,一縱身翻過低矮的土墻,在胡同里轉(zhuǎn)了幾個彎,算是逃出了賊所居住的村莊。
有賊的村莊其實和羊村沒什么兩樣。一樣是低矮的土墻,破舊的院落,村子里的人,有的揚眉吐氣,有的滿臉沮喪。誰也不知道誰是賊,誰是好人。但時間久了,誰家如果出了個吃喝嫖賭的家伙,肯定這家有了來歷不明的財路。簡單的日子,苦熬的時光,勒緊褲腰帶打下的糧食,好了,能緊巴巴度過長長的煙火日月;歹了,在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只能東家一碗,西家一瓢,一邊苦度,一邊拉下不知啥時能還上的饑荒。
走在星月微光下的羊有些茫然,颯颯的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枝,像鞭子抽打空氣發(fā)出虛空的呼哨。家在哪里?幸好走出這座陌生的村莊,羊聽見了潺潺的水聲。初冬,層層冰涼的霧氣糾集、縈繞,小河面上氤氳著朦朧的夜色。
有些欣喜的羊,記憶里,羊村的那條河好像流經(jīng)這里。
花婆婆是羊村有后的鰥寡老人。有一年,隊里統(tǒng)計五保戶,算上了花婆婆?;ㄆ牌陪妒穷嵵∧_走到鎮(zhèn)里,和鎮(zhèn)上的公家人坦誠相告:“沒錯,家里除了幾只羊,再沒別人,再沒別的家當,就我老太婆一個;可我也有兒子呢,在省城,跟你們一樣吃公家飯,穿公家衣,這事誰都知道?!痹谘虼逅杏星巴镜暮笊?,羊忠孝算是一個。羊忠孝打小跟著苦命的娘,打小和娘一起在小河灘上放羊。羊村的人,常常以此為典范,說你看人家羊忠孝,天天就知道念書放羊割草,一點也不舍得閑著。羊忠孝沒閑著,高考落榜不落志,參軍入伍。臨走,緊抱弱小得像一片風中樹葉的娘,說:“等將來日子好了,一定讓您老人家跟著享福去。”
享福,花婆婆每每想到這里,牙齒脫落的嘴就止不住地笑。目光慈祥地愛撫一只親昵地靠在身邊的羊,一點一點,串聯(lián)起兒子小時候可愛的模樣。
羊忠孝說:“娘,你看落下的日頭像不像雞蛋黃?”
娘說:“像,像,真像。不是又想吃煎蛋了吧,走,娘給俺娃做?!?/p>
羊忠孝說:“娘,你看羊小黑的衣裳多漂亮?!?/p>
娘說:“漂亮,漂亮。娘明天就給俺娃扯布,做新衣裳?!?/p>
羊忠孝說:“娘,咱家還有幾錠銀子?聽人說,現(xiàn)在不換錢過幾年就沒人要了?!?/p>
娘一一順著羊忠孝。等羊忠孝退伍參加工作了,結(jié)婚了,花婆婆變賣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羊七爺說:“哎,孝他娘,留點后手,怕將來……”花婆婆笑瞇瞇地將一群羊趕到集市上。回來,身邊跟著一只孤零零的瘸腿羊。羊販子改了主意,本來說好瘸羊和好羊一樣價錢,變卦說瘸了就只能算一只病羊,短一半價錢。
于是,花婆婆很長時間和一只瘸腿羊生活在一起。
羊不能不想家,不能不想花婆婆,低頭穿過一片茂密的枯草,呼呼的北風吹過,讓人簌簌發(fā)抖??涌油萃莸男『訛e水已經(jīng)結(jié)了薄薄的冰。羊抬頭看看天上的北斗七星,證實自己并沒走錯回家的路。這才站在原地,稍事休息。身上的毛,早就浸透了汗水,冷風吹過,冰冷刺骨。在矮個子家的幾天,白天矮個子呼呼大睡,晚上就像幽靈一樣出村。還是半死不活的那個老人,半清不渾地說了句:“別把那只羊活活餓死?!卑珎€子這才弄來一捆干草,摔在羊跟前。眼神惡狠狠的,仿佛在說,等我有空了準收拾你。讓你成天沒命地叫。
羊繼續(xù)在河道里行走。前面,四周黑漆漆的,像一座高高的水閘,水從閘門上方重重地跌落,轟然一聲。復(fù)又重復(fù)。連起來,像一只巨大的怪獸轟鳴不停。試了幾次,水閘后面砌的石頭太滑,總是爬到半坡就滑了下來。有一次,還差點跌進水里。羊隱忍著,盡量選擇石頭上淺淺的石窩,眼看就要翻上陡峭的石坡,還是一骨碌滾落下來。眼冒金星的羊,那一刻懷疑自己是不是死了,在一片冉冉升起的紅霞上,和花婆婆淚眼相望。
很多人都忘不了,花婆婆那日淚流滿面痛苦的場景。有人說看見羊忠孝在縣城的岳丈家很多天,羊忠孝的媳婦在坐月子?;ㄆ牌挪恍?,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查辦戶口。戶籍人員在檔案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本發(fā)黃的卷宗。說白紙黑字,十幾年前,羊忠孝就改名換姓成吳忠孝。吳,原是羊忠孝媳婦家的姓氏。
愛說愛笑的花婆婆,從此變得沉默寡言。那只瘸腿羊,仿佛也驟然老去了很多。
不過,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之后,羊還是在初冬的冷風中醒了過來。膝蓋,頭頂,滲出的血已經(jīng)結(jié)痂,凝固。羊試探著,一瘸一拐,微弱的星光在天空閃爍,月亮隱進了云層。之字形的線路,之字形的血滴流了一路,羊還是在最后的時刻,沖到了斜坡上。
東方亮起了魚肚白,羊仿佛看見晨曦籠罩下隱約的村莊。冰涼的泥水不管,飛濺了一身。入秋收割的蘆葦茬不管,穿透了腳趾,仍然一路飛奔。
你不能想象一只羊歸家的渴望有多么強烈。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看一只羊,一個俗世生靈在初冬里飛奔。
花婆婆又是徹夜未眠,只在雞叫五更時打了一個盹兒?;ㄆ牌艍粢妬G失的那只羊回來了,長大的羊忠孝回來了,懂事的媳婦,可愛的孫子回來了,喊著娘,喊著奶奶,走進羊村一座冷清多年的院落。
天亮了,咩咩的羊叫聲,羊角抵開木板門的聲音響起?;ㄆ牌啪窳嗽S多,顫巍巍起床,開門??匆娨恢恢阑丶业难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