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1983年,美國紐約的藍登書屋策劃出版了一套“現(xiàn)代圖書館”叢書。該叢書致力于將古今最偉大的思想著述納入美國家庭的書房,其中有一本《孔子的智慧》,被認為是當代美國人認識孔子思想的最佳讀物。書的作者即林語堂。
書中有一組重要人物簡介。在與孔子相關(guān)的18位古代人物中,第17位顯得尤為特別,原版直譯過來為“南子皇后—— 一個聲名狼藉、浪蕩放肆的美麗皇后,衛(wèi)靈公的妻子”。林語堂在此書中,大量引用 《史記》 《論語》 《禮記》 中的原文,來引述孔子生平及其思想,而沒有過多地加以發(fā)揮。
世事往往犬牙交錯,東邊日出西邊雨。在美國暢銷一時的 《孔子的智慧》,在國內(nèi)并沒有什么市場。因為對林語堂引錄的那些經(jīng)典原文,多半有國學(xué)底子的舊式文人,從小就能背誦出來,如今還要用洋文轉(zhuǎn)譯過來,不是多此一舉嗎?而那些喝過“洋墨水”的摩登青年,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吃人禮教”,就更不可能在家中供奉一所英文版的夫子廟了。
在國內(nèi),林語堂關(guān)于孔子的劇本 《子見南子》遠比 《孔子的智慧》 更為暢銷。1936年10月,商務(wù)印書館將這個劇本轉(zhuǎn)譯為英文出版發(fā)行,和林語堂的其它小品文合為一集,題為 《子見南子及英文小品文集》。每本三塊大洋的高昂售價,卻令人們趨之若鶩,慷慨解囊,迅即搶購一空。到1941年4月,上海某出版社更直接將林語堂的 《子見南子》 與曹禺的 《雷雨》、田漢的 《湖上的悲劇》 合編為 《英譯中國三大名劇》,并稱:“本書所選三大名劇,系二十年來新文學(xué)運動中最成功的作品,原著者曹禺、林語堂、田漢,俱為中國文壇巨子,聲譽遠達海外,所選三劇皆曾震動全國文壇,擁有數(shù)百萬觀眾及讀者,足證此三大劇本之價值?!?/p>
《孔子的智慧》 是林語堂用英文寫成的一部著述,他生前并沒有將其翻譯為中文;而 《子見南子》 這個劇本,林語堂最初是用中文寫成,到1936年時再英譯出版。一邊是在美國家庭的書房里,用英文介紹孔子的生平及其思想;一邊是在中國青年的書架上,用中英雙語講述孔子戲劇性的逸事。這一事件在1930年代的中國,本來就極富戲劇性。
一句話,一出戲
“子見南子”的故事出自《論語·雍也》,原文只有兩句話:“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對于這一句話,歷代研究 《論語》 的學(xué)者都曾作過注釋,無非是從史實與禮法角度進行闡述。
后世對“子見南子”的種種評論與想象,大都以司馬遷 《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為準。即孔子確實去謁見過南子,至于這個過程是否符合禮法,在司馬遷的白描手法中是被懸置起來的。譬如“圣人是否可以見淫婦”“圣人是否可以謁見君王之妻”等,皆不在司馬遷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愿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帷中??鬃尤腴T,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玉聲繆然。孔子曰:“吾鄉(xiāng)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弊勇凡徽f。夫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居衛(wèi)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鬃釉唬骸拔嵛匆姾玫氯绾蒙咭?。”于是丑之,去衛(wèi),過曹……
根據(jù)這段敘述,林語堂再行擴寫,將其編寫為一部萬余字的劇本。作為需要擴充大量對白、情節(jié)、表演程式的劇本,《論語》中的一句話要變成一出戲,當然需要添加必要的想象與虛構(gòu)。實際上,即使是 《史記》 中擴寫出來的內(nèi)容,有多少真實性和可信度,歷來也是爭執(zhí)不休的。故林語堂這個劇本一出版,招致的麻煩就遠不是學(xué)術(shù)爭論那么簡單了。
1928年11月,《奔流》 雜志上刊出了林語堂的 《子見南子》 劇本,這是中國第一部將孔子形象編入話劇的劇本,也是林語堂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劇本。在 《子見南子》 中,孔子既不是高高在上,供奉在廟堂中的圣人形象;也不是頭腦冬烘,必須打倒而后快的老古板。林語堂賦予了孔子鮮活的氣息,讓還在編 《歷代尊孔記》 的老夫子們大跌眼鏡,也讓高呼“德先生”與“賽先生”的新潮青年們眼前一亮。
在“接待室”里等候南子到來之前,孔子與一個總是打斷他說話的蘧伯玉,上演了一出開胃酒式的“對手戲”:
蘧伯玉(感覺煩厭):子路什么時候來?
孔丘:阿由?他總是遲到的……但是他也總是道歉的。你不能怪他。
蘧伯玉:怪他做甚!我想這件事由他及彌子拉攏,加以先生的盛德令名,必定會成功的。
孔丘:(肅然起敬,忙答) 哪里,哪里。君子惟求行道而已,余者都不在乎……
蘧伯玉:(似乎不聽見)聽說奉粟四萬—— 不,六萬,跟先生在魯時一樣?
孔丘:全不在乎,全不在乎!這不過表示……呃……相當?shù)摹?敬意。君子—— 迎之致敬有禮則就,禮衰則去。全不在乎……相當?shù)摹冶緛頍o可無不可。
蘧伯玉:這是當然!不過我們都不是匏瓜(孔丘瞟蘧伯玉一眼)焉能繋而不食?(兩人都現(xiàn)微笑)我是喜歡說老實話的。而且我想—— (手指侍者喝著),端茶……
從林語堂的角色安排來看,孔子與蘧伯玉似是來“應(yīng)聘”的。首先,蘧老以孔子弟子遲到為話頭,既讓孔子覺得難堪,又順便顯示他知道內(nèi)幕。在孔子表示出君子風(fēng)度時,話還沒說完,蘧老立即打斷,又聊起了年薪。當孔子想再次表示出滿不在乎時,已經(jīng)有點力不從心,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幾句后,干脆表明自己“本來無可無不可”。蘧老接下來的理論是,應(yīng)當爭取高薪,并聲明自己是“喜歡說老實話的”。
后來,當遲到的子路告知孔子,已落實了年薪六萬的待遇,孔子那一套“無可無不可”的理論再次搬上前臺。劇中的臺詞是:“君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像伯夷叔齊一定不做官固然拘泥太甚,一定要做官,也可以不必。有禮則就,禮衰則去。我無可無不可?!鞭静駥鬃拥倪@套理論心領(lǐng)神會,并深為認可這套官場哲學(xué)。面對師徒二人—— 主張做官的子路和不緊不慢、無可無不可的孔子,劇中安排蘧老以喃喃自語的方式評價:“一個主張做官的,卻不懂得做官。一個懂得做官的,卻主張不一定要做官。”
其實,“無可無不可”說的不僅僅是孔子的處世策略,后來歷代尊孔者無不將這一理論發(fā)揮到極致。朱熹就認為,孔子思想的最高點就是“中庸”,學(xué)習(xí)孔子應(yīng)先看 《論語》 《大學(xué)》,到達一定境界之后,才能看 《中庸》。境界達不到“中庸”的,就只能用“禮法”“理”來進行引導(dǎo),所以后來才出現(xiàn)了讓現(xiàn)代人痛恨的“存天理,滅人欲”之主張。
但“中庸”的境界不是那么容易達到的,“無可無不可”更容易把人引上放縱自己、隨心所欲的境地。從與朱熹同時代的陸九淵開始,就已有人主張孔子思想中的“自由”成分,到了明代晚期,由于王陽明將“無可無不可”的思想推向頂點,孔子思想出現(xiàn)了空前的改造,崇尚心靈自由、自我實現(xiàn)的“心學(xué)”開始占據(jù)這一時代的思想舞臺。
清代以來,“心學(xué)”體系經(jīng)過晚明的剝洗與清代前期的打壓,已經(jīng)完全趨于湮沒。孔子思想開始向格式化方向發(fā)展,千篇一律的講章、不厭其煩的字詞解釋,“四書五經(jīng)”成為約束知識分子思想和行為的工具。
在經(jīng)歷了以失敗告終的社會改革和帝制的潰敗后,在“疑古思潮”和“新文化運動”的兩面夾擊中,進入20世紀上半葉的孔子思想,面臨著國人非此即彼的選擇。一方面是要打倒,不破不立;一方面是要堅決保住國粹,砸孔廟和祭孔大典交替上演。在這種情勢下,林語堂的 《子見南子》 拋出來,意欲何為?這是時人需要費心琢磨和慎重判斷的事情。
“集外集拾遺”
1929年8月21日,魯迅編寫了一篇 《關(guān)于“子見南子”》 的文章,發(fā)表于當年的 《語絲》 周刊。在《子見南子》 劇本發(fā)表后不到一年的時間,魯迅即撰文評論,應(yīng)該是有某種特別的參考價值罷??勺x原文,這完全是由11篇各類呈文、函件、政府批文等共同匯編而成的資料集,沒有絲毫的雜文筆法摻雜其間。這或許即為此文沒有編入魯迅雜文集的原因,只是歸入了“集外集拾遺”,聊供備忘而已。
實際上,這份“拾遺”成為了《子見南子》 劇本風(fēng)波的歷史存照。
原來,《子見南子》劇本在 《奔流》月刊刊出后,立刻引起了轟動,不僅雜志被滬上讀者搶購一空,還引發(fā)各地新式學(xué)堂爭相排演此劇。就連位于孔子家鄉(xiāng)曲阜的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xué)校的師生們也不例外。畢業(yè)于北大的宋還吾時任山東二師校長,選擇了在圣地—— 孔子故里讓在校師生排演新劇,這一舉動無疑將激起軒然大波。
1929年6月8日,《子見南子》 在山東曲阜省立第二師范學(xué)校的大禮堂上演。果不其然,演出遭到了曲阜孔氏60戶族人的集體投訴,他們聯(lián)名向教育部部長蔣夢麟呈狀,控告宋還吾和山東二師。
在這一紙呈狀中,可見孔氏后人對新式學(xué)堂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極度不滿。在他們看來,《子見南子》 完全顛覆了國人記憶中的“圣人”形象,“誨淫誨盜”的戲劇主旨,“凡有血氣,孰無祖先?目見耳聞,難再忍受”。
呈狀中更穿插了對兩項“重罪”的檢舉。一是對國際友人的輕蔑;一是對國家官員的不敬,且兩個事件皆因?qū)W校辱孔而起。對于先祖孔子,后人們認為:“士可殺不可辱,孔子在今日,應(yīng)如何處置,系屬全國的重大問題?!倍鴮τ谘莩龅氖甲髻刚撸笕藗儎t建議:“迅將該校長宋還吾查明嚴辦,昭示大眾?!?/p>
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接下來,記者招待會、新聞發(fā)布會、集體請愿、報刊轉(zhuǎn)載等,宋校長據(jù)理力爭,孔家后人也窮追猛打。經(jīng)過兩個月的激烈交鋒,宋校長終于還是敗下陣來。
從國民政府教育部當時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來看,宋校長的行為的確是“頂風(fēng)作案”。當局曾規(guī)定每年8月27日孔子誕生這一天為全國紀念日,所有學(xué)校停課開展紀念活動?!皬娮诖笮铡钡耐耆珓倮擦T,“息事寧人”之舉也罷,怎么看待孔子,是圣人還是凡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在那個新舊文人交替,又多有“文化偏執(zhí)癥”的年代,這樣的公案僅是冰山一角。
幸運的是,劇本的原作者林語堂躲過了一劫。畢竟,沒有做官的林語堂可以不受約束,在這一點上,他始終是“無可無不可的”。在他看來,《子見南子》只不過是將孔子的幽默精神提煉了一點出來,讓那些只讓孔子做圣人,不讓孔子做人的尊孔者見識一下。
這場官司本身或許是不適宜幽默的,而官司的過程卻是相當具有幽默精神的。宋校長、蔣部長與孔氏后人之間的那一場戲劇,不正是另一部活生生的 《子見南子》 嗎?
但當年編撰 《關(guān)于“子見南子”》 的魯迅,之后卻跟林語堂鬧翻了。這或者,又可以作為另一種“集外集再拾遺”罷。
魯迅與林語堂的論爭
1929年8月28日,魯迅日記載:“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xiàn)?!蓖?,林語堂在日記寫下:“此人已成神經(jīng)病?!?/p>
根據(jù)魯迅所述,當天的大致情形為:“小峰來,并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xiàn)。”即所謂“南云樓風(fēng)波”,后來的研究者普遍認為,這次風(fēng)波后,魯、林二人形同水火,正式?jīng)Q裂。
郁達夫在 《回憶魯迅》 中稱,這是“因誤解而起了正面的沖突”。據(jù)郁的描述,當時魯迅有了酒意,“臉色發(fā)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林語堂也起身申辯,氣氛十分緊張。郁達夫一面按魯迅坐下,一面拉林語堂夫婦走下樓去。當天,林語堂在日記中也寫道:“八月底與魯迅對罵,頗有趣,此人已成神經(jīng)病。”兩人究竟有怎樣的誤解?由于日記的簡短,還是語焉不詳。
直到林語堂在多年后作 《憶魯迅》 一文時,真相才浮出水面:“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jīng)過敏所致。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于北新書店的老板李小峰,說他對作者欠賬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了附合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他是多心,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fēng)波,也就安然流過了。”
而在這場風(fēng)波發(fā)生的一個星期前,魯迅的《關(guān)于“子見南子”》,多少還是有點力挺林語堂的味道的。事實上,之前年齡相差14歲的魯、林二人,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1923年夏,林語堂從歐洲留學(xué)歸來,由胡適引薦,受聘于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此時的北大教授已分為兩派,一以周氏兄弟為首,一以胡適為代表。林語堂與胡適私交甚好,卻出人意料地加入 《語絲》,站到魯迅旗下。那時多少還有點書生意氣的林語堂,與魯迅的銳利相得益彰;魯迅也對此積極回應(yīng),并兩次致信林語堂,將林引為“革命同志”。
因為一場誤會而瓦解二人的友誼,恐怕還不單是個人性格所致,根本上講,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說這場風(fēng)波只是導(dǎo)火索,那么魯、林二人從口角到論戰(zhàn),從爭執(zhí)到論辯,在之后的五六年時間里,則讓世人徹底嗅出了濃濃的火藥味。
此后,魯迅對林語堂批判逐漸增多。早在1926年,魯迅就曾以 《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一文,提出了對林語堂“公平競爭”思想的反對意見,只不過行文尚比較客氣,基本屬于“商討加引導(dǎo)”的調(diào)子。而之后的 《罵殺和捧殺》 《讀書忌》 《病后雜談》 等,則完全鋒芒畢露,幾成冤家路窄之勢。而林語堂也以 《作文與作人》 《我不敢再游杭》 《今文八弊》 等文章回敬。
和孔子在尊孔者心中的地位一樣,當時高居新文化運動旗手神壇之上的魯迅,也曾是林語堂崇敬的對象。不過,林語堂在生活志趣上的感悟與路徑,畢竟與孔子和魯迅都迥然不同。正如林語堂在孔子身上發(fā)掘出來的“幽默”與“人性”一樣,魯迅也只可能是“人”,是有性格、有血肉、有私心的人,而不可能只做“圣人”。
魯、林二人之后的論爭,還在各個層面上繼續(xù),而不僅僅針對“人性”與“國民性”。《子見南子》 的上演,除了讓宋校長官位不保,在魯、林論爭之外,似乎還是起到了微妙的影響力—— 1929年6月22日,國民政府教育部宣布廢止孔子紀念辦法;每年一度的孔子誕辰日紀念活動,至少在新式學(xué)校中是再也見不到了。《子見南子》 也由于實在是挑不出任何有侮辱孔子的內(nèi)容,依舊在各地學(xué)校中自由上演,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1941年4月,上海中英出版社的 《英譯中國三大名劇》 中,在 《子見南子》 劇本前專列一章,題為 《〈子見南子〉的一場風(fēng)波》。當年擅寫雜文、曾揭過齊白石“短”的陳子展,在文中對 《子見南子》大加贊賞。在他看來,《子見南子》 劇本豈止是沒有侮辱孔子,簡直是將孔子思想的精髓,孔子人格的可愛,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出來。而編者引述陳子展的這一段評價,主要在于大多數(shù)讀者認同林語堂尊重的是作為“人”的孔子,而非“圣人”化的孔子。
圣人歸去來
早在1924年五六月間,林語堂就在 《晨報副刊》 上撰文 《征譯散文并提倡“幽默”》 和 《幽默雜話》,第一次將英語“humour”譯成“幽默”并加以提倡。林語堂在文中指出:“素來中國人富于‘詼摹而于文學(xué)上不知道運用他及欣賞他,于是‘正經(jīng)話與‘笑話遂截然不脛而走:正經(jīng)話太正經(jīng),不正經(jīng)話太無體?!币虼?,“我們應(yīng)該提倡在高談學(xué)理的書或大主筆的社論中不妨夾些不關(guān)緊要的玩意的話,以免生活太枯燥無聊”。
盡管有魯迅的反擊,1930年代,由于 《論語》的影響,還是出現(xiàn)了一批以登載幽默文字為主的雜志,如 《談風(fēng)》 《中庸》 《聊齋》 等。魯迅再一次站出來,質(zhì)疑“幽默”下去的結(jié)果只能是:“手拿黑漆皮燈籠,彼此都莫名其妙??傊?,一個名詞歸化中國,不久就弄成一團糟。”
誠如用孔子一個圣人來治理中國一樣,用半部 《論語》 或“幽默”來解決中國諸多社會問題,顯然也是不現(xiàn)實的。但魯迅以“諷刺”給出的方案,扼殺了“幽默”,就是救國嗎?此時的魯迅,在林語堂看來,多少有點像孔子的形象,是另一種道學(xué)先生的模樣。在 《方巾氣之研究》 一文中,林語堂就明確表達了對文學(xué)寫作中必須以“救國”或“亡國”標簽于頭上的反感。他寫道:
在我創(chuàng)辦 《論語》之時,我就認定方巾氣道學(xué)氣是幽默之魔敵。倒不是因為道學(xué)文章能抵制幽默文學(xué),乃因道學(xué)環(huán)境及對幽默之不了解,必影響于幽默家之寫作,使執(zhí)筆時,似有人在背后怒目偷覷,這樣是不宜于幽默寫作的。唯有保持得住一點天真,有點傲慢,不顧此種陰森冷豬肉氣者,才寫得出一點幽默。這種方巾氣的影響,在《論語》 之投稿及批評者,都看得出來。在批評方面,近來新舊衛(wèi)道派頗一致,方巾氣越來越重。凡非哼哼唧唧文學(xué),或杭喲杭喲文學(xué),皆在鄙視之列。今天有人雖寫白話,實則在潛意識上中道學(xué)之毒甚深,動輒任何小事,必以“救國”“亡國”掛在頭上,于是用國貨牙刷也是救國,賣香水也是救國,弄得人家一舉一動打一個嚏也不得安閑。
1936年l0月19日,魯迅因病去世。在林語堂看來,無異于一個“圣人”的離去。
誠如林語堂在 《人間世》 發(fā)刊詞上說:“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故名為人間世?!睔v史的大幽默,往往跟世人的小幽默形影相隨—— 1930年代時,國民政府再次掀起了新一輪的尊孔活動。
孔子走了,又回來了。圣人走了,又回來了。林語堂的 《子見南子》 英文版也于1936年10月,即魯迅逝去的那個年月悄然面世;可惜,魯迅是看不到了。不但看不到 《子見南子》 英文版,也看不到1938年在紐約出版的 《孔子的智慧》 英文版。愛恨恩怨終在歷史的長河中消散于無形。
(選自《同舟共進》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