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莊小孩

張鐘嵊

一

種剛過。

娘叫小石頭去姥姥家一趟，送剛烙的“新麥子”煎餅給姥姥嘗嘗。小石頭滿口答應(yīng)。娘把疊好的煎餅包好后，將包袱的對角系在一起，套在小石頭的肩膀上，煎餅的熱透過包袱，小石頭的背上頓感一種溫?zé)?。娘囑咐他：“走莊里要多加小心，不要叫狗咬著?！?/p>

“我才不怕狗呢，它要敢過來，我蹲下拾石頭，它就會嚇跑，如果它再敢沖上來，我就撂石頭，單砸它的腿，叫它瘸著走?！毙∈^剛出門，娘又趕上來特別囑咐了一句：“路上別和小孩打仗?！?/p>

從井泉莊到姥姥家十二里，要穿過馬莊和劉家莊。小石頭四歲前去姥姥家是舅舅推著車子來接的，他和娘分別坐在車子兩邊，當(dāng)看見舅舅臉上掛滿汗珠時，就知道快到了。

后來大了，跟著娘走著去姥姥家。路上沒人欺負，有時遇到狗叫，狗的主人會呵斥一聲，狗便不敢再逞強了。

現(xiàn)在雖然六歲了，但自己單獨去姥姥家還是第一次，娘不放心，囑咐了又囑咐。

小石頭順著跟娘走過的路，從井泉莊出來，過了北橋，向東不遠就進入馬莊，在馬莊街里，他看見了幾個孩子，幾個孩子也看見了他，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帶頭喊了一聲：

“那莊小孩？扒皮掌鞋！”

其他幾個小的便一齊重復(fù)著：

“那莊小孩？扒皮掌鞋！”

他們?nèi)硕鄤荼?，又是?dāng)莊，小石頭記著娘的囑咐“不要和小孩打仗”，便裝著沒聽見，若無其事地走他的路，只是心中忿忿地想：“你們等著！”

孩子們見他不答理，便喊：“快來看，這個小孩是聾漢，這個孩子是啞巴！”

小石頭依然走他的路，穿過了馬莊，繼續(xù)前行。

當(dāng)年八月，井泉莊學(xué)屋開始收新學(xué)生，小石頭是其中一個，他走進學(xué)屋教室時，突然見到了馬莊那個喊“那莊小孩，扒皮掌鞋”的孩子。

原來，馬莊比井泉莊小，莊上沒有學(xué)屋，上學(xué)的孩子就近到井泉莊。

“現(xiàn)在該扒皮掌鞋了吧?！毙∈^對那個孩子說。

那孩子自感理虧，只好嘻嘻地笑，心想：任他怎樣罵，我不會還口，就是打我，也只能挨著，他是當(dāng)莊。

看到那孩子的窘相，小石頭笑了，“剛才，是和你玩的，那時咱誰都不認識誰，如今，咱們是同學(xué)了。”小石頭自我介紹：“我叫趙興友——上學(xué)用的名字，大人和小伙伴都叫我的小名——小石頭。”

“我叫馬園。”那孩子興奮地說。

一場危機立刻煙消云散了。

課桌是用土坯擔(dān)起來的長木板，他倆挨坐在一起，成了朋友。

放學(xué)了，馬園對小石頭說：“你愿意吃蒲棒嗎？香蒲棒?！?/p>

“沒吃過，俺莊上沒有蒲?！?/p>

“我領(lǐng)你掰香蒲棒去?！?/p>

“去你莊，不會又有小孩罵我吧?！毙∈^說。

“你是我的好朋友了，誰敢罵！”馬園滿有把握地說。

“隨便掰人家的蒲棒人家愿意嗎？”小石頭擔(dān)心地問。

“那一汪蒲都是我爹種的?！?/p>

小石頭跟著馬園穿過馬莊街里向東走去，為了保護朋友的安全，路邊的狗都被他呵斥得不敢叫了。

來到蒲汪，小石頭看見香蒲的葉子像一把把綠色的細劍從水中刺了出來。

馬園先脫了鞋下去，驚得浮萍上蹲著的青蛙一片頻頻跳水聲，隨著漣漪交錯泛起，“呱呱”的叫聲戛然停止。

馬園說：“水并不深。”于是叫小石頭也脫鞋下來。

他讓小石頭看著，只要輕輕劈開那幾片長長的嫩葉，便會露出一根嫩嫩的黃綠色的香蒲棒，用手一掰，就斷下來了，吃到嘴里又脆又甜。

小石頭掰了幾個就上岸了，馬園一會兒掰了十幾個。

小石頭感到腿肚子發(fā)癢，低頭一看，一只螞蟥正在吸血，忙用手拽，螞蟥被拽得長長的卻不下來，馬園立刻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螞蟥掉了下來。

“不能用手拽， 拽斷了，它的頭就鉆進肉里去了?！瘪R園很有經(jīng)驗地說。

馬園把他掰的十幾個香蒲棒都送給小石頭，把他送出了馬莊。

分別時，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激之情。

星期六下午，小石頭問馬園：“明天，我想和你去拾滑石，做石筆，去不去？”

“去。”馬園回答。

“得走十里路，來回二十里?！?/p>

“行。”馬園說，“快過年時，我趕過招賢集，來回三十里。”他想起那次經(jīng)歷，不好意思起來。當(dāng)時，他和一個伙伴在穿過宋家春生莊時，街上七八個小孩看見了他們，齊聲喊：“那莊小孩？扒皮掌鞋！”他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便發(fā)誓報復(fù)：以后外莊的小孩經(jīng)過我們莊時，也要大聲喊。

“于是，你們就拿我出氣了？”小石頭說。馬園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他們按約定帶上了挖野菜的鏟子和小布袋，向東山進發(fā)。

他們順著山溝，蹚過一條布滿石頭的小河，河岸上的田地里散落著許多白色的小石塊。

“這些都是滑石?！毙∈^說。

馬園要揀，小石頭阻止他，“這些滑石太小，割不出石筆來，要挖拳頭大的才行?！毙∈^有經(jīng)驗，看見露頭的就用鏟子挖，一會兒挖滿了袋子。

向回走時，馬園在河邊揀了一個精小的卵石，拿給小石頭看，“我爺爺說，這叫老鴰枕頭?！?/p>

“對，是叫老鴰枕頭，我奶奶說，這是老鴰從東海崖上叼來的，當(dāng)睡覺的枕頭?！毙∈^說完后，又反問馬園：“你說，老鴰真用這石頭當(dāng)枕頭嗎？雞、鴨、鵝睡覺時都用一只腿站著或趴著，把頭回過去插進翅膀里，從沒有見它們枕東西，老鴰不和它們一樣嗎？”

馬園也不大相信，“等有一天，我爬到樹上看看老鴰窩就知道了?！?/p>

離莊不遠了，二十里路的步行。使兩人又累又渴，小石頭忽然靈機一動，“咱們吃野西瓜去。”

“你是說野西瓜？什么野西瓜，是‘屎瓜吧，屎里的瓜種發(fā)芽，長大結(jié)出來的瓜。”馬園說。

“就算是‘屎瓜，種莊稼不是用屎追起來的？用人屎、豬屎、驢屎、狗屎、雞屎追起來的，種瓜的也離不開屎?！毙∈^反駁說。

馬園不說了，跟著小石頭穿過一片被風(fēng)吹得“唰唰”作響的高粱地。在與谷子地交界處，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墑溝，小石頭找到了一棵野莓，濃密的葉子下面掛著一簇簇紫色的果實。撥開野莓的枝葉露出了一個綠色的西瓜！

“這是上次割草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還很小?！?/p>

小石頭把西瓜摘了下來，順手薅了一把草，擦去了瓜上的泥土，然后用指甲輕輕在中間劃了一道，兩手一拍，“撲”的一聲裂成了兩半，瓜瓤紅紅的，瓜子黑黑：已經(jīng)熟透了。

一人一半大口吞食著。

“真甜！”馬園不再說這是“屎瓜”了。

吃過之后，小石頭注意到秧上又掛了一個小西瓜，便薅了一把草，把小西瓜蓋起來。

“等下次咱再來吃。”小石頭說。

吃瓜解了渴，走路也有勁了。

分別時，小石頭告訴馬園：“明天我們鋸石筆?！?/p>

鋸石筆的小鋸條是小石頭自己做的，他找了一段鐵絲，捋直后用斧頭墊在石頭上砸成扁扁的一條，再用斧刃在一側(cè)砍上一個個的小牙，小鋸條就做成了。

“用小鋸鋸滑石時，要不緊不慢。不然鋸出來的滑石片厚的厚、薄的薄，鋸出來的石筆一頭粗一頭細，不好寫字。”這是小石頭的經(jīng)驗之談。

“要不然，你別鋸了，我鋸了給你?！毙∈^補充說。

“我學(xué)著鋸，慢慢就會了?！瘪R園說。

“磨鐮割谷棗紅肚”，割完谷子不久，小石頭的舅舅送來了一箢子紅紅的大棗。小石頭自然忘不了給馬園。不過，又使他聯(lián)想起酸棗來。

“你愛吃酸棗嗎？”小石頭問馬園。

“你是說棘子棵上結(jié)的酸棗？”馬園問。

小石頭點點頭。

“莊東邊溝崖上有幾墩棘子，每年發(fā)出許多枝條，但不等到結(jié)酸棗，就被人用鐮割了去護墻頭，夾障子了?！瘪R園說。

“俺莊東邊有一條大路溝，溝不遠，有一片荒林子，那里有很多酸棗林子，等我回家拿了鐮，咱一塊兒去摘?！?/p>

原來，那林子是多年來無主墳地演變成的野墳場，每當(dāng)夜晚，在莊里就可以看見林子中跳躍著的“鬼火”，人們怕被鬼迷著，沒有人愿意進去。護墳的棘子叢都已長成了一棵棵酸棗樹，樹下長滿了“老鴰眼（半夏）”“貓子眼”“死人頭發(fā)（野蒜）”等各種雜草，“狗奶子（枸杞）”“捎瓜瓢”的枝藤相互攀纏著。

小石頭揮著鐮刀邊割邊走，來到酸棗樹下，一只手拿鐮刀把頂枝勾彎，另一只手將頂枝上那些已經(jīng)發(fā)紅的酸棗捋進口袋里。

馬園試探著向林子里走，沒走幾步腳就被絆住了，只好退出來，擔(dān)心地問：“里面有長蟲吧？”

“沒有，我們來過幾次，誰也沒有碰見過長蟲?！毙∈^說，“你沒帶鐮刀，不要進來了。我摘了給你。”

不一會兒，小石頭的口袋被裝得滿滿的。出來后身上已掛滿了“鬼杈子”，它像蒼耳一樣，想讓人把它帶到別處去生長繁殖。“鬼杈子”掛到身上撲打不掉，只能用手一個一個地拽去。

自從那次吃了馬園家的蒲棒，小石頭一直在想，哪一天也讓馬園嘗嘗他家種的東西。

又是一個星期天，星期六放學(xué)時小石頭就和馬園約定：明天咱們下河逮魚去。

已是秋天，河里的洪水早已過去，河里的小魚卻被留下來了，河水也早已變得清澈透底，因此，馬園很愿意與小石頭一起下河逮魚。

但來到河崖后，他們并沒有下河。小石頭告訴馬園：“咱先在這里烤豆子吃。”

馬園曾吃過野外的烤豆子，是和幾個小孩偷偷摸摸烤的，大人知道了不愿意。

小石頭說：“烤人家的豆子，人家當(dāng)然不愿意，烤自家的人家管不著?！闭f著用手指著東邊那片金黃色的豆地，“那是俺家種的?！?/p>

小石頭在崖上挖了一個槽，折來幾個粗柳條搭在上面，然后走到自家的豆地里，揀豆角顆粒飽滿且開始發(fā)黃的豆棵子，大大方方地薅了一大抱。

“也太多了?！瘪R園說。

“不多，吃剩下帶走?！毙∈^說完又去豆地里劃拉來一筐干豆葉。然后，將豆棵子搭在柳枝上面，用火柴在槽里把豆葉點著。先是濃煙滾滾，接著火苗冒出，隨即傳出“劈劈叭叭”的豆角炸裂聲。

小石頭揀出已烤得焦黃熟透的豆莢讓馬園剝了吃，自己則繼續(xù)忙于燒烤，直到把薅來的豆子全部烤完。

兩人吃過后，剩下的放進了筐里。

“現(xiàn)在該下河了，先洗澡，再逮魚?！毙∈^說。

他們沿著沙灘向河邊走著，只見一人扛著鐵叉，手提一只鱉走過來，兩人好奇，立刻靠了上去。

“大叔，這只大鱉是你逮的？”小石頭問。

“在河邊沙灘里叉的?！蹦侨送Ａ讼聛恚檬种钢负竺?。

“頭一回見這么大的鱉，你是怎么找到的？”馬園也好奇地問。

“有好幾天了，我一直發(fā)現(xiàn)在那片沙地里有鱉爬過留下的‘影杠，今天才找到它，它在沙里趴著，不用叉逮不著它。”

“大叔真有本事。”小石頭又問：“聽說有的鱉是長蟲變的，這是真的嗎？”

“那是胡扯！長蟲怎么能變成鱉？不是一路的。”那人回答。

“但那天趕牛家莊集，我見有人把鱉掛在賣肉的肉架子上，說如果鱉是長蟲變的，聞到肉味就會現(xiàn)原形?！?/p>

“說呱也有人當(dāng)真，說孫猴子會七十二變也有人當(dāng)真。反正我不信，鱉就是鱉，不是長蟲變的?！蹦侨苏f完向前走了。

他倆吃了烤豆，口確實有些渴了，便先來到河心的濕沙梁子上用手扒了扒，趴下就喝。

洗完澡開始逮魚。

各人從沙洲上的草叢中提了一根長長的草穗，將一端含在口中，捉到魚后，可以串在上面，騰出手來繼續(xù)逮魚。

馬園不大一會兒逮了一串閃著彩虹的“花翅鰱子”，小石頭逮的多是“沙里趴”。

小石頭感到，“沙里趴”最好逮。雖然開始不知道它趴在哪里，但只要用腳把水下的沙攪一下，它就會不得安寧，迅速鉆出來，重新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鉆進去，這時，只要看準了它鉆入的位置，雙手插進沙里一捂，手到擒來。

而在馬園看來，“花翅”是最好逮的，看見它在水里竄來竄去，迅速用雙腳把水?dāng)嚋啠蜁⒖谈Z到兩腳之間最渾的地方躲起來，于是可以“渾水摸魚”了。

分別前，小石頭將剩下的烤豆都拿給馬園，叫他帶回家給弟弟吃。然后，每人拿著一串魚回家了。

小石頭和馬園成了好朋友，好朋友之間無話不說。

“昨晚，俺莊的趙云慶用兜子打下了一只大雁，也太巧了?！毙∈^說，“這些日子，俺莊北邊的麥地里每天傍晚落下成群的大雁，低頭吃麥苗。但人不能靠近它們，因為有站崗的雁，一直仰頭向周圍看，一有動靜，站崗的雁先叫喚。趙云慶遠遠地用兜子向雁群扔石頭，碰巧了，讓他打中了一只，當(dāng)時雁群被驚得‘呼呼地飛走了，被打中的那只飛不起來，他趕緊跑過去把它抱住。現(xiàn)在，這只大雁還活著，就拴在他家里?！?/p>

“我從沒細細看過大雁，你帶我去看看吧。”馬園說。

放學(xué)后，小石頭便帶著馬園到打大雁的趙云慶家，那只大雁被拴在院內(nèi)的石榴樹下，樣子很像一只大灰鵝，只是頭上沒大疙瘩，嘴也稍尖，但翅膀很長，那只被石頭打傷的翅膀無力地耷拉著。

“想養(yǎng)著它，可是給什么它也不吃。”趙云慶說。

“一定是想它的伙伴們了?！毙∈^說，“它太可憐了。馬園，我們走吧。”

小石頭和馬園的交往越來越密切，連對方家中大人的名字也都知道了。

一天，小石頭問他爹：“我同學(xué)他爹叫馬繼誠，你認得他嗎？”

“馬繼誠！不光認得，俺倆還是好弟兄呢，他家養(yǎng)蒲，做蒲的生意多年了，咱家冬天鋪的蒲席，夏天用的蒲扇，還有你冬天里穿的蒲鞋，都是他家給的，我給他錢，他說什么也不要。”

馬繼誠則有一天主動問兒子馬園：“常見你和一個叫小石頭的同學(xué)來往，不知他爹叫什么？或許我能認得，前后兩莊我不認得的不多?！?/p>

“他爹我知道叫趙永善?！?/p>

“趙永善？趙永善！救過你的趙永善！”馬園他爹驚奇地問。

這倒讓馬園摸不著頭腦。

他爹便把發(fā)生在幾年前的事告訴他：“當(dāng)時你三歲，我領(lǐng)著你到汪北崖。我看你在地上玩得高興，便抽空到離汪崖不遠的棉花地里給棉花打杈，忽然聽見有人喊：‘孩子滾到汪里去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急急跑下汪崖，只見一個男人把你從水里抱了出來。幸虧救得及時，只喝了幾口水，無大礙。那男人就是趙永善，當(dāng)時，他正在汪南崖漚苘麻，抬頭時猛然看見北崖有小孩滾到水里，顧不得挽褲子就蹚過來救你。我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當(dāng)場許下要他當(dāng)你的干爹，沒有他救得及時，就沒有你了，但他卻笑道：‘你有你的兒子，我有我的兒子，不能再要你的兒子，往后，咱弟兄倆，小心看好自己的兒子就行了?！?/p>

馬園曾聽說自己小時候掉汪里過，但不知道救他的竟是同學(xué)小石頭的爹。

馬園默默地站著，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淚，但很快就用袖子抹去了。

最后，他對爹說：“等過年時，我想到小石頭家給永善叔磕頭?！?/p>

插圖/黃逸君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