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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人間一百年

    2017-06-12 21:55:53方格子
    北京文學 2017年6期

    關于麻風病人的口述實錄,是對這個特殊弱勢生命群體生存現狀的真實尋訪,隱秘、獨特、痛苦、悲傷、殘酷,慘不忍睹。作家飽含悲憫之情,觸摸并呈現他們真實的生活圖景,意圖呼喚生命的尊嚴和社會的關愛,讀來令人動容。

    來自中國麻風權威機構的信息,全球約有一千多萬麻風病患,主要分布在亞非拉丁美洲,醫(yī)藥貧困地區(qū)。

    從醫(yī)學的角度來說,麻風只是一種疾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主要侵犯人的皮膚和周圍神經。臨床表現為麻木性皮膚損害,神經粗大、疼痛,嚴重者甚至眼手足畸殘,麻風病人是本病的唯一傳染源。離體后的麻風桿菌,在夏季日光照射2~3小時即喪失其繁殖力,在60℃處理一小時或紫外線照射兩小時,可喪失其活力。一般應用煮沸、高壓蒸汽、紫外線照射等處理即可殺死。

    1873年,挪威學者漢森發(fā)現麻風桿菌,世人才認識麻風病是一種傳染病。在這之前,人們認為麻風是一種遺傳疾病或是來自上帝的懲罰,麻風病人被鄙薄,被放逐,他們經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事實上,漢森宣布麻風病是傳染性疾病之后,社會上對于麻風病的恐懼仍然沒有減弱——因為傳染。而由恐懼和偏見引起的歧視,更加摧殘著麻風病患者的身心。

    而美國麻風專家Hastaing曾稱:沒有一種人類的傳染病像麻風那樣多樣化,從可自愈的、單一斑疹到多系統(tǒng)的病變,如發(fā)生麻風反應則其表現就更為復雜。麻風,不僅僅是醫(yī)學的問題,也是文化與社會的問題,是哲學的問題。

    文獻記載,麻風病在我國至少有2000多年的歷史。由于受到醫(yī)療條件的限制,麻風病造成大量患者肢體、面部和眼睛殘疾。明清時期,我國多個省份的官方對麻風病基本未有什么防御和治療措施,而是抱以“滅絕”處理的態(tài)度,或是把麻風病人驅逐在深山或孤島上,限制他們與外界聯系,采用斷糧、斷交通等手段,讓他們自生自滅。千百年來,麻風病人就是這樣,在疾病和歧視的雙重折磨中艱難生存。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麻風病非常重視,出臺麻風病管理條例,保護麻風病人。在物質相當匱乏的年代,麻風病人的醫(yī)藥費國家全免,不僅如此,還對他們的生活需求有了政策傾斜。

    當前,全球的麻風病負擔保持穩(wěn)定,并有下降的趨勢,我國的麻風病疫情總體處于低流行水平,且近幾年的新發(fā)現病例數沒有明顯下降。以2010年為例,全國新發(fā)現麻風病例為1 324例,發(fā)現率為0.099/100000。與2009年相比,2010年全國新發(fā)現病例數下降了17.1%。

    中央各部委聯合發(fā)出的《2011年-2020年全國消除麻風病危害規(guī)劃》,要求到2015年底麻風病人數目較2010年減少20%。

    中國麻風協會會長張國成教授被邀赴新德里參加世界衛(wèi)生組織舉辦的國際麻風大會,張教授作為中方代表作題為《中國麻風現狀與對策》的報告,當那條代表麻風病流行的曲線一路下降時,會場震動了。世界各國都發(fā)出追問:中國是怎么做到的?中國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國至今仍有近2萬麻風受累者,他們大多于新中國成立前就已患病,由此,他們經歷我國各個歷史時期的社會變革。

    他們的個人經歷,是一部疾病史,也是滄桑中國的百年變遷史。

    賀彥水:我信過耶穌信過佛,最終信了命

    妻子住院那半年時間,老賀每天坐公交車到醫(yī)院,陪在她身邊。有時候跟護士申請留下來陪夜,護士認為老賀年紀大了,陪夜吃不消,不同意。老賀便說,我們結婚42年,從來不分開,你不能把我們分開。

    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老賀自言自語。

    除了死神。

    死神常常在你不經意時降臨,老賀很警惕。他白天黑夜地念叨妻子的種種好,想以此感染死神。死神裝聾作啞,干凈利落地斬斷老賀的全部希望。

    妻子過世時,教會每天都有人來,有個兄弟跪在地上為他們的姐妹禱告,希望上帝把她收在天堂,希望她在天堂平和、快樂。兩班音樂隊輪流來到老賀家,他們虔誠、篤定,用樂聲送一個悲苦女子的靈魂遠去。老賀聽著這些音樂,淚水不自覺地流下來,因為裝了假肢,老賀只能單腿下跪,跟著禱告——老賀確信自己這一次的禱告已經超出尋常意義上的獲取,而是誠心皈依。

    主啊,你有永生之道,我們還歸從誰呢?每次禱告,老賀都老淚縱橫。

    我加入耶穌教會快十年了,本來我是信佛的。那幾年,我們兩夫妻身體越來越不好,老伴的類風濕關節(jié)炎越來越厲害,風濕已經到了骨髓。她的背佝僂起來,每天每天痛,我用熱毛巾給她敷,找草藥給她喝,都沒用。整夜整夜,我給她摩背,摩膝蓋。你知道,麻風病菌把我的手指都吃光了,我的手掌以前很寬大的,現在只剩下這么一片了。我的手掌用不上多少力,她痛啊。后來,教會的人知道了,就有人來為我們洗被單、做飯,陪我們說話,幫我老伴摩后背,唱贊美詩給她聽,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你不知道,她痛起來,幾天幾天都不能合上眼。有時候,我跟教會的兄弟姐妹說,我們兩夫妻,一定是前世作孽了,到今世遭報應。兄弟姐妹告訴我,只要誠心信奉上帝,靈魂會得到永生。

    不管刮風還是下雨,大熱天還是下大雪,他們都會來我家。像我這樣得麻風病的人,他們不嫌棄,我想想,真的跟神仙一樣,神仙住在天上,上帝也在天上。我想了想,就信了上帝。

    很長一段時間,老賀都處在恍惚之中。只要他醒著,在屋里,便覺得妻子只是出去給人送衣裳了,不一會兒就會回來。偶爾的,下雨了,他急忙從門后拿出雨傘,給妻子送去。穿過長廊,有人問他去哪里,他說,銀翡忘記帶傘了,我給送去。

    人家就感嘆,老賀又犯糊涂了,因為麻風村的人知道,賀彥水老伴已經過世半年了。

    過去大半年,老賀才慢慢地相信妻子再也不會回來,她已經安葬在老家山坡玉米地。墳旁種著兩株松柏,妻子怕熱,也怕冷。有松柏護著,她的屋子好歹不會太凄涼。

    我在麻風村的遮陽長廊見到老賀,他剛做完禮拜,我問老賀,做禮拜時想得最多的是什么?老賀想了想,說,我不信有上帝的。

    不信,卻又去做禮拜?

    我老伴信,我替她信,我替她禱告。老賀說。

    我叫賀彥水,1938年出生,再過一年半就八十了。從小跟著家里人信佛拜菩薩,我信了六十多年菩薩。小時候,我們家誰有個三病四痛,母親就帶上香燭,到大佛寺去求佛求菩薩。母親每次都把我叫何顏水,你說人這一輩子,要多長就有多長,一天一天地過去,就像已經過了幾百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個大佛寺的原因,我們那個地方,很多人都信佛,也迷信。我原來的名字叫何俊明,算命先生說,我命里缺水,讓我改名,父親就把我名字改成了“彥水”。開始我沒覺得不對,直到后來,醫(yī)院里要掛鹽水,我也經常去掛鹽水,才想到這個名字不好,可是,已經過去幾十年了。

    記得小時候,母親帶我去寺廟拜菩薩,我抬起頭來看,佛像很高很高,像天一樣高。我跟母親跪在地上,心里想著,這個世界上,天最大了,像天一樣大的菩薩,本事也一定像天一樣大。我一邊想著一邊在心里說,菩薩保佑,保佑我找到那只丟了的山羊。

    9歲那年的春天,賀彥水的父親被抓去當壯丁,說要打仗,修工事。賀彥水父親是中醫(yī)郎中,國軍說,有個傷筋動骨的,用得上郎中。

    賀家籌到一麻袋鈔票,托保長說情,費了很大力氣才把賀彥水父親保了出來。那是賀彥水第一次聽到“打仗”這個詞。在他年幼的理解里,打仗就是父親的無端被抓,母親的徹夜痛哭,以及村里所有人的慌張。

    聽母親回憶,我五六歲時,日本人來到村里,燒房子,把豬趕到祠堂宰殺。

    那天,我父親正在田畈干活,日本人把他抓了去,父親大聲喊村里的人救他。村里人哪敢?都躲起來了。父親被帶到一個祠堂,那里住了日本人,晚上,有個日本人發(fā)熱吐黃水,吃了藥也不見好。那個日本兵越吐越厲害,他問我父親,能不能給他寄一封信到日本。父親搖搖頭說郵電所被你們燒掉了。那個日本兵居然聽得懂,說他家里有個老母親,還有祖父,他很想他們。說著說著就哭了。

    半夜,父親跟看守的日本兵說,他會看病??词氐娜毡颈妥尭赣H給他的同伴看病。父親給把脈,又翻看了他的眼珠,看了舌苔,父親說,我出去拔點草藥來。

    值夜的日本兵以為父親要逃跑,用腳踢我父親,父親的嘴角流出了血。就跟日本兵打手勢,告訴他出門去找草藥。日本兵端著槍跟在父親身后,夜半,天黑著,父親熟門熟路來到我們村邊的荒草地里,父親懂草藥,他拔了這種草,又拔了那種草,還撿了幾塊小石頭。把草藥和石頭放在一個鍋里煮,兩大碗湯藥喝下去,那個日本兵發(fā)了一身汗,再吐了一些黃水,說肚子餓了,想吃飯。

    父親救了那個日本兵,我們村里的人都罵我們家,說要把我們家的房子燒掉。后來,日本兵再經過我們村時,不再燒房子,也不打人,看到小孩,還抱起來,好像很喜歡的樣子。這些我都記不得了,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說有一次,我們幾個小孩在路邊玩,四五個日本兵走過,停下來,抱我們,還給我們糖吃。

    解放那年,父親患病了。他的肚子脹起來,郎中說他是血吸蟲病,肚子里積滿了水。郎中抽掉肚子里的水,過幾天,肚子又脹起來,再抽水,再脹,煎熬了幾個月,父親死了。我們一家陷入了黑暗,我們住的草房子被風雨吹得破敗不堪,有個做瓦工的,來幫我們修房子。后來,他成了我的繼父。

    父親過世那年,賀彥水上三年級,新中國剛成立。老師說,中國現在太平了,毛主席打跑了日本人,推翻了舊社會,每個人都能吃飽飯;走在路上,不會有人來抓,也不會有人來燒房子。老師說,你們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代青年,中國的建設要靠你們來完成了。

    少年賀彥水有夢想,當解放軍,當醫(yī)生,當教書先生。他堅信自己一定能成為有用的人。

    一切都在16歲那年改變。

    那一年,賀彥水初中畢業(yè)。

    在縣人民醫(yī)院體檢時,醫(yī)生說賀彥水體檢不合格,學校得知此情況,便不再讓他升學。對于身體出現的病癥,何的家人早已經求醫(yī)數年。早在前幾年,賀彥水就覺得身體不舒服,右手小手指不能伸直,左腳掌無力地下垂,走路不方便,像瘸子。都以為是干活累了,學習累了,總夢想著一覺睡醒后,一切都恢復正常。母親帶他去求菩薩,也去郎中那里看病,郎中說是風氣,四肢風,雞爪風。吃藥,打針,幾年下來,沒有任何起色。

    同學們都升學去了縣城讀書,他一個人回到家里,種田種地。很孤單。

    那一年,村里辦了合作社,成立互助組。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少,但他們成分不好。何家是貧農,成分好,賀彥水又是初中畢業(yè)生,村里照顧他,推舉他當了會計。拿8分工分,工分是大隊里規(guī)定的,和村里的老師等同。

    賀彥水雖然當不了老師,但是,拿了跟老師一樣的工分,心里還是有點安慰的。他每天喝中藥,到廟里求菩薩,點香燭,燒錫箔敬奉菩薩,一心希望病好起來。

    有個晚上,我夢見自己的手指好了,腳掌也沒有病,跟同學們快樂地在校園里奔跑,就笑醒了。趕緊活動手指,活動腳掌,一切還是沒有改變,就哭,把家人都哭醒了。

    母親心疼,妹妹跟著我哭,她也心疼我。有一次,她跟我說,哥,我請過菩薩了,要讓哥哥的病好起來,我寧愿瞎掉眼睛。我抱著妹妹就哭,我擔心菩薩顯靈,真的讓妹妹的眼睛瞎了,趕緊跑到廟里去,上香燒錫箔,懇求菩薩不要讓妹妹的眼睛瞎掉,我寧愿自己受苦,也不要讓家人再跟我一樣苦。

    1960年,春天。賀彥水23歲。村里的低級社轉為高級社,成立人民公社。這一天,縣防疫站的一個醫(yī)生到村里來,看到賀彥水手腳不便,又有一些其他癥狀,醫(yī)生建議賀彥水去縣里大醫(yī)院檢查檢查。

    我懷疑是麻風病。醫(yī)生說。

    在我們那個地方,罵一個人是這樣的順序:你這個麻風爛腿蹺腳折手。我們都叫大麻風。

    見我呆呆地站著,臉上鐵青,防疫站的醫(yī)生安慰我說,我只是懷疑、猜測,我不敢確定,要確診才知道。

    我獨自一人去了嵊州,醫(yī)生戴著口罩,檢查完后,他說,你這個小后生,一表人才。

    我問,不是麻風病吧,醫(yī)生?

    醫(yī)生推推眼鏡,說,小后生,你眉清目秀。

    我不知道醫(yī)生為什么避開重點,卻來說我長得好,我追問醫(yī)生,我到底是不是麻風病。

    醫(yī)生把口罩往上面拉了拉,站起來,去洗手,用肥皂洗了三次。我坐在凳子上,就像跌進了結了冰的池塘,突然間冷得直哆嗦。我全身乏力,坐也坐不住,身子搖晃著要倒下去。醫(yī)生跑過來扶著我,說,小后生,不要心急,回家后多吃點有營養(yǎng)的飯菜,吃飯睡覺和家里人分開。

    從醫(yī)院出來,賀彥水沒有回家,那是春天的下午,世界翠綠,生機盎然,沒有人知道他的絕望。陽光下,所有的生命,都顯得那樣美好,而他卻在暗黑的隧道。一個人在大街上茫然地走著,不知道要往哪里,就那樣往前,翻了山,走了山路,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村莊出現在眼前,他才意識到,天已經黑盡了。而他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遠遠地聽到狗的叫聲,賀彥水的意識才漸漸清晰過來,他知道,他在尋求答案。

    他想知道,一個人患了麻風病,會不會死,會是怎樣的死法。

    村子靜悄悄的,路過一戶人家的院子,他站在院門外,饑腸轆轆。一只狗躥出來對他狂吠,主人出來,問賀彥水找誰。賀彥水說,我找一個得了麻風病的。

    對方聞聽,問賀彥水是誰。

    賀彥水說,我是他們家親戚,第一次來。

    院門迅速合上,狗被喚進屋子,屋門緊鎖。

    賀彥水問了幾戶人家,人家都嚇得關了屋門。后來,一個老大爺告訴賀彥水,大麻風不住在村里,在村外頭的山灣。

    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走走停停,我在村外的山灣找到了那戶人家。那戶人家沒有電燈,遠遠看去,黑乎乎的,我開始以為沒有人,走近了才聽到有人在哭。站在人家草屋門外,我不知道怎么開口,聽著屋里的哭聲,我也忍不住哭了。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問我是誰,找誰。

    我抬頭看到一個老奶奶舉著煤油燈,頭發(fā)蓬亂,眼眶凹陷??瓷先?,不像個活人。這時,我才發(fā)現自己很害怕,我怕他們黑乎乎的屋子里藏了一個鬼,這個鬼就是大麻風鬼。我還怕這個老奶奶已經死了,她現在是女鬼。

    幾年前,我就聽說過,離我們家三十多里的村里,有個青年得了麻風病,后來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我拖著病腿翻山越嶺來到這里,是想親耳聽他們說,大麻風的最后結局。但是,這時,我真恨自己!我肚子餓,沒有力氣,我想馬上就死掉。在這個漆黑的夜晚,我忘記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只想著要把所有的絕望哭出來,我還希望這是一場噩夢。我用手抱著頭,號啕著,真希望天上一個響雷把我給劈死掉,一了百了。

    這時,我聽到老太太驚恐地喊起來,大麻風!你是大麻風!

    我聽老太太這么一喊,心里慌起來,連滾帶爬地往山坡下跑。老太太還在那邊大喊,大麻風啊,大麻風?。∥覂?,我可憐的兒,我兒可憐??!

    我在山腳大樹底下跌倒了,想站起來,卻怎么也用不上力??吭跇渖希颐院?,想著好好睡一覺,說不定我一覺醒來,在家里的床上,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我的確也在做著夢,我夢見母親給我燒了一碗熱騰騰的飯,飯碗上蓋了厚厚的一塊肉。我說,姆媽,我要把這碗飯吃光,有這么一碗飯吃,姆媽,我死了也情愿了。

    我的面前真的有了一碗飯,我看不見,卻聞到了。我睜開眼睛,一個老人蹲在我面前,他很老很老了,像有一百歲了。他的胡子很長,灰白的頭發(fā)好像從來沒有洗過,也沒有剪過。他端了一碗粥,我吞了口水,沒有接。我連伸出手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老人拉起我的手,把粥放到我手上,說,趁熱吃,吃飽了回去。

    我已經沒有眼淚了,我干號了幾聲,稀里嘩啦喝光了粥。

    老人送我下山,快到村口,老人站住了,說,不要再來了。

    我沒有回答。漫長的三十多里路,我得用我無力的腳一步一步走完。我走走停停,實在累了,就在人家的菜地邊躺一下。我的腦子里一直一直回想著老人的話。

    老人的兒子患麻風,村里人不讓他們住在村子,替他們在山灣搭了一個草棚子。夫妻倆帶著一雙兒女住進草棚子,哥哥得病,弟弟不能再去學校,又不想住在草棚子里。一個晚間,小兒子離開家,再也沒有回來。石頭壘起來,一塊破門板充當床,病兒躺在床上,潰瘍的手足,潰瘍的身體。半個身子腐爛,已經不能移動,嘴里依然喊著爸爸媽媽救救我。腹水從床板滲出來,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床底下鋪了一層柴灰。

    病兒過世后,夫妻倆本想一把火燒了草棚子,卻又舍不得小兒回來找不到家。老人才五十多歲,看上去卻已經垂暮之年。

    從鄰村回來,賀彥水便去了麻風村。新組建的麻風村在一座破落的廟宇。早些年,寺廟香火很旺,遠近地區(qū)的人,都會到寺廟上香、祈福。寺廟成為麻風村后,很少有人再來上香,漸漸的,這個地方冷落下來。

    麻風村五十多個病人,四肢能夠活動的,承擔一些簡單的勞作,種蔬菜,種果樹。寺廟周邊的山林,原是附近村子的,組建麻風村時,山上很少有人來,村民怕麻風,漸漸的,這些山林便由麻風村打理。賀彥水進了麻風村不久,就擔任麻風村會計。

    1967年,兩派斗爭蔓延到麻風村,造反派進了麻風村,紅衛(wèi)兵來抓醫(yī)生,病人攔住紅衛(wèi)兵,保護醫(yī)生。

    我們村有一個醫(yī)生,一個護士,是夫妻倆,陳醫(yī)生是國民黨軍官,原先在城里,后來發(fā)配到麻風村。人和善,技術也好。我們有個病人不知吃了什么,肚子痛得死去活來,我們不知道他什么毛病,寺廟又在半山腰,我們只能看著他痛。那天,陳醫(yī)生被派去參加勞動,挨批,還沒回來。等陳醫(yī)生回來時,病人痛得昏死過去,陳醫(yī)生的手在病人肚皮上一按,說,小腸氣。我們病人臨時扎了一副擔架,抬著病人下山去醫(yī)院。

    沒過多久,我們醫(yī)院再也維持不下去,那個時候,縣城的衛(wèi)生局也亂了,聽說兩派斗得很厲害。到年底時,麻風村解散。

    我回到村里,村里人見我回來,都來看我。那時,農村生活條件差,他們面色蠟黃,看上去營養(yǎng)不良。而我在麻風村七年,卻把身子養(yǎng)好了。有幾個伙伴還羨慕我說,我們好手好腳,每天牛一樣做,還不如你在麻風村吃得好。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解釋。過了幾天,我去集市買東西,碰到鄰村一個病友,兩人見面,一番感嘆。病友問我的情況怎么樣。我告訴他村里繼續(xù)讓我當會計,我打算好好地做好這件事。

    病友一聽,瞪大眼睛,不相信我說的,問,你沒有騙人?你們村真那么好?

    我這才知道,就在我們麻風村解散后,我們一個女病友帶著女兒從麻風村回原來的村子,村里得知她們要回來,專門派人在村口等著,用棍子趕她們走,不讓她們進村。母女倆都是麻風病人,成分不好。她們本來體質就弱,不讓回去,只得滯留在村口的大樹底下。又冷又餓,女孩的媽媽發(fā)寒發(fā)熱,有好心人偷偷給母女倆送一碗吃的,女孩媽媽不吃不喝,她決心一死。女孩跑到村口去祈求,被棍子趕了出來。這天,村里派出代表來通知她們,社員群眾已經幫女孩的媽媽做了墳墓。女孩媽媽懇求村里人,容她女兒回村去,她說她女兒已經治好了麻風病。

    女孩的病癥很輕,要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是看不出毛病的。村里人半信半疑答應了,他們把女孩的媽媽送進了事先做好的墳墓,女孩媽媽掙扎著拼盡最后一口力氣說,求求你們不要把墳封死,給我留一個洞透透氣,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但我不想被悶死。

    賀彥水聽了病友這一番敘述,心驚肉跳地回到家里,躲進房間不敢出來。他生怕村里有人突然要他拿出證明來,那他就完了。在這點上,賀彥水說他是幸運的?;卮宀痪?,母親托人給他說親事,但是,過了大半年還是沒有結果。親戚朋友都說,彥水人好,長得標致,毛病也治好了,只可惜這種毛病不能同房,一同房,體力下降,毛病就要復發(fā)。這樣,沒有一戶人家忍心把女兒嫁給他。

    那年,賀彥水已經三十歲,跟他差不多年紀的都已經有了兒女。他也慢慢地失去信心,不想再找對象了。

    命運是在某一刻改變的。有一次,賀彥水繼父去鄰村做瓦工,聽到有戶人家,兄弟姐妹六個,因小女兒患類風濕關節(jié)炎,家里為了給她看病,越過越窮,而她的病也不見好轉。最近幾年,有個游方郎中開了一個方子給他們家小女兒,按這個方子喝了中藥后,小女兒的病情好轉。即便如此,同村的青年依然不敢把她娶回家。

    繼父回來一說,母親就托了熟人去說,一說就成了。那個時候,結婚需要村里打證明,麻風病人是不能結婚的。我是生產隊會計,打證明不成問題,我記得證明上除了姓名,出生年月,所屬那個公社哪個大隊哪個小隊外,還必須寫上成分。

    我打了證明,到公社文書蓋章,文書看看我說,你這一副好身坯,哪像生過病的。

    妻子嫁給我的那年,才二十歲,身子骨弱得風都吹得走。她會做裁縫,嫁過來后,就在家里給人做裁縫,有時人家會把她的洋車抬過去,我再背著她去那戶人家。到傍晚時,我再去把她背回來。做一件衣裳一角鈔票,做一條褲子八分,我們的日子就這樣,慢慢地往好里走了。

    不過,成家后,到底要不要生小孩,一直不能決定,說出來難為情,我是瞞著妻子的,其實我的病雖然治好了,但是醫(yī)生還沒有正式發(fā)給我治愈證書,也就是說,我的病其實還沒有斷根,我的身體里還有病菌。結婚當天晚上,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她沒有怪我,反而說要謝謝我收留了她。我們一說兩說,一直到天亮,兩個人哭著擁抱在一起,我們下定決心要好好地生活,這一輩子,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分開。

    因為我的病還沒有完全好,不敢要孩子。后來,妻子說,你人善良,我們去寺廟燒香拜拜菩薩,叫菩薩來決定吧。

    我們買了香、蠟燭、錫箔去了寺廟,我們跪在地上,請求菩薩幫助我們。當天晚上,我們終于圓了房。第二年夏天,我們的兒子出生了。我們兩夫妻都認為是觀音菩薩在幫我們,我們感激。農活很多,生存艱難,但我們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必定要抱著兒子去廟里燒香拜佛,感謝佛菩薩對我們好。

    我們的好日子一天天地過,兒子兩歲半時,上面有號召,沒有領到治愈證的麻風病人,必須回到麻風村繼續(xù)接受治療。我不想回麻風村,我妻子沒有意見,她永遠說這么一句話,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你討飯,我拿碗。

    家里人也不想我再回麻風村,雖然村里人對我好,但是,現在帶著孩子去麻風村,母親很不放心。麻風村醫(yī)生來動員我,讓我盡快回去,還答應我一個條件:帶著妻子回去。正當我們準備回麻風村生活時,我的兒子生病了,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

    老賀哽咽著不能再往下說,這是酷暑,知了在鳳陽樹上尖利地鳴叫,世界在這一刻安靜下來。仿佛都在聆聽一個老人說他的過往,說他近一個世紀走過的路、流過的淚。

    1980年,老賀拿到治愈證書,當醫(yī)生告訴他,你已經是健康人時,剛過不惑之年的他,平靜,不再激動。兩次進麻風村,陸續(xù)地住了近二十年,他已習慣那樣的生活。偶爾他會想起一些往事,更多的是對老伴的緬懷與追憶。

    我這一生,回想起來,還是相當悲觀的。你想,我是新中國解放后的第一代新青年,我有好的體格,我思想好、成分好,我一門心思要為新中國作貢獻的。一場麻風,把我全部的時光都搭了進去。有時候想想,要說麻風病不是鬼,我就說他是魔鬼。我說命運也是看不見的魔鬼,我用一生跟它斗,到最終,不分勝負。但我也老了。

    我這一輩子,先信佛,再信耶穌。

    現在?現在我信命。

    都是命。

    我這一生,最讓我覺得安慰的是,命運給我安排了一個好妻子,我們恩恩愛愛四十二年?,F在,她走了,我卻還活著。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見到她,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見面。我能見到我老伴,還有我的兒子。我相信他們都在天堂,他們在等著我。

    王炳全:我是跑過碼頭的

    我1934年出生,在杭嘉湖平原,我們那里遍地種著桑樹。村里有戶財主人家,養(yǎng)了很多蠶,家里幫傭的有幾個婦女,小腳,早上摘桑葉,晚上剝桑皮,不停地做活。等雪白的繭子出來后,就有人來收了去。

    母親11歲那年過來當童養(yǎng)媳,本來要給父親當媳婦,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父親另外婚配了,母親是偏房,生了我和妹妹。我跟妹妹是庶出。

    父親跟大房沒有生下一兒半女,他很寶貝我們兄妹倆。

    父親是郎中,會開方子。有一年,一隊人馬路過村莊去縣城,有個人暈過去從馬上摔了下來。父親用草藥給他治療,在我家住了兩天,病好了。離開前,要付錢,爺爺父親都不收,那人送給父親一雙皮鞋。

    父親從未穿過皮鞋,也不敢穿,一直藏在家里。平時出診都穿著蒲草鞋,不坐轎,自己走著就去了。后來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說他們家藏有一雙皮鞋,村里人都來看,可是沒有人看到過那雙皮鞋。

    我10歲那年,日本人來了。那時,我母親病得厲害,父親開的方子喝了也不見效。村里很多人都逃難去了,我們跑不了。有一天,日本人到了我們家,翻箱倒柜的,就把那雙皮鞋翻出來了,拿了去。

    過了幾天,日本兵來叫我父親給他們頭目去看病,他們頭目身體不舒服。父親去了,一走進屋,就看到他的那雙皮鞋,但是,有人把皮鞋剪成了皮拖鞋。父親不說話,顧自給日本小頭目號脈,待開完方子,日本兵問多少錢。父親指指擱在椅子上的皮鞋說,能不能要回那雙鞋。小頭目把他的手下喊進來,打了兩個巴掌,罵他的手下。原來,他手下在我們家搶走皮鞋后,為了討好小頭目,把皮鞋剪成了拖鞋。

    父親拎著那雙皮拖鞋,走到半路,挖了一個坑,埋了。

    日本兵小頭目的病很快就好了,小頭目到我家,說我父親的醫(yī)術高明,要跟父親結為朋友。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日本兵小頭目說,他很羨慕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勞作、吃飯,一起害怕,一起恨他們日本人。他孤身一人在中國,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樣了。當兵時,一火車的年輕人穿上軍裝要奔赴中國,家人都跪在鐵路上,舍不得兒子上前線。火車司機下跪,說軍令難違。

    日本兵小頭目走后,父親了拉著我和妹妹的手,走到外面大路上,指指遠處說,你們看,那些房子都是被日本人燒掉的。不要相信他們會跟我們做朋友,我們不跟畜生交朋友。

    不久,我母親就過世了。

    母親在世時,吃齋念佛,一心向著菩薩,我們家里常常上香。我很小就跟著母親去寺廟上香拜菩薩,我心里想著有個菩薩,神通廣大。每次想到有個大菩薩在天上看著我,我的膽子就大了,心里也不慌了。我是不做壞事的,因為天上有個菩薩在看。

    12歲那年,王炳全的身體出現一些癥狀,大腿內側有一塊斑,沒有知覺,父親抓了草藥熬了湯藥給他喝,他喝了很多湯藥,還是不見好轉。那時,父親自己也得病,身體虛弱。王炳全舅舅帶他去縣里看郎中,那個郎中給配了一點砒霜,一小瓶白酒。白酒拌砒霜涂抹在那塊斑上,過了一些天,那片皮膚開始腐爛,里面的肉也開始腐爛,父親幫著把爛肉給剔掉。再用砒霜白酒涂抹,這樣反復地用砒霜白酒爛肉,等麻木的肉爛光后,大腿就好了。

    不久,父親過世。

    14歲那年,身上又開始出現斑塊,麻木,沒有力氣,舅舅說,不要用砒霜白酒爛肉了,到醫(yī)院去看看。打聽到杭州有家外國人開辦的醫(yī)院,舅舅帶著王炳全輾轉找到杭州廣濟醫(yī)院(1887年,杭州廣濟醫(yī)院開設杭州廣濟麻風病院男麻風病院,為我國最早開設的麻風病院之一)。

    我記得很清楚,舅舅帶著我,走進那間房子,有個中國醫(yī)生問了我的情況,又看我的大腿,檢查我的身體。他點點頭說,嗯,是麻風。不要緊,能看好的。舅舅說,我們帶了錢準備住院。

    中國醫(yī)生搖搖頭說,不行啊,沒有床位了。不要慌,我給孩子配藥,你們先回去按時按量服用,針劑帶回去讓村里郎中給打。等藥吃得差不多了,就給我寫封信,我們把藥寄過去給你。

    舅舅說,還是讓我們住下吧。

    中國醫(yī)生說,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真的沒有床位了。

    我站在舅舅旁邊,心里慌。又想住在醫(yī)院,又不想。我怕舅舅走了,我獨自留下來,會死在醫(yī)院。我拉了拉舅舅的衣袖,舅舅看看我,說,別怕,我們再爭取。

    我搖搖頭,舅舅問我說,你不想留下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唰唰地落下來。我傷心極了,我想我媽媽,想我爸爸。我們家窮,但是一家人在一起,我心里就不害怕,就算我是麻風病,我也不害怕。

    那時,我們村里人都知道我是麻風,有人看到我就逃,有人勸我不要在大路上走,我上學時的伙伴都不來找我了。這些我都不怕。我就怕一個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杭州,我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樣。

    我14歲了,可是我還很矮小,又瘦,我們老家說我是黃鱉賴屎,意思就是說,又黃又瘦又有麻風。我舅舅還在跟中國醫(yī)生講好話,說我家沒有大人了,家里還有一個12歲的妹妹,回去沒人照顧,還得傳染給妹妹……我聽著心里更加難過,好像我舅舅是討飯的,在跟人家討飯吃。我羞愧極了,也心疼舅舅,他為了我,在求醫(yī)生。我難過得蹲下來,恨不得立刻就死掉,我死掉了,我舅舅就不用再求醫(yī)生,我的妹妹就不會被傳染,我也不用再擔心村里人怎么說我們家了。

    我父親給人看病,有錢人家收點出診費,窮人家分文不收。父親在村里口碑很好。我們一家本來在村里很受人尊重的,日本人來的時候,因為父親給他們看過病,日本人對我們村里人也客氣了很多,村里人還都說,多虧了郎中先生。我生了這個倒霉的病,村里又有人說,日本人這么壞,殺了這么多中國人,燒我們的房子,吃我們的雞鴨,郎中還給他們看病,是否黑白不分,他們兒子生這個病,一定是菩薩給的報應。

    我越想越傷心,抽泣起來。我一邊哭,一邊用衣袖抹眼淚,這時,我的面前出現了一雙皮鞋,這雙皮鞋跟父親的不一樣,父親的皮鞋很大、很厚,是黑色的。這雙皮鞋薄薄的,石頭黃的顏色,擦得干干凈凈。我抬起頭看,一個外國人正站在我面前,見我抬頭,對我笑笑說,站起來,嘿,站起來。

    我就站了起來,這個外國人看我眼淚鼻涕地抽泣,哈哈笑著一把抱起了我,嘰里呱啦地說了一些什么。又把我放下來,摸摸我的頭,然后走開了。

    他走開后,中國醫(yī)生跟我舅舅說,哦,這孩子運氣好,馬雅各醫(yī)生愿意留下他。

    然后,旁邊一個護士就給我們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后來,我知道了,那個英國醫(yī)生叫馬雅各。

    因為沒有床位,王炳全被安排在醫(yī)生辦公室邊上的一個小單間里,他們用門板鋪了一張小床。醫(yī)院是三層樓,總共有七十多個病人,男病區(qū)和女病區(qū)分開,男病人五十多個,女病人十幾個。王炳全是這個醫(yī)院年齡最小的病人。

    開始服藥,紅顏色的藥片6顆,按時服用。注射大楓子油,打在皮膚上,打在屁股肌肉上很痛很痛。

    早餐后,到一間教室去讀書,有個老師教病人識字,老師也是病人,不過他有文化,上午兩個小時,下午再去學兩個小時。禮拜天,就到小教堂做禮拜。

    做禮拜時,有人講道,英國人講一句聽不懂的,他邊上一個上海人就翻譯一句聽得懂的。那個上海翻譯也是病人,他原來在國民黨部隊當軍官,懂英文。他得病后,一直住在廣濟醫(yī)院。解放后,解放軍要來找他去參加政治學習,英國人不同意,說他在養(yǎng)病,他就留下了。他講道的時候很虔誠、認真。

    王炳全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每天的生活,就是這樣,一日三餐,吃得比家里好多了。不用交錢,還發(fā)衣服。他覺得比在村里時好多了,像學生一樣,每天讀書識字,跟病友們交流想法。有時大家也會互相交流做禮拜的心得,大家都覺得,做做禱告,唱唱詩歌,身體很舒服。

    關于相信耶穌這件事,他很矛盾。母親信佛,全家都信佛,初一、十五都要上香,有時間去寺廟,沒時間在家里,他們一直覺得天上只有一個大菩薩,救苦救難的大菩薩。母親臨終前還跟我說,讓他好好拜佛,佛菩薩知道人們吃的苦,佛菩薩心里哀憐世間的人。村里好像也有人不相信菩薩,相信耶穌。母親還說,這個世界天最大,天上只有一個大菩薩,只相信菩薩。

    到了廣濟,我們全部都要去做禮拜,醫(yī)生護士病人,還有打掃衛(wèi)生的、洗衣服的,一到禮拜天,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到小教堂做禮拜。

    我一邊聽著,一邊就想起母親的話。嘴里跟著禱告,有時候也會說菩薩保佑,有時候嘴上禱告說,上帝與我們同在。心里卻想著菩薩保佑。

    這樣的情形過了不久,我就一心一意地相信耶穌了。因為,當我坐在教堂,看到這么多人,認認真真地捧著圣經,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他們誠心禱告,他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他們覺得耶穌是上帝,只要誠心禱告,心里就會安寧。我照著做了,也很誠心禱告了,果然,我的心里就安寧了起來。

    浙江麻風病院的前身杭州廣濟醫(yī)院,1869年初建時,便仰仗于教會的力量,醫(yī)院內外,宗教的氣息無處不在。只是病人大都關心潰瘍的手腳、脫落的眉毛,以及旁人利劍般的眼神。雖說他們也會在無以開解之時,合掌下跪,祈求菩薩保佑,但終究沒有一個正大光明的形式,用以寄托。杭州廣濟醫(yī)院麻風病院建成后,醫(yī)學還未發(fā)達到能夠治愈病患的程度,對杭州廣濟醫(yī)院的功能,曾有這樣的記載:“此為體恤病苦所起建。若謂一經入院,去病如脫,則非本院之所敢也?!币簿褪钦f,醫(yī)院的建立,最早是出于同情,不忍看到生命這樣不堪?!奥轱L病一癥,酷毒非常,自古迄今,治無妙法。一經傳染,皮破肉潰,不數年便成廢人,實堪憐憫?!?/p>

    憐憫。悲憫。恰好是宗教所倡導的。

    1903年,位于西子湖畔保俶山杭州廣濟醫(yī)院麻風病院的禮拜堂落成,自那之后,病患從某一個特定時刻,成為信徒,他們可以落落大方步入禮拜堂,安然地坐在長椅子上,虔誠禱告。在肉身無法“去病如脫”的情況下,祈求心靈的慰藉。有病患給家人寫信稱:“愚自進院以來,精神與物質俱頗適宜,如坐春風化雨之中。”

    也許只是安慰家人,也許發(fā)自內心,宗教在麻風病患者身上,找到了另外一種意義——救贖的意義。事實上,中國自從漢武帝執(zhí)行罷黜百家、獨尊儒家的政策后,以儒家經籍為基礎的封建舊禮教舊思想,長期以來被歷代封建王朝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支柱。因此,西方傳教士到中國來要人們改信外國來的上帝是極端困難的。

    廣濟時代,1916年,梅騰根在一封給圣公會的信中,曾經欣喜地描述他的病人。

    “麻風救濟會不僅提供給病人衣食,他們也得到我們醫(yī)療和靈性的指導。他們每個人在新家(麻風病院)里都很快樂,他們不再是一群被關起來等死的令人厭惡的病人。他們和我們在一起感到很愉快、很滿足……他們以令人驚奇的方式改變自己,家的人性化和基督化對他們有很大的影響。他們很快成為正常的人和基督徒,來這里的病人很少沒有成為基督徒的。36位住院病人,吃得飽穿得暖,自己烹飪,在菜園工作。他們禱告、贊美,作出了最確實的基督教的見證,這是對應用基督教最好的說明?!?/p>

    1938年,廣濟醫(yī)院麻風病院的數據顯示,有65位病人成為基督徒,僅1936年就有25人受洗。曾對10位麻風休養(yǎng)員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有8位休養(yǎng)員曾經以不同的方式寄托宗教,祈求菩薩保佑,懇請上帝拯救。

    受洗、皈依,都是心靈回歸的方式,而在麻風病院,是從解除身體病痛開始。早年,他們或多或少,都祈求過佛祖與耶穌的幫助,以求得心靈的安慰。

    麻風病人最怕神經痛,這種痛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但是你要我說出來,我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的。有個病人神經痛,忍受不了,沒有辦法控制,就算英國醫(yī)生也束手無策。那個病人要自殺,馬雅各勸她禱告,減輕痛苦。女子不信耶穌,但因為在廣濟,每個人都要去小教堂,她也去的,后來好像還是離開廣濟,不知是死了,還是回家了。

    后來,有病人出院,我就搬到了病房跟其他病人住一起。馬雅各醫(yī)生帶著中國醫(yī)生或者護士來病房,他有時用英語問一句,中國醫(yī)生翻譯一句:身體感覺如何?心情好嗎?上帝與你同在。

    有時在走廊碰到馬雅各醫(yī)生,我都很恭敬地對他彎腰致敬說:“先生您好?!瘪R雅各醫(yī)生也會彎腰回復我說:“先生您好?!彼弥袊捳f,我聽了心里很高興。我記得英國醫(yī)生的老婆也在廣濟當醫(yī)生,我模糊記得,但是不確定。我年紀大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但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英國醫(yī)生一把抱起我,哈哈笑著嘰里呱啦說話的樣子,現在回想起來,我心里還是一酸一酸的。他是個好人,可惜,他沒有回到英國,生病死在中國了。

    高魯醫(yī)生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1931年,馬雅各醫(yī)師參加在馬尼拉舉行的國際麻風會議時,與來自杭州廣濟醫(yī)院的蘇達立初次相見,兩人對麻風這個群體的共同關注,使他們成了好友。他與院長蘇達立醫(yī)生約定,以后要來醫(yī)院工作,他信守諾言,攜夫人來杭州定居,任廣濟醫(yī)院醫(yī)務主任。并與麻風救濟會米勒醫(yī)師保持密切聯系,不斷地得到該組織的經濟救濟及藥品等援助,使醫(yī)院業(yè)務迅速有了新的發(fā)展?!?/p>

    1951年8月10日,英國醫(yī)生馬雅各在杭州廣濟醫(yī)院去世。

    后來,在杭州郊縣建造了麻風醫(yī)院,廣濟醫(yī)院從杭州松木場搬到麻風醫(yī)院,病人悉數搬遷。王炳全在廣濟及郊縣醫(yī)院住了七年多。舅舅和妹妹一年來看他一趟,他也請假回去過幾次。開始時,他還會難過,想家里;后來,就完全適應,也喜歡上了醫(yī)院。他說,要是這個地方不是醫(yī)院那多好,真想在這里住一輩子。

    22歲那年,王炳全康復。他去辦理出院手續(xù),那時,他已經學會了病人護理、換藥、打針、清洗潰瘍、包扎創(chuàng)口。院長鼓勵他留下,麻風病院剛剛建立,醫(yī)護人員難招。需要大量護理人員,院長認為王炳全年輕,又讀過書,有技術、有文化,正是醫(yī)院急需的人才,希望他今后服務麻風事業(yè)。

    院長人很好,他們夫妻倆都在麻風醫(yī)院工作,對病人真的很好,比親人還要細心、體貼。我也很感激??墒?,我那時才22歲,這么年輕,根本不想留下來。在醫(yī)院七年,雖然時時想著,這個地方好,要是留下來,也不錯。拿到判愈健康證書時,我的鼻子發(fā)酸,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真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盼星星盼月亮,終于可以走出醫(yī)院,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怎么可能還會留在醫(yī)院呢?

    我回絕了院長,院長雖然覺得遺憾,還是表示了理解,說,我是理解你的,你年輕,大有可為。院長又叮囑我要注意休息,調勻飲食,保持心情舒暢。我一一記下來。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人說,現在年紀大了,就說一說吧。

    我在醫(yī)院時,有一個女病人,她也是學了護理,我們一起學習,一起探討業(yè)務,慢慢地產生了感情??墒牵轱L醫(yī)院是不能談戀愛的,我們就像好朋友一樣相處。那時,我唯一的希望是快快好起來,把她娶回家。她比我早些時間康復,但是她留了下來,其實她是在等我康復。后來,我們一起辦理了出院手續(xù),打算回家結婚。

    她跟我是同一個縣,但在兩個村,她回去跟家人說,要跟我結婚,他們家人根本不同意,說好不容易治好了病,怎么還要嫁給一個麻風?她跟家人說我的病已經治好了,家人還是不同意。這也難怪他們家人,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有種說法,麻風人不能同房、不能生小孩,一同房毛病要復發(fā)。

    她家里人托親戚在外縣找了一戶人家嫁了過去,因為相隔很遠的路,男方不知道她得過麻風,就這樣,我們分開了。說句心里話,我那個時候想想很灰暗,心情也不好,覺得她辜負了我,就算家里人不同意,我們也要在一起。我還想過,找到她的婆家去告訴他們實情。有個晚上,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到了英國醫(yī)生,廣濟的小教堂,自己曾經禱告的時光。我想起,禱告的時候,我心里很明亮,又覺得整個人沒有雜念,干干凈凈,沒有一點灰塵。這么一想,我的臉就紅了,我想,我是多么地惡,有那樣的想法,希望她老公發(fā)現她得過麻風而休了她,他們離婚,她嫁不出去,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這個想法像魔鬼一樣,跟了我很久。那個晚上,我想到了小教堂,我打了幾個巴掌,讓自己清醒清醒。我跪在地上禱告,一跪下,我才想起來,自從馬雅各醫(yī)生去世后,我再也沒有禱告過。

    我安靜地跪了半個多鐘頭,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自己的罪孽,我誠心希望她好,想到我自己得病時的苦痛,就希望這樣的病痛不要再來。

    我心里又安寧了。

    回家不久,親友為我張羅對象,介紹了好幾個女子,有湖北的、貴州的、云南的,我都沒有相中,我覺得他們長得不好看。我這個人對女子的要求很高的,因為治療及時,麻風病菌沒有侵犯到我的面部,我自認為相貌堂堂。我喜歡看到漂亮的女子,因為我在麻風醫(yī)院看到的,都是生了病的,有的是獅子面,有的紅斑,有的治療不及時,兔眼、歪嘴。我看厭煩了這些,希望今后跟我生活在一起的那個人,是好看的、干凈的。

    本地有幾個女子,我們談過幾次,但她們家里人不同意,只得放棄。

    找對象的事一直沒有著落,我索性丟開這件事情。跟村里幾個朋友商量,到外面去看看。他們很疑惑,說,我們好端端地在家里,干嗎要到外面去?我們出去了,誰來種田種地?

    我的朋友是在村里做農活,他們很少有機會到外面,我們一幫人走在一起,七八個年輕人,就我一個算是見過世面了,他們都覺得我住在英國人辦的醫(yī)院里,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在我的鼓動下,有兩個人愿意跟我一起到外面去看看。

    那時,我們村里人要到外面去很難的,要到村里打證明,還要說明成分。我們好不容易有了證明,就坐車出發(fā)了。

    說真的,我自己也沒有想清楚到外面干什么,就覺得要出去,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那時對世界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不知道英國在哪里,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外很多國家,我從來沒看到過地圖。我總以為英國就在天上,或者在比天上還要遠的地方。

    我們買票時,售票員問我到哪里去,我當時就說,到天上一樣遠的地方去。我這句話一說出,售票員就把鈔票丟還給我,罵我是十三點,神經搭搭牢。我的兩個朋友很緊張,說,我們會不會被抓起來?說我們家里人要擔心我們了。

    我被攪得心煩意亂,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忽然,我想起小教堂那個翻譯圣經的國民黨軍官,是上海人,那我們就到上海去看看。我們三個人買票到上海,到上海沒有直達的車,我們只能先坐車到杭州,再買票到上海。

    我原來以為上海像天一樣大,到了上海,才知道,上海比天還要大。天上不過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一些星星,我要找,還是能找到的。可是上海呢?房子啊,房子啊,還是房子啊。馬路啊,馬路啊,還是馬路啊。我們三個人餓著肚子,在上海街頭走來走去,覺得自己很小,又很落魄。我們很失望,在一個屋檐底下坐下來。人走來走去,有個人停下來問我們是“殺寧”。我們呆呆地看著他。

    突然我想起來,這個“殺寧”就是問我們是誰。

    我大著膽子說,想到黃浦江邊看看。我記得上海翻譯說過,黃浦江如何如何了不起,還說很多外國人都是從黃浦江上岸的。

    那個人告訴我們怎么走,怎么走,我們聽得糊里糊涂的。他說完就走了,我高興地對兩個朋友說,黃浦江天一樣大。

    我剛說完,那個人就回了過來,眼睛盯著我看,說,勿好亂港閑話各,小癟三。

    我們三個小癟三沒有找到黃浦江,買了三個雪餅,一人一個,回到火車站,坐火車回家。到半途時,聽到蘇州站到了,我拉著他們就下了車,那時,已經是第二天天亮了。我想起在廣濟時,有個女病人就是蘇州的,她說話很好聽,像貓叫。她住了沒兩年就出院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這個女病人,我心里有點期待,可能在蘇州碰得到她。

    我們在蘇州街上轉了一下,什么也沒有吃,找到火車站,買了到杭州的火車票。

    那段經歷成為王炳全人生歷程中最為輝煌的一頁,從那次后,他跟人說話,話題就多了。張嘴就是“我那年到上?!保疤K州那邊比不得上海,蘇州弄堂狹窄”。

    分配農活時,隊長總是看在“王炳全到過上海”的份上,容忍他少干活,多說點上海的見聞。

    再后來,王炳全說話,就不特指上海和蘇州,而是說“碼頭”。他說,我跑碼頭那些年……盡管隊長分工時會照顧王炳全,但他常常覺得是因為麻風這個病才受照顧的,他現在是健康人,不能接受這份優(yōu)待,他拼命干活,跟其他人一樣,做回一個最地道的農民。

    后來,王炳全麻風病復發(fā),重新回到麻風醫(yī)院。關于復發(fā),老王這么解釋,“破四舊”時,他跟隊里的人一起到寺廟,把觀音菩薩的像打掉了。有人說,觀音菩薩發(fā)怒了,他的病才復發(fā)的。又有人說,是觀音菩薩上的彩色顏料鉆到他的皮膚里去才引起了復發(fā)。

    回到麻風村,他開始重新審視人生。醫(yī)院很小,也很大。外面的世界很大,卻也很小。他開始安心于此,一邊接受治療,一邊積極協助醫(yī)生護士,成為一名出色的護理,一心一意為病患服務,這份工作他做了30多年。

    1980年代末期,《婚姻法》取消對麻風治愈者關于婚姻的相關條款,王炳全早已治愈,那時50多歲,也曾想過組合家庭。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而事實上,老王最終還是有過一個小家庭。那是十多年前,病友老陳過世,苦命女子陳妻孤身一人留在麻風村,其他病友也想照顧陳妻,相伴走過最后的年月。老王跟老陳是多年鄰居,早已是好友,他也想在余生與那個苦命的女子互相照顧。但相比另外幾個病友,他的年齡偏大,于是,他壓下了那份心思。

    老王在麻風村種了一些蔬菜。這一年,他種了大片辣椒,病友都說他傻,一個人種那么多辣椒吃得了么?老王不解釋。等辣椒成熟了,陳妻走進了他的生活。陳妻酷愛吃辣,老王曬了辣椒干,做了辣椒醬,泡了酸醋辣椒。人們才回過神來,那一大片辣椒,是老王寫在泥土上的情書。

    陳妻有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小兒子特地到麻風村,為母親和老王辦了兩桌酒席,分了喜糖,這一家收到了滿滿的祝福。

    然而,婚后生活并非像人們預料的圓滿,老王很快發(fā)現,除了同情,他其實并不喜歡陳妻——像年輕時一樣,王炳全依然追求美好的美麗的外形,潔凈的生活方式。七十掛零的陳妻早年患麻風,飽受病痛折磨,形容枯槁,手腳都被病菌侵蝕。盡管她勤勞,悉心服侍老王,老王還是嫌棄。沒過多久,陳妻不小心摔斷了腿,老王更是煩躁。

    經年獨居,老王已經不懂得如何呵護一個女子?;蛘哒f,他從未有機會學會。

    陳妻癱瘓后,老王伺候了一年多,陳妻愴然離去。陳妻過世后,老陳的小兒子還來到麻風村,感謝老王照顧他母親。

    回想起來,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老陳。心里想著要對她好一點,但不知怎么的,就討厭她,不想看到她?,F在,我的腿也摔斷了,這可能是報應。我沒有多少遺憾,我跑過的碼頭多了,見識了世界上好的,也知道世界上不好的。反正,都這么過的。

    現在,老王每天早上六點半看中央新聞,七點鐘看當地新聞。

    “國家大事要知道?!崩贤跽f。

    來法誦——孤獨的幸存者

    來先生坐在屋子門口的輪椅上,看走廊上兩盆植物,一盆是野菊花,還有一盆是魚腥草。春天,這兩盆植物都未能顯出生機,但這不影響來先生由衷地喜歡它們,這個世界,有時候植物更能溫暖人心。來先生說這話時,有點害羞。

    83歲,近百年的人生旅程,來先生跌跌撞撞走過來,他關心一只螞蟻的生死,也會心疼一株瓜秧的枯萎??傮w來說,來先生是熱愛生活的。這點,來先生從不否認。

    第一次見到來先生,是一個冬天,我到麻風村采訪,陽光從樟樹的枝蔓間灑落。護士介紹說,這位是來先生。

    把一位麻風村的病人稱呼為先生,在我近些年的采訪中,第一次聽聞。由此,我斷定,骨子里,我跟社會群眾一樣,心里排斥麻風病。這種排斥或者緣于恐懼。

    護士說,在麻風村,來先生沒有結交朋友,也很少串門,他所有白天的時間,除了睡覺,全部用來看窗外。即便到了晚上,來先生依然喜歡看窗外。

    人活著,就是來看看世界的。來先生說,世界從來沒有變化。

    來先生托人去鄰村抱了一只狗來養(yǎng),在漫長的半個多世紀的麻風村時光,來先生喂養(yǎng)過20多只狗。他把它們當作朋友,跟它們說話,分析天氣,偶爾也會在它們面前傷感地落淚。

    說起來,我已經忘記有多少年不落淚了,活過70歲,再落淚,我都看不起自己。第一次哭還是在家里,因為我哥哥。

    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我們兄妹三個合得來,有話說。上學、放羊、割草,都在一起。小的時候,我們三個睡在樓板上,滾來滾去,哥哥每個晚上都給我和妹妹說故事。哥哥的這些故事,有的是從老年人那里聽來的,有的是村口說書先生那里聽到的,再說給我們聽。在我的心里,這個世界上,我的哥哥是最好的。他疼我跟妹妹,家里窮,哥哥讀了六冊書,就留在家里幫父母干活。我看到哥哥偷偷地哭過幾次,但是,我不說出來。

    哥哥雖然不去學校了,每天早晨,他還是早早地起來,跟我們一起吃過粥,送我們到學校。后來,父親讓哥哥跟他去鄰村做活了,哥哥就再也沒有送我們。

    上初中后,我發(fā)現自己的身上出現了很多紅斑,臉也變得很紅,眉毛一根一根地掉落。我讀書好,老師很關心,讓我去醫(yī)院看看。我吃飯胃口好,睡覺也好,就沒放在心上。

    16歲那年,一個下午,哥哥急匆匆跑回家來,我正在羊圈,哥哥抓住我的手往外跑,一直跑到村邊的大樹下。哥哥抓起我的手來看,我的手背上有幾塊紅斑,哥哥找個柴草棍,在我手背上戳一戳,問我痛不痛。我大笑說,哥哥,我怎么會痛呢?我有大本事的,不怕痛。哥哥又用柴草在自己手背上戳一戳,說,有點痛。

    哥哥再看我的臉,看我眉毛??粗粗绺缫话驯е?,大哭起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到哥哥哭得傷心,我想,一定是哥哥受委屈了,才這么傷心。我也跟著哥哥哭起來,哥哥越哭聲音越低,到最后,哥哥站起來,說,不要怪我。

    說到這里,來先生停了下來,他的狗狗回來了。一只大黃狗,身子有我膝蓋那么高,屁顛顛地跑回來,在來先生輪椅邊站住,搖搖尾巴,來先生彎腰摸摸狗狗的頭,說,回來了?

    狗狗再搖搖尾巴,又用舌頭在來先生手背上舔了舔。

    來先生說,渴了吧,喝水去。等一下吃飯,今天有你喜歡吃的。

    狗狗轉身進屋,低頭在一只海碗里吧嗒吧嗒喝水。

    來先生的左手手背很小,手指基本收縮,只有三四個指甲,還卡在原來長手指的地方。醫(yī)生介紹,麻風桿菌會把人體一些組織吸收掉,就像蠶食。手指越來越短越來越短,直至完全被吸收。很多麻風病人的手,最后都只剩下一個殘缺的薄薄的手掌。

    來先生用手掌抹了抹眼睛,有淚水滑落,他的手掌不能感知淚水。這一邊擦著,那邊卻一直流。

    我不怪哥哥。我怎么能怪哥哥呢?他也是沒有辦法。你說,誰愿意有一個得了麻風的弟弟?

    那一天后,哥哥便不再跟我說話,我喊他,他也不答應。吃飯時,只要我坐在桌子邊上,哥哥便端了飯碗走出門去。晚上睡覺,哥哥把房間鎖得死死的。我們農村,房門都不用鎖,哥哥找來木塊,上了門閂。

    有一個晚上,我坐在哥哥房門口,我不喊他,也不說話,我就想問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突然之間,我們從世界上最好的兄弟,變成了陌生人?甚至,我有時能從哥哥眼里看到恨。他為什么要恨我呢?

    過了不久,村里都在傳,有戶人家,一家三口都得了大麻風。生產隊長找了隊里的干部們開會,大家一致決定,幫他們在村子的最東面靠近山腳的地方,搭一間屋子,用石頭砌墻,蓋瓦片。生產隊長挨家挨戶地來收錢,拿不出錢的人家,到會計那里去預支,年底分紅時扣。有的倒掛戶,上年的賬沒有還清,這次因為要集資給麻風人家蓋屋子,打申請去會計那里預支。會計把申請拿到隊長家里審批,隊長說,這件事比天還要大,一定要預支。

    有的人家自愿拿出一點米啊油的,送給那戶麻風人家。

    為了給那戶人家選一個好地方,生產隊里專門請了風水先生來看風水,看風向。不能在村里風水最好的地方,麻風人家風水太好,會吸光全村的精氣神。風水太差,那戶人家原來是那么善良厚道。

    風向比風水更重要,必須選擇在死風口,就是說,風吹到這里,就死了,不能再往前走了,也不會往旁邊擴散。

    屋子蓋好后,那戶人家千恩萬謝地搬走。生產隊拿出一點錢,到供銷社去買了石灰,把那間老房子用石灰撒了一遍。沒過多久,老房子邊上的人家,也都陸續(xù)地搬走,有的住進了生產隊的牛欄,還有的索性在路邊搭一個棚子。誰也不愿意跟麻風病人住過的空房子當鄰居。

    那段時間,我身體的癥狀越來越嚴重,手腳越發(fā)不靈活。母親裹了小腳不能跑遠路,父親帶我去金華看病,金華醫(yī)生建議我們去杭州的廣濟醫(yī)院檢查,還給我們開了個證明。

    我們到松木場路去找廣濟醫(yī)院,那邊的人說,麻風醫(yī)院已經搬到武康了。我一聽麻風醫(yī)院,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父親也吃驚不小,說,我們就是手腳不便,不會是麻風的。

    父親說,那我們就去武康吧。我們到車站買票,售票員說,麻風病人不能坐汽車的。父親生氣了,說,我們不是麻風病人。

    售票員口氣也很硬,說,到武康,不是麻風病人,就是麻風病人的親眷。

    我真想拿出那張證明,告訴售票員,我不是麻風病人,我只是去檢查一下,你等著,我一定會拿上一張證明,告訴你我沒有得麻風。

    售票員還是把票賣給了我們,我在心里暗暗地記下了售票員的相貌,想等從武康回來后,拿出證明告訴她,希望她有禮貌一點,不是所有到武康去的人都是麻風。

    下午三點多,我們才到武康療養(yǎng)院,一看“療養(yǎng)院”三個字,我心里踏實了許多。醫(yī)生給我檢查,說,確診,麻風。

    我的眼前漆黑一片,跑出了門診室。父親追出來說,不要擔心,我們直接住院吧。這里是專業(yè)醫(yī)院,醫(yī)生技術好。

    我遠遠地站著,說,這里明明是療養(yǎng)院,我怎么會是麻風?。?/p>

    父親走過來,跟我說了很多,父親的意思,你也知道,在我們村,如果得了麻風病,我們一家就不能再住在村里了……

    我忽然想到了哥哥,難道,哥哥早就知道了嗎?他那天抱著我大哭之后,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哥哥這么疼我,他也忍心不理我了。

    不是麻風是什么?

    來先生看著遠處,遠處是竹林。來先生的左腿裝了假肢,右腳踝以下截肢,用一雙厚襪子裹著,像一個無法揮出去的拳頭。春天,植物的氣息撲鼻,來先生輕輕地深呼吸,說,你說這活著,真難。

    我點頭。

    過一會兒,來先生又說,要說難,也不難。我們不知道,每一步,該怎么走,佛祖是早就給安排好了的。你在走,他在看。走錯了,他也不說。

    狗狗蜷縮在來先生輪椅邊,安定、安寧。偶爾抬眼看看我,又抬眼看看來先生。來先生說,睡著,睡著。

    狗狗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把身子側身平攤,沉沉地睡去。

    來先生出神地看著狗狗,偶爾用拐杖輕輕地碰碰狗尾巴。

    醫(yī)生給我配了藥,交代父親怎么服藥,有藥物反應怎么辦,生活中應該注意些什么。我呆呆地站著,感覺靈魂已不在身上。

    離開麻風村,我跟在父親身后,父親走一段,停下來等等我。我們走了很長時間,才到車站。父親去買車票,我忽然想起那個杭州的售票員,拉著父親就往車站外面走。我跟父親說,爸,我們不坐車。

    父親說,那我們怎么回家?

    我說,我不坐車。

    父親看出我的心思,他知道我在猶豫什么。說,別擔心,沒人知道,我不說,沒人知道我們來過麻風村。

    但父親還是被拒絕了。跟杭州售票員一樣,武康的售票員在那個狹小的窗口拋出一句:麻風病不能坐汽車。

    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發(fā)了脾氣,父親把錢放到售票口,用力拍了一下窗臺,說,誰敢說我們是麻風,我跟他拼!

    回到家,天已黑盡。鍋里,燉著菜粥。青菜已經泛黃,我跟父親嘩嘩嘩地喝起來。我大口地喝粥,淚水唰唰地流進碗里。父親把他的半碗粥分給了我,就著淚水,我喝完了粥。

    村里很快知道我得病的事,我不再出門,整天躲在家里。每天都擔心生產隊長到我家來,怕他跟父親說,讓我們搬家。我們家世代住在村里,屋門前一株茂盛的鳳陽樹,父親說是我的太祖父種下的。搬家是恥辱。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吃著藥,滿心希望一覺睡醒后,一切都好了。我的腳不再無力,我的手能搬起大石頭,我還能回到學校讀書。

    很快,來法誦一家不被允許去村里的溪溝洗澡,全家人的衣服沒處洗,只能在家挖個坑,接了雨水作為一家人賴以活命的水源。偶有孩子路過他家門口,馬上有大人慌忙跟上,抓住孩子便走,呵斥孩子:不要到他們家門口去玩,他們有?。?/p>

    還有人路過他家門口,故意高聲說,風水先生怎么還沒來!快點找個地方,讓他們搬走!

    日子越來越猙獰。父親再也借不到農具。母親路過一戶人家門口,那戶人家的狗躥出來,對著母親狂吠,母親的三寸金蓮走不快,摔倒在地。妹妹每一次去學校,總是哭著回來,人家罵她是女麻風。

    哥哥的眼神像一把刀,只要他在家里,哥哥絕不進屋子,寧愿在外面蹲著。直到他躲到樓上房間,哥哥才進屋。母親心疼小兒子,讓小兒子跟大家一起坐在桌前吃飯,哥哥起身就把粥倒進豬槽。

    生產隊長終于來了。他站在鳳陽樹下嘆氣,什么也不說。

    當天晚上,父親跟母親商量,把兒子送到麻風村,母親當即就哭了,舍不得兒子。

    來法誦早已經準備了一根繩子,只要他們把我送去麻風村,我就在鳳陽樹上上吊。白天,他躲在樓上,到了晚上,他背著鋤頭出門,到自家地里干農活。天太黑,看不見,他動手做了一盞燈,點的是松節(jié)油。他希望自己能減輕家人的負擔,希望哥哥明白他的苦心。有個晚上,他正在開地,哥哥來了,二話不說,就把他吊在樹干上的松油燈砸了。

    兄弟倆一個在大樹這邊,一個在大樹那邊,什么話也不說,哭泣替代了語言。

    過了幾天,發(fā)生的一件事,更是讓來法誦寢食難安。

    我們隔壁村,有個女的,20歲時得了麻風,20來年過去,她的身上很多地方都爛了。家里沒錢給她看病,去找生產隊幫助。村里人商量著買了一口簇新的棺材,隊里出錢買來錦緞被子,社員群眾自愿出錢,給那個麻風做了一身壽衣。家里人請了一個道士來,給女兒做了一場法事。你知道,在我們那個地方,只有人死了,才會把道士請來做法事的。

    她家人一邊哭著訴說她的種種好,懂事、孝順、節(jié)儉。又哭訴她經受的種種苦痛,從患病開始,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吃不好,沒有穿過一件新衣裳。道士寬慰她,寬慰她家人,每一個人都要走這一條路,早晚而已,早點見閻王早點投胎。

    上午做法事,下午就要入殮。那個女的可憐啊,身子骨動不了,嘴巴想吃東西,跟她姆媽說,煮一碗雞蛋給我吃吃。她姆媽煮了一碗雞蛋給她,她一口一口吃光,還把碗舔了一遍。跟她姆媽說,姆媽,不要哭,我吃飽了上路,有力氣走到閻王殿的。

    那個女的從來沒有吃過飽飯,身子早就動不了,家里人在床上挖了一個洞,她躺著拉屎拉尿,半個村子都臭了。吃了一碗雞蛋,她有了力氣,居然坐了起來。道士先生把她按下去,她又起來,說不想死。家人看得哭死過去,實在沒有辦法,道士先生打了她一拳頭,把她打暈了。幾個人迅速把她的身子抬起來,放進棺材,打上鐵釘。棺材還沒抬出村子,她醒過來,在里面掙扎呼救,沒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破棺救她。

    她爸爸媽媽也不想救她,他們早已經厭煩了這個患病20多年的女兒。

    來法誦沒有親眼見到女子被活埋,但他終日擔心那一天也會到來。由此,在村里活著的那段時間,他幾乎在等待死亡的來臨,卻又在內心抗拒死亡。晚上,他不敢入睡,警惕周邊的聲音,還用竹管做了一個拉鈴,綁在門把手上。只要外面一推門,門把手上的拉鈴一響,他就跳起來躲到床底下。

    過段時間,同村的表哥也得了麻風,表哥瞞著家人把家里一頭豬給賣了換錢作路費,到武康療養(yǎng)院治療。有一天,他收到表哥的信,表哥在信里說,弟弟,快點到麻風村來,到這里才能活命。來法誦這才懇求父母籌錢,住進麻風村。

    那天,母親邁著小腳,送到屋門口,叮囑兒子好好養(yǎng)病,等好了回家來娶媳婦生兒子。父親把兒子送到麻風村,辦了住院手續(xù)。

    父親后來又來看我一次,跟我說了很多做人的道理,還給我?guī)Я撕芏鄷?。父親說,你好好看書,等治好了病,回家當個先生。以后,我們來家就有先生了。

    送父親到大門口,來法誦看著父親的背影,追上去,給父親下跪:阿爹,下輩子我還做你兒子,我健健康康做你的兒子。

    父親說,兒子,你要活著。

    我怎么想得到,我這一跪,把我跟父親這一生的恩情都了結了。父親回家不久得病,躺在床上一直說心疼我,舍不得我。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盼著父親早點來看我,我還特別希望哥哥妹妹來看我。在麻風村,我因為好學,當了病人護理,我還種菜,我有七塊錢的積蓄,我想留下來給家里。

    我欠家里太多了,我想慢慢地還他們。

    住院第二年,家里帶來口信,來法誦父親過世。家人的口信是:父病故。不用回。

    來先生說,這個是哥哥帶的口信,他不想我回去。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見父親最后一面。

    請了假回去奔喪,到車站,售票員還是那句話:麻風病不能坐汽車。

    我買了香燭,燒給父親。

    在麻風村,患者因各種原因自殺,荒涼、絕望的氣息一度侵襲。有個病人,因不堪忍受家人的拋棄,在寺廟的三樓跳下。還有兩個病人,住在同一個病房,談起各自的遭遇,邊說邊哭,就像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約好一起上吊。他們寫下遺書,希望把兩人合葬在一起?;钪臅r候互相關心、照顧,死后成了鬼,也要互相照顧。結果,一個被救下,另一個先他而去。不久,留下來的這個割腕,也跟了去。

    那個時候,自殺的人真多,麻風反應引起的神經痛,是這個世界上最忍受不了的。那些年,在麻風村,一到晚上,總有幾個病人因忍受不了神經痛,在走廊上屋檐下大喊大叫。女的披頭散發(fā),男的眼淚鼻涕,聽到這樣的聲音,我總是很緊張,生怕自己也會麻風反應。

    我也經歷過麻風反應,那種痛,我是說不出來的。實事求是講,只要經歷過麻風反應神經痛的人,就再也沒有什么痛不能忍了。那一次,我好像有預兆,一整天心神不寧,耳根后面,手肘處開始疼痛,我喊醫(yī)生給我打針,醫(yī)生給我查看,說麻風反應。那時,針對麻風反應的藥也沒有,只有忍著。有好幾次,我也想跟他們一樣,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可是,我又想到哥哥,想到妹妹,還有我可憐的母親。母親好幾次要來看我,她的小腳走不了多遠,坐車不方便,到半路,腳腫起來,走不了路。有時村里人帶個口信給我哥,我哥就去背她回來。

    我不想死,我要活著,我一定要讓哥哥看到我健康地回家。我不相信等我治好了麻風,他還不理我。

    一想到我妹妹,我的心就碎了,痛得我心口像刀在割啊剜啊。我住進麻風村后,妹妹瞞著家人來看過我,那時,我已經在麻風村住了七年了,妹妹還沒找到人家,還沒有結婚。因為我,妹妹的婚事也耽誤了。我心里有一萬個的不舍得。妹妹看著我的手腳,哭。我也哭。就好像我們這輩子成為兄妹,就是為了到麻風村來,遠遠地看著哭一場。我悲切,我們兄妹感情那么好,可是卻像隔了千萬座大山。

    我問妹妹,哥哥怎么樣?妹妹不能回答我,她只是哭,哭著哭著,就走遠了。我看著妹妹的背影,下定決心要治好病,我也要讓妹妹放心,我還要回去照顧我的母親、我的妹妹。

    有個病人,因為家里的女朋友跟他分手,在小溪里淹死了自己。我們都奇怪,那個小溪水很淺,我們洗菜洗衣服都在那里。夏天洗澡,站在水里,水剛好沒到我們的膝蓋。溪流太淺,死不了。他先把自己的雙腿綁起來,又讓病友把一雙殘缺的手反綁在身后。月黑風高的夜晚,在病友的幫助下,他一跳一跳來到溪邊,跪下來,對著家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就讓自己滾進了溪水。

    我們都知道他會游泳,以前在一起洗澡時,他說自己住在江邊,沒有得病時,能從江這邊游到對岸。一個識得水性的人,在很淺的水里淹死,他是鐵定要殺了自己,誰也救不了他。

    后來,我的眼睛也出現了麻風反應,醫(yī)生一邊給我滴眼藥水一邊說,不樂觀,很有可能要瞎。

    我跟醫(yī)生說,一只眼睛瞎了,還有另一只。一條腿爛了,還有另一條。醫(yī)生聽了很欣慰,說我堅強、樂觀。

    表哥跟我在一個麻風村,他的病癥比我輕,麻風反應時,他忍受不了,吃DDS自殺。我得知這事,跑到表哥病房,罵他,我說我們的命是逃出來的,怎么舍得給結果了?我一邊哭一邊罵,罵著罵著,我昏了過去。

    黃昏的太陽,溫暖而柔和,來先生戴著太陽鏡,乍一看,風度翩翩。忽略輪椅,忽略他畸殘的手腳,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曾經歷的一切。如今的他,看起來淡然而安寧。

    夕陽下,來先生孤絕,甚至有些傲慢。就像是一名戰(zhàn)士,赤手空拳,打敗了勁敵,雖然也飽受摧殘,但終究,他活著。他是幸存者。

    我媽總是說,兒啊,你要活著。來先生幽幽地說了一句。

    來先生總結道,我這一生,前半生活得慘烈,后半生……自在。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他不認為這是孤獨。

    來先生78歲那年,哥哥過世,跟當年父親過世一樣,來先生請假回去奔喪。輪椅推到療養(yǎng)院門外,他抬頭看看天,云彩爛漫,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們三兄妹躺在草地上,聽哥哥說故事。也有這樣的云彩,這樣的藍天,就好像,還在那少年時光。一切不曾開始。沒有離散,沒有生死。這一世,他們曾經擁有過世界上最珍貴的兄弟情分、兄妹情分。

    來先生說,是暗示。是天堂的哥哥獨獨給予他的暗示。見不見的,都不再重要。這漫天的云彩,像是他們三兄妹的前世。

    孫全寶:最對不起我小哥哥

    我老家在慈溪,早年種棉花,一大畈一大畈都是棉花。過了田畈,就是海灘,我們常常去灘涂撿海子,也有小魚被沖上灘涂。父親有時也會去捕魚,但是收獲不多。

    我們家兄弟姐妹六個,有三兄妹得了麻風。

    說起來,我們家其實是兩個家組成的,母親16歲那年,嫁到孫家二少,孫家在我們村算是一戶好人家,有田產,有牛磨坊,也有田地出租。開始幾年,母親和孫家二少日子很好過,分家后,母親和孫家二少得了一些田地,三間三廂的房子。到母親生下第三個兒子后,孫家二少的身體就不太好了,得了一種病,全身痛。孫家老爺請了郎中給二少看病,草藥吃了上百斤,還是止不住痛。我們村孫家是大姓,還有一個是韓姓,韓姓有五個大地主,大地主家門路廣,孫家老爺就托韓家到外面請了新式醫(yī)生來給孫家二少看病,也不見有好轉。只得送出去,到過上海、南京,后來還是又回到了村里。聽我母親講,孫家二少每日里痛得在地上打滾,他原本是個體面人,識得字,在村上當教書先生。得病后,就像一個無賴,大喊大叫,罵皇天,罵菩薩。信過菩薩,吃過香灰。也信過耶穌,跪在地上禱告。什么辦法都用過了。

    孫家二少好幾次要結果了自己的命,都被發(fā)現了撿回一條命。有一天,姓韓的有個人從外面回來,他是我們村里韓姓大地主中的一個,人家都叫他韓大。韓大來看孫家二少,看到孫家二少生不如死的樣子,就從腰袋里拿出一包東西,讓孫家二少試試。

    他教孫家二少怎么吃這包東西,像吃香煙一樣吃。孫家二少試了試,居然扎扎實實地睡了過去。這一年多來,他從來沒有睡得這樣好,他趕緊跑到韓家,跟韓大要那個東西,韓大說,你不痛了就不要再吃了,這個不是好東西。

    孫家二少說,這個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你一定要給我。

    韓大說,這個是烏煙,是大麻。

    在我們那個地方,雖說有人聽到過烏煙,但誰都沒見過。不過,誰都知道烏煙不是好東西,會把人熏黃熏瘦。

    從那之后,孫家二少就吃上了烏煙。開始的時候,他還去學堂當教書先生,到中途身子痛起來,他就跑回家去吃幾口大麻,不痛了再到學堂。后來,母親又生下一個兒子。

    孫家二少家的田地家產就這樣全部在他的煙管里燒光了,田地吃光了,孫家二少也變了一個人,原來相貌堂堂,腰板筆挺。后來就像一個小老頭,精精瘦,蠟蠟黃。又過了些年,就死掉了。

    我小的時候,母親跟我講這些事,我就說,孫家二少不要臉,把我們家的家產燒光了。母親打了我一巴掌,不準我說這樣的話,還說孫家二少可憐。讓我不準恨,不準說。

    我那時還小,總以為孫家二少的家產就是我們的家產。后來想起來,自己都要發(fā)笑。因為我不是孫家二少的兒子,孫家二少要不死掉,母親不會再嫁,也不會有我了。那個時候我小,不明白這些的。

    孫家二少死后,母親獨自一人帶了四個兒子,住在一間廂房里,另外的房子都已經變成烏煙燒掉了。后來,村里有個很老實巴交的人,托人跟母親說,他沒有娶妻,想照顧母親。便入贅到了我們家。

    父親入贅后,跟母親勤勤懇懇地勞作,生活稍微好了一點,但是,家里吃口重,一家八口擠在廂房,吃穿用度,壓得父母喘不過氣。

    孫全寶3歲那年,妹妹出生。家里雖然一貧如洗,但是,過得很安定。到孫全寶11歲時,家里有了變故。

    那時,四個哥哥分別都去了不同的人家干活。大哥給地主家做長工,二哥三哥在隔壁村子給兩戶人家放牛,小哥哥在村里幫人看牛。孫全寶還在學堂讀書,妹妹剛上一年級,鄉(xiāng)村孩子因為家境貧寒,上學都晚。有一天,孫全寶的叔叔來到他們家,跟哥哥借錢,說他要去外地看病。父親出了門,到傍晚時回來了,遞給叔叔一點錢。原來,叔叔得了麻風病。父親出門借錢去了。

    那是孫全寶第一次聽到麻風病,他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叔叔的眉毛脫落,很難看,臉上有斑,走路一瘸一拐。叔叔外出尋醫(yī)后,嬸嬸身體不好,把堂弟送到了孫全寶家,由他家照顧。

    過了一段時間,小哥哥的身體不舒服,人很瘦,手指麻木,全身沒有力氣。小哥哥14歲,個子很矮小,東家不忍心再要他看牛,就辭了他。

    小哥哥回到家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剛從學堂回來,他看到我背著書包,就哭了,說他也想讀書,放牛太辛苦。我媽媽也跟著哭,說都是你那討債的爹把家產都吃光了。我父親看到我小哥哥這么瘦,問是不是東家不給飯吃。小哥哥說,喝的都是湯,一天到晚肚皮饑。父親也心疼我小哥哥,說,不放牛了,就在家跟我出海打魚去。

    父親帶著小哥哥出海打魚,開始幾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后來有一天,到中午就回來了,因為父親看到我小哥哥的腳也沒有力氣,眉毛也脫落。父親擔心極了,他回來跟母親說了這事。母親急得不知怎么好。

    小哥哥也得了麻風。他是什么時候得上的,怎么會得上了,我們都不知道。家里再也沒有錢給小哥哥看病了,小哥哥說,他不要看病,只想去學堂讀書。母親說,你連走路都走不動,怎么去學堂?我跟小哥哥感情好,小哥哥有時候回來,會帶個芋艿給我吃,那是東家給他的晚飯,他舍不得吃,留給我吃。我跟母親說,我背小哥哥去學堂。

    母親說,沒有錢。

    小哥哥說,我去討飯要錢,我要讀書。

    父親又出去了一趟,情緒低落地回來了,說只借到幾斤谷子,他把谷子換成了錢,這點錢不夠讀書。小哥哥說,能讀幾天我就去幾天。可是,那個時候,我們還在學期中途,不是新開學,小哥哥不能馬上去讀書,小哥哥偷偷地到學校,趴在學堂門口聽。后來,先生讓他坐到后面聽,小哥哥回來告訴母親,他學會了好幾個字。

    可是,學堂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小哥哥是麻風,他們也聽說了我叔叔是麻風,到外面看病去了,很長時間還沒回來,可能已經死在外面。這樣一來,先生就不讓小哥哥再到學堂去。

    小哥哥雖然不是父親親生的,但是他也心疼小哥哥,只要聽到哪里有單方,說能治麻風,父親就去尋訪,煎了熬了給小哥哥吃。

    第二年五月,我們家的老母雞孵小雞時死掉了,在我們農村,誰都知道孵小雞死掉的老母雞是很毒的,不能吃,就算再窮的人家,也不會去吃死了的老母雞。不知道誰給我們家出了個主意,說小哥哥得了麻風,就是毒氣侵犯,死了的老母雞最毒,以毒攻毒,麻風一定會好的。

    母親就把那只老母雞燉給了小哥哥吃,母親在燉老母雞時,我們家飄起了香,真香啊。我的口水流出來了,我妹妹也想去偷來吃,母親管著,不讓我們偷吃,說要給小哥哥當湯藥的。

    說著說著,老孫哭起來。他拿出手帕擦淚水,接著鼻涕也流了出來??粗晃话搜先送纯?,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你跟他所有的關聯只是此刻、現在、眼前。而他卻被回憶帶回到了70年前的那個寒門小戶,他那時才11歲。

    我聞著雞肉的香,不相信這么香的雞肉會有毒,我跟妹妹都候在灶臺間,母雞在母親平時熬藥的藥湯瓶里燉的,有時,湯水溢出來,炭火發(fā)出呲呲呲的聲音。母親看到我跟妹妹坐在門檻上不肯走開,拿起笤帚趕我們,我的后背被結結實實敲了一記。

    跑到外面,父親讓我們跟他去灘涂撿海子,我跟妹妹無奈地拎起籃子,走了沒多久,我又跑了回來,盯著小哥哥。那時,我開始恨小哥哥,也眼紅小哥哥,想著得個麻風真好,可以吃這么香的雞肉。我們一邊往海灘走,妹妹一邊停下來說,我餓,我餓。

    父親警告我們說,別想著那雞肉,你們小哥哥是得了毒病,才要以毒攻毒;你們身上沒有毒,不用以毒攻毒??墒牵腋妹枚疾幌嘈鸥赣H的話。

    等我們從灘涂回來,小哥哥已經吃光了那只老母雞,桌子上,只有一堆骨頭。我恨死小哥哥了,他居然一點肉也不留給我吃。妹妹白一眼小哥哥,我們都不理睬小哥哥。他朝我們看看,很難為情的樣子,他獨吞了一只老母雞,不是他情愿的,他也想分一點給我們吃吃的。

    傍晚的時候,我跟妹妹坐在門檻上喝粥,小哥哥叫我們,我們把身子轉過去,我們恨死他了。小哥哥從我們身邊跨出門口,我看到他的背影很瘦,吃了一只老母雞,他還是這么瘦,我更加恨他了。我看過去,想白他一眼,卻見小哥哥在招手,我心里一高興,一定是小哥哥藏了什么好東西要給我吃。他以前從東家藏了東西給我吃,也是這樣跟我招手的。我用腳踢踢妹妹,妹妹也看到小哥哥在招手,我們跑過去,小哥哥從褲子袋里掏出兩塊雞肉,放到我跟妹妹的碗里。

    雞肉太小了,這么大一只老母雞,小哥哥卻只給我們這么小一塊,我越發(fā)恨他了。我一把抓出雞肉,丟到地上,突突突喝光了粥。妹妹舍不得丟雞肉,抓起雞肉想吃,被我一把打到地上,妹妹嗚嗚嗚哭了。我大聲罵妹妹,其實是在罵小哥哥,小哥哥難過極了,他說,我是想分給你們吃的,爸爸姆媽要打我的。

    那天晚上,叔叔的兒子,就是我堂弟發(fā)了高燒,父母帶他去看郎中,又說毛病很重,要到隔壁村子里去看郎中。家里就留下我們三兄妹,我們三兄妹本來睡在一張床上,這個晚上,我不想跟小哥哥睡,我跟妹妹先躺到床上,小哥哥一到床上,我就用腳踢他,他沒辦法上床。等我迷迷糊糊要睡著時,他又上來,我又踢他,這樣折騰了半夜,小哥哥實在沒有辦法,就睡到樓板上。

    第二天,我起床看到小哥哥還躺著,心里覺得有點奇怪,以前小哥哥總是很早起床,他要給東家放牛,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我走過去,踢踢小哥哥,小哥哥的身子很硬,我再踢踢他,小哥哥嘴里流出了血水。

    我大哭大喊著小哥哥,妹妹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也大哭大喊,父母沒在家,鄰居聽到我們在大哭,就過來看。他們說,可憐啊可憐,毒雞把麻風毒死掉了。

    16歲的孫全寶,已經是家里的正勞力,他跟父親出海捕魚,上山砍柴,下地耕種。他跟妹妹早從學堂回來幫襯家里,父親打算把廂房后面的那塊地買回來,砌個屋基,慢慢地造一間房子。孫全寶一個哥哥入贅去了鄰村,還有兩個哥哥也都到了成家的年紀。

    孫家的境況正慢慢好起來。然而,命運再一次跟孫家開了個玩笑,幾乎是同一年,孫全寶和妹妹相繼出現了不同的癥狀,這個癥狀嚇破了父母的膽。他們不敢相信大麻風又一次來到他們家。

    早先幾年,孫全寶叔叔只帶回來一個口信,大意是他已經不行了,身子腐爛,不能再回來,讓家里人不要等他。后來就音訊全無。

    最早用的一個土單方是吃香灰,母親帶著孫全寶兄妹四處燒香拜佛,燒了香把香灰?guī)Щ貋恚瑳_開水喝。香灰喝了大約有十斤,后來,孫全寶聞到香的味道,肚子就習慣性地難過,要惡心。

    傳聞三十里外一個村子,有個活菩薩很靈,父親帶孫全寶兄妹倆去了活菩薩家。一番驚心動魄的驅鬼儀式后,帶了很多奇怪的東西回來,兔屎一樣大的顆粒,聞著一股腐酸,吃了直拉肚子,拉到人脫水,無效。

    又聽說村坊三岔路口有鬼火游動,鬼擅長摑巴掌,只要被鬼摑了巴掌,人就像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父親帶著孫全寶深夜去三岔路口守候。從來都是怕鬼之人,在那些守鬼的夜晚,卻膽大包天,只求撞見鬼,激怒鬼,然后吃幾個巴掌。然而,事與愿違,那些夜晚,他跟父親在三岔路口的涼亭坐到天亮,也見不到鬼。

    妹妹癥狀輕,手臂腰際處有斑塊。孫全寶腳底血泡破了,不覺得痛,雖然天天消瘦,他還是去山上田里干活。

    有一次,一個親戚拎了兩只白鴨子來,說他們村有個麻風,吃了白鴨子單方,好了。他教了單方的制作方法,一只白鴨拔毛后切成小塊,喂給另一只白鴨吃,吃完一只白鴨后,再把那只吃撐了的白鴨在天井四周趕著跑,沒日沒夜地跑,直到白鴨子的鴨胗不脹了,就把那只白鴨子殺了喝血。

    兩兄妹喝鴨血,惡心嘔吐,不能下咽。

    過了一些日子,父親委托蛇醫(yī)弄一條火練蛇、一只癩蛤蟆,泡到高粱酒里。一段時間后,火練蛇只剩下一條骨架,撈出骨架,喝高粱酒。

    孫全寶每天喝一碗,妹妹喝一口吐一天,就沒再喝。孫全寶連續(xù)喝了一個多月,眼睛血紅,像冒火,越來越看不清東西。

    第二年,孫全寶跟父親從海邊回來,孫全寶的眼睛血紅血紅,村路上有人見了害怕就跑開了。正巧村里另一個財主老韓家的小兒子韓卿從上?;貋恚弥@件事,跟孫全寶父親說,讓他趕緊送孫全寶去麻風醫(yī)院看病。孫全寶父親說,家里兩個麻風,哪里有錢?只好等死了。

    韓卿在上海做醫(yī)生,他知道浙江有個麻風醫(yī)院,專門治這個病,他愿意帶孫全寶兄妹倆去醫(yī)院看看。妹妹死活不肯去,只好先帶孫全寶去。他們在慈溪坐車到杭州,杭州車站的售票員不賣票給他們,韓卿包了兩輛黃包車,從杭州直接到了德清。

    車船鈔票都是韓卿出的,到杭州,吃了一碗餛飩,兩只大包子,也都是韓卿出的錢。母親有一點錢給我,讓我在路上買點吃的,我跟著韓卿,一分錢也沒有花。

    我就這樣,在醫(yī)院住了下來。記得門診部那個醫(yī)生姓趙,技術很好,一看就說我的麻風要傳染的。

    韓卿又跟趙醫(yī)生說了我妹妹的病情,醫(yī)生開了藥,讓韓卿帶回去給我妹妹吃。我妹妹在家吃藥,我在醫(yī)院接受治療。

    在醫(yī)院大約過了三年的樣子,我的病情控制住了,但是身體里還有菌,還不能出院。我給妹妹寫信,說我在醫(yī)院的情況,妹妹說家里的事。有一次,她在信里告訴我說,土改了,分田分地斗地主,大地主老韓家想逃跑被抓了回來,現在每天都在批斗,聽說要槍斃的。

    我一看這信,心里就難過起來,地主人家房子大,田地多,又有磨坊,還有大片的棉花地。他們家里的人一個個看起來,都像吃得飽飽的。窮人家要批斗大地主也是應該的,可是,我想老韓家雖然是大地主,但是,對我們家還不錯,父親有時候實在沒地方借鈔票,就到老韓家去做工,他們讓父親吃飽飯,回家時還能帶回來一洋粉袋番薯粉。他家小兒子韓卿帶我到醫(yī)院看病,出錢又出力。這樣的人家也要批斗,還要跪在海子殼上受罪。我越想晚上越睡不著。

    過了幾天,我請假回到老家,我看到妹妹好多了,臉上的斑還在,但是已經不紅了,手臂、腰部的斑都蛻了皮。妹妹也胖了一些,我們兄妹倆見面,自然又高興又心酸。

    我回到房間,想起小哥哥被老母雞毒死,我還因為他獨自吃不理睬他,越想越傷心,好好地哭了一場。家人以為我不想去醫(yī)院,以為在醫(yī)院受苦受難,問有沒有用繩子綁我,有沒有不給吃飽飯。我告訴他們,醫(yī)生護士都很好,像親人一樣。

    有一天,妹妹跑到樓上告訴我說,有個姓韓的地主,被槍斃了。我問是不是韓卿的爹,妹妹說不知道。

    我跟妹妹一口氣跑到韓卿家門口,他們家的門鎖著,被貼上了封條,我在他們家門口高高的臺階上坐下來。有兩個人走過,罵我跟妹妹說,你們兩個麻風坐在地主家門口做什么?

    后來才知道,槍斃的是另外一個姓韓的,就是賣烏煙給孫家二少的那個人,他跟土匪勾結,有駁殼槍,騎馬,手下有十多個人,都有槍,很威風的。反正這個人被鎮(zhèn)壓了。

    后來,大地主老韓被五花大綁抓了去,在村祠堂門口批斗,有人打他,孫全寶忍不住跑過去說,這個地主是好人,他們家都是好人!農會的人走過來摑他一巴掌,說你一個麻風還有臉回來。其實村里人都知道,老韓家祖上也很苦,后來跑到外面討生活,積攢了一點錢,開了磨坊,又置辦田地,后來又開了軋米廠、棉花廠。他們家節(jié)省得很,半碗炒黃豆半碗鹽,喝粥時,挑一塊鹽在嘴里含一含再放回去。等到只剩下半碗黃豆了,再用鹽炒一下,再端出來。就這樣反反復復的,直到那些黃豆被炒得烏干墨黑,才一人幾顆分了。

    孫全寶一直沒有看到韓卿,問父親韓卿是不是也要被槍斃。父親說,韓卿一直在上海,沒有回來過,不過,他在報紙上登了一個聲明,跟他家里斷絕關系。又說他在上海參加革命了。

    孫全寶聽了心里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韓卿不用被批斗不會被槍斃;難過的是他跟家里斷絕關系,那以后要見到他也是不可能的了。

    后來,妹妹的病好了,她嫁到上海,姑爺是大老板,有工廠。妹妹對家里人都很好,把父母接到上海去玩,幾個哥哥都去上海投奔妹妹,在姑爺的工廠做工。孫家才真正地好起來了,父母也享了幾年福氣。

    孫全寶第一次到門診,曹醫(yī)生接待的,后來聽說他是特務,被開除回了老家。

    父親過世時,家里拍來電報,孫全寶拿到電報是禮拜五傍晚,醫(yī)生都已下班,接下來兩天是休息天,禮拜一開了請假條,禮拜二趕到家里。村坊的人都說孫全寶沒良心,不孝順,連爹走了都不來扶棺相送。

    一個人哭了一場,沒有辦法,人家說得沒有錯,他的確沒有去送父親。

    后來,他的病好了,卻已經不想回去了,也不習慣家里的生活。在醫(yī)院,人人都是麻風,好像只有在麻風窠里,才安全。

    年輕時孫全寶沒有娶妻生子。到后來,國家允許麻風人結婚了,他已經老了,也斷了那念想。65歲那年,在醫(yī)生的撮合下,他跟蔣德依生活在了一起。妻子比老孫大3歲,很勤勞,每天幫病人倒十只馬桶,一只馬桶一分錢,一天賺一角鈔票。她還給病人洗被子,她眼睛也不太好,人很瘦,老孫有時就幫她拉繩子,絞被單,慢慢地,產生了感情。有一天,老孫跟她說,我們結個伴一起過吧。她同意了。

    孫全寶妻子蔣德依,平時都給人傻傻的感覺,因為做事情有時會顛三倒四。她還年輕的時候,休管會分配給她的工作是負責替手腳不便的休養(yǎng)員洗馬桶,看起來工作量不大,卻需要相當的耐力,她從未有怨言。有一次,有個叫孫彩娣的女病人來村里住院,沒有人照顧。蔣德依見她一個人住著,雖然好手好腳的,什么事都能做,她還是常常幫助她,也安慰她。孫彩娣麻風反應,神經痛發(fā)熱,身上腫,她給她做飯、洗衣服、倒水,還給她喂飯。跟其他初患麻風病的人一樣,孫彩娣情緒低落,萎靡不振,蔣德依雖然說話不多,卻常常陪伴左右,讓孫彩娣倍感安慰。兩年后,孫彩娣出院。也沒有依依難舍的場面,一個走了,一個依然留在村里。

    過了幾年,蔣德依雙目失明,性情也變了很多,看上去更給人木訥的感覺。孫彩娣得知后,抽空就來看他們夫婦,給他們買衣服,送錢,看望這對盲人夫婦。蔣德依無法更多地表達內心的情感,或者說,封閉的生活,已經讓她失去了表達的能力。她看著簇簇新的衣服,看著新鮮的水果,淚水滑落。過了幾年,蔣德依病重,糖尿病并發(fā)癥,破壞了她整個身體機能,她無法排解大小便,全身腫脹。

    以前她總跟我說,我們兩個你幫我我?guī)湍悖覀兒煤玫鼗钪?,慢慢地活。病重后,她實在忍受不了,跟我說了好多次,全寶啊全寶啊,再幫幫我。我說,你哪里不舒服,我給你揉揉。她拉著我的手說,全寶啊,你幫幫我,我想早點死掉。

    我哪有這么大能耐幫她呢,我只能喊醫(yī)生,喊護士。醫(yī)生來了,盡力給她治療;護士來了,幫他料理大小便。她拉著護士的手求助:救救我啊救救我啊,我想快點死掉!

    老伴走后好些年,我都不習慣,做什么事,都感覺她在身邊,有時忘記了,會問她,今天想吃什么,我給你燒。聽不到應答,才想起來,她已經走了。

    人嘛,都是要走的,到我這個年紀,早就該活明白了。我跟你說啊,我的墳也做好了,用的是大理石。我們那個地方有這個迷信,要有個后人給你立碑才算是圓滿,我沒有兒女,外甥女就算是我的女兒,為我做墳立碑,墓碑上的字也請石匠刻好了。墓地在我老家一座山上,那是一座亂石山,種不來東西,也只能葬葬人。買墳地花了一萬多塊鈔票,做墳也花了一點錢。我自己積攢的一點錢,不用留給誰,就準備給自己辦辦后事。過世后,總得要請人吃吃豆腐飯,還要去火葬場,骨灰盒也要花錢,這些我都準備好了。

    現在,我的日子過得很踏實,以前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總覺得前面很遠,有很多路要走?,F在我全部知道了,你跑得再快,前面還是那一條路。眼睛看不見了,公家給我配了收音機,收音機小是小了點,不過,里頭是一個大世界。國際上發(fā)生什么事,我都知道。你看俄羅斯危機、南海問題、釣魚島問題;美國日本那些國家,跟我們國家有些過不去。這些事情,我有的時候也操心,想想也替領導人操心,又要把自己國家的貪污腐敗治理好,又要把國際問題解決好,當領導人實在不容易。

    國際國內形勢,孫全寶以前總是跟老伴說,老伴勸他,你眼睛看不見了,不要操心這個事。國家領導人眼睛好,耳朵靈,他們比我們年輕,他們會把我們中國保護好的。孫全寶聽了有些生氣,說,你這是婦人之見,我們作為一個國家里的人,關心國際國內形勢,是應該的。

    老伴就不說話了,孫全寶嘆氣說,你這個人啊,腦子里就想著自己,國家大事不關心,政治不關心,跟你說不上話。

    然后,孫全寶便搖著輪椅出了門,到隔壁房間,隔壁房間住著老湯老蔡夫婦。老湯喜歡寫歌詞譜曲子,老蔡喜歡談國家大事。老孫在老湯家房門口停下,嘆口氣。老蔡就說,全寶,你不要嘆氣,國際上發(fā)生什么事了,跟我說說。

    老孫便來了精神,跟老蔡探討世界走向。老蔡記憶力驚人,有時談著談著,忽然翻出50年代的事來,說那個時候飯吃不飽,一門心思為肚皮著想?,F在吃得飽,穿得好,就要為世界操心了。有時,老孫正跟老蔡談得起勁,老湯在屋子里喊:老太婆,我腳痛!

    老孫搖著輪椅進老湯屋子,他熟練地抓住老湯的手,說,老湯,你的手發(fā)燙、發(fā)熱了。再跟老蔡說,你家老湯不對頭,我去叫醫(yī)生。老蔡急急搖著輪椅進來說,老頭子啊,你要堅強,你要有勇氣,我陪著你。

    等醫(yī)生給老湯吃了藥,掛上了鹽水,老孫便放下心來,坐在門邊,跟老湯說起國家大事。老湯近些年耳朵背了,說了跟沒說差不多,但老孫還是喜歡跟老湯說一說,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這種情形已經持續(xù)了一些年頭,無論是刮風下雨,還是大雪彌漫,孫全寶總會摸索著到蔡家來,在蔡家的椅子上坐著聊天。老湯身體情緒好一點時會唱歌,孫全寶就那樣,默默地坐著,雙目失明的他,有時看著門外淅淅瀝瀝的雨,偶爾會說一句,上次你寫給護士的歌好聽。

    老蔡便很高興,說,老頭子,唱一出寫護士的歌給孫全寶聽聽。老蔡經常會提醒:孫全寶,天熱起來了,你要換換衣服了,不要總是穿這幾件冬天的衣服。孫全寶,這個桃子給你,是蟠桃,蟠桃你曉得咯伐,就是王母娘娘吃的桃子,小童從新疆帶回來的,我拿了兩個,一個給老頭子,一個給你。

    孫全寶接過去,拿在手里,又把收音機打開來,聽新聞,聽著聽著,就睡了過去。

    湯漳筏:就像從未來過這世界

    第一次見到老湯,是三年前,為了寫一本我國全面防治麻風病的報告文學,我去位于浙江東部山區(qū)的麻風村采訪。那是冬天,剛下過一場雪,山灣寒冷,山風凜冽。路過圖書閱覽室,卻見一位老者,靜靜地在看書。

    推門入內,才知室內開了暖氣,春天的感覺。

    這是專為麻風病康復者建造的活動室,下棋、打牌、看書、讀報。只是因為天冷,很少有康復者走出房門到此。

    老湯有一雙沒有手指的手,麻風桿菌把他的十個指頭侵蝕殆盡。老湯的一只眼睛已經失明,他用一只眼睛看書。

    老湯在看《世說新語》。豎排的字,老湯用手掌一個字一個字往下,偶爾停頓一下,打靶一樣專注,居然沒察覺我站在他身邊。他推一推老花鏡,沉思一下,抬頭,才看到我。有些羞怯地笑了笑,該有的禮節(jié)之外,更多讓我感受到拒人的意味。只閑談幾句,知道老湯讀過六年書。

    第二次見面是在第二年春天,大地未曾解凍,老湯卻已經在地頭開墾。兩片手掌費力地把持鋤頭,不聲不響,就像與土地在對話。

    這一次來,酷暑,我跟老湯又在活動室碰了面。坐著說話,恍若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冬日,因老湯還在看那本《世說新語》。魏晉名士的清談,貴族階層的軼事,他們簡傲、飄逸,以及種種的人生追求,在這個安靜的麻風村的閱覽室,穿越一般重新呈現。

    便從讀書開始聊。

    老湯幾次說,不談往事。我們不要談論往事。

    不談往事,談什么呢?

    沉默片刻,往事紛至沓來。

    我們家世代農民,打我記事開始,祖父便喜歡讀書,小時候我家住的是草屋,草屋的門楣上,掛著一塊木頭門匾,上書:晴耕雨讀。后來,我們在草屋隔壁造了石頭泥墻壘起來的房子,父親就把那塊木頭門匾安到了門楣上。風雨侵襲,門匾破舊了。有一天,父親用獨輪車拉了一塊長石條,他請了一個石匠,叮叮當當半個月,把門匾上的那四個字移到了石條上。祖父父親跟石匠一起,把長石條嵌到門楣上。

    我剛能拿筷子時,祖父就教我識字,先寫天,再寫地。天地君親師。我剛學會寫這五個字,哥哥已經能背《三字經》和《百家姓》了。

    沒多久,祖父便過世。

    我們家父親成了當家的。父親一當家,就告訴我們,吃飯比識字要緊。

    好像時局變了。

    但我和哥哥卻一直喜歡讀書。我們村里一大戶人家,家里有兩個大書柜,他們家的兒子叫羅錦添,跟我哥哥很要好,常常偷吃食給我們吃。哥哥跟他說不要吃食,偷書給我們看。他就偷書給我們看。

    土改后,父親過世。母親悲傷過度也臥病在床,郎中說我母親沉郁過度,氣血兩虧,怕是一命難保。我跟哥哥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我們千方百計找好吃的給母親。那時,那大戶人家也敗落了,他們家的東西都分給了村里的窮人家,地主好像逃走了。他兒子羅錦添被半途追回來,沒逃成。沒飯吃,拿著書到我們家來,跟我們換吃的。哥哥說,你晚上來我們家吃。

    白天我們在路上碰到,裝作不認識,到了晚上,錦添就到我們家。不過,他不跟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而是蹲在豬圈的角落里。我們都不敢讓人家看見他在我們家。母親的身體慢慢地好了起來,但是還很虛弱。那個時候,日子雖然苦,但我們一家三口互相關心,我不覺得苦。

    有個晚上,錦添背了一袋子書來,說是《隋唐演義》《三俠五義》。他說,這些書都是他爹逃走前埋在地下的。那個晚上,我們三個人在屋后的樹底下說話,說著說著,我睡了過去。第二天,哥哥說,錦添走了。哥哥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反正不能留在村里了。

    我問錦添為什么要走,哥哥說,他們一家好像是壞人。

    我說,他給我們吃的,給我們書看,不像壞人。

    哥哥告誡我說,不準在別人面前說起錦添,我們不認識他。

    記住了?哥哥再一次告誡我。

    我點點頭說,他們一家都是壞人。

    錦添這一走,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

    那時,繼父入贅我家,他脾氣暴躁,對母親不好。這是我心里一個永遠也不能填補的缺憾。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母親對他這么好,他卻這么兇。母親又為什么要讓他進我們家門呢?

    我實在忍不住,就去問母親,母親說,你不懂。

    我怎么會懂。再問哥哥,哥哥說,你看我們家的房子,要有幾根柱子才不會倒。

    過了很多年很多年,我才想明白,母親是想找一個男的撐起這個家來。

    1960年,食堂散了。我們沒飯吃,四處找野草充饑,也吃黃泥。哥哥在學堂,老師喜歡他,有時帶一個菜飯團子給他吃,哥哥舍不得吃,藏在褲子袋里,回來用三大碗水把菜飯團子熬成三大碗湯,我們稀里嘩啦地喝湯。我覺得這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湯了。那段時間,我的身體很不好,走路沒有力氣,手上后背上大腿上都是紅斑,不痛也不癢,但是很難看。飯都吃不飽了,難看不難看都不要緊。我的身體開始重起來,好像變得胖了,手腳腫得厲害。像我這個樣子的,村里有好幾個,母親說,我得的是浮腫病。只要吃點有營養(yǎng)的,就會好一點。

    我哥哥就用錦添留下的書,到學校去換吃的。人家都笑話他,說飯都吃不飽,誰還有力氣看書。看書很費力氣的。不過,還是有個同學用兩個番薯換了一本書。就這樣,哥哥把家里的書都拿去換了吃的回來。有一次,哥哥用三本很厚的書,換了兩個雞蛋回來。

    媽媽舍不得把雞蛋打破,直接用清水煮熟了,哥哥一個,我一個。我吞了很多很多口水,把雞蛋剝出來,媽媽把蛋殼收起來,說給豬吃。我大口大口把雞蛋吃光,沒過一會兒,肚子卻痛起來,想上茅房。我捂著肚子到茅房,經過灶間,看見母親正在一點一點地嚼碎雞蛋殼,往肚子里吞。

    我可后悔了,怎么就沒想到要分半個雞蛋給母親吃呢?我再看鍋里,一個雞蛋原封不動地放著。哥哥舍不得吃雞蛋,讓給母親;母親舍不得吃,說留給我吃。

    吃了雞蛋,吃了哥哥用書換回來的食物,我的浮腫病還是不見好。那個時候,我已經輟學在家。在鄰村,我有個同學,她跟我是很早就定下的,過個一年兩年的,家里人就給我們完婚??墒且驗槲疑眢w不好,不能再上學。但是,我卻拼盡力氣干活。

    有一天,隔壁村子一個赤腳醫(yī)生到我們村來,看到我的樣子,說我的病好像不是浮腫,讓家人帶我去縣城檢查。

    繼父帶我去了縣城。

    1960年代的中國,麻風病是恥辱的象征。走在路上,一大群小孩跟在后面唱。

    大麻風,大麻風,

    斷了手,斷了腳,

    斜了眼,歪了嘴,

    閻王見了怕三分。

    小孩不懂事,跟著唱著。大人見此情景,急急地把孩子拉回去,打一個巴掌說:小畜生,跟在大麻風后頭,你想死??!

    以后,再也沒有人跟著我了。

    再從村路走過,小孩扔石頭,躲在家里罵:大麻風,大地主,個個都是槍斃鬼。

    很快,湯家男主人搬出那個鑲嵌著“晴耕雨讀”石條門匾的家,在原來的草棚子里,獨自住。從縣城回去后,繼父再沒有跟湯漳筏說一句話。

    繼父在這個家里,唯一存在的方式是打我的母親,不說話,揪住頭發(fā)就打,拉住胳膊就打,打臉,巴掌聲很響。

    母親總是哭,看著兒子的樣子,心疼,要哭。被繼父打,她哭。哥哥心疼弟弟,雖然醫(yī)生說,病人不能再跟家人在一起吃飯睡覺。但是哥哥從來不嫌棄弟弟。每次吃飯都要把自己碗里的野菜粥分一半給他,弟弟不要,哥哥就生氣。

    繼父去縣里,回來時,麻袋里一只豬鉆了出來。麻袋里都是豬屎,我把麻袋里的豬屎抖到屋后的菜地。心里悲涼,我還不如一頭豬仔。豬仔裝進麻袋還能上車,我連走路都得小心。

    老湯說,他慢慢習慣了被村里人罵,小孩罵,裝作不聽見;大人躲著他走,他就一個人走在大路上。他最擔心的是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他女同學,他的娃娃親。在農村,說是定了親,原本也沒有什么儀式,就只是口頭說說,這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契約。

    年輕的他不敢告訴她。一心想著等自己的病好了再告訴她??墒?,不久,就有人到湯家,也不進屋,站在湯家門口,說,算了吧。

    不久,她帶口信給他,想見見他。約了讀初中的學校,正好放寒假,農閑。他去了。初三年級教室,他們曾經在一個班里讀書識字。因為羞澀,三年初中,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他們互相愛慕,篤定而安寧。

    教室空空蕩蕩,他推門進去。她坐在第一排,背影瘦弱。兩根細細的辮子剛好夠到肩膀。他站在教室后面,幾乎要暈倒?;疾『?,他們沒有再見面,但她始終就在他心里,沒有一刻疏離。他只跟她說,他知道,她懂他。

    我站了一會兒,她沒有回頭看我,說,我等你。

    我哭了,我說,不要等我,我這個病治不好了。

    說完,我就跑出了教室。好像鬼附身了,我怎么會這么說呢?其實我心里想的跟她一樣,我希望她等我,我不會放棄的。我總是相信,只要我心里有一個信念,就能把病魔給打敗。

    過年時,村里做戲。我躲在家里,不敢去。祠堂人太多了,我想到醫(yī)生說過的,不要到人口密集的地方去。醫(yī)生還說過一句,盡量不要去傳染別人,這是一種道德。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聽梅花鑼鼓響起來,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家里靜悄悄的,我想,這可能就是我最好的機會了。我想過幾百次死,也想過幾百次死的方法。上吊、跳河、吃藥,這三種是我們農村人結束生命常用的辦法。我想用一個比較體面的辦法,我不想以后人家看到我的死相,特別是母親。

    還有,我想象,也許我死了,我的同學就會來看我,她看到我的死相,會不會嚇死。

    想了很多辦法,我覺得還是切開動脈比較好。血流起來快,也不難過,死相一定不難看。我給母親留了一句話:媽,您要長命百歲。我沒有給哥哥留話,哥哥知道我死了,一定會撕了我留下的紙條。

    我摸索著下樓,到灶間,找切菜的薄刀。我拿了薄刀正要出門,只覺身后誰跟了上來,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菜刀,打了我兩個巴掌,我舔了舔嘴角,出血了。黑暗中,我繼父怒氣沖沖地看著我,見我懵懵懂懂的樣子,又摑了我兩個巴掌。我被這兩個巴掌打暈了。

    也打醒了。我沒有權利死。

    我得活著。我走出家門,到祠堂,祠堂里有很多人,人們看到我,很是驚訝,慢慢地跑掉幾個人,再慢慢地,祠堂的人都跑光了。戲臺上那些戲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停下來不唱了,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我是麻風病。那些戲子慌張地逃到后臺去了。

    祠堂就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站了一會兒,我覺得沒有意思,走出來。不遠處的楓樹下,我那個同學站著。我一陣高興,小跑著過去,想和她說很多很多話。我快跑到她跟前時,她讓我停下,說,湯漳筏同學,我定親了。明年春節(jié),我出閣。

    同村也有一個患了麻風病,他的癥狀很輕,脫眉毛,手臂上有紅斑,沒有其他反應。早幾年,省里有個親戚給他寄藥,還給他在公社書記那里疏通好,讓他在小隊當了會計。小隊會計的權力涉及范圍很廣,定工分,定口糧,打證明。村里人都捧著他,有個三病四痛要花錢,都得去他那里預支。也有人懷疑他有麻風病,他反駁人家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有病了?

    有一次,我跟他在村頭田埂上碰到,遠遠地,他揮揮手,說,你站著不要動,讓我先走。我停下,讓到旁邊。他披著一件中山裝,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頭發(fā)漆黑濃密,往一邊順過去。他步履急促地過來了,走過我身邊時,斜眼看我,說,你怎么不去住院?

    我愣著沒有說話。

    他走過了,又停下,說,你有病不要跑來跑去。

    我心里又害怕,又生氣。我知道,他跟我一樣,得了麻風病,我滿心以為他不會像村里其他人,還想著從他那里得到鼓勵或者安慰的話。

    從地里回來,我跟母親說,想去住院。母親心疼我,讓哥哥陪我去醫(yī)院。繼父去隊里會計那里開了一個證明,證明上寫著,社員湯漳筏,中農成分,因手腳麻木需去縣城看病,特糶谷子兩擔。

    我跟哥哥挑著稻谷去糧站賣谷子。糧站的人拿起證明看了看,說,手腳麻木,這是什么???

    我跟哥哥不說話,拿了錢,我們逃一樣離開糧站。我心里忽然又感激起會計來,他沒有寫我是麻風病。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替我隱瞞了病情,到今天我也不知道。

    我1942年出生,1968年進麻風村,快50年了。麻風村是個小社會,也有復雜的人際關系。我剛進來時,正好兩派打得最厲害的時候,有一個醫(yī)生姓陳,白天被押著去挑水庫,晚上回來跪在板凳上接受批斗。有一次,他從板凳上摔下來,一動不動,造反派以為他死了,有個紅衛(wèi)兵上去就是一腳,說在正義面前裝死,罪加一等。他們把他拖起來,按到板凳上,他又倒下來,鼻子碰破了,流出血。他睜開眼睛說,讓我睡一覺,求求紅衛(wèi)兵小將,讓我睡一覺。

    我剛到麻風村時,是陳醫(yī)生給我辦的入院手續(xù)。當時,他看了看我,說,你的癥狀不太嚴重,我給你配點藥,回家按時按量服藥。我說,家里待不下去了。

    陳醫(yī)生看著我,說,我懂的。

    我就覺得他心腸好,他好像看明白了,我在家鄉(xiāng)過不下去了才求靠到麻風村的。一個人,只要進過麻風村,不論你走到哪里,就像被打了烙印,怎么也洗不清的。他那是同情我。

    我看紅衛(wèi)兵這么斗他,心里很酸。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沖過去,跟紅衛(wèi)兵說,你們能不能先讓他睡一覺再批斗。

    一個紅衛(wèi)兵推了我一把,說,你吃豹子膽了?敢跟我們作對,你說,你站在哪一邊?

    我說,如果你們一定要斗,我替他先跪一會兒。

    幾個紅衛(wèi)兵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推到這邊,又把我推到那邊。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喊毛主席萬歲。紅衛(wèi)兵很生氣,他們專心致志地捉弄起我來。

    這件事過去一段時間,紅衛(wèi)兵還是很生氣,他們從外面來到麻風村,又要來捉弄我一番。他們不讓陳醫(yī)生給我吃藥,還讓其他病人監(jiān)督。我已經停了一段時間的藥,陳醫(yī)生很著急,他每次過來,我都要問,陳醫(yī)生,我的藥呢?

    陳醫(yī)生總是搖搖頭。

    我開始出現麻風反應時,神經痛得很厲害,我在走廊大喊,我要吃藥,我要吃藥!陳醫(yī)生經過我身邊時,說,那天我睡得很好,謝謝你。

    我一聽陳醫(yī)生這么說,心里覺得暖了一下,神經痛我也能忍受了。

    有個晚上,我在睡夢中被推醒,睜開眼一看,是陳醫(yī)生。陳醫(yī)生身后跟著另外一個病人,他居然還盯著陳醫(yī)生。我很生氣,大聲喊,你也是麻風,我也是麻風,你為什么要那么狠心!

    那個病人說,我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想這樣??!

    陳醫(yī)生拍拍我的肩,不說話。忽然,陳醫(yī)生張開嘴巴,吐出一包什么東西,正好砸在我的胸口,我撿起來,陳醫(yī)生示意我不要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

    我拆開那個紙包,正是我需要的DDS。顧不得吃藥,我先哭了一場。

    老湯頓一頓,說,你看,一百年時間,也很短的,眨眼就過去了??粗蠝_的《世說新語》,一行一行拓印一樣的字,一時間,我恍惚以為隔了世,就像跟著老湯穿過歲月的迷霧,重返到那些年月,與他共同歷經了中國近百年的歷史。

    1968年進麻風村后,老湯再沒有回去過。年輕時代的女同學,出嫁三年,育有一雙兒女。丈夫過世后,女同學曾經到麻風村找湯漳筏同學,湯漳筏避而不見。女同學寫了一封信給湯漳筏,說,她一直等湯漳筏同學去找她。她知道麻風病人不能生孩子,她已經有一雙兒女了,以后,這雙兒女會侍奉他們倆的。

    湯漳筏收起信,寄了錢給女同學,說給她的一雙兒女讀書。

    “讓他們讀書識字,做人。”

    又過了幾年,女同學過世。湯漳筏一直周濟她的一雙兒女,直到他們長大。長大后的那雙兒女來麻風村看望老湯。老湯只淡然笑笑,說,以后不要再來了。

    便再沒有聯系。

    老湯的哥哥從教師崗位退休后,留在縣城,一兒一女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工作,一個兒子在農村侍奉田地。偶爾的,侄兒侄女來看阿叔,老湯看出來,省城工作的侄兒侄女不跟他親近,只有禮節(jié)。在農村種地的侄兒,一進門就坐到他床上,用手抓他碗里的番薯吃。

    老湯甚感安慰,恍惚覺得回到了少年時光,他跟哥哥在一起,讀書,餓肚皮,跟錦添躲在豬圈里喝粥。

    老湯說,他喜歡看古人生活,曾經想當個老師,他哥哥就是老師。他們兩兄弟,自小讀了這么多書,哥哥讀的書,用上了。他的都用不上。老湯笑了笑,說,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墒?,文化知識有時候抵不上一碗雷公藤湯藥,文化知識止不了神經痛。

    合上書,老湯接著說,有時候我也想,上帝安排一場麻風給我,是在考驗我,權當修煉。吃得好,睡得好,大把的時間,不用來修行,活著有什么用?

    已經是傍晚,暮色蒼茫,歲月的面孔在夕陽背后,在蒼涼的五百多年的樟樹年輪中。老湯說,他很多次想從古書里尋找一種方法,比如,人,怎樣個死法,最雅致。說著說著,老湯有些黯然,說,世道太平后,麻風村有很多的書看,古今中外,名著經典的。都在告訴我們怎么做人,怎么生活。

    還是雅量不夠。老湯說。

    他又舉個例子,麻風村所在的土地屬于一個村子,改革開放后,村民很多出去做生意、打工,大片土地沒人種植。他獨自一個人種了11畝田和地,手掌磨破,潰瘍嚴重,腳底損壞嚴重,右腳爛至骨髓,為保命而截肢。他拼命種菜蔬,種稻谷、小麥,都是為了錢。他反省道,我一個得麻風病的人,人家已經覺得你矮人一等了,本來想著讀書多的人,人格上應該高出別人。

    還是不行。為了錢,我曾經拼命。想起來,真是羞愧的。老湯嘆口氣。

    做不到見喜不喜,做不到泰然處世。老湯又一次反省說,你看,說了不談往事的,一張嘴,就停不下來了。

    走出活動室的門,迎面碰上醫(yī)生,談到老湯,醫(yī)生說,老湯修養(yǎng)好,說話平和,待人親切,不趕熱鬧。大部分時間用來看書、讀報,偶爾還寫點東西。但不給別人看。

    醫(yī)生還說了一件事,老湯立了遺囑,他死后,不告知親友。只需替他換身干凈的衣裳,埋在麻風村后山上,不做墳墓,不立墓碑,不留痕跡。

    “就像從未來過人世?!?/p>

    我想,老湯還是修煉了的。

    后記

    目前,麻風病的治療主要采用世界衛(wèi)生組織推薦的利福平(RFP)、氨苯(DDS)、氯法齊明(B663)等藥物進行聯合化療。門診治療半年或1年即可完成療程,效果良好。早期及時治療可以避免各種麻風病殘疾的發(fā)生。如今,已不再對麻風病人進行隔離治療。

    征服麻風病的旅程中永遠不缺乏勇士,科學的仁慈光輝永遠給痛苦中的人們帶來希望。當我們翻開厚厚的人類文明發(fā)展史,那些泛黃的記憶便重新凸顯,穿越時間隧道,我們仿佛看到,先驅們躬身于無窮無盡的科學的原野,探求生命真諦、哲學真理。那燦若星辰的名字,使我們油然升起對人類文明的追念,對科學先驅的敬畏。他們已然逝去的身影,化作強大的精神力量,君臨,燭照。

    1998年,第15屆國際麻風大會在北京召開,會議的主題是:創(chuàng)建一個沒有麻風的世界。全球各國進一步強化在21世紀徹底解決麻風問題達成共識。2013年在泰國曼谷召開全球麻風病峰會,來自全球17個麻風病高流行國家的部長和部長代表簽署《曼谷宣言》,中國的部長代表和其他國家一起承諾:向一個沒有麻風病的世界進軍。

    2016年9月19日,第19屆國際麻風大會在北京開幕。本屆大會的主題為:“未竟事業(yè),終止傳播,預防殘疾,促進融合。”

    會上發(fā)布數據顯示,1949年至2015年,中國累計登記麻風患者約51萬,累計治愈者近40萬例。截至2015年底,中國有麻風患者3200余例。本年度全國新發(fā)登記患者678例。

    習近平總書記發(fā)來賀電,強調“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麻風的世界”是全球麻風控制的終極目標。這次大會以“未竟事業(yè),終止傳播,預防殘疾,促進融合”為主題,對促進早日實現這一目標具有積極意義。世界麻風防治事業(yè)取得了巨大成就,但依然任重道遠,仍需要國際社會團結協作、克難攻關。中國將加大投入力度和保障措施,繼續(xù)同世界各國一道,積極推動麻風學進步和創(chuàng)新,促進消滅麻風目標早日在中國實現,為全球消滅麻風作出貢獻。

    世界,正以不同的姿態(tài)消除麻風危害,一個沒有麻風的世界,正緩步向我們走來。這個世界,有對于人權的最高致敬,有對于過往的深刻懺悔與反思,有對于靈魂的宗教般的洗濯。不再有隔膜,不再有歧視,只有仁慈與尊嚴。

    作者簡介

    方格子,本名應湘萍,女,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務過農,當過代課老師、五金店柜員、打字員。幾經生活歷練,都不曾放棄對閱讀的熱愛?!妒斋@》《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發(fā)表或轉載方格子的中短篇小說100余萬字。作品兩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獲《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作品多次入選年度選本。作品譯為瑞士文、英文、希臘文等出版。出版有中篇集《冥冥花正開》,短篇集《錦衣玉食的生活》。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級研修班?,F居浙江富陽。

    (標題書法:夏天敏)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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