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興剛
熊孩子光知道敗家,不知道過日子。娘拿一根木柴哆嗦著手敲打紀臣的頭。
窯口里的火正旺,映紅了紀臣的臉膛,紀臣一句話不說,眼睛死死盯著窯口里的火。
娘說,你爹活著的時候擰著你耳朵要你好好學(xué),你死活不上心,現(xiàn)在你見誰家還用這些盆盆罐罐?你是不是嫌我死得晚了?一天到晚不掙錢瞎鼓搗。
爹是遠近聞名的黑陶馮,不過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黑陶的技藝是祖輩流傳下來的,傳內(nèi)不傳外,傳男不傳女,到了爹這一輩,爹把黑陶做得黑中透亮,技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 用石子一敲發(fā)出清脆的瓷音,爹也落了個黑陶馮的好名號。
特別是單干以后,下地用瓦罐捎稀飯,家里用瓦罐腌咸菜雞蛋,就算院子里擺一盆不值錢的野花,那也是黑陶馮燒制的花盆,家里如果沒有一件黑陶馮燒制的陶器,那這家人的日子也肯定過得不像話。
到了紀臣七八歲的時候,黑陶馮開始關(guān)起門偷偷傳授技術(shù)。但紀臣不是個做學(xué)問的料,一天到晚就喜歡大街上瘋跑,捉迷藏打群架,有好幾次爹擰著紀臣的耳朵使用家法,紀臣老老實實服軟,爹信以為真,一不注意,紀臣已經(jīng)像猴子一樣爬上窯頂,沖爹吐著舌頭做個鬼臉,跳出院子跑了。爹跺著腳直罵敗家玩意,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黑陶馮最輝煌的時候,卻不知道斂財,他說,莊稼人的日子緊巴,缺家什用,陶器雖然是黑的,但咱的心可不能黑。
隨著現(xiàn)代生活用品充斥市場,黑陶也退出了歷史舞臺,到最后只剩下死了人摔的陶盆在用,黑陶馮的日子也開始清苦起來。
盡管日子清苦,但技藝是祖輩傳下來的,說什么也不能毀在自己手里。紀臣的不用心,是黑陶馮心里最大的疙瘩。
受不了爹的叨叨,紀臣那年一氣之下卷起鋪蓋進了城。爹跪在爺爺?shù)膲炃耙宦曢L嘆,老淚縱橫,最終把遺憾帶進了墳?zāi)估铩?/p>
娘說,是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氣死了你爹!娘一夜之間把窯扒了個干凈。
打爹死了,娘笑過一次,那是自己結(jié)婚的時候。
娘對鄰居說,沒想到俺家紀臣小學(xué)上到三年級,還能從濰坊領(lǐng)回一個戴眼鏡的姑娘,大了有出息了,燒窯這活他不學(xué)就不學(xué)吧,反正以后也沒人再用那些盆盆罐罐,以后討了媳婦知道掙錢過日子就中。
日子舒坦了沒幾年。
紀臣突然把工作辭了,在院子里重新建了窯,一天到晚鼓搗陶坯。老婆一氣之下回了城,街坊鄰居背后議論紀臣精神不正常,娘的心也堵得不透氣。娘說,就算你燒出來現(xiàn)在也沒人會用,頂多賣幾個花盆也不夠你孩子上學(xué)用,等你把家整散了,也把我氣死了。
紀臣說,爹以前是工匠,我要做大師,爹以前燒給人家用,我燒出來是讓人觀賞的。
紀臣說,自打有了孩子,這幾年整宿睡不好覺,我總得干出點事來,給孩子立個樣子,也對得起爹的在天之靈,老祖宗的東西不能毀在我手里。
紀臣說,有一次無意參加一個工藝品展會,見人家的陶器遠沒有爹的水平高,卻被奉為藝術(shù),想起小時候爹對自己的良苦用心,現(xiàn)在恨不得把腸子掏出來扔了。
娘用木棍敲打紀臣的頭,做你的春秋大夢。紀臣一言不發(fā),死死盯著窯口的火,那跳動的火苗,把自己的心烤得火熱。
出窯的那天,來了很多人圍觀,有看熱鬧的,也有來看本事的,還有縣電臺的記者,等著挖掘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紀臣跑到爹的墳前磕了幾個響頭,又沖著窯口磕了幾個頭。
一件件黑中發(fā)亮的花瓶、蘭花盆、硯臺從窯口遞出來的時候,圍觀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紀臣撫摸著作品,每一件都在上面刻上了“黑陶馮”。
娘這次哭了,自打爹死后,第一次見娘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