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健鍬
鏡湖醫(yī)院的后門,長著一株高大的木棉樹,枝繁葉茂,筆挺肅穆,應(yīng)節(jié)的時候還會長出一朵朵鮮艷奪目的紅木棉。每天,我?guī)缀醵紡倪@里走進自己工作的地方。
同樣在醫(yī)院的后門附近,有一個特殊的病區(qū)——康寧中心。這是癌癥末期患者的臨終關(guān)懷之所,他們就在這里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程。和大多數(shù)普通人一樣,醫(yī)生對“死”也是忌諱的,在他暫不需要直面生離死別的時候,對不吉祥的事物,也會不自覺地敬而遠之。我,就是這樣的人。因此,每次經(jīng)過康寧中心的時候,我都不敢直視里面的一草一木,甚至連門鎖是何模樣也不曾細細觀察。
這兒的病人無需特殊治療,因為在他們被安置到此之前,家屬或本人早已經(jīng)簽署了聲明書,拒絕一切積極的診治和搶救,讓他們安心、無痛無苦地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唯一接受的,就是止痛治療。在我不值班的時候,這兒發(fā)生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因為有專門的康寧醫(yī)生在看護著這些即將消逝的生命。
可是,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值夜班的我們就不得不兼任康寧醫(yī)生的角色。不過,我們經(jīng)常要做的,并非開具什么藥物緩解痛楚,而是在收到護士的病患死亡報告之后,來到現(xiàn)場,用“醫(yī)學(xué)知識”再次證實該患者已過世,并宣告“臨床死亡”,最后簽署死亡證明——一個稍顯繁瑣的程序,或者叫儀式。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深夜,3點多,睡夢中的我接到電話:“醫(yī)生!我們這里是康寧中心,有一個病人去世了,麻煩你來看看?!睗鉂獾乃猓瑪嚢柚荒蜔┑脑箽?,把我推下樓,推到康寧中心的門口。
此時,所有的忌諱、浮躁和埋怨,都得一一隱藏起來,畢竟這是在和生命打交道。我鄭重地按了幾下門鈴,許久,一個護士小心翼翼地把一扇門打開,動作輕柔得似乎害怕打擾一個令人敬畏的亡靈。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瞬間撲鼻而來,充斥著整個病區(qū)。走廊的燈亮著,說它明亮,是因為里面的工作人員都能一清二楚地看見;說它晦暗,是因為氣氛在燈光的渲染下,凝重得仿佛要把全部東西都染成黑色,連一盆花都不例外。
出乎意料的是,走廊中并沒出現(xiàn)任何一位家屬,我充滿著納悶。
護士引領(lǐng)我走進一間套房。里面的病床上,躺著一位面容瘦削的女士,看樣子60多歲,頭發(fā)顯然是被染成濃墨般的漆黑,眉毛畫得十分精致,皮膚掩蓋不住蠟黃與干澀,眼睛安詳?shù)睾现旖撬坪踹€露出一絲微笑。她,儼然是在小憩,可那一雙手,布滿了針頭注射的痕跡,只剩下皮包骨的模樣,仿佛在向我們訴說著一生的滄桑和坎坷。她,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病房內(nèi)鴉雀無聲,我收起猜想,按部就班地拿起聽診器,先后放到她的胸前和脖子上,確實沒有聽到心跳和頸動脈搏動,再仔細摸著手腕的橈動脈慣常搏動處——靜如一潭死水。最后,我用電筒檢查她的雙目瞳孔,確證已經(jīng)散大、光反射消失。那一刻,是3 : 15。
“醫(yī)生,遺體的腹部有一條傷口尚未縫起來,你如果有空就幫忙修整一下吧,但如果你沒時間,就交給殯儀館處理算了。”護士說。
我佯裝沒聽見,在醫(yī)囑上匆匆寫下“停止一切醫(yī)囑”,并在死亡通知單上草草寫上臨床死亡時間。我的睡意在此時又開始侵蝕自己。
“死亡通知單要交給家屬的?!蔽倚÷曊f道。
“她沒有結(jié)婚,無兒無女,親屬都在內(nèi)地。”護士在一旁回答,聲音比我更小。
“誰安排她住這里的呢?”
“她的護老院呀!這是明惠護老院的院長!”
……
我忽然從迷思中覺醒,是她!張女士。半年前在普通病房,我管過的卵巢癌病人,怪不得臉熟。只是這時的她,已無法言語,臉龐更為憔悴。我的思緒在快速地運轉(zhuǎn)著。
她第一次進入我們的視野時,已被確證患有那種可怕的惡性腫瘤,但她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的悲觀、失落和恐懼、憂愁。她的臉部總是經(jīng)過精心的化妝,顯得雍容典雅,然而癌癥造成的腹水使她腹部膨隆、舉步維艱。
每當(dāng)我們用腹腔穿刺術(shù)把腹水抽去一大部分,暫時減輕她的痛苦和不便時,她總會笑瞇瞇地向我們道謝,還重獲新生般地在陽光燦爛的地方散步,只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后來我們聽說,她一直單身,因為年輕時曾與一名飛機師相戀,可惜戀人不幸因公殉職,從此,她便把愛情之門徹底地關(guān)閉。她常常感嘆道:“我一輩子都不會碰到比他更愛我的人了!”
張女士在內(nèi)地曾學(xué)過護理專業(yè),后到澳門仁伯爵綜合醫(yī)院擔(dān)任了幾十年的護士。即將退休之際,她開始經(jīng)營一所護老院。草創(chuàng)階段,整個院子只有她一個人,經(jīng)營者、護理者、清潔衛(wèi)生者,甚至廚師的角色,居然集于一身!
得知她的經(jīng)歷之后,大家漸漸親切地稱呼她為“院長”。
在熬過了許許多多艱難困苦之后,“院長”的事業(yè)終于開始蒸蒸日上。她的護老院收容了眾多老人,年齡從80歲到105歲不等。
我們慢慢和她相熟之后,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肯花更多的時間和耐心與一位病患聊天,而且,我們從來都不曾覺得,這樣做會妨礙自己的工作,會延遲自己的下班時間。她其實已經(jīng)不是頭一回住院了,但每次她都在病情稍微緩解之際就急著出院,她說,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些老爺爺、老奶奶。說起這些長者的時候,她的目光里總是洋溢著陽光、快樂和滿足。
她年輕時健步如飛,不想在60歲之時,由于忙著回應(yīng)一位護老院長者的呼叫,自己一時性急,走路摔倒了,把左側(cè)膝蓋骨摔得粉碎,康復(fù)后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著。
盡管每次住院都沒有親人送來的問候、鮮花、水果,但是“院長”幾乎從未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孤獨、寂寞和傷感。只有那么一次,她在偷偷地傷心掉淚。事后我們打聽得知,一位護老院的老奶奶在“院長”住院期間,離世了。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她總是念叨著“院長”的名字……
如今,她也到了天國,可以相會她鐘愛一生的愛人,可以繼續(xù)守護那些她永遠放心不下的長者們了。
我瞬間想起了什么,心中彌漫著內(nèi)疚和自責(zé),便轉(zhuǎn)身回到病房?!霸洪L”腹部有一道手術(shù)創(chuàng)口依舊敞開著,雖然不再有鮮血滲出,雖然不再引起難忍的疼痛。我靜靜地蹲下,輕輕拿起縫針和手術(shù)鑷子,一針一線地把不再愈合的傷口認真縫好,把皮膚邊緣對好,在那一刻,我的腦海中沒有生死的糾結(jié),只有孟郊那句古詩始終縈繞在心頭——“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她不曾為人母,但她是愛的化身。人,總該有生命的歸依,她為此付出了很多很多,現(xiàn)在,我也該為她付出力所能及的勞作。
走出康寧中心,我躡手躡腳地把大門推開。門外是呼嘯的夜風(fēng),半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把木棉樹頂端的云霧照得如同白晝,甚至能看清上面的每一片綠葉、每一朵花兒,它們隨著夜風(fēng)搖曳著自己瘦瘦的身姿,似乎在沖著門里剛剛飄逸的亡靈,快樂地伸出邀請之手。我小心把大門關(guān)上,這一刻,那青灰色的門鎖鑲嵌到了我的大腦中。
來日不多,就該輕擲生命嗎?來日無多,反而讓她不敢懈怠,用盡僅存的精力、才智和愛心,把人生的這臺戲努力演下去,把愛無保留地傳播給需要的人。當(dāng)她被病魔折磨得生不如死,被命運扼住咽喉難以呼吸的時候,希望之光可能在腦中閃耀,生命之花可能在心頭勃勃綻放,而她把這一切都獻給了護老院的長者們。
清晨,我卸下工作,如往常一般從鏡湖醫(yī)院的后門走回家。我依舊沒有在康寧中心的門口停留和注視,只是當(dāng)走過那棵高挺的木棉樹時,我留意到,雖然樹下落英紛陳,但這些花兒絲毫不褪色、不萎靡,依舊那么絢爛、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