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琳娜
摘 要:陳景韓是清末民初時期著名報人,同時也是一位譯介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家。他的作品文筆流暢,簡單易懂,頗受讀者好評。本文以其翻譯作品《食人會》為例,分析陳景韓在翻譯小說中所使用的歸化策略,并以此來分析他采取歸化翻譯策略的原因。
關鍵詞:陳景韓 翻譯小說 歸化
引言
清末民初時期我國出現(xiàn)了文學翻譯的高潮。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原因有兩個。一方面,這是因為中國文人將翻譯小說視作改良社會的利器而加以引進。另一方面,由于科舉制度的廢除,大量文人轉而從事報刊工作,稿源需求量大增。文學創(chuàng)作的速度已不能滿足小說需求,所以大量外國小說在這一時期被譯介至中國。這一時期,我國涌現(xiàn)了許多著名翻譯家,如林紓、嚴復、周瘦鵑等,而陳景韓也是其中之一。
陳景韓(1878-1965),松江人,清末民初時期著名報人,筆名冷、冷血、不冷等。他曾任《時報》《申報》主編及主筆,以辛辣的時評聞名。但同時,他還是一位高產(chǎn)的文學翻譯家,他在1903年-1916年間,發(fā)表了70多部翻譯小說,其數(shù)量與影響與同時期譯者相比較也是十分突出的。本文以陳景韓所翻譯的《食人會》為例,分析其在小說翻譯中所采取的歸化策略及歸化產(chǎn)生的原因。
一、異化與歸化
美國解構主義翻譯理論家韋努蒂提出了翻譯的異化與歸化理論。歸化理論是指在翻譯過程中,作者將作品本土化,原作中的異質(zhì)因素被轉化,譯者采取一種讀者所習慣的方式進行翻譯,歸化以讀者為歸宿。而異化則不同,異化強調(diào)保存作品的源語言與文化特色,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文化的區(qū)別。韋努蒂在其一篇文章中以三位中國譯者來講解兩者的不同。他列舉了林紓和嚴復、魯迅,認為前者對于小說是一種明顯的歸化,使用文言文對小說進行了改寫,使小說從內(nèi)容到人物都接近中國社會,異域文化因素被極大的削弱;而后兩人則是盡量靠近原著,極大程度了保留了文本的特點。在翻譯中,譯者甚至采用別扭、不通順的翻譯來保持原作的風味,使讀者一眼便可看到文化之間的差別。[1]
清末民初的外國小說譯介大多都存在歸化現(xiàn)象,陳景韓的作品也不例外。下面筆者將從陳景韓的具體作品入手,來分析他所使用的歸化手段及原因。
二、《食人會》中歸化策略的使用
陳景韓的《食人會》1904年發(fā)表在《新新小說》上,原作為馬克·吐溫的《火車上的嗜人事件》。小說主要寫了作者從一位前國會議員口中聽到一個可怕的故事:一群人被風雪困在了列車上,由于食物短缺,饑餓難耐的人們通過代議制議會進行吃人選舉。仔細分析陳景韓的譯作,我們發(fā)現(xiàn),他對原作進行了明顯的歸化。
(一)對原作的刪減
首先,小說中所有關于環(huán)境、景色的描寫盡數(shù)被刪。
原作中,前國會議員詳細描述了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和周圍的環(huán)境。
“千里荒原,渺無人煙……狂風呼嘯著刮過平展展的荒地。……隨風飛揚的雪花,就像狂風暴雨在海浪尖上激起的浪花?!笱┰谲壍郎隙逊e起一個個大雪堆,活像一座座墳墓。”[2](P28)
而在陳景韓的作品中,這些環(huán)境描寫都被簡化成為了“茫?;囊?,一家、一林、一丘、一壑。烈風怒號,宛如海浪?!盵3](P3)其余的部分全部被刪減。這是中西小說中一個明顯的差別,西方小說重視環(huán)境描寫,喜歡用大段的文字來勾勒故事的發(fā)生環(huán)境,與之相反的是,中國的小說將情節(jié)置于首位,對環(huán)境描寫較少。受這種文化差異影響,陳景韓刪除了大段的景色敘述,情節(jié)被快速推動到了“我”與眾人討論吃人要吃誰以及怎樣決定犧牲誰的內(nèi)容上,這完全是從中國讀者的文學審美出發(fā)而對作品進行的歸化。
其后,陳景韓對小說內(nèi)容也進行了大量的刪減。小說原版中對食人的提議過程進行了細致地描繪,從提案到臨時議會的成立,委員的任命,再到一本正經(jīng)的選擇被食用的人、投票表決、執(zhí)行,作者用一種充滿嘲諷的方式,描述了就吃人問題進行的議會表決,所有環(huán)節(jié)都是對議會制度的嚴格執(zhí)行。
但是,在陳景韓的譯作中,這些部分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刪減。
列車中的乘客在等待中慢慢絕望的過程被完全省略,情節(jié)直接被推動到吃人選舉。然而,原作中花費了大量的筆墨來記述議員的辯論過程,從提案到修正案、表決、否定表決,眾人唇槍舌劍不斷,爭論不休。但是陳景韓只選擇性的翻譯了部分過程,眾人的討論被縮減。譬如,對于投票結果的描述:
“第一次投票出現(xiàn)了僵持局面,半數(shù)人贊成某一候選人,因為他年輕;半數(shù)人同意另一個,因為他個頭大。主席投了決定性的一票,贊成后者,即梅西克先生。這一結果在落選人弗格森的朋友們當中激起了相當大的不滿情緒,有人在議論,要求重新進行一次投票表決,然而在此期間休會的動議被通過了,于是立即散會?!盵4](P32)
而在陳景韓的譯文中,這些都被刪除了,只寫了“議場紛紛擾擾,圣蒲爾之典獄官一時殆難鎮(zhèn)撫”[5](P12)一句。這種刪減顯然也是從讀者接受考慮的。美國讀者對議會制十分熟悉,在看到這些人如此鄭重其事的討論吃人事項時,會產(chǎn)生一種帶有諷刺的幽默感。但是同樣的內(nèi)容對于當時的中國讀者而言,卻失去了這樣的作用。他們對這些西方制度完全不了解,長篇累牘的辯論會使其產(chǎn)生疲勞感,失去興趣。
由此可見,陳景韓對于小說原作的刪減主要是基于國內(nèi)讀者的閱讀習慣、審美要求進行的,他刪除了不影響情節(jié)的寫景部分和讀者會感到陌生的段落,以此來拉近作品和讀者之間的距離,使作品可以為讀者所接受。
(二)對原作的改寫
除了對作品進行了刪減,陳景韓還直接對作品進行了修改。
現(xiàn)譯本寫到“過了一會兒,就見兩個男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留了片刻,一個對另一個說道:‘哈里斯,要是你肯替我辦這件事,我永遠忘不了你,老弟。我這位新旅伴的眼睛里突然閃出欣喜的亮光。好像那人的話勾起了他一段快樂的回憶。頃刻,他又露出一副思慮重重的面孔——簡直有些悶悶不樂了。他轉頭對我說,‘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6](P28)
而在陳景韓的作品中卻變成了“此二人余預料必與彼紳士曾相識,三人相顧,莞爾一笑,各就椅座。二人之中有一人口唌未盡之雪茄,向新識之紳士云‘巴禮君!余等常聞君之奇談,此處有新客,亦必樂聞?!盵7](P2)
由以上對比可以看出,陳景韓的翻譯與原作相差太遠。但是聯(lián)系上下文再來看,卻又不覺突兀。馬克·吐溫的原著中,是紳士偶然聽到旁邊兩人的聊天而聯(lián)想起自己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于是講給“我”聽,轉折頗為突兀,唯有聯(lián)系結尾方能看懂,講究一個首尾呼應;而陳景韓將三人的關系寫成舊相識,其中一人夸贊紳士經(jīng)歷奇特,希望他講件奇事給大家聽,情節(jié)發(fā)展流暢,而又合乎情理。除了對細節(jié)處進行完善,陳景韓還對小說的情節(jié)、主題進行了改寫。
原作中人物在議會選舉時沒有任何稱謂或身份,但是陳景韓卻在最開始便為每一個人都加上了特定的身份,而且身份與身份之間有了階級距離。礦工提議礦山主人先被吃,牧場主提議先犧牲僧人,驕風會會長提議選“賣淫婦之總裁”。提議被不斷否定的時候,眾人選舉了議會長來進行投票。擔任議會長的是一名典獄官,委員會成員推薦的首先被烹飪的人都是普通人——剃頭匠、送信人、普通弟子,而處于旁觀者位置的講述人則是一名記者。雖然進行議會選舉,但是投票的制度最后卻被廢止,因為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是以強權、勢力壓制他人,卑鄙且可恥,于是眾人只得采取抽簽這種聽天由命的方式來決定,議會名存實亡。而此時講述人 “我”由吃人的人成為了衛(wèi)道士,“真歟?假話歟?君等人歟?獸歟?抑鬼歟?如何迫于饑餓而屠同胞歟?余聞汝言,余是不能忍,余將告汝殺人犯與官府?!盵8](P13)陳景韓本身就是一個報人,他的報人思想就是要講實話、不偏不倚,而小說中“我”的記者身份,也使得“我”成為了唯一一個勇于質(zhì)疑的人,雖然最后的結果并未因這些質(zhì)疑而稍有改變,但是這段突兀的質(zhì)問卻是明確表達出了譯者的正義感。
接著情節(jié)直接被推至結尾,陳景韓添加了講述人與“我”之間就食人對否的道德辯論?!拔摇弊詈蟮弥v述人是華盛頓有才有德性格溫和的議員,食人為假,但是講述人慌亂之中仍不忘維持議會秩序引人尊重。陳景韓還在文末指出自己翻譯這篇小說的原因:有條理之人遇到混亂時也不會忘記條理;心有怨恨之人如有機會一定會發(fā)泄自己的怨恨;西方雖有這樣的假想故事而我國卻實實在在有食人之舉;食人雖不常見但物競天擇,天下沒有不食人的——食人財產(chǎn)、名譽、事業(yè)、心思等,百感交集,試問讀者有何感想。
就小說本身而言,除了食人這一點相同之外,小說幾乎被完全改寫。小說大篇幅描述的議會制度變成了陪襯,僅是用來塑造人物形象的工具,還不如抽簽使人信服。人性的丑惡被弱化,反而著重于為每個人的行為找一個依據(jù)——推薦僧人是因為佛的犧牲精神,推薦礦主是因為他虐待曠工,食人會儼然成為了審判會,就連會議長都是典獄官。陳景韓的譯作除了保持議會制度這一異質(zhì)文化元素外,整篇小說都被染上了中國化的色彩。
三、歸化產(chǎn)生的原因
陳景韓對于小說的歸化,其實是一種有意識的誤譯。
謝天振指出“誤譯特別鮮明、突出地反映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碰撞、扭曲、變形?!盵9](P151)“是為了迎合本民族的文化心態(tài),大幅度地改變原文的語言表達形式、文學形象、文學意境,等等”[10](P201)。陳景韓在歸化的過程中先是根據(jù)中國小說習慣,刪除了小說中與中國習慣不符合的部分,如對于景色的描寫和作者對于環(huán)境的烘托,因為這些部分的刪除并不會對小說的推進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刪掉這部分反而可以加快敘事速度。其后,對于小說中的議會制度也是一帶而過,因為中國文化中顯然是沒有這一制度的,長篇累牘的描寫一方面會使讀者感到陌生,另一方面也會產(chǎn)生厭倦,相比之下抽簽反而更貼近生活也更彰顯公平。并且原作中并沒有對食人行為的直接評論,相反,作者留出了供讀者思考的余地。然而,陳景韓卻在自己的翻譯中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在小說中直接以“我”的口說出了譯者對于食人這一行為的想法,甚至圍繞道德展開了一段討論,這明顯是為了達到說教目的而對小說進行了有選擇的改編。
小說原作是在資本主義擴張時期完成的,資產(chǎn)階級專注于財富積累而忽略了人性,這是對人性的反思。然而,中國清末民初時期的翻譯小說本身就具有功用性。陳景韓認為小說應當有益、有味,推行西方文化救國,顯然這種議會吃人、反映人性丑惡的負面內(nèi)容于文化宣傳是不宜的。在這一理念的影響下,他有意識地刪減掉一部分他認為消極的內(nèi)容,同時保存了積極的部分,如議會代表的是民主,原作中講故事的瘋子被改成了危難之時仍然不忘恪守規(guī)矩的有道德、善良的議員,甚至在人性喪失的環(huán)境中,仍讓這位文人(講述者在敘事中將自己塑造成了記者)對食人行為大力抨擊,人物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并且彰顯了正義。這些都是譯者出于自身需要而對原作進行的刪節(jié)和改善。
綜上而言,陳景韓小說中有明顯的歸化現(xiàn)象,這顯然是受小說功用論的影響。翻譯的目的是救國、開啟民智,為滿足這種需求,譯者對作品的改造便是必然的結果。但這也就意味著作品與原文的遠離,從而呈現(xiàn)出明顯的歸化特質(zhì)。
結語
陳景韓對翻譯作品《食人會》所進行的歸化,一方面消除了讀者和作品之間的距離感,使得讀者可以輕松地理解小說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歸化也使得原作中的異質(zhì)元素被消除,失去了異域文化的色彩。這是受當時社會思潮影響的結果,但這也是譯者對作品做出的自主適應。對陳景韓這篇翻譯作品的研究也提醒我們,在研究這一時期作者與域外文學的關系時,要注意到譯作與原作之間的差異,從而對譯者翻譯思想有更全面的了解。
注釋:
[1]Lawrence Venut: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P182-184.
[2]董衡巽等譯,馬克·吐溫:《百萬英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
[3]陳景韓:《食人會》,新新小說,1904年1號,第3頁。
[4]董衡巽等譯,馬克·吐溫:《百萬英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頁。
[5]陳景韓:《食人會》,新新小說,1904年1號,第12頁。
[6]董衡巽等譯,馬克·吐溫:《百萬英鎊》,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頁。
[7]陳景韓:《食人會》,新新小說,1904年1號,第2頁。
[8]陳景韓:《食人會》,新新小說,1904年1號,第13頁。
[9]謝天振:《譯介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頁。
[10]謝天振:《譯介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1頁。
參考文獻:
[1]Lawrence Venuti.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
[2]陳景韓.食人會[J].新新小說,1904年:1-22.
[3]董衡巽等譯,馬克·吐溫.百萬英鎊[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4]謝天振.譯介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5]Lawrence Venuti.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1995.
[6]校來滿.陳冷血翻譯小說研究[J].安徽文學:文教研究下半月,2007,(06):187-188.
[7]陳景韓.論小說與社會之關系[J].東方雜志,1905,(8):163-168.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201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