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狗（節(jié)選）

切斯瓦夫?米沃什

切斯瓦夫·米沃什，一九一一年生于立陶宛，二戰(zhàn)時參加了華沙的抵抗納粹的運動，戰(zhàn)后作為波蘭文化專員在紐約、華盛頓和巴黎工作。一九五一年出走巴黎，一九六〇年到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任教，是美國人文藝術(shù)學(xué)院會員之一。一九八〇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二〇〇四年去世。米沃什的著作注重內(nèi)容和感受，廣闊而深邃地映射了二十世紀東歐、西歐和美國的動蕩歷史和命運。其主要著作有《第二空間》《烏爾羅地》《路邊狗》《被禁錮的頭腦》《米沃什詞典》等，被視為二十世紀東歐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

路邊狗

我曾經(jīng)乘著運牛糧的馬車走遍家鄉(xiāng)的土地，掛在車后的鐵皮桶互相碰撞發(fā)出“哐啷哐啷”的響聲。桶里是為馬兒準(zhǔn)備的水。當(dāng)年這兒還是一片荒野——山丘，松林，零星坐落著的農(nóng)舍——這種屋舍沒有煙囪，所以屋頂總是煙霧繚繞，仿佛著了火一般。我一時悠閑地在農(nóng)田和湖泊之間游蕩，一時又信馬由韁，向遠處馳騁，直到能看見松林背后的村莊或庭院。這時，總會有一條盡忠職守的小狗沖出來對我叫。想來那還是世紀初的事了，百年不過一瞬而已。我不僅常常憶起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也總想起陪伴他們的那一代又一代的狗，人們?nèi)諒?fù)一日地勞碌，而它們始終陪伴左右。有一天在清晨的夢里，我沒來由地想到了這個有點好笑，卻令我動容的名字：“路邊狗”。

尋 找

我總以為，人類在二十世紀所認識到的種種殘酷一定能用語言概括出來。于是我翻遍各種回憶錄、報告文學(xué)、小說、詩歌，抱著能找到這些文字的希望，卻每每失望：“這不是我要找的?！庇谑且粋€不敢肯定的想法在心中萌生了：人類命運的真相并不是他們教給我們的那樣。但我們害怕給真相命名。

與造物主換位思考

假如給你權(quán)利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我想就算你絞盡腦汁，也只能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根本無法造出一個比現(xiàn)在更好的世界。你不妨去咖啡館坐坐，看看來往不絕的男男女女。誠然，他們可以被賦予不食人間煙火之身，不再受衰老、病痛和死亡侵擾?？墒牵@世間層出不窮的復(fù)雜和變化多端正是源于世間萬物中所蘊含的種種沖突。如果沒有屠宰場、醫(yī)院、墓地和色情影片這些東西作為思想的載體，那么思想的魅力也將不復(fù)存在。反過來說，如果沒有精神和思想居高臨下的嘲笑，人類便會受本能欲求驅(qū)使，展現(xiàn)出動物性的愚笨。看起來，人們已經(jīng)學(xué)會質(zhì)疑造物主的道德動機了——祂創(chuàng)造世界的原則就是：讓所有事情變得更有趣和好玩。

為何而羞恥？

詩是一種令人羞恥的東西，因為它萌生于某種私密的行為。

詩與肉體的意識緊密相連。詩凌駕于肉體之上，它是精神的，但同時也脫離不了肉體。然而，它假裝自己完全屬于精神領(lǐng)域，與肉體毫不沾邊，便有了令人羞恥的理由。

我為我是一個詩人而感到羞恥，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扒光衣服在公眾面前展示身體缺陷的人。我嫉妒那些從不寫詩的人，他們因此被我視作正常人——然而我又錯了，因為他們之中只有極少數(shù)能稱得上正常。

用心感受

寫作時我會進行一種特殊的轉(zhuǎn)化，那就是把意識的數(shù)據(jù)——我的內(nèi)心感受——轉(zhuǎn)化為其他與我有相同感受的人的形象。因此我不僅能寫自己，還能寫別人。

崇 高

崇高：清醒地用手無寸鐵的肉身來面對人們嘲諷的利刀。

創(chuàng)造日

其實根本沒這么難。

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誰說是在很久以前？

不久。就在今晨。也許是一小時前。

因為那快要枯萎的花，重新綻開了笑顏。

奔 跑

他們疲于奔命，卻忘了最重要的事。

他們奔跑著，好像相信自己會永生。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珍貴。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不可能

可怕的刑具變成了得救的象征，

這就是十字架的秘密。

教堂里隨處可見的東西，怎么會不引起人們的思考？

就讓懲罰的火焰燒毀這個世界的根基吧。

缺 憾

詩與一切藝術(shù)都是缺憾，它提醒著人類社會，我們是不健康的，雖然要承認這一點很難。

幼 稚

詩人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他深諳自己的幼稚，所以必須假裝融入成人的活動與習(xí)俗。

他心里住著一個孩子——被成人所嘲笑的天真而情緒化的孩子。

抗 拒

我不愿談?wù)撛姷谋磉_方式和美學(xué)理論，因為這些東西會把我們局限在一個單一的角色里。我為此感到難為情，或者說我不愿坦然接受被定義為詩人這一事實。

我很嫉妒尤里安·普舍波希①：他為何能習(xí)慣披著詩人的外衣？難道他內(nèi)心沒缺點，也沒有黑暗的糾結(jié)和無助的恐懼？難道他覺得這些永遠不會顯現(xiàn)出來嗎？

藝術(shù)崇拜

人們對藝術(shù)的崇拜日益增加，正如獨立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是一群不愿封閉在社會習(xí)慣與宗教規(guī)則中的人。這群人常去博物館，例如盧浮宮、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也樂于參觀那些二十、二十一世紀之交時期的真正的教堂。

每一個獨立的人都想要體會所有別人體會過的東西，包括在電視屏幕和雜志畫報上展現(xiàn)的那些：有關(guān)性、服飾、汽車和旅行。這種人喜歡聚集在一起活動，并為彼此拍照作為記錄。他們并非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所渴望的更高級的東西，轉(zhuǎn)化成了令人驚嘆的藝術(shù)。

亞歷山大里亞

小時候我不知道從哪兒接受了這樣一種說法： “亞歷山大里亞”代表著創(chuàng)新熱情的減退和解讀舊經(jīng)典的潮流。不知道這樣的理解在今天是否還正確，但在我經(jīng)歷過的時代，詞語并不單純代表它的本義。舉個例子來說，“樹”是指代“關(guān)于樹的文章”；“關(guān)于樹的文章”又是指代“以關(guān)于樹的文章開頭的文章”，等等。而“亞歷山大里亞”則指代“衰落”。很久以后，人們必將忘記這種游戲，然而在什么都忘不掉的年代會怎樣？

博物館，相片，復(fù)制品和電影膠片——在這些豐富的信息之中，獨立的人并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被無處不在的記憶包圍了，并且正在攻擊他們本就不夠強大的意識。

過 去

過去是不準(zhǔn)確的。那些活得很長的人知道，親眼所見的事總是會被流言蜚語、神話故事、各種被放大或被壓制的消息包裹起來?！案静皇沁@樣的！”他想大叫，可是卻沒有，因為人們只看得到他張大的嘴巴，卻聽不見他的聲音。

不陽剛的

寫詩這件事被認為是不陽剛的。但從事音樂和美術(shù)的人卻沒有這樣的困擾。好像一切藝術(shù)都具有的女人氣全算在詩人身上了。

當(dāng)一個族群忙于戰(zhàn)爭和獵食這種重要的事務(wù)，族里的詩人便會承擔(dān)起巫醫(yī)或薩滿的身份，他們可以利用法術(shù)保護、治療或傷害一個人。

詩的性別

如果詩有性別，那一定是女性?？娝共痪褪桥詥?？詩敞開胸懷，等待著人、靈魂或惡魔。

珍妮①說她沒見過任何一個比我更像樂器的人，她說我像樂器一樣被動地屈從于聲音，這也許是有道理的。我感到羞恥，像是一個孩子站在成人中間，一個病人站在健康的人中間，一個愛穿女人裙子的易裝癖者。他們說我性別不明，不像個男人。直到有一天，我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所謂男性化而且很健康的特點，他們一直質(zhì)疑我缺少這個特點，那就是神經(jīng)繃得太緊，以至于被逼瘋了。

語言的力量

“一切沒有被說出來的，注定要消失”②：縱觀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一個歷史事件或人物都值得被寫成史詩、悲劇或抒情詩?？伤麄兌枷帕耍涣粝碌暮圹E。可以說，即使是最有魄力、最熱血、最果決的人，與僅僅是描述初升之月的幾句精雕細琢的話相比，也只能勉強被稱作影子罷了。

藝術(shù)與生活

該如何解釋藝術(shù)與生活的關(guān)系？比如有這樣一位小說家，他在描述人物心理時很愛參考自己的想法。作家筆下的人物與作家本人相似，人物的劣行也許能夠警示作者，促使他改正自己的品行。為什么有時作家筆下的人物就是自己的化身，他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內(nèi)心展示了出來？又是為什么，有時作家所呈現(xiàn)出的東西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甚至像斷線的氣球一樣，脫離了其創(chuàng)作者的控制？

不愿承認自己是酒鬼的人卻懂得怎樣描述醉酒；自詡大方的吝嗇鬼卻寫出了摳門的實質(zhì)；寫下貪婪鬼的丑態(tài)的人卻沒意識到那就是他自己。相反，骯臟不堪的人寫出了純潔忠貞的愛，膽小軟弱的人寫出了英雄主義，自私自利的人寫出了偉大的同情。

五光十色的世界

人類在生活的殘酷之上建立了五光十色、蓬勃盛大的思想世界。然而一切藝術(shù)、神話和哲學(xué)都不會只待在屬于自己的高處。因為正如我們所知，這個星球最初誕生于思想的夢，可如今它已被數(shù)學(xué)等式所改變，并將一直被改變下去。

警 告

兒童畫冊中的小動物們——會說話的小兔子、小狗、小松鼠，或者瓢蟲、蜜蜂、蟋蟀。它們與現(xiàn)實中的小動物或者昆蟲的相似程度，反映了我們對世界的想象與真實世界的相似程度。想想看，真令人毛骨悚然。

將來會怎樣

仿佛藝術(shù)家的直覺——他靈光一閃，在一瞬間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兩三百年后的模樣。

兩三百年后他的作品是否還存在，取決于這種語言本身是否還存在。也就是說，取決于這種語言的使用者——多數(shù)人是愚昧的，他們會把語言往下拽；少數(shù)人是智慧的，他們會把語言往上提。這兩種人各有多少？

我無法原諒我不曾相識的先人們，他們不好好整理波蘭語的讀音，把prze、przy、sci這樣難讀的音節(jié)留給我來頭疼。

我們這個圈子

藝術(shù)家之間的嫉妒盡管引人發(fā)笑，卻并不好看。好像每個人一抓到機會，就會把另一個人的頭按進水里。看多了這種事，便不由自主產(chǎn)生了陰暗的想法。因為這恰恰就是我們?nèi)祟惖奶幘?，唯一不同的只是被爭奪的東西——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人類追逐金錢、愛情、安全，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詩人和畫家則追求著最抽象的榮譽，可人終有一死，追逐這種榮譽看起來似乎是完全沒必要的。然而，他們在追求這種榮譽時并沒有考慮到未來，只是為了當(dāng)下的自我評價，僅此而已。正面的評價像一面能美化人的鏡子，負面的評價則會令鏡中的形象變得扭曲，再天生無害的品性也會顯現(xiàn)出惡魔般的模樣。

在男女的親密關(guān)系中也是一樣：追求、滿足、歡笑哭泣——亙古不變，人們費盡心力想要得到的，最終還是對自我的肯定。換句話說，他們所求的只不過是對自己美麗的容貌、強大的吸引力或陽剛的男性魅力的證明。

迷 宮

在我生活的時代，人們非常崇拜自己頭腦的迷宮。這是詩人與藝術(shù)家們?nèi)找嫱⒌幕盍Φ淖C明。人們用遣詞造句和涂抹畫布代替了向天地、海洋、星云的提問——他們再也不在乎那些答案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本該感到開心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異議是從何而來。

“可是，正如我說過的，我生在農(nóng)村。那兒的人們在木頭教堂里向耶穌禱告，而由椴木雕刻的太陽和月亮是祂的隨從。為了嚴格遵守舊式的傳統(tǒng)，我虔誠地創(chuàng)作圣歌和頌歌，忘掉思想的尊榮，只是像使用紙和筆一樣運用它?！?/p>

夢的疆域

夢的疆域也有自己的地形。多少次我來到那里，認出了同樣的路牌，同樣的山路，我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到達想去的地方。這些地形不完全一樣，總在變化，就像是腦中對空間的記憶加密后，復(fù)又重現(xiàn)出來。雖然我知道夢里的地形是取材于記憶，卻無法辨認出是記憶中的哪一處景色。這些地方是真實世界里不同地點的投影嗎？還是它們都在模仿同一處風(fēng)景呢？

超 然

年老的詩人像一位道家的智者，一邊努力保持著自己內(nèi)心的超脫，一邊觀察著年輕人盲目地奔波。這讓他回憶起從前的自己，那時的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些什么，卻沒有足夠的渴望。

經(jīng) 驗

人的生命變得更長了。這是醫(yī)學(xué)知識的功勞。他自己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每天嚴格遵照醫(yī)囑服藥，身體早被這個病給拖垮了。所以他與那些譏笑進步觀念的人是持不同意見的。

同 時

我坐在火車上通過一座橋，同時我也走過一座橋。A同時又不是A。這豈非夢里的邏輯?？墒牵系凼俏ㄒ坏?，同時又是三個人。面包和葡萄酒同時也是耶穌的身體。

懷 疑

我曾經(jīng)像一個腹部受了傷的人，邊跑邊用手托著自己的腸子。而且據(jù)我所知，還有人和我一樣。一個被迫總在擔(dān)心自己傷口的人，他說的話會是理智的嗎？

論 據(jù)

詩人被逐出“理想國”是必然的。①問題是怎么驅(qū)逐他們？詩人說出了所有人的脆弱敏感。他們的人數(shù)以百萬計。然而，也許突然有這么一天，國家為了保護水和空氣的潔凈，要對某些污染世界的人實施“清掃”。

詩人被逐出“理想國”的事總是以諷刺的形式被寫出來。為什么？國家成立了特殊機構(gòu)，專門抓捕那些寫詩上癮的人。在這部“科幻小說”中，應(yīng)當(dāng)刪除一切諷刺的語調(diào)，還應(yīng)當(dāng)體諒特殊機構(gòu)工作人員的難處。正如在某些警察國家中發(fā)生的那樣，詩人可以自己花錢去印刷那些難懂的詩，并且單憑可觀的人數(shù)就可以讓國家不得不與他們講和。然而這部“科幻小說”的戲劇性在于，大多數(shù)人竟然都一致地把自己對詩的需求隱藏起來，并且出現(xiàn)了許多假意投敵的人，就像當(dāng)年在西班牙的馬拉諾一樣。所有人都不敢在家里藏匿詩集。同時，特殊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也一直在與自身的脆弱作斗爭，他們假裝不記得自己在家偷偷填完的詩。

好萊塢

讓我們想象一下，當(dāng)好萊塢的那幫人——投資人、導(dǎo)演、演員落到詩人手里，會是怎樣的下場。這幫人每天揮金如土，侵犯數(shù)百萬人的思想，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任何理想，而是為了充實自己的腰包。詩人會判給他們怎樣的刑罰呢？他在猶豫，不知是該切開他們的肚皮挖出腸子；還是用鐵絲網(wǎng)把他們都監(jiān)禁起來，斷絕食物，逼他們自相殘殺，讓那些最有權(quán)勢的大亨們率先成為別人的盤中餐；還是把他們都扔到一個大火爐里，或者把他們捆在一起扔進坑里活埋了？然而，當(dāng)詩人審訊他們時，見到一個個卑微的、顫抖的、討好的、畢恭畢敬的嘴臉，便又忘記了他們的傲慢，打了退堂鼓。這些人的罪惡正如集權(quán)制國家公務(wù)員的罪惡一樣難以界定。最公正的裁決就是立即判他們所有人死刑。毫不在意地聳聳肩，讓他們解脫。

寬 容

他早就丟掉了自己的固執(zhí)，但隨寬容一同增長的還有對一切的懷疑。他坐在黑暗里，看著戲臺上的提線木偶競爭、祈禱、驕傲、懺悔，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愚蠢。

不 同

看起來一樣的東西，往往是不同的。有些毒蘑菇看起來和可食用的蘑菇一樣。有些哲學(xué)根本不是哲學(xué)。有些音樂只稱得上是尖叫和噪音。

以下是一位可憐而純粹的詩人對音樂的區(qū)分：

提到音樂，我就想到曾經(jīng)看到的一則新聞，說的是美國有一位名叫桃樂絲·瑞塔萊克的女士，她花了幾年時間完成了一個有關(guān)植物聽音樂的實驗。這個實驗的結(jié)果發(fā)表在一本名為《音樂與植物》的書上。她曾在一些盆栽植物旁邊播放激烈的搖滾樂，每天持續(xù)幾個小時，兩三個星期之后這些植物就都死了。葉子變黃脫落，莖背對音樂生長，整個植物的形態(tài)變得很奇怪。同時，瑞塔萊克女士在另一些植物旁邊播放巴赫、爵士樂和印度西塔琴所演奏的宗教音樂，那些植物則變得生機勃勃。一些匍匐植物——例如菜豆，向著音樂的方向生長，有的枝蔓爬上了音箱，甚至有要鉆進音箱的趨勢。

——愛德華·斯塔胡拉《一切都是詩》（1975年）。

音 樂

寫到音樂，值得揣摩的不僅有聲音，還有做音樂這件事。交響樂團或是四重奏樂團的演奏著實令人驚嘆。單單是因為幾個來自這座城市不同的角落、不同的家庭，住在不同的房間，窗戶面對著不同的街景的人相聚到一處，根據(jù)樂譜把寫在紙上的音樂表現(xiàn)出來，就足以讓人贊嘆不已了。樂手本身也各有特點——他是光頭，他留著大胡子，他是瘦子，而身穿一條綠色連衣裙的她，在一群燕尾服中格外亮眼。他們在演奏，或者說是在服務(wù)于一種與他們完全不同的存在。那是在他們生前便出現(xiàn)，死后也不會消失的東西。我們作為聽眾和觀眾，參與了感性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的一日游，那是一個精確均衡的、不屈從于任何邏輯的、純粹的理想世界。樂手們在這個世界的邊界上拉動琴弦，敲擊琴鍵，吹響笛子和狩獵號。而我們，想到人間竟然如此美妙、豐富和多樣，心中便升騰起巨大的喜悅。

貓的秘密

貓已經(jīng)和人類共居了幾千年，它們的行為表現(xiàn)已經(jīng)沒什么神秘的了。這是當(dāng)然的，它們已經(jīng)為人類忠誠工作了幾千年。農(nóng)業(yè)文明意味著糧食，而哪里有糧食，哪里就有老鼠。但不管環(huán)境和條件如何變化，貓卻一直都在。

然而貓有一個值得深思的特點。你有沒有注意到男同胞們只要一談到貓，他們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種俏皮而詼諧的神情？同樣的事情也會發(fā)生在談到性的話題時。如果是談?wù)摴返脑挘筒粫て疬@種半明半暗、有些私密感的反應(yīng)，而是達成一種眾所周知共識。我斷言，人類和貓是因為一種肉體上的協(xié)議而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們在貓的面前并不作為人的角色，而是成為了一種屈從于視覺與觸覺的物種，而這些感覺上的誘惑使我們被它吸引，正如我們被某些樹木、花鳥、動物、山水吸引，被某些形狀和顏色吸引一樣。貓?zhí)赜械耐獗碜屓讼胍獡崦?，撫摸是一種愛的語言。我們給予貓無數(shù)的哄逗，還有小貓、貓咪之類的甜蜜稱呼。另外，我們對貓的看法非常趨同，無論我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對貓的喜愛、對貓的虐待，似乎都是出于這一種吸引，只是分了兩面。

這種普遍性值得深思。雖然存在個體差異，但我們屬于同一個物種，同樣有頭、手、腿，解剖圖上還展示了我們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并且，我們的身體構(gòu)造決定了我們會像向日葵面向太陽一樣，將目光投向我們認為美好的事物。只要稍微關(guān)注一下我們對于貓在色情上的（對你沒看錯?。┢珢?，就可以開始問自己一些關(guān)于我們的天性的問題了。

貓無疑也有它的天性，所以我們和貓之間的契約又標(biāo)志著它的天性與我們的天性的交匯?？墒且庾R、語言、歷史不可能同意！它們或許會驚呼，我們怎么還遠遠不如那個低劣的動物！我們別再驕傲地抬高自己，也別再把我們的精神高地和低級感官區(qū)分開來。我們倒不如享受那位正在沙發(fā)上伸懶腰的家中成員所帶來的好處，忘掉那些說人類天性不存在的哲學(xué)觀點。如果說要在不斷變化的人類天性中證明它的存在性有些困難，那至少在這個伸出紅潤的舌頭打哈欠的生靈面前，我的天性正使我憐愛地看著它，而這說明我本人的人類天性毫無疑問是存在的。并且我要強調(diào)，人類天性的存在性不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當(dāng)它存在，我們才能確定我們的法律和制度中哪些是對它有利，而哪些是與它的基本需求背道而馳的。

這樣一來，我們從貓談到了一個重大哲學(xué)問題。雖然貓聽不懂，但我們姑且將此歸功于它們吧。

[《路邊狗》（切斯瓦夫·米沃什著 趙瑋婷譯）2016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