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1957年生,出版有長篇小說《我還沒有西裝》《詩人李晨曦的再婚生活》《兄弟》《一樹梨花壓海棠》,中短篇小說集《拼婚》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河北文學》《北京文學》《天津文學》《當代小說》《歲月》《中華文學選刊》等報刊。影視作品有電視系列劇《快樂電信街》《沒有發(fā)芽的春天》等。
太陽快落山時,老人騎車出去了一趟,大概十來分鐘,匆匆地到超市買了點牛奶,之后趕緊又匆匆地往回返。一路上,他在心里計算著時間,計算著在這段時間之內(nèi),如果是一個腳穿43號鞋碼的人,邁動中等步幅,能從哪兒走到哪兒。與此同時,他盡力把車騎得很快,路過一個紅綠燈時,也沒有減速。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包括回來之后的放車、鎖車、從車筐兒里取牛奶。上樓時,他輕著腳步,并且盡量讓自己的雙腿靈活一些,邁動得快一些,看樣子,他心里揣著十分的急切,和他擦肩而過的一個租房戶見他一臉慌張,有些不放心地去猜想,這老家伙是不是出門時忘記了關(guān)煤氣?于是趕緊停住了下樓的腳步愣了一下,迅速地抽了幾下鼻子。
四層樓,不到五十級臺階,老人一口氣兒走了上去。愣在下面的鄰居抬頭看著老人并沒有著急開門進屋,而是在自家的門前徘徊,想問他一句是不是忘了關(guān)煤氣,怎么這樓道里似乎有股煤氣的味道?可是老人卻先問他道,您,您,您沒看到有人來找我嗎?
鄰居不屑地嘁了一聲,還瞪了他一眼,說了句神經(jīng),轉(zhuǎn)身咚咚咚地下樓了。
對面的房門咔嚓響了一下,門開了,先是一股香水的味道刺激了一下老人的鼻子,緊接著他看到了一個披著長發(fā)的女人從房子里面走了出來。
你買東西去了?女人問他。
老人眨巴了幾下眼睛,用手按了按自己房門的把手,問她道,沒,沒有人,找過我嗎?
女人一面鎖門一面隨口說沒。
您沒聽到,有人敲過門嗎?老人再問。
沒。女人還是那個字,轉(zhuǎn)過身來要下樓,見老人依然在門口站著不動,就歪著身子問他你沒帶手機嗎?
老人拍了拍口袋,表示沒帶。女人好心地提示他說你以后出門帶上手機,這樣有人找你,你不就能知道了嗎?
一陣咚咚咚的下樓聲消失了之后,老人從兜里掏出了鑰匙,有些抖動著,把它插進了鎖孔。門鎖不是很好使,他來回地擰了好幾下,都沒能把房門打開。老人歇了一下有些發(fā)酸的手,之后再擰。這是一個新?lián)Q的防盜門,可是這鎖卻從一開始就這么固執(zhí),他曾經(jīng)給廠家打電話報修,廠家的技術(shù)人員很客氣,說最近忙,大爺您先自己試著修一下,把鎖拆開,看看是否有彈子下面的彈簧不靈了,自己換個彈簧很容易。老人回答說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是彈子,子彈倒是見過,年輕時當過民兵,打過半自動步槍,每人五發(fā)子彈,在操場上一趴就是半個月,他的視力不是很好,三點一線老是瞄不準,因此實彈打靶時,只有三發(fā)子彈著靶,打了二十幾環(huán),不及格,教官……技術(shù)人員趕緊叫了他幾聲大爺,讓他停住了,說打槍的故事改天再聽您講述,我再告訴您兩招兒簡便的辦法,一是把鉛筆的鉛弄成沫兒,把它灌進鎖眼兒里,一是找點兒機油涂一涂。兩樣辦法老人都嘗試過了,但是鎖依然不好使。越是著急越是打不開。
手機就在桌上。他出門時特意沒帶。不帶,他的心里才會有所盼望。
進屋后,老人第一時間就把手機捧了起來。他盼望著能有一個驚喜。如他所愿,還真的有一個未接電話。老人的心便有些發(fā)跳,跳得跟剛才對門那女人下樓時咚咚咚的聲音一樣。他臆想著今天能有人來,或者,哪怕有一個電話也行??墒前央娫挀芑厝ズ螅?。
這是一年的年初六。
春節(jié)長假的最后一個休息日。
太陽落了下去,被滿眼墳?zāi)挂粯拥臉侨貉诼窳恕?/p>
該是做晚飯的時間了。他不用看表。他能很準確的知道這個時間??墒?,把自己陷在沙發(fā)里的老人卻懶得起身。他不再想在這個年初六的晚上給自己做點什么。中午,他吃的是剩飯,這幾天實際上他都在吃年夜飯的剩飯。年夜飯他是特意做多了的。
樓道里似乎是有了腳步聲。老人趕緊支起了耳朵去細細地聽。是腳步聲。皮鞋踏在了樓梯上,聲音由小到大,由輕到重地在一級一級向上。聲音倏兒大,倏兒小。老人細細地聽著。他總覺得最近自己的聽力似乎出現(xiàn)了問題,明明是朝樓上走來的腳步聲,可是在他聽來,卻是時有時無,有時上樓的人就從自家的門口經(jīng)過,可是他卻聽不到聲音,有時腳步聲遠去了,邁到了樓上或是樓下,那聲音他卻又能聽得清清楚楚。
咚咚咚的聲音劃了過去。
漸行漸遠。
上樓了。消失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嘆了口氣。
他在心里回味著這個聲音,回味著它的力度。應(yīng)該是一雙皮鞋。43碼。
老人的腳也是這個鞋碼。
第二天早上起來,老人沒吃早飯。他在刷牙時想著自己今天去哪里打發(fā)冗長的時光。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他想去趟醫(yī)院??纯醋约旱亩?。掛一個五官科。普通號就行。說實話,老人以前自己從來沒去過醫(yī)院,不是他身體好,而是他的女人在醫(yī)院工作,無論是抽血化驗,打針輸液,一律都是在家進行。冒出這個念頭之后,他對考慮已久的另一件事情還是有些猶豫不決。他的電腦里有一份考試成績表,兒子從上初中開始一直到高考前的二模,各科的成績,總成績,班級排名,年級排名,以至于高考前的區(qū)排名都記錄在上面,非常詳盡。他想把這個成績表發(fā)給兒子。讓他看看。自己一直珍藏著的??墒呛镁昧?,他都有些猶疑。
沒想到出門又碰上了對門的那個女人。她很健談。無所顧忌。外地女人或許都這樣。老人想。
出去遛彎兒?果然女人見他才從門后面冒出頭來,迎頭就問了一句。
不,去醫(yī)院。話一出口老人便有些后悔,他給了她繼續(xù)追問的話口,因為她的眼睛已經(jīng)很疑惑地在他的臉上審視了許多日子了,只是好久以來,她都沒有得到過機會。
你,一個人去醫(yī)院?女人真的就往下問了。家人,孩子,不陪你去嗎?她繼續(xù)把疑惑的眼神看向了他的臉。甚至還側(cè)過頭去往他的身后,往屋里看去。
我,又忘帶手機了。老人朝她笑了下,扯了個謊,忙轉(zhuǎn)身回屋。關(guān)上門。他知道,如果由著她問下去,她一定會繼續(xù)追問你的老伴呢?孩子呢?從沒見過啊,孩子是不是離你很遠呢?
老人故意又沒帶手機。他心里還留存著得到一份驚喜的美好祈盼。聽見女人下樓后,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機,看了看滿格的電量標志,然后走出了家門。
老人被大夫告知耳朵沒有問題,一點都沒有。
老人表示不信。他再次強調(diào)了聽力的事情。說樓道里的腳步聲他聽得斷斷續(xù)續(xù),聲音時大時小,飄忽不定。
大夫搖頭,還是說沒事,一點問題都看不出來。
老人想了想,又說耳輪,就是耳朵邊兒上,老是有螞蟻爬行似的感覺,麻酥酥的,說癢不癢,說木不木的異樣。他想讓大夫摸摸自己的耳朵,用戴在額頭上的鏡子朝耳朵眼兒里看看,可是大夫卻懶得伸出手來,只搖頭,說沒事。說完,就把臉朝向了門外,示意護士招呼下一個病人。
您看用不用做個化驗?老人極力地想把大夫的目光轉(zhuǎn)移過來。見大夫仍舊看著門外。老人欠了下屁股,欲站起來,又坐穩(wěn)了,繼續(xù)跟大夫說,我是咱們醫(yī)院的家屬,你們黃院長有一次見了我,拍著我的肩膀兒說我是咱們醫(yī)院的女婿。
一個患者走到了門口。大夫示意患者走過來。黃院長?大夫敷衍著他,說,哦,是嗎,不知道。
黃院長,黃福祥,一開始當院辦主任,后來當副院長,他夫人是中醫(yī)科……
患者已經(jīng)站在了他的身邊。用眼睛看著他。大夫也拿眼睛看著他。老人知道,患者和大夫都在等著他站起來,把凳子讓出來。
老人走到了診室外面。護士站前面還有個空座位。看看墻上的表才不到10點,他就又坐了下來。閑來無事,就看著電子屏幕上患者和大夫的名字跳躍,進而開始分析這些名字。丁桂華。他分析,這應(yīng)該是個中老年人。是尋常人家的女兒?!肮鹑A”倆字在20世紀50年代被用得很普遍。馮愛芬。這個也是。在那個年代,這兩個字再普通不過了。師傅,您是多少號?看什么?。恳粋€護理員走到了他身邊,朝他伸著手。
看完了。他回答說。
看完了請您把座位讓出來好嗎?今天患者特多,請您配合一下。護理員做了個請的手勢。
老人站了起來,但是沒離開座位,他問對方,你來醫(yī)院多少年了?
護理員遲疑了下,回答十幾年了。
那,黃院長你應(yīng)該認識吧?黃福祥,最早當院辦主任,后來當了副院長,院長,他夫人姓什么來著,中醫(yī)科的,戴眼鏡兒……
您就坐這兒等吧,他的話還未說完,護理員就把他往邊上拽了拽,讓另一個患者擠過去,坐到了座位上。
黃福祥,黃院長……老人跟著護理員的腳步,問她。
老師傅,我忙著呢,從上班到現(xiàn)在連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吶!她頭都不回地跟他嚷道。
閆雪瑩。請到婦產(chǎn)科3診室就診。
擴音器里在廣播叫號。
老人扭過頭去看誰叫閆雪瑩。只見對門的女人從座椅上站起身來。
一上午過去了。
留在家里的手機沒有任何信息。
進院子經(jīng)過門衛(wèi)時問過保安,有人找過我嗎?保安低頭玩著手機,連連搖頭。
老人決定了,準備把那份考試成績表給兒子發(fā)過去。老人開了電腦,戴上花鏡,打開郵箱,添加附件,發(fā)送。立即有了回復界面,顯示郵件發(fā)送成功,并問是否繼續(xù)發(fā)送。
沒多久,電話鈴響了。叮鈴鈴地讓老人振奮。兒子那么快就看了郵件?老人臉上露出了微笑。趕緊抓起來手機。
老金啊,拜個晚年。是若干年前的球友。
不晚不晚,十五之內(nèi)都是過年。老人坐在沙發(fā)上,說,新年快樂!
老金年在哪兒過的?兒子家嗎?球友問他。
沒有。老人說。
哦,那就是兒子過來陪你了?球友接著問。
對對。老人順勢說,過來陪我了,陪我了。亂了好幾天。
寒暄了一陣掛了球友的電話,老人準備吃飯。準確地說是到了午飯的時間。他不餓??墒且呀?jīng)到了正午。還得吃剩飯。年夜的剩飯。他從冰箱里拿出了一盤炸藕合。這是兒子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從小就愛吃,從小點名兒讓他做。上大學的時候,每次離家,他也總是給他炸些帶到學校。藕合盡管金黃,但是已經(jīng)塌下去了,像一張被歲月抽干了水分的老人的臉。
老人為這菜惋惜。
郵件發(fā)出之后一直沒有回復。
老人在電腦上看了好幾次。其實,發(fā)那封郵件時,他還想粘貼一個附件,一張照片。兒子小時候隔一段時間他都要讓他站在樓道里,在墻上把他的身高畫下來,標記上年月日及高度。直到兒子16歲,不再長個兒了。他把墻上的鉛筆道兒拍了下來。鉛筆道兒一條兒一條兒的,像尺子的刻度。兒子一米八三。14歲時就開始像個男子漢了。大個子。寬肩膀。43號鞋碼。跟他的一樣。兩雙同樣的鞋——他總是穿他穿舊了的——一同在籃球場上拼爭。兒子14歲時,學校要搞活動,紀念孩子金色的童年。于是老人靜思良久,給兒子寫了第一封信。
雖然牽了你的手,伴了一個個春夏秋冬的匆匆腳步,我和你,共同地走過了密如繁星的日子,但,在你人生的第14個年頭到來的時候,我依然感到了一種難以描述的突然。
仿若是彈指一揮之間,你的肩就齊到了我的肩頭,一如送你上學路上的那排白楊,昂著頭,把枝干舒展到了飄滿了白云的空中。且須仰視才見。
那天,應(yīng)一位書法家之邀前去赴約,問你可否想要這位書法家的一幅墨寶,你用了全部的興奮說:要!
略帶沉思之后,你選了一個“愛”字。
那一刻,我的心中一撼。為你選中的這個“愛”。
倏地,我感到了,時光已然在你的心中留下了成熟的年輪,因為,你喜歡了一個字:愛;因為,你懂得了一個字:愛;因為,你選擇了愛的那一份凝重;因為,你知道了愛所裹挾著的那一份責任。
記得你上小學時,我經(jīng)常說兩個字:記賬。那是我每一次為你做事時說的。包括為你聽寫、為你簽回執(zhí)、為你洗衣服、為你做飯……話,雖是玩笑一句,脫口而出,但賬肯定是記下了的。不過,賬目之中,通篇就只寫了一個字,那就是天底下任何一個父母都會寫,并且都寫得非常之好的一個字:愛。
這個字,是一種期盼。
這個字,是一種祝福。
伴隨著這愛,你長大了。
你14歲了。
你的臂膀?qū)掗熈恕?/p>
你的臂膀堅實了。
郵箱里依舊沒有回復。
太陽再次沉了下去,被墳?zāi)挂粯拥臉侨貉谏w了,掩蓋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痕跡。
老人又進到草稿箱里把發(fā)過的那封郵件看了一遍。沒錯。地址準確無誤??墒鞘占淅飬s是什么都沒有。老人的心里不免有些悵然。關(guān)了郵箱。把眼睛閉了一會兒。百無聊賴。他漫不經(jīng)心地開始斗地主。一桌三個人都湊齊了,開始發(fā)牌了,他腦子里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大過節(jié)的,兒子猛地接到一個郵件,郵件里沒見別的,卻只是一個上學時的考試成績表,他會想到什么呢?或者說他會做何感想呢?他不會覺得莫名其妙嗎?老人這才感覺自己的郵件確實讓人摸不到頭腦。自己的思想總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并且,自己的一生走到現(xiàn)在都是這樣。一成不變。因此自己也總是失敗。一輩子都在失敗。在機關(guān),沒能在仕途的迷宮當中找到出口,下海之后,船破帆折被浪濤拍打到了呲牙咧嘴的礁石上。自己的女人多少次揶揄地說過,你就是——唉,不說她了,有些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想改也改變不了——老人想趕緊停住游戲??纱藭r其他兩家已經(jīng)打出牌來了,不同意他退出。對方一個炸之后,他大比分地輸了,而積分卻正好卡在924這樣一個數(shù)字上。在他的心里,2是兒的意思,而4顯然不吉利。特別是正值過年。他不想讓兒子不吉利。于是他只能繼續(xù)斗。他想把分數(shù)停止在928或是926的數(shù)字上。這是新年伊始,他要祝福兒子。
因為其他兩方總叫3分,因此老人始終不能把分數(shù)打到那兩個數(shù)字上去。
兩次打到了927。
老人想這個分數(shù)也可以?,F(xiàn)在好多人已經(jīng)把7當作幸運數(shù)字了呢。
停下手來的老人又打開了郵箱。想了想,又給兒子發(fā)去了一封郵件。他說兒子過節(jié)好。上一封信忘記附言了,其實沒別的意思,就是閑來無事,信手拈來。成績表我覺得應(yīng)該珍藏,所以就發(fā)給你了。問你媽媽好。問你女朋友好。老爹。
“老爹”是兒子對他一貫的稱呼。電話里、短信上、微信上都這么稱呼。從什么時候起兒子開始這么稱呼他了,他忘記了。不過,這個稱呼顯然是帶著兒子的個性和特點的。他也喜歡他這么叫。他喜歡接他的電話,看他的短信和微信,盡管這些電話、短信和微信當中,絕大多數(shù)很短,只幾個字:老爹,沒錢了,給我卡里匯點。老爹,我想去旅游,贊助點唄。
兒子是90后。
這是他和自己的女人計劃好了的。
他們中年的時候兒子出生。
那樣,等他們年邁了,兒子正值年輕。能給他們提供能量十足的幫助。
可是人總是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計劃得那么周密。特別是二十幾年之后的事情。二十幾年前,國家實施計劃生育,當時的口號是政府將來負責給你養(yǎng)老。二十幾年后,獨生子女們都長大了,滿大街盡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了,國家卻改變了計劃,讓你自己家庭養(yǎng)老了。二十幾年前,國家實施公有制,分配住房,二十幾年后,國家轉(zhuǎn)而實施商品經(jīng)濟,想住房,個人掏錢。天文數(shù)字的錢。
世事難料。
兒子好像是瞬間便長大了。成年了。有了女朋友。兒子沒房。也沒錢。老人知道,這都是他造成的。
老人想到這里,覺得自己很失敗。
還是沒有回復。
郵箱里什么都沒有。
正月十五,隆重的春節(jié)序曲將奏出的最后一個樂章。家家戶戶都在為這個年畫上一個最為圓滿的句號。最后一個樂章的華彩演奏,從這一天的早上,甚至頭一天的夜晚便蓄勢待發(fā)。過了這一天,大地歸于平靜,人心歸于平靜,日子便又日復一日走下去。直至下一個年的輪回。
老人也想演奏這最后一個樂章。早上起來他就計劃著如何為這個年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這不是為他自己。他不餓。他什么也不想吃。況且冰箱里還有足夠他再吃半個月的年夜剩飯。老人又想到了炸藕合,他決定再去買一節(jié)兒藕。
想好了,老人就起身準備去菜市場。不過,他不準備再玩兒什么游戲了,他把手機揣在了兜兒里。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他被嚇了一跳?;艁y中,手機被他弄掉在了地上。他怕電話掛斷了,趕緊彎腰去撿,可是腰似乎是很難彎到那個程度,手一直抓不起手機來。
電話繼續(xù)在響。
老人蹲不下,膝蓋在打球時半月板受傷,應(yīng)該手術(shù)??墒切g(shù)后三四個月整條腿都要打石膏,必須臥床,他身邊無人照應(yīng)。他只能拖著不做,忍受疼痛。
老人索性跪在了地上。
喂——拿起手機來之后,他興奮地朝著電話喊,幾乎喊出了兒子的名字。
老金,干嘛呢。
是那個球友。老人有些泄氣。他用一只手拉過一把椅子來,撐著站起身子,回答說沒干啥。
沒干啥好,中午我約了幾個一起打球兒的朋友聚聚,你過來吧。
我,我,老人頓了一下,說,我就不去了。我不會喝酒,你們聚吧。
不會喝酒你還不會吃菜???來吧。球友說,一個人在家干啥?
不去了。老人說,我正要出門買菜呢。
啊,兒子回來?。繉Ψ秸f,你這兒子真孝順。
啊,啊,老人順著球友的話,說,啊,回來,回來。
剛掛了電話,手機還沒放進兜兒里,有人敲門。
咚——咚咚,咚——咚咚,節(jié)奏好熟。
他趕緊跑到了門口。來了,來了!他喊——老爹來了!
他興沖沖地拉開門。
一股香水兒味兒先沖了進來。
老人一愣。
你好大叔。
是對門的女人站在了門口。老人使勁兒地眨了眨眼睛。
老人把拉開的門又往回關(guān)了關(guān),只留了一道縫隙。他從這道縫隙里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了這個女人。從醫(yī)院回來之后,他一直就想好好地看看她。因為她年輕輕的單身一人,卻去看婦科。由于是醫(yī)院家屬的緣故,他知道婦科病有哪些。他甚至還知道性病也要去看婦科。由此,他還聯(lián)想到了她住的房子。那房子是隋炳光的。隋炳光是一家大機關(guān)的局長。且不說這小子年輕時就好招蜂引蝶的,就說現(xiàn)今當官兒的包養(yǎng)一兩個情婦就如同喝粥就咸菜似的普通和正常。
香水兒味兒很濃。
但是并不令人討厭。
他覺得她很配這香水兒。
她的臉很端正,白白的。眉毛柳葉兒似的。鼻子很直。牙很白。小嘴兒有些翹,很俏皮。頭發(fā)是天生的黃褐色。盡管她夸張地突出了她的胸和腰,讓他不禁又想起了隋炳光,想象起了隋炳光在她身上的動作,可是不知不覺的,他竟然把門又重新打開了。
他問她有事?
她笑笑,說今天,今天正月十五。這是送給你的。說著,她便用雙手遞給他一盒元宵。
老人趕緊推脫,說謝謝。不要。吃不了。胃口不行。他很客氣地把房門全部打開。開始后悔剛才把她和隋炳光想到一起。
女人順勢便進到了屋里,隨手把元宵放在了客廳的桌上。
她開門見山,說想跟他商量件事。求他件事。
老人問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她問老見你一個人。你的孩子是不是在國外?
老人正不知道回答些什么,她便又說,一看你就有文化,把孩子培養(yǎng)的那么好。
他說哪里。你高抬我了。
她把他的屋子環(huán)顧了一下,說,我能不能搬到你這兒來住?交房租也行。
什么?老人好像是沒聽明白,就擰起眉毛來問她。
她就又說了一遍,能不能搬過來跟他一起住。反正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相互還可以有個照應(yīng)。
老人忽然感覺頭有些眩暈。趕緊靠在了門框上。
老人開始感到后悔。
當初,他應(yīng)該答應(yīng)兒子。
那幾天自己的女人——哦,應(yīng)該叫前妻了——天天電話追著他。問他考慮得怎樣了。兒子結(jié)婚要買房,能出多少錢?他說咱們分開時我有沒有錢你應(yīng)該知道。況且我現(xiàn)在的退休金還沒有你高。只夠生活費。之后是兒子來了電話,問他真的沒錢嗎?他說真的沒有,我和你媽分開時,是這樣協(xié)議的:存在誰名下的錢,歸誰。可是你想想,哪家的錢不都是存在女人的名下?兒子大概是想問問你就沒小金庫嗎,可遲疑了下,沒問。
過了幾天,兒子又來了電話。
恰好這時老人也正想給兒子打電話。
老人先開口,說,兒子你結(jié)婚可不可以租房?
兒子表示租房結(jié)婚不可思議。兒子跟他商量,說老爹,我只讓你給我付首付,你可以不可以考慮把你住的房賣了?
老人問賣了房我住哪兒?
兒子早已設(shè)計好了,他說你可以在遠郊買房。那里還清凈。
老人覺得在遠郊居住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房子是祖上留下來的。他說賣祖上留下來的房子情何以堪?
兒子說那有什么?我爺爺把房子留給了你,到最后你還不是要把房子傳給我?
老人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是情理卻不是那么個情理。
兒子不清楚他說的情理是什么。法律嗎?
老人說,這房子里,留存著你爺爺你奶奶,你姑姑和我所有的記憶和情感。電話的最后,老人說它不單單是一所房子。你讓我再想想。
不久,老人收到了兒子的一條微信。兒子說,我看了你和我媽當初的協(xié)議。我以前沒看過,不知道協(xié)議上寫的是你不負責我。不知道你在法律上對我沒有責任。我要是早知道了,就不會跟你要錢了。
從那之后,兒子就再沒給跟他聯(lián)系過。當然,也再沒跟他叫過老爹。
春節(jié)將至,老人給兒子發(fā)了一條微信,問他節(jié)日怎么安排?除夕是不是按照慣例來吃年夜飯?兒子回了幾個字,說可能要值班。到了除夕的鐘聲敲響的時候,他又給兒子發(fā)了微信。
新年快樂。
兒子回快樂。
老人問吃餃子了?
兒子回吃了。
老人問在單位吃的?你們單位真好,還給你們準備了年夜飯。
兒子回在家。
老人沒想到兒子會放假,就問那你過來跟老爹待會兒吧。
兒子好半天才回:喝酒了,開不了車。
以往每年的清明節(jié)之前,都是兒子來電話,問老人何時去給爺爺掃墓??墒沁@個清明,兒子卻一直也沒電話過來。
老人預感到了什么。微信發(fā)過去詢問,果然兒子說忙,安排不開。老人知道,是兒子看到了那個協(xié)議的緣故,也是他沒有決定賣房的緣故。他很想再在微信上和他多說幾句,說說親情,說說血緣,說說這個家從來不曾把他當過外人另眼看待,說說對這個家他應(yīng)該多一些擔當和責任這些在內(nèi)心翻滾了許久了的話。可是,他遲疑再三,然后只給他發(fā)去了一個好字。
盡管老人在微信里提示兒子,他給他發(fā)了一封郵件,但是兒子依舊沒有回復。
他的郵箱里空空的。
老人在心里生出了不安。
他覺得是時候了,應(yīng)該出面找他談?wù)劻恕?/p>
他把地點都想好了。就在兒子工作單位旁邊的麥當勞。形式他也想好了,AA制。他覺得這樣會讓兒子感到很新奇,很興奮,他會說老爹你也學會了洋玩意兒了!
老人給兒子發(fā)了微信。
兒子卻并沒有回復。
老人準備去他的單位,跟他見了面然后去麥當勞等。
老人穿上了平生最好的一套西服和皮鞋,很仔細地刮了臉,梳了頭。他甚至還用了點香水兒。
進兒子工作的那家銀行時,老人多少有些緊張。他不知道兒子的反應(yīng)會是如何。還好,銀行進進出出的人很多,他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人撿了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坐了下來,他知道兒子是大堂經(jīng)理,他的座位應(yīng)該就在營業(yè)大廳左面那張寬闊的寫字臺后面??墒悄菑堊雷雍竺鎱s沒人。
一個穿著制服的職員從老人身邊經(jīng)過,他叫住了他,問大堂金經(jīng)理呢?怎么沒見?
職員看了看他。說不在。
去哪兒了?休息了?
職員問你找他?你是他的客戶?
老人說嗯。
職員端詳著老人,說你真面熟。
老人趕緊岔開話,說金經(jīng)理人挺好的,那次我來辦事,他見我年紀大了,特意給了我一個VIP的號。
職員說,嗯,他是不錯,客戶們都說他不錯。人家父親是作家,從小家教好啊。
作家?老人感到驚訝,問職員,他說過他父親是作家?
當然。職員說,要么我們怎么知道。他給我們看過他父親給他寫過的一封信。那信寫得實在是好。有水平。
你看那信了?
看了,我們?nèi)械娜硕伎戳?。發(fā)在網(wǎng)絡(luò)里。點擊率很高。
信的事,讓老人出乎意料。也讓他頗有些得意。他問職員這么棒的信,記得內(nèi)容嗎?
職員說記得,通篇就一個字:愛!你要是感興趣,上我們的局域網(wǎng)就能看到。
老人微笑著點頭。再點頭。
老人忽然問職員,你覺得愛到底是什么?
職員木然。好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說知道是什么,卻又說不出來。能感覺到,卻又概括不好。你老閱歷深,你應(yīng)該說得出來。
老人沉默了一下,之后又問職員,你覺得愛是精神層面的還是物質(zhì)層面的?
職員一臉的茫然。
說的具體點兒,老人問,你覺得愛必須要跟錢相提并論嗎?
職員的臉松弛了一些,他說你說的這些太深奧,像是哲學命題,不過,從實際出發(fā),從現(xiàn)實出發(fā),愛倒是要有所表示。愛應(yīng)該落地。應(yīng)該有所體現(xiàn)。你看那個搞衛(wèi)生的大媽了嗎?她以前是機關(guān)干部,據(jù)說還當過領(lǐng)導的秘書,你知道她為什么退休了之后到我們這兒來打工嗎?為了兒子。兒子買房了,要還房貸。他們兩口子現(xiàn)在都在我們這兒打工。男人每天晚上值夜班。兩口子打工,為兒子還房貸。
老人的心,一下子被猛擊了一拳。
他震顫了一下。
賣房!他忽然就這么決定了。賣房!
他覺得,擁有親情,擁有兒子,遠比他擁有一套祖上傳下來的房子更重要。
老人準備離開銀行。
職員又叫住了他,跟他說,你要辦理業(yè)務(wù),以后可以找我。小金不在這里了。
老人感覺很奇怪,也很突然,忙問怎么不在這里了?怎么回事?
職員說,有個女的老開著奔馳小跑兒來辦業(yè)務(wù),她看上了金經(jīng)理。把他勾著跑了。
老人于是很緊張,問職員,他違反規(guī)定,被銀行開除了嗎?
職員笑了,說,哪兒啊,他交桃花運了。那女的官二代,家里特有錢,她爹是中石化的高管。倆人訂婚了,她爹的禮物是一套別墅一輛3.0排量的奧迪A6!職員伸手和他告別,說,你說這么有錢了,誰還來上班受罪?
老人迷迷瞪瞪地走出了銀行。
一切都太突然。讓他始料不及。
就好像是看灰姑娘的故事。
老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他想象著兒子的奧迪和別墅,想象著未來的親家。他覺得他們應(yīng)該正式地見一次,不管是禮儀還是習俗。可是,在哪兒見呢?在自己家嗎?自己的家里能容納得下一個中石化的高管嗎?兒子的臉上會有光彩嗎?那么就定一家飯店吧,定一家能和中石化高管身份相匹的飯店。想到了飯店,老人自然就想到了衣服,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這一套西裝,上班時單位當做福利定制的。皮鞋也是。發(fā)的。能行嗎?夠檔次嗎?皮鞋上甚至還有一道劃痕,蹭在石塊上留下的。不過,用深色鞋油擦一下或許能遮掩。還有,前往飯店,高管一定是有車送去的,車自然是高級車,他知道的高級車里有奔馳,寶馬,有勞斯萊斯,有賓利。他乘坐哪款呢?不管他乘坐哪款車吧,總之會有司機。穿著藍制服,戴著白手套的司機。相比之下,自己卻騎著自行車,不太相稱吧?況且高級飯店能有自行車停放的地方嗎?沒有,應(yīng)該沒有。越高級越?jīng)]有。甚至一兩公里之內(nèi)都不會有。要么打車去?從家里騎車走到半路,把車停放在立交橋底下,之后再打車吧。省錢。
想著想著,老人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一座立交橋下面,他抬眼看了看立交橋,似乎是要尋找一下自行車的停放處,這時他猛聽到一陣喇叭聲。震耳欲聾。心驚膽戰(zhàn)?;琶μь^,只見一個黑乎乎的鐵家伙正朝著自己沖過來。
他似乎是看清了車鼻子上面有個四環(huán)標志。
但是吱一聲刺耳的尖叫過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接下去,他感覺自己是做夢。
自己在深深的水下面。被壓著。裹著。纏著。掙扎??墒菬o法擺脫。他很憋。想撕扯胸前的衣服??墒菂s動彈不得。
隔著深深的水,老人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陣歌聲。
記憶中的小腳丫
肉嘟嘟的小嘴巴
一生把愛交給他
只為了一聲爸媽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感受就老了
生兒育女一輩子
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看看你眼就花了
……
老人想看看是誰在唱歌。這歌真好聽。他愛聽。
他拼盡了全身力氣,終于掙脫了,深深的水耗盡了他身上所有的能量。
他只能微微地睜開眼睛。
他內(nèi)心很奇怪。自己這是在哪里?怎么身邊的人好像是對門的女人,銀行職員還有球友?
他睜開來的眼睛,顯然引起了這些人不小的驚喜。他聽他們說了好幾遍醒了醒了!很喜悅的樣子。之后他感覺有一雙手撫摸著他,那手很細很白,指頭很長,像是對門女人的手。
想不想喝點兒水?她問。
老人的感覺愈加迷惑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問女人:
有人,有人……來找我嗎?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