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海軍起義的前前后后

湯薌銘（1883-1975），湖北浠水人，字鑄新，湯化龍之弟。畢業(yè)于福建船政學堂，后留學英國。1912年任海軍部次長，依附袁世凱?？谷諔?zhàn)爭時期充當漢奸，1945年春，湯薌銘認識到日本軍國主義必將覆滅，因而宣布辭去一切偽職。新中國成立后，湯薌銘雖曾先后兩次被捕，均免予起訴處分。

辛亥革命海軍起義，我曾親身參與其事，光陰易逝，忽忽已五十年了。茲就回憶，紀述如次。

一

晚清海軍，有大小艦艇四十余只，分為巡洋、長江兩個艦隊。巡洋艦隊以海圻、海容、海琛、?；I、建威、通濟、飛鷹、聯(lián)鯨、舞鳳等艦及湖鶚、湖鵬等四魚雷艇組成。海圻最大，有四千三百余噸，英國船廠制造，有二十一生的大炮。其次是海容、海琛、?；I三只姊妹艦，都是二千九百余噸，德國船廠制造，有十五生的大炮，射程極遠，火力甚強。巡洋艦隊的統(tǒng)制（當時以司令稱為統(tǒng)制）是程璧光，駐在海圻艦上，艦長（當時稱為管帶）是湯廷光。長江艦隊以楚豫、楚泰、楚觀、楚謙、楚同、楚有、江元、江亨、江利、江貞等艦組成，都是日本船廠制造的炮艦，其形狀類似大型裝甲艦。六“楚”都是七百噸，四“江”都是五百噸。長江艦隊的統(tǒng)制是沈壽堃，隨時移駐各艦，無一定的旗艦。這兩艦隊之上，設(shè)一巡洋、長江兩艦隊統(tǒng)制。

一九一○年，薩鎮(zhèn)冰卸海軍大臣職，出任巡洋、長江兩艦隊統(tǒng)制，其統(tǒng)制部設(shè)在上海高昌廟一座大樓里面。當時一等參謀鄭權(quán)，和薩鎮(zhèn)冰是同學，只支工資不辦事，因此薩先生呈請北京海軍部調(diào)我代理鄭權(quán)的職務。我于一九一○年二月到高昌廟任職。

辛亥八月二十一日（舊歷，公歷為1911年10月12日）早晨六點，薩到我寢室，給我看一件北京海軍部發(fā)來的急電，上面寫著“親譯”二字，已由薩先生用密碼本親自譯出，大意是說八月十九日武昌兵變，兩湖總督瑞澄已出城到楚豫兵艦，除已派陸軍進剿外，望即親率軍艦前往武漢，海陸夾攻云云。當時停泊在上海黃浦江的軍艦不多，有一些正在船塢修理，不能立即航行，只有楚有一艦能夠立即出發(fā)。薩先生命我一面擬電告知在山東附近海面作夏季演習的海容、海琛兩艦星夜開赴武漢，一面通知楚有速準備開船。我同薩先生于二十一日下午到了楚有艦上，所有參謀、副官、秘書的事務都由我一人擔任。長江夜航不易，找得漢口領(lǐng)江公司中的一個姓馮的領(lǐng)航。八月二十六日早晨，至達漢口劉家廟附近江面，長江艦隊統(tǒng)制沈壽堃已先從九江到了漢口指揮艦隊。沈和各艦長都來楚有向薩報告情況。他說，軍艦上有軍官鄭禮慶、朱孝先兩人同情革命，投入黎元洪那方面去了（朱已故，一九五○年我聽說鄭還在上海）。

在漢口劉家廟附近江面上停泊有楚豫等數(shù)只軍艦，我們楚有停泊在楚豫相近的地方。薩下令全部艦隊處于戒嚴狀態(tài)，不許任何外來船只靠近軍艦，不許官兵離艦上岸，艦上人員非因公務不許彼此往來。他每天命我到各艦上傳達命令，視察情況。

隔了幾天，有一人假裝西洋人，帶一副假胡子乘一只小火輪，駛近楚有艦旁。艦長朱聲崗命士兵開槍，我趕上前去阻止，讓他們靠近本船。那人站在船頭用英語說要見薩統(tǒng)制。朱聲崗告訴我這個假洋人就是朱孝先。我問他來干什么，他用英語說，有一封信給薩上將。我把信接到手，叫他開船離開了。這封信是黎元洪具名的，信中稱薩為老師（因為黎本是海軍學生），大意是說清廷無道，武昌軍民萬眾一心，立誓推倒君主、建立共和，請老師共舉義旗云云。薩先生閱后默無一言，只告訴我黎原是海軍中人，甲午中日之戰(zhàn)時因軍艦被擊沉，浮水得以生還。又過了幾天，一個名叫軻斯的瑞典人，是紅十字會會員，乘懸有紅十字會旗幟的小火輪來楚有艦見薩先生，所說的都是宣傳武昌革命軍怎樣好，清朝一定會推倒等等的話，最后拿出一封黎元洪的信交給薩先生，信中與朱孝先送來的信大意相同。薩先生看了信以后，軻斯要求復信，被拒絕了。

二

我同楚有艦上一個輪機士兵劉倫發(fā)交談了幾次，知道他的家眷住在武昌城內(nèi)，熟悉武昌情形，并且同情革命。我就向薩先生建議，派他去武昌調(diào)查革命軍的情況，薩應允了，我便寫好一封給我的哥哥湯化龍的信交劉帶去（我的哥哥當時任武昌革命政府的政事部長）。過了兩天，劉倫發(fā)帶回我哥哥的一封信，用很小的一張信紙寫了幾句話，大意說：武昌舉義，各地響應，革命必成，望策動海軍早日反正，以立殊勛云云。劉倫發(fā)向薩先生報告說，武昌革命軍秩序良好，人民亦同心協(xié)力要推倒清朝，建立共和，青年學生紛紛投入軍隊，準備作戰(zhàn)，都督黎元洪的司令部設(shè)在閱馬廠咨議局里面，革命政府的職員都能吃苦耐勞，每月只支二十元的生活費；他從漢陽門進城住了兩天，仍從漢陽門出城，出進都有人搜查。薩先生聽了未發(fā)一言，只是聽到革命政府每人每月支二十元的生活費時連連點頭。

舊歷九月初旬，海容、海琛兩巡洋艦來到了劉家廟江岸附近停泊。海容艦長喜昌（別字其五），海琛艦長榮治，都是滿族。我同這兩艦上的人員談話，知道艦上的官兵對他們的印象不太好。

在海容停泊的附近江岸一帶，都布滿了清廷派來的陸軍，和我們?nèi)〉寐?lián)系，知道指揮陸軍作戰(zhàn)的是馮國璋。過了幾天，馮派陶某（安徽人，后來在北京統(tǒng)率辦事處任職）和另一軍官來到海容艦，請求海軍炮擊武昌，協(xié)助陸軍進攻。薩先生命我傳達海容、海琛等艦，定于九月初七日（這個日期可能不正確）向武昌炮擊。當時武昌武勝門外鳳凰山炮臺時時發(fā)炮，向漢口方面射擊；從武昌到青山二十里長的江岸堤邊，都安設(shè)有漢陽兵工廠造的七生的半野炮，曾向停泊在離劉家廟江岸不遠的楚豫艦開了數(shù)十發(fā)炮，打死了一個水兵。因為瑞澄住在楚豫艦，該艦每天遭到攻擊，因此薩先生把楚豫調(diào)開，駛赴長江下游。我們于九月初七日下午三點，從湛家磯附近江面整理艦隊出發(fā)。駛至紗麻局附近江面，海容向堤岸開了幾炮，革命軍設(shè)在江堤的數(shù)十門野炮，紛紛開炮還擊。我們的炮射程很遠，炮彈都越過江堤，打到后面陸地上去了，而他們的炮卻都打中我們的軍艦。海容艦上有兩人受傷，一個是水兵，一個是艦長喜昌的侍從（北京人）。鳳凰山的炮臺也發(fā)了炮，沒有打中我們的艦只。下午四點，薩先生叫我傳令把艦隊駛回劉家廟附近江面。這次只和江岸炮兵互擊，并未向武昌城內(nèi)發(fā)射一炮。

當時最大的軍艦海圻已由程璧光乘赴英國慶賀英皇加冕，一時不能回國，?；I不在此間。我認為只要同海容、海琛兩艦官兵的關(guān)系搞好了，我們起義就有把握。我和江貞艦艦長杜錫珪商量，分途進行活動。各艦士官均深明大義，同情革命。這時長江艦隊統(tǒng)制沈壽堃已離艦到上海去了。

袁世凱被清廷起用以后，某日到湖北蕭家港車站慰勞前方軍士，派人來約薩先生前往一談。我同薩于夜間九點鐘到達車站，同去見了袁。他們兩人談話時，我候在第四鎮(zhèn)統(tǒng)制辦公的一節(jié)車上，當時我看到卸任第四鎮(zhèn)統(tǒng)制王遇甲，我和他談過幾句話，并看見王把移交冊子交給新任統(tǒng)制（可能是楊善德）。薩先生和袁談了一點鐘的話后，我們?nèi)宰疖嚨絼⒓覐R回海容艦。

我和杜錫珪見艦上官兵都同情革命，就不斷勸說薩先生率領(lǐng)海軍起義，順應潮流，為革命建立功勞。經(jīng)我們多次勸告，最后薩先生允許把全部艦隊調(diào)赴九江。我立即向各艦傳達命令，于舊歷九月初（時間記不甚清）全部艦隊駛往九江。將要開船時，薩先生向我說應當去通知馮國璋，不然岸上陸軍不知戒備，革命軍可能渡江攻擊。我說事已至此，無通知馮的必要。

全部艦隊開到九江以后，經(jīng)我們督促，喜、榮兩滿籍艦長離船乘商輪到上海去了。薩先生自以年老不能擔任非常舉動，亦乘英國太古公司的商船赴滬。

三

我們在海容艦上開會，大家推我為海軍司令。我以革命政府尚未成立，大家公推的司令只能作為臨時的，應當上面加上“臨時”二字，大家均同意。我立即著手整理內(nèi)部人事，指定杜錫珪任海容艦長，提升海琛副艦長林耐菴（這是他的別名，我記不起正名）為艦長。其余各艦人事亦略有更動，大部分仍各留原位。我還叫人畫了青天白日的海軍旗幟圖樣，命各艦自己用布制成。

一切布置完畢以后，即于某日（日期回憶不起）懸起新的海軍旗幟，宣布起義，并立即派人與九江陸上軍政機關(guān)聯(lián)系。當時九江業(yè)已獨立，主持九江軍務的是馬毓寶，在江岸設(shè)有辦事處，處長系李烈鈞，和我們聯(lián)絡的是吳鐵城（吳原是九江關(guān)監(jiān)督的人員）。我寫了一張電報稿托他們拍到武昌都督府，大意是說我即日率艦到武漢幫同作戰(zhàn)。兩天以后，黎元洪都督派徐明達、李作棟兩人乘輪船來到九江，持一份慰勞海軍的信并款數(shù)千元，登艦慰勞（信是我哥哥湯化龍親筆寫的字，文章也是他作的）。

我把艦隊的給養(yǎng)預備好了以后，把全部艦隊開到青山附近江面停泊。黎元洪都督派李國鏞攜帶若干銀幣來艦作為暫發(fā)一部分軍餉之用。我們第一步是炮打二道橋和三道橋，阻斷清軍的鐵道聯(lián)絡，同時由徐明達向青山岸上駐軍司令成某（名字記不起）促其組織軍隊攻打二道橋，截斷漢口清軍的歸路。我們接連好幾天炮擊二道橋和三道橋，我又親到青山成某的司令部內(nèi)，幫同計劃利用海軍大炮掩護，組織陸軍乘船攻占二道橋。某日早晨天未明時，岸上駐軍集合許多輪船和民船，從青山江邊出發(fā)，運送了一營多人到二道橋不遠處登陸。這些軍隊多數(shù)是訓練不久的，登陸以后，人聲嘈雜，秩序不好。到了天明，清軍從二道橋附近的炮位開炮射擊，革命軍雖然以一部分民房作掩護，但仍受到清軍發(fā)射的子母彈的殺傷，頗有傷亡。我命艦隊開炮百余發(fā)，把清軍的火力壓住。但是革命軍所占的地形不利，到了中午仍乘原船運回青山江岸登陸。有一天黎都督派人來告訴我，清軍攻打甚猛，企圖越渡漢水，攻占漢陽，要求艦隊開到漢水入江口外，炮擊清軍，阻其渡過漢水。我即率領(lǐng)海容、海琛兩艦溯江直上，命其余軍艦防守江面，并命湖鶚魚雷艇隨行，便于上下逡巡，兼?zhèn)鬟_命令。當海容、海琛到達漢江口外，正在偵查地形時，清軍在江岸設(shè)的大炮一齊發(fā)炮，形勢甚急。我把海容、海琛駛回，發(fā)炮射擊江岸清軍的炮臺及其駐在江岸附近的陸軍。彼此炮擊約有兩點鐘之久，海容中了數(shù)十炮，艦上有三人受傷死亡，清軍炮火終于被我們的炮火壓倒。后來聽到第四鎮(zhèn)的人們說，當時駐在江岸附近的第四鎮(zhèn)士兵，被我軍炮火打死了四百多人。我曾親到漢江口偵查一次，看到臨揚子江附近的漢江江岸，數(shù)十里都是民房，看不見清軍所在，并且清軍以蔡甸為據(jù)點，準備渡漢，而蔡甸離江面較遠，海軍炮火不能達。只有每天率海容等艦上下逡巡，不斷炮擊二道橋和三道橋及清軍設(shè)在江岸的炮壘。

秋冬交令，武漢附近江面水淺，海容、海琛等艦吃水較深，得黎都督的允許開往上海。我們的艦艇迭次遭到岸上炮擊，船身都受了炮傷，尤其海容船頭被清軍炮火打了數(shù)十處的傷痕，亟待進高昌廟修理。我們到上海后，紅十字會的軻斯請我同杜錫珪到他家晚餐。他向我說：“你們致力革命甚為熱心，但如果清廷一旦打倒，你們革命黨人中沒有一個能統(tǒng)一中國?！蔽艺f：“革命黨的人才甚多，一定能夠組織政府，統(tǒng)一全國?！彼f：“據(jù)我看來，只有袁世凱能做中國統(tǒng)一的事業(yè)。”

南京臨時政府成立，我被任為北伐海軍總司令，又率海容、海琛等艦到了煙臺，幫同革命軍光復了登州及沿海各地。

我到煙臺的時候，該處的臨時都督王傳炯登艦向我陳述光復煙臺的經(jīng)過（詳細經(jīng)過我現(xiàn)在已不能記憶）。原來王傳炯為舞鳳艦艦長（此艦是清朝向英國訂購的，艦身極為美觀，設(shè)備極其舒適，但其排水量僅數(shù)百噸，專供海軍大臣乘坐游覽沿海?？冢c聯(lián)鯨艦為姊妹艦，當時聯(lián)鯨的艦長是陳紹寬）。煙臺光復時當?shù)刂挥泻苌俚奈溲b部隊，而舞鳳適停泊在煙臺港內(nèi)，于是公舉王傳炯為臨時都督。我到煙臺不過數(shù)日，南京政府任命的煙臺都督胡瑛也到達了。藍天蔚被任為關(guān)東都督，也到了煙臺，和我們?nèi)〉寐?lián)系。藍說，他已派了許多革命同志到了東三省做光復關(guān)外的工作，要求我派軍艦到營口等處巡弋，以壯聲勢。我即派海容等艦輪流前往。藍任商震為關(guān)東軍司令，商在山東各處招募了一些兵在煙臺口外大小欽島上訓練，預備在東北海岸登陸。

當時劉藝舟等革命同志光復了山東登州等地，我曾派兵艦到登州海面，與他們相呼應。

我們很重視藍天蔚光復東三省的企圖。我同杜錫珪坐海容在大沽口停泊，連續(xù)派兵艦到秦皇島、營口等?？诘胤饺ナ就?。后來袁世凱派劉冠雄坐火輪到海容艦，歡迎我們到北京一行。我電告南京政府后，遂和杜錫珪偕劉冠雄乘坐火車到了北京，由段祺瑞招待我們和袁見了一面。劉冠雄在南北議和成功后，就當了南北統(tǒng)一政府的海軍部長。劉冠雄在清末原任海天軍艦艦長。海天與海圻同為四千三百噸，都是當時最大的軍艦。某次劉為其妻在上海寓所做壽，命令海天從山東開回上海，并一定要在壽期的前一晚上趕到。海天不得不加快行駛，于夜間駛至吳淞口外時觸在“茶山島”上沉沒，官兵乘坐舶板逃命。劉冠雄本應處重刑，經(jīng)袁世凱從中關(guān)說，竟得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