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人”的文人士大夫氣質(zhì)

瞿靖

摘 要：以“鄉(xiāng)下人”自居的沈從文，其實在骨子里是有著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小說《菜園》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種傾向，不論是從沈從文對于極具古典意象的選擇層面，還是從對于玉家母子閑適生活的描寫層面都能窺探出作者對于雅化生活的追求，并且沈從文對于革命保持的疏離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出文人士大夫的獨立的人格追求，遠離主流意識。正如同文人士大夫往往用自己的精神桃花源來對抗著現(xiàn)實的渺茫與不如意一樣，沈從文筆下的菜園就是沈從文理想的精神烏托邦。

關(guān)鍵詞：“鄉(xiāng)下人” 文人士大夫 雅化生活 獨立人格 精神桃花源

以“鄉(xiāng)下人”自居的沈從文講述了很多關(guān)于鄉(xiāng)下人的動人故事，粗野的水手，多情的妓女以及淳樸的少女都在湘西這片土地上綻放著燦爛的生命。這些小說也充滿了一種田園式的古樸格調(diào)。然而在小說《菜園》中卻呈現(xiàn)了一種古典化的意味，兼具“鄉(xiāng)下人”和文人士大夫的氣質(zhì)。

一、雅化的生活追求

文人士大夫由于浸潤于傳統(tǒng)的古典文化之中，從物質(zhì)層面到精神層面都時刻追求著典雅化，從屋中器物的擺設(shè)到服飾佩戴，從閑庭信步或是吟風(fēng)弄月的生活方式均透著一股高雅化的追求。沈從文雖出生于湘西，水車、河流、碼頭以及吊腳樓等鄉(xiāng)下風(fēng)景散布于他的大部分著作中，但這絲毫不影響沈從文作為知識分子內(nèi)心如文人士大夫一樣對于雅化的追求，把玩生活，享受生活。

在《菜園》里，沈從文選取了幾個極具古典意味的意象，從對這些意象的選取和描述中無不透露著作家對于古典化的追求。首先沈從文將玉家母子的姓氏設(shè)為玉姓。在古人的印象中，玉晶瑩剔透，純潔無瑕，文人士大夫用此來作裝飾或是作為佩戴的飾物，諸如玉墜兒，玉帶，等等，以此來表明自己的高雅的追求，象征自己的高尚的人格。而沈從文將玉姓賜予這對母子，足以證明沈從文對這對母子的喜愛，正如玉一樣純潔無瑕。第二個古典意象為宮扇。宮扇即團扇，是古代女子所偏愛的飾物。團扇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古代文人詩詞中間。用來指代女子形象，或是用團扇之圓來反襯出感情的不團圓，象征著悲傷?！跋喾暝佪鞭?，辭寵悲團扇”“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等。在《菜園》中，玉家太太在晚上就手持一把團扇，一身素白地佇立著，一股淡淡的感傷借助團扇這個意象傳達給讀者。更重要的是沈從文還在文中使用了菊花意象。菊花在古人看來是表達高潔的精神人格，是古代君子的喜愛之物，更是受到雅士和隱居者的偏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沈從文用菊來象征著玉家少爺和少奶奶的高尚品格，但在傳統(tǒng)文化中，秋天之菊還帶有一種悲秋之感，傳達著一種濃濃的悲傷的情緒。作者在文末借一大片茂盛的菊來渲染人事中的悲哀。雖然沈從文是有意識地選取了這幾個古典意味很濃的意象，用來象征文本中的人物的品格或是渲染氣氛，但是也正好從側(cè)面反映出沈從文對這些古典意象的喜愛。

同時在《菜園》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玉家母子的身份設(shè)置為旗人。旗人在清代是一個很會享受和把玩生活的民族。在老舍的小說中就會出現(xiàn)很多旗人享受生活的描寫，養(yǎng)鳥、遛鳥、斗蛐蛐、喝茶、聽?wèi)?、養(yǎng)魚、種花和畫畫，等等，能夠在生活中尋找到最大的樂趣，玉家母子在菜園中也同樣如此。作者選取了幾種場面的描寫。晚上在菜園佇立聽風(fēng)，聞香對詩以及對雪煮酒。在沈從文的詩意化的文筆中讓讀者如癡如醉。而中國的文人士大夫階層也向來如此，過著精致的生活，自娛自樂地享受和把玩著生活。從沈從文對這些場面的字里行間的描寫中也可以窺測出作者醉心于這些閑適的生活享受，玉家母子把玩生活可在一定程度上看作是作者對于生活把玩的想象，浸淫在如此雅化的生活中。從沈從文喜歡收集古玩物的愛好中也可以窺探一二，這可以看出沈從文對于文人士大夫雅化的生活的醉心。

二、獨立人格，逃離主流的追求

中國文人士大夫歷來是奉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處事原則。士大夫高居廟堂之上，立功立言，一旦遭到排擠則會選擇歸隱田園，或是雖身在廟堂，心卻思歸，過著閑人般淡薄恬淡的生活。但是無論是以何種身份或是何種方式來生活，在這些文人士大夫的精神領(lǐng)域一定是保持一種獨立的精神人格，與主流時代選擇一種主動地疏離，而更加注重自我的個體體驗。

沈從文作為知識分子，也同樣繼承和延續(xù)著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傳統(tǒng)。一方面積極融入社會，筆下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個散發(fā)著原始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通過高度贊揚這些強有力的人物形象來完成作者對于民族精神的重建的渴望，但另一方面，沈從文卻又對現(xiàn)實保持一種高度的清醒態(tài)度，對主流的時代和主流的文化都保持一種距離感，從而保持自己在精神領(lǐng)域的獨立性和完整性。沈從文曾經(jīng)寫道：“若有人認(rèn)為作家的筆必由政黨調(diào)遣，那無妨各行其是。”[1]“我的不入幫態(tài)度有時近于拆臺，我的意見又近于不喝彩，而我的寫作恰恰又‘都要不得?！盵2]在二三十年代，中國革命蓬勃發(fā)展，文壇的革命加戀愛題材的小說成為時尚，無數(shù)作家積極投身于革命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去。但是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始終是作者自己冷靜的個體性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筆下，寫了無數(shù)的戰(zhàn)爭或是砍頭等殺戮場面，但是沈從文始終只是聚焦于這些戰(zhàn)爭或是殺戮帶給個體化的生命的獨特體驗，并沒有陷入狂熱主流的政治意識中。

在《沈從文評傳》中這樣寫到沈從文：“‘鄉(xiāng)下人要求按照自己的文藝觀來改造文藝，同時也要用自己的政治理想來評點時政?！盵3]

在《菜園》中，玉家母子的悲劇來源于動蕩的社會歷史變遷，然而沈從文只是用一兩句話輕描淡寫地將戰(zhàn)爭作為背景來介紹，用極其冷靜的筆調(diào)來敘述著革命：“地方一切新的變故甚多，隨同革命，北伐，……于是許多壯年都在這個過程中，死到野外，無人收尸，因而爛去了，也成長了一些英雄和志士先烈，也培養(yǎng)了許多新官舊官?！谑堑胤降狞h部工會成立了，……于是‘馬日事變年青人殺死了，工會解散，黨部換了人，……于是從報章上消息，知道北京改成了北平。”幾十年的風(fēng)云變幻，刀光劍影的革命在沈從文筆下如走馬觀花般消解了革命的意義。對于革命，也不存在一種肯定或是否定的迷狂態(tài)度，始終是采取一種疏離的立場來看待筆下的革命與戰(zhàn)爭，更多的是關(guān)注個體生命的表達與體驗。沈從文對于玉家少爺和少奶奶因為革命而喪失了生命只用一句話來進行了交代，“被縣里人‘請去了”，但是對于玉家太太在喪失了兒子之后的狀態(tài)卻是著墨頗多。由于喪失了生命中唯一的生命支柱，以前恬淡自足的菜園生活再也不復(fù)存在，而取而代之的是世俗人對寧靜菜園的入侵，菊花依舊在，只是人事已變遷，未亡人只剩一副軀殼殘存于世，陪伴在老太太身邊的只有寂寞和孤獨，于是死亡是老太太的最終歸屬。

反觀沈從文的一生，這種獨立精神始終貫穿于沈從文的一生，在四五十年代停筆轉(zhuǎn)而研究服飾和器物等領(lǐng)域，始終與政治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

三、精神桃花源的追求

文人士大夫階層在古代是屬于極其特殊的知識分子階層，一方面可以深居廟堂之上，選擇入世，另一方面則可以歸隱田園之間，選擇出世，然而大多都介于朝廷與民間之間的中間地帶，徘徊在出世與入世之間。面對現(xiàn)實帶來的不盡如意和自己的抱負未能實現(xiàn)，文人士大夫只能在遠離喧囂的精神深處來建造一座理想的桃花源，讓自己的靈魂得到棲居。正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的生活：“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⑩蛔詷??！鄙驈奈墓P下菜園中的玉家母子就是在喧囂的人世間構(gòu)筑起了自己寧靜自得的美好生活。在文本中，沈從文構(gòu)建了兩個缺乏聯(lián)系的空間。一個是鎮(zhèn)上的俗世空間，一個是菜園的密閉空間。這兩個空間是很少交流與聯(lián)系的，幾乎處于隔絕狀態(tài)。鎮(zhèn)上的人只是因為玉家的富裕而心生羨慕，但從來沒有走進玉家菜園或和玉家母子進行深入交流，正如文本中所說到：“有旁人看來，除知道這人賣菜有錢以外，其余一概茫然?！?/p>

現(xiàn)實中的生活是殘酷的，玉家母子遭遇過家族衰落，又由于偶然的白菜種子而能夠生存，人生的軌跡起起落落，體驗著那種對于過去生活的懷念與驕傲同現(xiàn)今的沒落與失落的復(fù)雜心境，而菜園卻像一座精神城堡一樣給予玉家母子精神上的撫慰。在菜園中，玉家母子過著幽雅恬靜的士大夫似的生活：晚上看看工人搭架子，親自動手挖泥澆水，這是一種自娛自樂的體驗勞作的生活，如同陶淵明的隱居勞作一樣，這種勞作往往是文人士大夫為了追求生活情趣而產(chǎn)生的，是一種過濾和凈化了生活的艱辛，從而進行虛擬和想象的理想化狀態(tài)。同時又有母親與兒子唱詩對和，對雪煮酒以及佇立聽風(fēng)，聽蟬等閑適生活的存在。一種將田園般世俗生活與高雅淡泊的隱居生活完美結(jié)合的文人士大夫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在菜園中得到實現(xiàn)。世俗的空間與菜園空間正是沈從文現(xiàn)實與理想的象征，而二者卻永遠無法達到融合與統(tǒng)一。菜園也正是沈從文所建構(gòu)的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然而，烏托邦注定永遠只是烏托邦。沈從文在小說的末尾親自摧毀了這座心儀的烏托邦，菜園不再是玉家母子二人的世外桃源，而是遭遇到外來世俗社會的入侵，玉家菜園改為玉家花園，淡泊寧靜的理想之地從此成為了當(dāng)?shù)丶澥亢染瀑p花尋歡作樂的場所，菜園的變遷既是玉家母子命運變遷的映照，同時也暗示了沈從文的精神棲息的理想之地的坍塌，正如《邊城》里的白塔的坍塌一樣，充滿了無盡的悲哀。

《菜園》這部小說給了讀者一個不一樣的沈從文，一種兼具“鄉(xiāng)下人”與文人士大夫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沈從文。正如他所說的：“我只覺得一個作家應(yīng)當(dāng)如思想家，不會和人碰杯，不會和人唱和，不算落伍。他有權(quán)利在一種較客觀的立場上認(rèn)識這個社會，以及作為社會的人民情緒生活的歷史，從過去、目前，而推測出個未來?！盵3]

注釋：

[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14）》，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2-253頁，257頁。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14）》，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頁。

[3]王保生：《沈從文評傳（14）》，重慶：重慶出版社，1995年版，第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