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帆
摘 要:姜夔是南宋頗有特色與典型性的文人。文章從他的詞品入手,主要分析了歷代批評家對其清空詞風的推崇。并從人品入手,分析其騷雅之人品,及其超塵脫俗的人格精神。并總結姜夔詞品與人品的關系,以期對姜夔有一個更全面客觀的評價。
關鍵詞:姜夔 詞品 人品 清空 高雅
詞品與人品的關系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一個引人注目的論題。所謂詞品與人品的關系,是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與詞人的人格、情操、思想、品行之間的關系。古人認為,詩以言志、文以載道,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學創(chuàng)作起決定作用,故通過閱讀品評文學作品即可窺見作者的人格性情、氣節(jié)操行。
北宋中期蘇軾詩化詞論的提出播下了詞品與人品論的種子,他認為詞為詩裔,同樣是用來抒發(fā)性情的,從而開拓詞域,改革詞風,使詞從專營兒女私情的狹窄“小道”走向了“雖嘻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的通衡大道。
緊承北宋而來的南宋詞學批評,同樣注重人格因素與詞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曾豐認為詞就是道德積蓄的產物:“膠于根而盎于華,不能不為詞也?!焙苤匾晜€人德行品節(jié)在創(chuàng)作中的決定作用。尹覺也認為:“吟詠情性,莫工于詞”,其在為南宋詞人趙師俠的詞集所作序中說:“觀者當自識其胸次,”意在讓讀者從作品中體會詞人的人格襟懷。
陳廷掉經過對眾多詞人詞作的考察,得出“詩詞不能盡定人品”的結論。這些是詞學批評史上明確針對詞品與人品的關系所作出的理論表述,標志著人品與詞品論的漸趨成熟。
南宋詞人姜夔,以清空峭拔之詞風聞名于世。他一生漂泊,寄人籬下,卻仍自尊自愛、孤傲高潔,也為世人所贊賞。本文就姜夔之詞品與人品作一探析。
一、清空之詞品
南宋陳氏的《燕喜詞序》中客觀描述了對于詞品的高低的評價:“造意正平,措詞典雅,格清而不俗,音樂而不淫,斯為上矣。高人勝士,寓意風花酒月,以寫夷曠之懷,又其次也。若夫宕蕩于檢繩之外,巧為淫褻之語,以悅俚耳,君子無取焉?!鄙系群玫脑~作應該還是內容雅正,用詞典雅,追求的仍然是內容和風格的雅。中等的作品需要“高人勝士”,這就充分說明作者與作品的關系,作者品格的高低,間接影響著作品的內容的優(yōu)劣。下等的詞作就是內容低俗,語言媚俗。
在這樣的復雅思潮中,姜夔作為一位精通音樂的詞人,以其詞作十分講究音律,得到了時人的好評。陳模在《懷古錄》中較早對白石詞給予較高評價:“近時作詞者,只記周美成、姜堯章等,或曰:美成、堯章以其曉音律,自撰詞調,故人盛服之?!辈裢麆t從白石詞風格的獨特性方面來對其加以推賞:“詞起于唐而盛于宋,宋作尤莫盛于宣、靖間,美成、伯可各自堂奧,俱號稱作者。近世姜白石一洗而更之?!迪恪栌暗茸?,當別家數(shù)也。大抵詞以雋永委婉為上,組織涂澤次之,呼嗥叫嘯抑來也。唯白石詞登高眺遠,慨然感今悼往之趣,悠然托物寄興之思,殆與古‘西河‘桂枝香同風致,視青樓歌紅窗曲萬盫。”
南宋末年,張炎在其著名的詞學理論專著《詞源》中對雅詞創(chuàng)作進行了總結,指出:“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庇终f:“其燕酣之樂,別離之愁,回文題葉之思,峴首西洲之淚,一寓于詞。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彼麡O力倡導詞抒寫“雅正”的情志,表達高遠的“意趣”,不可“為情所役”,而務求“屏去浮艷,樂而不淫”,并將姜夔推為雅詞的典范。他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此清空質實之說?!庇终f:“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庇捎趶堁椎耐瀑p,白石詞在南宋末年產生了很大影響,其后,陸行直在張炎授意下著《詞旨》兩卷,他在《詞旨》中說:“周清真之典麗,姜白石之騷雅,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長,去四家之所短。”[1]
白石詞在宋末作為雅詞的典范,經吳文英、周密、王沂孫、張炎等人的發(fā)揚,形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聲勢,正如清代朱彝尊所說:“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廬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久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保ā镀貢ぜ罚┌资~以高雅深遠的意趣、醇厚的情感來抒寫性情而又不為情所役的特征及詞與音律的配合,為當時的詞人樹立起了新的雅詞典范。
浙西詞派創(chuàng)始人朱彝尊論詞倡南宋,推清雅,因而其高度評價白石的詞作,并將白石視為清雅詞派的宗主。朱彝尊以為“詞莫善于姜夔”“姜堯章氏最為杰出”,將姜夔詞推為雅詞的典范。朱彝尊主要是從姜詞思想內容的雅正與音律的精審兩方面來推崇白石詞的,如其所說:“言情之作,易流于穢”,“填詞最雅,無過石帚。”他還在 《群雅集序》中說:“洎乎南渡,家各有詞,雖道學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聲中律呂,而姜夔審音尤精?!敝焓贤瞥绨资~是與其自身作詞要寄興托意的主張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同時也是以姜的醇雅之風來反對明代詞壇的淫艷風氣。自朱彝尊始,浙西詞派中的汪森、厲鶚、王昶等也都推尊白石。經過浙西派詞人的推賞,白石在詞壇處于極高的地位。
吳調公先生論“清空”風格時指出:清空“主要是指一種經過藝術陶冶,在題材概括上淘盡渣滓,從而表現(xiàn)為澄凈精純,在意境鑄造上突出詩人的沖淡襟懷,從而表現(xiàn)為樸素自然的藝術特色?!彼终f:“清空卻無愧為具有民族特色,顯示古代文人高蹈精神的風格之一?!薄扒蹇盏乃枷牖A,首先應該具有高超、灑脫的情趣。”[2]姜夔詞清空之基礎正是詞人所具有的高雅之人品。
二、高雅之人品
人品的高低影響著詞品的發(fā)展與傳播,所以說詞品的“雅”“俗”與人品的高低有著密切的關系。
王犯十分推祟姜(夔)、張(炎)“往來江湖,不為富貴所熏灼”的人品,認為具備這樣人品的人,詞自會“冠于南宋,非北宋之所能及”。
姜夔詞中多有寄托,況周頤在《蕙風詞話》卷五中說得最為明白:“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已。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逼渌栽~中之寄托往往是“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已”[3],是詞人人品的流露。
白石一生屢試不第,飄零在外,過著幕僚清客的生活。姜夔為人孤傲寡欲,卻和當時許多名流如范成大、楊萬里、朱熹等都有來往,受到了他們高尚節(jié)操和深厚文學氛圍的影響。所以說,姜夔的不得已落拓于江湖,也是其詞創(chuàng)作的一個社會環(huán)境。
而隱藏在白石內心中極深的情結既不是早年與合肥琵琶女的戀情,也不是一般的懷才不遇、自傷漂泊之感,追根究底,最深沉處乃是一種極為強烈的人格、人品意識。正如清人蔡宗茂所言:“詞盛于宋代,自姜、張以格勝,蘇、辛以氣勝,秦、柳以情勝?!盵4]其所以白石的同時代人與后世評家一再以“格”“氣格”“格韻高絕”等來評價贊許他,正是因為看到了他作品中那種一以貫之、時時彰顯出來的極為高潔的人品氣質、人格精神。而白石如此強烈的人格意識主要來自三方面,一是因早年失怙而造成的難與世偕的敏感、孤凄、傷感、幽獨而又極思獨立自強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從他最早的詞作《揚州慢》詞境中就可以看出。其詞作終生未能走出這種傷感情調,雖為以后的身世遭際所致,但早年的心理定勢當也是一重要原因);二是在成年后長期依人作幕、漂泊江湖之生涯中因位卑才高的屈辱心態(tài)所逐漸形成的一種極為敏感與強烈的自尊心;三是因著楊萬里、范成大諸公“以為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甚似陸天隨”[5]等評語贊許他,時人也往往因其人品高潔而敬重他而形成的自重心理??梢哉f,正是這三方面的原因,促使他產生了遠較當時其他清客文人明確的人格意識,并進而在其作品中自覺不自覺地彰顯出一種高雅狷介、超塵脫俗的人格精神。
《玲瓏四犯·越中歲暮聞簫鼓感懷》上片云:“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下片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边@種身世悲慨,是何等的辛酸沉痛,令人千載之下讀之也不免心酸淚下。在現(xiàn)存的白石八十余首詞作中,像這樣坦陳直露的還很少見,可見這已經是詞人久郁于心而不得不一吐為快的深衷了。詞人借離情所抒發(fā)的這種懷才不遇的百年身世之悲,本來就是古往今來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共同痛苦,而在姜夔他們這樣一群清客文人那里就顯得更為強烈,但白石高出南宋諸清客文人的地方正在于不僅有此種位卑才高的深感屈辱之人格意識,而且更有一種自尊自立的人格意識。這在其《詩說》等論著中也曾有過明白的表述,如在《續(xù)書譜》中,他強調作書要有風神氣格,而風神氣格則來自于“一須人品高,二須師法古”。[6]今觀其同時代人陳郁《藏一話腴》中“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書翰墨之藏充棟汗牛,襟期灑落如晉宋間人”[7]等記載,可知確非虛論。然而,在詩詞這種直接以語言文字抒情表意的藝術形式中,白石更具有一種進一步希望以其作品來表現(xiàn)情志、尊顯人格的意愿,這從其《白石詩說》中可以看出,如第二十四條云:“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吟詠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禮義,貴涵養(yǎng)也。”第十八條云:“體物不欲寒乞?!卑资m然沒有留下詞論著作,但《詩說》中所體現(xiàn)的文學思想無疑也涵蓋了其詞曲創(chuàng)作,所以有時也可以移來說詞。正是從上述對詩中之格的高度重視中,可以看出他那種希望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來彰明其人格的自覺自為意識。關于這一點,可以以其詩《次韻誠齋送仆往見石湖長句》作參照,詩中稱贊楊萬里詩中的境界是“韻高落落懸清月”,這其實也正是白石本人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審美追求,即要于詩中表現(xiàn)出如同清月般澄澈無滓、高雅超詣的韻致氣格來。換言之,“韻高落落懸清月”不僅是他理想中的詩詞審美境界,也是他人格人品在作品中的審美象征。
正是出于對自我價值的承認,對人格的尊顯,所以白石盡管不無身世之感,卻終不肯于其詞中作一卑弱語、衰頹語,才能始終以氣格一以貫之,進而言之,白石詞中所呈現(xiàn)出的冷香、幽韻、清剛、峭拔等詞品風貌也與這種人格意識有所關聯(lián)。
注釋:
[1]唐圭璋:《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2]吳調公:《說“清空”》,《古典文論與審美鑒賞》,齊魯書社,1985年版。
[3]況周頤:《蕙風詞話·人間詞話(合刊本)》,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
[4]蔡小石:《拜石山房詞序》,《清名家詞》,上海:上海書店,1936年版。
[5]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
[6]孫岳頒:《佩文齋書畫譜·卷七》,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7]陳郁:《藏一話腴·內編卷下》,《宋代詞學資料匯編》,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2017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