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集裝城

      2017-06-14 12:26:39甄明哲
      牡丹 2017年16期
      關鍵詞:集裝山野山峰

      甄明哲

      1

      現(xiàn)在我對那個冬天已經(jīng)印象模糊了,只記得那是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天,空氣中有什么莫名的成分在叫囂和炫耀,仿佛什么人拿香煙燙我耳朵。我滿腦子都是不顧一切沖出去的古怪念頭,至于要沖出去的究竟是什么,沖出去又干什么,我自己則一無所知。

      那時我在京城一家公司工作,整天浸泡在文案和策劃里,至少面對電腦十個小時以上。后來發(fā)了年終獎,我終于辭了職,去麗江玩了好幾個月,那就是我噩夢的開始。抽煙、酗酒和濫交,讓我的身體徹底毀掉了,皮膚粗糙,滿嘴口臭,仿佛生了一場大病。錢幾乎被花光,身上唯一的家當,是半條蘭州。

      我在麗江站前面的小廣場上盤腿而坐,那模樣跟一個流浪漢差不多。從車站的出站口,不時涌出興奮的男男女女,看上去是那么的開心,幸福,快樂,我看著他們,不明白讓他們開心和快樂的是什么。車站廣播員不時用優(yōu)美的嗓音播報,發(fā)往昆明、貴陽、重慶、長沙、成都或者別的地方的火車就要出發(fā)了。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火車在夜幕中四通八達的景象。一根一根地,我抽著香煙,最后決定買一張去羊城的車票。那是一個曾經(jīng)對我頗具吸引力的城市。

      最初的幾個夜晚,我是在羊城公園度過的。公園里面什么都有,小山,小河,提供自來水的公共衛(wèi)生間,還有一尊巨大的五羊雕像。我喜歡半夜的時候和這些雕塑呆在一起,觀察它們冷峻分明的棱角。我心想,八成這尊雕像是一場騙局,它們在白天的時候是雕像,到了夜晚就活過來,揚起蹄子在羊城的街道上亂跑。

      我買了一打啤酒,坐在雕塑前面的空地上。羊城的空氣中充滿了飽滿四溢的花香,有一種讓人想哭的微妙的幸福感。那時我覺得孤獨極了,整整一座城市中,陪伴我的唯有這五頭公羊而已。我一連打開了六罐啤酒,其中五罐放在公羊面前,自己拿起一罐喝著。路燈把乳白色的光線凝固在公羊們的身上,它們一句話都不說,神情時而嚴峻,時而含笑。

      從公羊旁邊的走道上,傳來了人聲,我以為是公園的保安,不禁提高了警惕。循著聲音看去,一種奇異非凡的場景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是一個穿白裙子的姑娘。她正背對著我,朝一個方向擺姿勢。我看到她提起那件白色的長裙,越撩越高,露出了兩條修長的大腿。那裙子下面光溜溜的,什么都沒穿。她飛快地四顧一下,發(fā)現(xiàn)沒有人后,用手輕輕撥了撥吊帶,于是那輕盈的白裙子一瞬間褪在地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她的身體像白色的羔羊那樣呈現(xiàn)在微醺的空氣里。

      我不禁咽了一口吐沫。她的背部光滑潔白,有一種虛幻的美感,我仿佛能嗅到那溫存的肉體的清香。很快,她往我這個方向走來了,似乎碰倒了地上的啤酒,叫了一聲:“哎呦!”

      “咣當”一聲,啤酒倒在地上,咕嘟咕嘟流淌起來。那姑娘像羚羊一樣跳了起來:

      “我的媽呀,誰的酒,真討厭!”

      她抬起目光,隔著幾尺夜色,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我有點不知所措,擔心她會叫出來。沒想到她只是略微有點吃驚,雙手像門閘似的夾在胸前,站了一會兒,好像是在打量我,然后直勾勾地走了過來。

      “喂,說你呢,還沒看夠呢! ”

      她就那么站在我面前,那模樣像是在看假山上的猴子,隨后她朝身后喊道:

      “山峰,這兒有人,快過來?!?/p>

      我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身后還有一個人,穿著拖鞋,手里提著一部照相機。這種打扮的人在麗江見過很多。他的眼睛很小,好像對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他看到我,多少有點不屑一顧。

      “要飯的,別搭理他,咱們走吧?!?/p>

      “你他媽的才是要飯的?!蔽伊⒖塘R道,“你他媽全家都是要飯的!”

      那姑娘和這個叫山峰的家伙愣了一下,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在五羊雕塑前,喝掉了剩下的啤酒,分享了最后一支香煙。我告訴了他們我從京城到麗江,又從麗江到這里的故事。他們聽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看我的模樣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流浪漢,因為他們沒見過哪個流浪漢會請雕像喝什么啤酒。

      “我說,你不知道你這么干有多危險吧,小心你被丐幫抓了去,打殘了讓你當乞丐。”

      “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這年頭哪兒還有什么丐幫?!蔽也挥傻脫蠐项^。

      姑娘哈哈笑起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姑娘能笑成這樣。她是那種仰天大笑,笑得非常自然、坦誠、發(fā)自內(nèi)心。她身上穿著剛剛那件白裙子,像一株濕漉漉的白水仙。她黑色的長發(fā)在空氣里正散發(fā)著好聞的味道,和香煙、啤酒以及濕潤的空氣混合在一起,讓夜晚變得微妙又迷離。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彩。

      “得,那你跟我們回去吧,至少有個住的地方。怎么樣山峰,咱們不是還有空箱么?!?/p>

      山峰咕噥一聲,撓撓頭,說收拾一下就沒什么問題。彩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她的手指又細又軟,充滿了韌性。她就那么輕輕一拉,就拉起了我?guī)讉€月都沒站起來的屁股。

      我們?nèi)齻€人跳上一輛摩托車,由山峰駕駛,我坐在彩的后面。摩托飛馳,道路兩邊的燈火,被拉成了無數(shù)發(fā)光的線條。我頭腦格外清醒,胳膊攬著彩的腰,而且厚著臉皮把臉埋在了她的長發(fā)里。她的頭發(fā)像紛飛的野草,散發(fā)出陣陣醒腦的香氣,一個勁兒地往我的耳孔里鉆,弄得我直癢癢。

      那時候我還沒有理解,他們所講的箱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們最終停在了一個布滿沙石的河灘上。下了摩托車,一種堪稱奇異的景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只見在一大片遍布碎石的河灘上,散落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成百上千只集裝箱。在其中許多箱子上,布滿了彩色的燈泡,那些光線粗俗又曖昧,讓人心里生出一種奇異的愉悅感。光亮柔和地將這一片區(qū)域照亮,仿佛溫柔的守衛(wèi)者,在黑暗中烘托出一座奇異城市的輪廓。箱子大多銹跡斑斑,在風中散發(fā)著一種陳舊的鐵銹味兒,仿佛蒸汽時代留下的機器殘骸。它們有的架在一起,像積木那樣越壘越高,有的則平躺在沙地上,宛若變形金剛斷掉的手臂。細風拂過,帶來了鐵皮在風中顫動的嗚咽聲,像是工業(yè)時代的最后一聲哭泣。

      這是一座用集裝箱堆積成的城市。

      隔著一條寬闊但是幾乎干涸的大河,對岸是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我那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彼處燈火通明,此處暗淡溫柔。這條干枯的大河成為此處和彼處的分界線。只有一座鐵路橋從對岸延伸過來,將兩個世界相聯(lián)通。長久以來,我一直生活在對岸那個世界,根本想不到在河的對岸,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怎么樣,不錯吧?!辈识嗌儆行┑靡狻?/p>

      “不可思議。”我喃喃地回答道。我住過地下室,睡過立交橋和地鐵,甚至在公園里流浪過,但這樣的場景,我還是頭一次見。在箱子前面的空地上,三三兩兩的人正圍著一堆小小的炭火,火星被風輕輕地吹到了天上,飄散在沉寂的夜空中。

      到底淪落成貧民窟的一員了。我想。

      那晚我睡在其中一只鐵皮箱子里,里面是滿地的廢報紙,食品包裝袋,礦泉水瓶和別的什么垃圾。有一張行軍床,還有一只小小的節(jié)能燈泡。我不得不說,那是個難熬的夜晚,我?guī)缀鯊匾闺y眠,打死了半瓶蟑螂。

      2

      第二天,我終于看清楚了集裝城的全貌。和夜晚那黑黢黢的景象不同,到了白天,那些紅色、藍色、白色的集裝箱,在陽光下顯得非常漂亮。爬山虎旺盛地生長著,已經(jīng)生長得有些年頭了,那柔順的葉子,看上去濃綠又蔭涼。幾處箱子連在一起的地方,晾曬著一排排各色床單,空氣中似乎能聞到洗衣粉的香味。

      一群鴿子在半空里急掠而過,盤旋飛舞。我倆抬起頭,看了那群鴿子一會兒。在天空中,鴿子白得發(fā)亮。彩告訴我,她很喜歡這群鴿子,但不知道是誰養(yǎng)的,鴿舍就是這里最高的那個箱子。

      “這些都是誰弄的?”我問彩。

      “你說什么?鴿子?電?還是排水管?小意思,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工人。電工,水管工,通下水道的,搞裝修的,搞設計的,可全都是專業(yè)人員。怎么樣,厲害吧?!辈什粺o得意地向我介紹。我多少有點好奇,于是接著問道:“那還有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像你這樣的小白領,電子廠的打工仔,農(nóng)民工,小偷,流氓,乞丐,還有一些常年失業(yè),無家可歸的人?!辈室贿呏v話,一邊把集裝城的各個地方指給我看。在她的指點下,我才看清楚不容易看到的一些細節(jié),只見有的地方像四合院那樣圍成了一個院子,一些人正在院子中央洗衣服;許多小孩子正在另一個院子里追逐吵鬧,那是一所小小的托兒所,專門照看不能上學的小孩子;還有些箱子,變成了小賣部和臺球室,赤裸上身的男子,正蹲在門口抽煙,染著紅發(fā)的年輕人正在露天的臺球桌上打臺球。

      “不過這地方,快保不住了?!?/p>

      “什么意思?”

      “拆遷隊來過一次,說是要拆除這個地方?!?/p>

      “那怎么辦呢?”

      “沒怎么辦,我們把他們趕跑了,你沒見那時候的場景,好玩兒著吶?!?/p>

      彩是一個模特,在集裝城已經(jīng)一年了。至于她從哪里來,以前是干什么的,就不肯告訴我了。

      我不得不告訴你,我非常喜歡彩,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問她的名字可有什么來歷,她不無邪惡地一笑,告訴我沒什么來歷,不過她記得有一首詩,是這么寫的: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里面不是有一個‘采字么?!?/p>

      我笑笑,說你的名字真不錯。

      “晚上我?guī)闳€地方,現(xiàn)在我要去工作了。你可以先洗個澡,沒好意思告訴你,你都臭了?!?/p>

      一架箱子鋪著防水布,里面盛滿了已經(jīng)沉淀過的、暖融融的雨水,用一根水管通到頭頂。我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之后坐在彩的房間里抽煙。房間多少有些雜亂,桌子上擺滿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化妝品,還有一只塞滿了衣服的衣櫥,高跟鞋和涼鞋散落在地,一張小小的圓桌上,煙灰缸插滿煙頭,宛若一尊化為灰燼的火山。我一邊抽煙,一邊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那時候想,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仿佛都有了充足的理由,那就是讓我來到集裝城,來到這個叫彩的女孩的房間里。

      彩回來的時候,發(fā)型居然變了,拉得又長又直,發(fā)梢的末端被染成了綠色,有一種光潔感,仿佛那不是頭發(fā),而是塑料。我夸她的頭發(fā)真漂亮,她微笑著說謝謝,丟給我一個紙袋,里面裝著兩個漢堡。我們沿著河,邊吃邊走。路上她給我講了有關山峰的事情,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山峰還有一個兄弟,名字叫山野。

      “搞音樂的,現(xiàn)在我們就是去聽他唱歌。”

      河水潺潺的流動聲若有若無,我問他們是從哪里來的。

      “他們從北方來,原來是種麥子的,但不是親兄弟?;仡^讓他們告訴你好了。咱們不說這個?!?/p>

      “嗯?!蔽乙贿吔乐鴿h堡,一邊說,“有個問題想問你?!?/p>

      “你說?!?/p>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哈哈?!辈市χ仡^看我一眼,她笑的時候總是哈哈笑,弄得我也覺得好笑起來。

      “不為什么,因為你是個陌生人。”

      她見我有點發(fā)愣,又補充道:

      “我很少對陌生人感到親切,不知為何,你是個例外?!?/p>

      我笑了笑,說我是個沒用的人。然后我們都不再說話。這時候傳來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一列火車從鐵路橋上駛過,發(fā)出“咔哧咔嚓……”的轟鳴。在轟鳴聲之下,還有另外一種聲音,好像是什么人在吶喊,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那是一個在鐵路橋下面的酒吧,我走到跟前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到了里面不可抑制的噪音。綠色的燈光從橋體下面的縫隙里泄露出來,像機槍一樣掃在我們的身上。我和彩沿著一條被人踩出來的泥土路走了上去,門外站著兩個黑人,那模樣真是酷斃了??吹讲蔬^來,他們兩個嘻嘻笑了起來,露出來白得驚人的牙齒,他們把門給拉開,放我們進去。

      里面煙霧繚繞,仿佛一百二十個人同時在那里抽煙,光線從陣陣濃霧里揮灑出來,把那霧氣染成紅色、黃色和綠色。天花板上,密密麻麻掛的全是各種顏色的燈泡,所有古怪的光線混合在一起,讓人眼花繚亂。音樂聲非常刺耳,我?guī)缀跏裁炊伎床坏剑裁匆卜直娌涣?。彩拉著我的手在許多雙腳、椅子、桌子之間穿行,最后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我看到有窗戶,像看到救命稻草,立刻把那窗戶打開,把頭伸出去拼命地呼吸了兩口空氣。我們剛落座,立刻有人端上來了啤酒。啤酒像冰棒似的冒白氣。

      “怎么樣,這個地方?”彩問我。

      我被煙霧熏得直流眼淚,一邊擦,一邊豎起大拇指。

      “非常棒?!蔽艺f,“大開眼界。”

      “嗯。”她點點頭,喝了一口啤酒說,“其實也就這么回事兒。這兒是窮人的地方,羊城屬于有錢人,不是我們的。”我吸入了一點煙霧,覺得那味道非常甜辣、醇厚,有一種令人舒筋動骨的快感。慢慢地,我已經(jīng)聽不清彩在講什么了。我努力睜開眼睛,想看清楚她的面孔,我覺得她的臉正在像面團一樣拉伸變形,變得紅彤彤的,像用酒給泡過?!澳氵€好吧?”彩笑嘻嘻地問我,那神態(tài)仿佛說明,她在喝第一口酒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醉了。

      我說還好,就是太刺激了。

      “哈哈哈,你有沒有搞錯,我們要在這兒呆一整夜呢!”她精神抖擻地搖搖頭,頭發(fā)在空中飄散開來。我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短短幾分鐘之內(nèi),她的臉都快變形了,舌頭變得像炭火那么通紅。她那雙眼睛是那么狂躁、亢奮、囂張,好像她正有意識地透支著自己未來的生命,把她二十年的時間,像一把火那樣在三秒鐘之內(nèi)不惜一切代價放火燒掉。

      “喂,快看,山野!”彩拉著我的胳膊,從椅子上站起來,而且把我也給拉了起來。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子站在了臺子中央。他是那么瘦,而且黑,汗水從他的脖頸沿著肌肉一直往下流淌。音樂為之一變,整個房間里充斥著尖叫和嘶喊聲。貝斯開足了馬力嘶吼起來,密集的鼓點敲響,所有的人開始跟著跺腳。山野的聲音在房間的低空盤旋,像一架巡航轟炸機。那是一種低沉、狂野、劣質(zhì)和粗陋的聲音,我分不清楚歌詞,那感覺像是聽見一頭野獸在嘶吼。

      這時候,房間突然震顫了起來,從天花板到地板,尖叫像沖鋒似的達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列火車從頭頂轟隆駛過,車輪簡直像貼著頭皮碾過。那“咔哧咔嚓”的碾壓聲離我們是如此之近,有一種我們的性命和肉體,精神和靈魂被活活碾壓的快感。我覺得自己幾乎快沒命了。

      精疲力竭。我的十指和彩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她那充滿活力的腰肢和脖頸,仿佛正在盡情噴灑著她最后一個小時的生命。我湊近了她的臉,她立刻就伸出了舌頭。我吻著她,像吻著我自己一樣,仿佛那不是她的舌頭,而是我的舌頭。我抱著她,仿佛那不是她,那是另一個我。我那時候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只是一個東西,一個興奮的、疲倦的、筋疲力盡的,然而是快樂的東西。

      3

      集裝城也有房東,這多少令人有點驚奇,最開始我以為這些箱子都是廢棄的。集裝城的房東是個身材瘦削的老人,看上去非常和善。他是在一個安靜的下午出現(xiàn)在集裝城的。

      那天雖然是大晴天,但他卻帶著一把雨傘,像拐杖似的那么拄著。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相當舊了,但洗得干凈,整潔,沒有一絲灰塵。在那個周末的午后,他不緊不慢,安安靜靜地出現(xiàn)在集裝城,每個見到他的人都和善地跟他打招呼,叫他水伯。

      “哎,哎?!彼c點頭應聲答道。

      房租跟北京相比,可要低多了,差不多是四分之一。水伯手里提著一只布袋子,每到一戶人家,就把那袋子打開,那家人必定早就迎在了門口,準備好了房租,熱情地和他寒暄兩句,之后他便打開布袋,把那錢放進去。剛開始布袋還呈現(xiàn)出空空蕩蕩的姿態(tài),等到房租收完,差不多是鼓鼓囊囊的了。他每次取完房租,像剛買完菜一樣提著錢去銀行,從未出過意外。我不由得想起在京城,被連著三個月漲房租的房東圍追堵截的事情。相比之下,這里的生態(tài)令人驚奇。

      “是個好人吶?!辈蔬@么說。

      我交了五百塊房租,決定在這里安頓下來,并且重操舊業(yè),在城里找了一個設計廣告的工作。我大概理解了集裝城的真正意義,它遠離真實的生活之外,很可能是另外一種真實。

      固然,更現(xiàn)實的因素是城里房租高得離譜,不得不如此,但我更愿意相信,這里的人對這座邊緣的城市,有一種特殊的家園之感。城市是虛無的,沒有生命和靈魂,而人真正的生命,應該在城外這條濕潤的河邊棲息。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需要澄清,那就是我、彩、和山峰的關系問題。山峰和彩難道不是戀人嗎?不是的。山峰是個攝影師,他經(jīng)常給城里的姑娘拍一種叫做私房照的東西,內(nèi)容無非就是“很藝術地”拍下姑娘們的身體,讓她們以后有所存念。山峰帶回來超過幾百號姑娘,他的箱子里幾乎全是裸體美女的相冊,還有一個專門洗相片的暗房。有一次山峰告訴我,這證明了這座城市對美有著多么驚人的需求。

      彩和山峰睡過,和山野也一樣,她和集裝城的另外幾個人也有過關系,但這種關系就如同我和她的一樣。她身上有那種令人神往的特點,她是那么的光彩照人,男人們?yōu)榱怂隣庯L吃醋。只要她一聲令下,宣布說自己要和山峰結(jié)婚,那么至少有十人會咬牙切齒,痛打山峰一頓。我自己本身就是這群家伙中的一個。我相信所有這些人都和彩有過不同尋常的故事,而他們也一定為這種經(jīng)歷暗自得意。

      工作一個月后,我發(fā)了工資,請彩吃飯。

      “多謝你當初把我?guī)Щ貋??!蔽艺f。

      “你可別后悔,我可是很能吃的!”

      “那自然,管飽,走吧!”

      我借來了山峰的摩托車,帶她沿著公路往城里開。彩在后座,用胳膊攬著我的腰,把頭貼在我的背上。天色逐漸暗淡,燈光開始閃爍。我問彩想吃什么。她讓我?guī)ヒ粋€地方。

      我們的車子漸漸駛離了大道,拐入了岔路口。地勢時起時伏,蔥郁的小山出現(xiàn)在道路的兩側(cè),有的居民樓就建在山上。我們鉆入了一條胡同,那里面人聲鼎沸,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夾著煙卷兒下棋的大爺,提著芹菜的大媽,還有蹦蹦跳跳的小學生。賣鹵味兒的、賣點心的、賣海鮮的、賣菜的,這些人把狹窄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車子再也難往前移動一步。我疑心是不是來錯了地方,彩搖搖頭說沒有錯,就是這兒。她讓我把車停在路邊,步行往前走。在一家快餐店門前,彩停下了腳步。她讓我進去,買漢堡和可樂。她就不進去了,在門外等著。

      我多少有點疑惑,但還是照辦了。那是一家非常普通,甚至有點庸俗,讓人乏味的快餐店,名字叫肯德麥。我猜大概是肯德基、德克士和麥當勞的縮寫。里面只有幾張卡座和圓桌。幾個小孩子正大吵大鬧,把可樂灑得到處都是。幾只討厭的蒼蠅,一直嗡嗡叫個不停。整個店散發(fā)著一種陳舊、衰老的油煙味兒,玻璃窗上有一層淡淡的油污。

      我買了四個漢堡,兩份薯條,兩杯可樂。漢堡小得可憐,雞塊萎靡不堪,儼然炸過好幾遍。薯條也軟塌塌的沒有力氣。一共加起來才不到六十塊錢。

      “就吃這個?”我問彩,“可別給我省錢啊?!?/p>

      “哈哈,才不會,我就愛吃漢堡。帶你去個地方,你跟著我就得了?!?/p>

      我們兩個漫步而上。一路上,我多少有點悶悶不樂,我本來打算在高級的餐廳吃高級的晚餐,然后和彩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彩似乎看出了什么,拉住了我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霸趺矗婚_心?”我搖搖頭,說沒有,露出一個多少有點勉強的微笑?!扒颇隳菢幼樱彼蝗辉谖夷橆a上親了一口說,“已經(jīng)到了笨蛋,坐下來吧。”

      我們在山坡上坐下來,草地上濕漉漉的,青草的香味兒籠罩在四周。天色已經(jīng)變暗,西面的天空呈現(xiàn)出微弱的淡紫色,非常干凈、清新。在山坡對面,是一個很高檔的居民區(qū),居民樓拔地而起,有幾十層那么高。

      彩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把頭依靠在我的肩膀。暮色漸濃,青草和黃昏的氣息非常溫暖。我多少有點困惑,對著對面那座建筑物發(fā)呆。

      過了幾分鐘,彩突然從包包里掏出了一個東西,竟然是一個小小的望遠鏡。她舉起望遠鏡,開始往對面那座樓里探望,好像在找什么東西。過了半晌,她回過頭,盯著我的眼睛,那樣子顯得非常認真。

      “喂,我能相信你么?!?/p>

      我回答說當然能。

      “喏,十七樓的那個窗戶,試試看?!彼淹h鏡遞給了我。

      我接過望遠鏡,按照她指的那個方向看。在居民樓這面,全是落地窗。我找到十七樓的位置,里面亮著燈光,由于沒拉窗簾,看得很清楚。

      “看到什么了?”彩問。

      “哦,有人在吃飯?!?/p>

      “都有什么人?”

      “我猜是一家三口,一對夫妻和他們的兒子?!?/p>

      “嗯,不錯,知道他們是誰嗎?”

      “不知道……廣東人?”我開了個玩笑。

      “那是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弟弟?!?/p>

      她勉強地一笑,苦澀極了。聽了這話,我不由得重新舉起望遠鏡,仔細觀看。望遠鏡里,只能看出大概的身影,看不清楚面容,看上去都無非是些普通人罷了,他們竟然是彩的家人?

      我回頭看彩,她正極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一把把她攬過來,抱在懷里,她那時候終于不再端著,在我懷里慢慢地哭了起來,我用手指從上到下?lián)崦念^發(fā),過了一會兒,她逐漸平息了下來。

      “聽著,不許笑話我?!彼檬种改四ㄑ蹨I說道。

      “放心,下輩子都忘不了。”我這么逗她。

      她破涕而笑,我們兩個人又逗了一會兒,開始在山坡上喝可樂,吃漢堡?;蛟S是哭過的關系,她的食欲格外好。我們一邊吃,一邊時不時地用望遠鏡看看那三個在房間里的人,看著他們吃晚飯,吃過飯后,爸爸在客廳里看起了報紙,弟弟則看電視,母親在廚房里洗碗。那景象就和無數(shù)個普普通通的家庭一模一樣,但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去,多少有點讓人溫暖又辛酸。

      “這感覺也不錯,好像在跟他們一起吃飯一樣。”彩一邊喝可樂,一邊這么說。我說既然這么想和他們一起吃飯,為何不干脆回家算了,沒想到她兇巴巴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住嘴。

      吃掉了最后一口漢堡,彩打了一個長長的飽嗝,像貓那樣懶洋洋地伸了一個懶腰,把包裝紙揉作一團,遠遠地丟了出去。我看著她忙完這么一大串動作,不禁笑了起來,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然后對我說:

      “我小時候啊,經(jīng)常吃這家的漢堡來著。那時候他們上班特別忙,隨手把零錢塞給我,讓我?guī)е艿茈S便應付一頓完事兒。所以我小時候特別胖,是個胖子?!?/p>

      “原來如此,你知道我小時候吃什么?”

      “什么?”她好奇地眨著眼睛。

      “壞紅薯,磨成面烙成大餅嚼著吃?!?/p>

      “哈哈,那你也太慘了,比我慘多了?!?/p>

      “那是,十八歲之前,壓根不知道什么是可樂?!?/p>

      “嘖嘖嘖,poor boy?!?/p>

      “我說,你家人是做什么的,看起來很有錢的樣子。”

      “我爸是工程師,我媽是個醫(yī)生,我走那年,我弟弟還在上初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高中生了。那年學校里發(fā)生了很多事,女生之間勾心斗角,家人也不理解……總之,糟透了,后來我受不了,就離家出走?!?/p>

      彩一直到十八歲以前,還是個乖巧可愛的姑娘。她學畫,彈鋼琴,聽古典音樂。早晨起床的時候喝牛奶,晚上按時睡覺。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她從家里得到了最后一件生日禮物。

      在上高中的三年里,她慢慢積攢了一整套野外生活的各種用品。帳篷、睡袋、旅行包,還攢下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十八歲這天她最后一次收到了零花錢,于是她決定離開了。家人完全措手不及,以為她被人拐騙,報了警,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這個女孩一直在等待離開的時機,默默積累了三年之久。她說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憎惡家庭的人,這就是她難以抗拒的命運。她憎惡家庭,憎惡父母,憎惡孩子,憎惡和幸福、穩(wěn)定有關的一切東西。在那個看上去如此幸福,如此美滿的家庭之中,有某種讓她作嘔的東西,在她身上劃下了足夠深的傷痕,并且至今都沒有愈合。

      夜幕四合,對面的樓上燈火通明,我們宛如在看一出大戲,每個房間都在上演不同的人生。我忽然覺得這房子跟集裝箱簡直沒有區(qū)別,不過更高一點罷了。這幅場景深深地震撼了我,仿佛是一種新的,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景象。我們長久地不再說話,或許對這種問題的過分專注,就是我們這輩子注定這么失敗的主要原因。

      4

      那天回來之后,彩和我的關系變得多少有點微妙,好像我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別人誰都不知道。我和她成了最親密的朋友,但是又并非男女朋友那種關系。有幾次,我試探過表達自己的想法,但她非常巧妙地輕輕一笑,制止了我的念頭。我覺得她似乎在有意識地和任何人保持特定的距離,那種感覺讓我多少有些困惑,但我尊重她的想法。

      由于我經(jīng)常請假,終于丟了工作,最后去了一家音響店打工。那里時間比較自由,工資雖然不高,但是無所謂,我有了更多的時間能和彩在一起。在許多個早晨,我和彩同在晨曦的微光中醒來,相互擁抱在床頭,一直到中午才肯起床。我覺得那一定是兩年來我最舒服的時光。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在自己的生命中居然能有如此平淡美好的日子,更何況還有小小的調(diào)劑品。

      那是由拆遷隊造成的小小波折。

      那天我剛好在上班,許多人和我一樣,所以留在集裝城的人不多,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拆遷隊來了幾輛小車,從車上下來了一小隊工作人員。據(jù)了解情況的人講,這些人是來宣傳政策,催促這里的人趕快搬走的。這里是河道,雖然早已干涸,卻仍有隱患。

      穿制服的人沿著箱子里的小道往里走,其中一個突然慘叫一聲,暗紅色的血從腦門上迸出,立刻躺倒在地上。沒等回過神來,另外一個人同樣發(fā)出一聲驚叫,然后捂著自己的屁股,疼得臉都變形了。那是山野躲在暗處,用一把鋼制的弓弩槍,對他們發(fā)射了8毫米的鋼珠。

      我們是在酒吧聽到這一切的。那天晚上,酒吧里擠滿了人,音樂響得格外厲害。山野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描述拆遷隊被他打得屁滾尿流的情景,聽的人沒有不笑的。拆遷隊完全摸不著頭腦,甚至根本弄不清楚鋼珠是從哪里發(fā)射的。很快他們就撤退了,慌亂之中,留下了好幾只皮鞋。我們?nèi)夹α恕?/p>

      第二天,彩說有一個有趣的工作,要帶我一起去。山峰也要跟我們一起去,于是仍由他駕車,這次彩坐在了我的后面。

      原來是一場動漫會展。展區(qū)擠滿了人,隨處可見握著相機,滿腦門汗水的中年男子。這些家伙對著那些裝扮成貓女郎、女仆、女醫(yī)生和女護士的模特們不停地拍攝,為了取得某個特別的角度,他們像在廁所里蹲坑那樣,或者像印度阿三那樣做起了超高難度的瑜珈動作,那姿勢簡直讓人無法直視。

      五顏六色的燈光,電子音樂,按動快門的咔哧聲,無數(shù)擁擠的腳步,锃亮的皮鞋,幽深白皙的乳溝,令人銷魂的臀部擠滿了整個會場。這里有一股濃縮的資本和消費的味道,那種味道我再熟悉不過了,往日我在北京每天所嗅到的,就是這種味道。那是一種嶄新的,單薄的,昂貴又虛偽的味道,一種充滿快感,讓人焦慮不已的味道。一種讓人上癮的味道。

      彩打扮成仙女模樣,那是一款網(wǎng)絡游戲里的人物。她穿著一身藍色的衣服,樣式多少有些詭異,但是非常性感,格外突出了她的胸部和臀部,腰肢和大腿暴露無遺。她站在臺上,在人群中看到了我,沖我一眨眼睛,那模樣仿佛在說,怎么樣,八千塊馬上就到手。我朝著她用手比劃了一下,那意思說她最近胖了不少,身體像氣球那樣鼓了起來,她沖我生氣地做了一個鬼臉。我不禁咧嘴微笑。

      “喂,你不覺得吵么?”山峰把手放在了我的肩頭。

      山峰擺弄手里的相機,給我展示了里面的照片,無一例外,全是姑娘,裝扮成各式各樣的動漫人物。其中有許多張畫面頗為不雅。他搖頭笑笑,有些網(wǎng)站最喜歡這種照片。我倆一邊說,一邊走到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坐下。我們看著眼前這五光十色的場景,多少有種群魔亂舞的味道。

      他慢慢講起了他和山野的事情。他和山野來自同一個地方,早先那里生長著黃金色的小麥,后來一座新城在麥子地里拔地而起,他們住進了樓房。沒過多久,整個新城都被拆掉了,成為一條軍用飛機跑道。

      山峰的父親是個卡車司機,開一輛東風,他不開卡車的時候玩兒另一種工具——機車。這讓山峰的家里跟工廠頗為相似,擺滿了機車零件,全是機油的味道。一天夜里,山峰偷走了父親的摩托。走的那天晚上,他叫走了山野。兩個人一路南下。他們行駛在公路上,車燈像一顆流星。山野背著吉他,像背著一把刀。他問山峰:

      “山峰,我們走了這么遠。山峰,我們要到哪兒去?”

      幾顆星星在山峰的身前閃爍。山野聽到發(fā)動機的聲音像一頭憤怒的公牛在喘氣。山峰說:

      “我們要一直跑。你懂嗎山野?我們要跑到這車再也跑不動為止。”

      他們就是這樣開始的,在露天餐廳,地下酒吧,立交橋下,地鐵站口唱歌。他們一路向南,最終來到了這個叫做集裝城的地方。

      “那大概是兩年之前的事情?!鄙椒逭f。

      這時候,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了騷動。我和山峰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旁邊傳來亂七八糟的聲音,有個模特昏倒了,有人這么說。人群是往彩所在的那個展臺流動的,那里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圍了幾圈人。我和山峰對視了一眼,也跟著擠了過去。我的身體不停地被推來搡去,腳下被什么東西絆倒了。在無數(shù)雙腿中間,地上躺著一截白凈的手臂,順著手臂往上看,是一截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只有發(fā)梢被染成了綠色。我額頭上驚出了一層冷汗,接著就看到彩躺在地毯上,雙眼緊閉,嘴唇不停地抖動。這時候山峰也到了。我抬著她的胳膊,山峰抬著她的雙腳。山峰大聲喊道:“后臺,后臺在哪兒?”

      后臺里有許多模特,全都圍了上來。我們把彩放在沙發(fā)上躺平,有人拿來了毛巾,給彩擦汗。“她是怎么了?怎么了?”我問周圍的人。一個留著卷發(fā)模特突然問道:“誰有糖?糖塊,水果糖,白糖都行!”于是大家手忙腳亂地找糖果,最后在其中一個女孩的包里翻出了水果糖,我慢慢地把彩扶起來,她的臉上生出了一層虛汗,我把糖塊送進了她的嘴里,又喂她喝了幾口水。這時候,那個留著卷發(fā)的模特突然問我們:“你們,是她朋友?”我點點頭。她把我和山峰上下打量了一眼,那神情多少有點鄙夷:

      “我看,八成是懷孕了?!?/p>

      “你說什么?”我一愣。

      “你們兩個眼瞎了嗎?你們看她這身子,都胖成什么樣了!”

      我看著山峰,他愣愣地看著彩。我覺得喉嚨發(fā)干,一時之間,茫然無措。那時候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彩的腰肢和大腿確實都顯得胖了一圈,一層光油油的汗液布滿了身體,連衣服都打濕了。她的臉看上去是那么的虛弱和蒼白……為什么之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呢?

      但是彩絕對不應該被世界這樣對待,看到她那個樣子,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一年之前,我在北京的那個地下室,也是像這個樣子躺在床上,捂著毛毯,流著汗。從我的窗口,能看到外面無數(shù)駛過的車輪。我想到這里,眼淚像爬蟲那樣從眼睛里爬出來。我看著這個渾身是汗,嘴唇發(fā)白的姑娘,不知道她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對待自己,她為什么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呢?我越是這么想,就越是難過。我想起自己從京城辭職,從麗江到羊城,難道不是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嗎?那我又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彩是三十分鐘后醒的,她對我們露出了一個微笑,想坐起來。我突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油然的憎惡。

      “為什么你不回家!”我大叫一聲,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但我的手在發(fā)抖。

      “你為什么不回家,你在這破地方干什么?回家!回家去啊你!”

      彩的臉色非常蒼白,什么話也沒說,拉了拉山峰的胳膊?!吧椒澹瑤一厝?,我沒事。”說著她站了起來,稍微搖晃了一下,穿上了鞋子。我看到他們兩個往門外走。山峰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不出那是什么意思。

      他們就這么出門了。

      我在后臺呆坐著。我在想彩的孩子究竟是誰的,我們又究竟該怎么辦。周圍吵吵鬧鬧的人,讓我心煩不已。我在后臺一直坐到黃昏。我是走著回集裝城的,走了大概三個小時,當我走在大橋上的時候,看到了集裝城那里的火光。

      沿著河灘開始,滿地都是碎玻璃渣、鐵釘、磚頭塊、椅子和各種各樣的雜物,好幾個地方歪倒著幾只液化氣罐。一臺巨大的挖掘機,被燒得黑乎乎的,像是一具恐怖的恐龍的尸體,散發(fā)著臭味兒。

      我愣愣地挪動腳步,在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許多人圍成一個圈兒,中間生著一堆火。我往那群人走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覺得似乎太安靜了,有誰在嗚咽。跳動的火苗把每一個人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但是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山峰的臉上黑乎乎的,像是被煙給熏過,兩只眼睛通紅,在那一層熏過的痕跡上,有一條一條眼淚流下的淚痕,在火光的照映下反射著白光,他那模樣簡直像一個魔鬼。他盤腿坐在地上,腦袋在肩膀上朝一側(cè)歪著,泥塑一般一動不動。在他的旁邊,彩正依靠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像是在哭泣。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看到地上的東西。

      那是兩具尸體,尸體上歪歪斜斜地蓋著兩件衣服,并沒有遮住臉。我認出其中一具是水伯,另一具幾乎被燒焦了,幾乎看不出人形。

      后來我才知道,水伯看到集裝城被拆得七零八落,當場吐出一口黑血,軟軟地倒在地上。

      山野就是在那時候沖上去的,他的手里舉著一只自制的燃燒瓶。直到現(xiàn)在,沒人知道他究竟是有意還是失手,只見那只灌滿了汽油和白糖的瓶子,從頭到腳澆在了自己身上,一瞬間猛烈的火苗將他包裹起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火球倒在挖掘機前,擋住了它的去路,一切都只是幾秒之中的事情。兩邊的人都停止了爭執(zhí),慌亂地尋找著滅火器??墒钦l也跑不過死神,兩分鐘后,山野一動不動,停止了掙扎。

      安靜得只剩下肉體燃燒的聲音。

      5

      事情遠比想象的要復雜。

      許多人都離開了,殘存的半邊集裝城一片死寂。

      我們?nèi)セ鹪釄鲱I到了山野的骨灰。討論了幾天之后,我們最終決定送山野回家。建議是山峰提出的,他說當初是他把山野帶來的,現(xiàn)在理應由他把山野送回去。沒有人能提出更好的意見了,事情就在一片沉默中定了下來。至于水伯的骨灰怎么樣了,我們無暇去管了。

      送山野回家那天, 許多人都來了。山野樂隊里的幾個成員,還有許多那天晚上親眼目睹山野死掉的人們。令我驚訝的是,還有幾個黑人。我們沿著國道緩緩地往前走。在一處地方,山峰停了下來,對我們說,行了,都回去吧。他伸手拍了拍摩托車上的骨灰盒:

      “山野知道你們都來送他回家啦!”

      彩一下子就哭了,上前一把抱住山峰。我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他們,來之前,我和彩吵了一架,但我現(xiàn)在都搞不清楚我們究竟是為了什么吵架。我把冰冷的帶著雨水滋味的空氣吸進鼻腔,感受著那灰蒙蒙的,雨水的滋味。彩那時候捧著山峰的臉,把自己的臉貼上去親吻著。我看到山峰也流下了眼淚,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我覺得臉上毛茸茸的,沾滿了細小的雨水。

      山峰執(zhí)意要騎摩托回去,就像當初他們兩個是騎著摩托來到羊城一樣。我想起那時候山峰對山野說過的話:

      “我們要一直跑。你懂嗎山野?我們要跑到這車再也跑不動為止?!?/p>

      我想山峰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就上前和他擁抱,接著又有許多人都這么做了。路過的車子看到我們這群人,無不從車窗里探著腦袋觀望。最后,山峰和彩又長久地抱在一起。我點燃了一支煙默默抽著。

      “回去吧,各位,都回去吧!”

      說完,山峰跨上摩托,發(fā)動了車子。他的背影就那樣消失在霧蒙蒙的空氣中,還背著山野的那把吉他,就像古代絕塵而去的刀客。

      從那天開始,大雨一連下了七天。

      我頭一次見識到南方城市的雨,竟然是這樣的猛烈,兇殘,不留情面,而且無窮無盡,仿若城市上空懸著一掛瀑布,有時候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閃電在城市之間像超人那樣一閃而過,發(fā)出了令人驚駭?shù)呐叵暋D菚r候在集裝箱中呆著,能感受到那箱子正在微微震顫。隔著窗戶一看,能看到從上游涌下的河水一撥接著一撥,以掃平一切的姿態(tài)奔涌而來。天亮的時候,整個集裝城幾乎給淹了大半,一層全都浸泡在水中,人們?nèi)荚诘诙雍偷谌龑拥南渥由?,蹲著,站著,抽煙,發(fā)呆。我想圣經(jīng)里記載的大洪水,大概就是這么一種場景。我們已經(jīng)從天氣預報那里知道,一場臺風即將來臨。

      我和彩一直在房間里抽煙。房門打開著,雨水成了一道簾子,透過這道簾子,能看到那條蘊含了驚人力量的河流正在迅猛地上漲。在七天的時間里,我想開口,但不知究竟該說點什么。我想問問那孩子究竟是誰的。

      “是誰的很重要嗎?又不讓你養(yǎng)?!?/p>

      “那你打算怎么辦?難道真的生下來?”

      “你真的以為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這個?如果你這么覺得,就一直問下去好了!我又怎么知道以后該怎么辦呢?”彩一邊這么喊,一邊無比凄楚地看著我。淚水已經(jīng)在她的臉頰上沖刷過無數(shù)次,讓她的眼睛看上去模糊一片。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和她抱在一起。我告訴她,自己不會再問她什么問題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說。

      我們就那樣一直擁抱著,躺著,別的什么都不干,餓了就吃點東西,然后接著看雨。我想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奇妙的日子。那時候雨越下越大,狂風四起,烏云滾滾,像是神的憤怒。我心想這臺風要是早點來就好了,我腦子里突然有個神奇的念頭,假如把所有的箱子連接起來,那集裝城就可以像艘船那樣順水漂流,永遠不用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了……就讓我們被這河水淹沒,在這條河上漂著該多好。差不多是第七天的時候,彩喃喃地對我說:

      “這地方要完了?!?/p>

      我沒有說話,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了。這幾天,剩下的人開始忙著往外搬東西,把能轉(zhuǎn)移的值錢的東西,全都用筏子運送到了岸上。我說我們也趕快走吧,但彩搖了搖頭。

      “我哪兒都不去。我只有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再去那個酒吧里唱一夜,就像原來那樣?!?/p>

      “可是,為什么……”

      “不為什么,為了山野,為了這里……”

      我的鼻子多少有些發(fā)酸。我伸手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她已經(jīng)在那里躺了好久了。我碰到她手指的一刻,彩和我對視了一眼,那一眼中,好像所有的問題都已經(jīng)得到了化解,我突然想起在羊城公園的那個夜晚,彩就是這樣伸出胳膊,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的。

      外面是一種末日逃難的景象,風雨之中,人們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扶著筏子慢慢地往高處走。橫七豎八的集裝箱像是史前巨獸的尸體,浸泡在褐色的水里。我們跳入水中,彩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鴿子!”

      我們回過頭去,集裝城那銹跡斑斑的身體正在接受雨水的沖刷,風中帶著淚水的冷味兒和澀味兒,讓我的頭腦格外清醒。在最高的那個箱子上,鴿子們整整齊齊地擠成一團,像是在取暖,它們是集裝城最后的居民了。它們還占據(jù)著最高的地方,等待著雨過天晴。

      酒吧仍在沉醉,地板上全是污水,桌子椅子東倒西歪,人們都站著,手里握著啤酒。在舞臺上,酒吧成員正在做最后一場演唱。我看出其中有好幾個都是我第一次來這里時,和山野一同演唱過的成員。其中有一個人大喊:把窗戶全打開!于是所有的窗戶都被打開,風像猛獸那樣沖進了房間,呼嘯而過,整個酒吧像是一個盒子,被穿在了一根風做成的繩子上,上下抖動。

      雨越下越大,外面天色越來越黑,河水就從地板上流淌而過,漂浮著木頭和水草,淹沒了我們的腳掌和膝蓋。強勁的風把剛從瓶子里倒出的酒吹成了一條一條的直線。夜里一點的時候,風刮得更猛烈了,我們的聲音在夜風里被撕得粉碎。啤酒瓶,玻璃杯,煙灰缸被摔在墻壁上爆炸。閃電時不時地在外面炸起。

      河水在以每分鐘幾厘米的速度暴漲,但是沒有人離開。那時候我聽到有人突然大叫一聲,“快看!”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全都往外看去。接著所有人都擠在了窗口,看到了那令人震撼的景象。

      河面是那么的寬闊有力,一片汪洋,整個集裝城已經(jīng)被淹沒得看不到了。成噸的垃圾在河水中打著巨大的漩渦,像是一片又一片漂流的大陸,無數(shù)彩色的電燈泡,正在這汪洋恣肆的河水中微微閃爍。紅的,綠的,藍的。那些掛著燈泡的集裝箱,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水中隨波而下,時隱時現(xiàn),像是無數(shù)艘萬噸郵輪,在茫茫夜海中航行著。

      它們沉默著,在滔天的洪水中漂浮著,時而被淹沒在水中,時而沖破風雨嶄露頭角,河水又黑又藍,它們就像一萬頭鯨魚在水中潛伏,打算要游向世界的盡頭。我那時候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自己正站在一只箱子上,在這命運的星河里上下起伏。

      我們看著這毛骨悚然的場景,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在那藍色閃電一般的風雨中,我們默然無語。我突然想到,我該像當初跳上一趟火車一樣跳到集裝箱上嗎?我會漂流到哪兒去呢?我會活著嗎?我會死嗎?

      猜你喜歡
      集裝山野山峰
      最高的山峰是珠穆朗瑪峰嗎
      最高的山峰
      奔赴山野
      哈爾濱鐵道科技(2020年1期)2020-07-27 01:45:50
      《山野的風》
      黃梅戲藝術(2020年2期)2020-07-06 09:35:36
      關于航空運輸集裝器具流轉(zhuǎn)問題的思考
      詩詞三首
      中華魂(2016年4期)2016-11-26 08:04:58
      集裝式機械密封裝配培訓靜態(tài)試驗裝置研制
      花不只在山野爛漫處
      Coco薇(2015年3期)2015-12-24 02:55:45
      新疆對外開放山峰
      启东市| 疏附县| 高雄市| 赣榆县| 昌图县| 农安县| 潜江市| 古丈县| 合阳县| 安阳县| 太白县| 庆阳市| 西宁市| 区。| 图木舒克市| 库伦旗| 新泰市| 和静县| 鱼台县| 莆田市| 上虞市| 土默特右旗| 阿鲁科尔沁旗| 陇川县| 云梦县| 原阳县| 烟台市| 七台河市| 辛集市| 铜梁县| 通辽市| 丹江口市| 鄂州市| 柘荣县| 屯留县| 永仁县| 密山市| 西和县| 铜山县| 田阳县| 桦甸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