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計劃

梁安早

1

還有四個多月就滿十二歲的梁子皓帶著公狗黑虎躡手躡腳從屋里走出來時，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從那層薄薄的乳白色的云層里鉆了出來，朦朦朧朧的月光就像潮水一樣，嘩啦啦傾瀉在整個大地上。院子中央那個棄用多年生長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暗綠色苔蘚的石磨，堆放在墻角的干柴，晾曬在鐵絲上花花綠綠的編織袋，黑色泥地上稀稀疏疏生長著的小草……全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白色，讓人恍然置身于一個銀光世界。

他瞥了一眼放在大門左邊那口暗褐色的大水缸，心想如果里面裝上水，輕輕晃動一下，就會有萬點細(xì)碎的銀光從里面跳出來，那種感覺一定會非常奇妙！

在他小時候有月亮的晚上，每當(dāng)他提出一個或數(shù)個要求而得不到滿足哭鬧時，阿爸梁樹根就會抱著他來到水缸邊，弓下腰，兩手緊抓著水缸的邊沿，然后兩手交錯用力，水缸里的水就像波濤一樣晃動起來。照在水面的月光宛如一塊從高空跌落下來的玻璃，碎成萬點飛濺的細(xì)片。

梁樹根說：“皓伢，你看，你一哭，就把月亮哭破碎了。要是住在廣寒宮里的嫦娥姐姐怪罪下來，把你阿爸和阿媽捉到天上去幫她補(bǔ)月亮，你就再也看不見阿爸和阿媽了。”

他被嚇住了，停止了哭，一邊抽噎著，一邊可憐巴巴地望著水里攢動的銀光，期待著那些銀光立刻合攏來，在水面形成一個玉盤似的月亮。

梁樹根見他不哭了，把兩手壓在水缸的邊沿上，笑了笑說：“這就對了，只要你不哭，破碎的月亮就會自動愈合，嫦娥姐姐也不用捉你阿爸和阿媽上天了?！?/p>

那時梁子皓相信阿爸的話。因為沒多久，水缸里攢動的銀光慢慢地減少、平靜下來，到了后來，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完整無缺地出現(xiàn)在水面上。

直到他讀二年級后，他才明白，水缸里破碎的月亮之所以重新恢復(fù)原狀，那是因為阿爸用手壓住水缸后，水缸不晃動了，水面自然就慢慢地平靜下來。

梁樹根說：“來，跟我坐下，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p>

梁子皓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抬頭仰望星光點點的天空，開始聽阿爸講述故事。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嫦娥奔月的故事。故事就像環(huán)繞村莊的小金鱗河一樣，從阿爸的嘴里緩慢流淌而出。

梁子皓一會兒看見后羿那呼嘯而出射向天空九個太陽的支支利箭，一會兒又看見眼神憂郁、哀怨長袂飄飄向月亮飛去的嫦娥，他還看見一只搗藥的玉兔，還有每天喝得醉醺醺拿著利斧不斷砍伐桂樹的吳剛……

“每天早上起來，或者晚上臨睡前，嫦娥都要佇立在窗前，久久凝望著凡間……”梁樹根說到這兒就戛然而止了，并且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后來呢？”梁子皓急切想知道結(jié)果。

“你長大了就會知道的?！绷簶涓嗣鹤拥哪X袋，“不早了，我們?nèi)バ菹??！?/p>

梁子皓不知道，那個時候阿爸已經(jīng)萌生了南下去打工的念頭，只是礙于他太小而未成行。

那時村里人談?wù)撟疃嗟脑掝}是南下去某省打工，在他們看來，那個沿海開放的省仿佛遍地是金銀珠寶，只要略略彎彎腰伸伸手，就能發(fā)大財。

這個位于都龐嶺大瑤山腹地中叫老屋背的村莊，確確實實有些人因為去了那個地區(qū)打工，幾年之后帶回來大把大把的鈔票，他們在縣城買房買車，告別了山里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苦生活，成了光鮮體面的城里人。

他們的成功，在老屋背村起到了羊群效應(yīng)，許多青壯年背起行囊，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南下打工的道路。

盡管有的人一只手臂回來了，另外一只手臂沒回來；有的人五個手指回來了，另外五個手指沒有回來；有的人一腳回來了，另一只腳沒回來；許許多多鈔票回來了，一些鮮活的生命沒有回來……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并沒有阻止村莊里渴望發(fā)財?shù)哪_步。

梁子皓讀二年級時，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阿爸和阿媽就像后羿射出的利箭、奔月的嫦娥，從家里消失了。

頭天的下午阿爸和阿媽還坐在堂屋里商量，說是要把屋后那五畝撂荒的自留地翻過來，種上金銀花、五加皮等藥材，等有了收成掙錢之后，再承包其他人家撂荒的土地擴(kuò)大種植規(guī)模。村莊里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南下打工去了，撂荒的田地比比皆是，任野草和雜樹在上面瘋狂地生長蔓延。梁樹根說，掙大錢之后，就到縣城去買房買車。說這話時他顯得很興奮，聲音提高了八度，好像目標(biāo)就在不遠(yuǎn)的前方，唾手可得。

當(dāng)時梁子皓就趴在八仙桌上擺弄他的彈弓——其中一根皮筋斷掉了，又沒有備用的來替換，他想用細(xì)鐵絲將斷掉的皮筋接上。

阿爸和阿媽的話時不時飄入他的耳里，開始時他并不在意，專心擺弄著彈弓。當(dāng)他聽說阿爸要到縣城里去買房買車時，就來了興趣，停下手中的活：“買多大的房？像袁彩霞家的房子那么大嗎？”“車呢？買什么車？面包車？商務(wù)車？還是小轎車？”“我覺得，最好買一輛像袁彩霞家那樣的北京現(xiàn)代！”……

袁彩霞也是老屋背的，在她三歲的時候阿爸和阿媽就南下去打工，待她讀到二年級時，阿爸和阿媽回來了，并且在縣城買了房和車，一家搬到城里去住。

袁彩霞阿爸阿媽發(fā)跡的事，好長一段時間曾是老屋背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梁樹根回答了幾句后，就有些不耐煩了，朝他擺擺手：“我們大人在商量大事，一個小孩子別在那里多嘴多舌打岔，出去玩你的?！?/p>

梁子皓很敬畏阿爸，嘟著嘴走了出去。

后來他常想，那個下午阿爸和阿媽的談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是他們早就預(yù)謀好了的陰謀，目的是讓他相信，他們不會像村里的人那樣拋下他和年邁的爺爺奶奶南下去務(wù)工。他們故意說掙錢后到縣城去買房買車，也是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找借口支開他，從而有時間收拾行李。他們是多么的老謀深算，陰謀如行云流水，一點破綻也沒有，簡直比狐貍還要狡猾！

梁子皓讀到五年級，阿爸和阿媽都沒有回來過一次。他們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解釋說，那邊的工作很忙，很難請假，再說，回一趟家要花費很多錢，不劃算。除了這種解釋外，他們好像打了草稿似的，后面的話極其簡短，除了問問爺爺奶奶的身體情況，家里的生活，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等掙了錢馬上就回來之類的話外，再也沒有多余的話。在通話即將結(jié)束時，永遠(yuǎn)是那句一成不變的話：“皓伢，在家你要聽爺爺奶奶的話，不要頂撞他們；在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尊敬老師，團(tuán)結(jié)同學(xué)；在外面要沉著、穩(wěn)健，千萬不要惹事！”

梁子皓握住那部破舊的老式手機(jī)有好多好多話想對阿爸阿媽說，譬如家里的那只蘆花母雞又當(dāng)雞媽媽了，帶了十二只毛絨絨的小雞；那條叫黑虎的小公狗已經(jīng)長大了，非常勇敢，有一次還咬死了一條嬰兒胳膊粗的菜花蛇；種在菜園里的那兩棵蜜棗開始掛果了……可是，那邊卻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就是一條小狗，也有它媽媽經(jīng)常照顧它，帶著它四處玩耍！阿爸和阿媽咋就這樣絕情，一點都不想念自己？自己想念他們，就像，對了，就像小金鱗河那樣永不停歇。有時候，想念多了深了，心頭上還有一種針刺著指尖般的痛！他又氣又急，往回?fù)?，電話通了?！鞍职?，我有話要對你們說……”他叫道。

“皓伢，沒事就不要亂打電話。你知不知道，這是長途電話，話費老貴了，通一次話的話費，夠我和你阿媽一天的菜錢！”梁樹根在那邊打斷兒子的話。

被阿爸這樣一搶白，梁子皓大腦一片空白，原本想好要說的話都不見了，眼淚嘩的就流了出來。

“皓伢，等我們掙了錢馬上就回家，沒事我就掛電話了。”阿爸說。

“我還不如一條小狗！”梁子皓朝著手機(jī)大聲吼道。

可是，那邊卻已經(jīng)掛掉了。

“你們不想我，我還不想你們呢，就當(dāng)沒有你們這種阿爸阿媽！”梁子皓賭氣地將手機(jī)還給爺爺。

賭氣歸賭氣，他還是忍不住想念阿爸和阿媽。每次放學(xué)回來，他都要站在門口眺望片刻那條通往山外世界，在叢林中時隱時現(xiàn)的山路，期待阿爸阿媽的身影突然出現(xiàn)在視線里；回到屋里，他都忍不住要拿起手機(jī)想撥打那個在心里記了千萬遍的號碼。然而，當(dāng)他即將摁下第一個數(shù)字時，卻又猶豫起來。

阿爸說得沒錯，打長途的話費的確很貴，更何況自己也沒有什么大事要事與他們說，要說的，無非就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廢話。這樣把錢亂花掉很不值得。他渴望阿爸和阿媽掙大錢回來，到城里買房買車，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他恨阿爸阿媽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般從不回來，但他又渴望他們在外面能掙上大錢。

就是在這種愛恨交加的矛盾中，梁子皓與爺爺奶奶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想到這里，梁子皓長長嘆息了一聲，他發(fā)覺臉上有兩道滾燙的液體在奔流。他笑了起來：“梁子皓你真沒出息，居然會哭！”

他抬頭看看天上，深邃無暇的空中，那些閃閃爍爍的星星此時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光變得更加明亮皎潔，像水似的。

他走到院子里的一個墻角里，拿出一個塞滿物件的背簍背在背上，然后右手提著一根竹棍，左手拿著手電筒，帶著黑虎走出院門。

2

現(xiàn)在還不是到下露水的時候，空氣中還殘留著白天的熱氣，白天被曬得滾燙的路面熱氣還沒有散盡，踩在上面尤能感覺到陣陣熱氣透過膠鞋底直抵腳板。

通往金鱗河的這條山路許久沒人走了，兩邊長滿了齊膝高的野草，還有一棵棵高大的樹木，影影綽綽，像巨人似的矗立在夜空下。草叢中有各種各樣的蟲子在那里嘶鳴，時不時有某種小野獸從草叢里跑過，身體摩擦草葉發(fā)出“唰唰”的響聲；夜鳥蹲在樹上拖長聲音發(fā)出陰沉的叫聲，仿佛某個人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

梁子皓在晚上睡覺時經(jīng)常聽到屋后那棵巨大的古松上有這種叫聲發(fā)出，他會嚇得直往爺爺干癟、一根根肋骨畢暴的懷里鉆。爺爺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說，沒什么可怕，那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人在哭泣，而是貓頭鷹利用這種叫聲來找伴。了解真相后，他就不覺得害怕了。相反，他還覺得貓頭鷹的這種叫聲很有意思。那聲音中包含著一種怎樣的信息？是不是像人一樣在喊：“喂，我無聊著呢，你過來一下，咱們玩玩泥巴吧。”或者是說：“咱們到地里去用水灌田鼠吧?！睒渖系呢堫^鷹將伴呼來之后，它們蹲在樹枝上熱烈地聊天？還是一起飛入黑暗中去捕捉老鼠？帶著這種種無端的猜想，他很快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中。

此刻，梁子皓最害怕的是腳底下的蛇。

在這片都龐嶺腹地的區(qū)域中，生長著許多劇毒蛇，通身碧綠伏在綠葉上歇息、幾乎讓人辨認(rèn)不出的竹葉青，藏身于陰暗地方身上長著一圈圈白色或黃色圓環(huán)的銀環(huán)蛇、金環(huán)蛇，腦袋黑白相間的麗紋蛇……

這些毒蛇還不足以讓人害怕，它們對聲音十分敏感，只要你用棍子敲打路邊的草木，它們會聞聲而迅速逃走，正所謂打草驚蛇。

最令人害怕的是一種頭大呈三角形，體背棕褐色上面生長著一塊塊白色大方形斑塊叫五步蛇（尖吻蝮）的劇毒蛇，它的視力和聽覺嚴(yán)重退化，所以“打草驚蛇”這個詞用它身上不起絲毫作用。它慵懶，不像眼鏡王蛇、烏梢蛇那樣看見有人走近時就豎起身子發(fā)出“嘶嘶”的警告聲，并且主動發(fā)起攻擊。它喜歡盤踞在枯葉上休息，由于它的顏色與枯葉差不多，讓人難以發(fā)現(xiàn)。所以，人很容易踩中它。一旦你不小心踩在它身上，它就會給你狠命一擊，將牙里的劇毒液注射在你的血液中。據(jù)說，只要被它咬中，走上五步就會斃命。

梁子皓親眼見過村莊里有兩位村民被這種毒蛇咬死的慘狀，中毒之人無一例外，渾身青紫，七竅流血。

通人性的黑虎似乎也知道小主人害怕這種毒蛇，它走在前面一邊翕動鼻翼在地上來回嗅著，走上幾步停下來，豎起耳朵警惕地監(jiān)視著周圍的動靜，見周圍安全，再往前走。雖然有黑虎在前面探路，但梁子皓絲毫不敢大意，不斷用竹棍敲擊著路邊的草葉，特別是路上有枯葉堆積的地方，就用竹棍捅幾下。

這樣小心翼翼地走著十分累人，沒走多遠(yuǎn)，他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濃密烏黑的頭發(fā)變得濕漉漉的，緊緊地貼在頭皮上，那雙本來有些大的眼睛就顯得更加大了，在月光中，像豹子的眼睛一樣閃閃發(fā)光。肩上本來不重的背簍現(xiàn)在卻似乎有千鈞之重，壓得他的兩只肩膀有些生疼。

他停下來歇息了片刻，接著繼續(xù)趕路。

這樣走走停停，穿過一個山坳口后，路面開始向下傾斜。涼爽的山風(fēng)迎面而來，吹得衣服獵獵作響。

梁子皓感覺到了山風(fēng)的濕潤，嗅到了山風(fēng)中所包含的水的清新味道，聽到了山風(fēng)中所帶來的水流聲。對，他還聽到周圍小草樹木生長拔節(jié)時的聲音。

他向山下望去，大約一公里外，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河流在月光中靜靜地流淌著。河邊的水草叢中，有無數(shù)橙色的光芒在閃爍，在毫無目的地穿梭，在空中劃出無數(shù)道線條。這些光芒聚集在一起，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天空。他知道，那是螢火蟲在那兒舉行一個盛大的聚會。

他精神為之一振，向河流走去。

這條河流叫金鱗河，離老屋背村有好幾公里。還有一條小河流環(huán)繞老屋背村而過，繞村的這條小河流叫小金鱗河。

但兩條河流就像平行在不同的空間里，并無交集。它們起源于不同的山溝，金鱗河最后注入湘水，小金鱗河則注入珠江。

梁子皓從懂事的時候起就聽爺爺說起過這條金鱗河，但從來沒有來過。一是它離村莊太遠(yuǎn)，二是聽說，這條河流里的魚蝦已被人為的弄得絕了蹤跡，遠(yuǎn)沒有小金鱗河有眾多的小魚小蝦來趣。

一個星期六，梁子皓閑來沒事帶著黑虎上山用彈弓打鳥。

他和黑虎走進(jìn)林中沒多久，就看見一只紅嘴綠頂藍(lán)腳，身披金屬翠綠色羽毛，拖著一條光亮似錦的長尾的鳥兒在地上輕盈裊娜奔走，很是令人喜愛。

梁子皓立刻被這個漂亮的鳥兒吸引住了，他想把它捉回家養(yǎng)起來。他當(dāng)然知道，這種叫錦雞的鳥兒的警惕性非常高，也非常靈敏，稍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會逃之夭夭，要想捉住它談何容易？

他對自己的彈弓射擊準(zhǔn)頭還是很有信心的，但他不想打死這只漂亮的鳥兒，要想捉住它，就只能靠黑虎了。

黑虎好像很有經(jīng)驗對付這種鳥兒，發(fā)現(xiàn)錦雞后，并沒有像往常那樣齜牙咧嘴狂吠著箭一般沖向獵物，它屏息凝神，幾乎是匍匐著，躡手躡腳向獵物爬過去。

那錦雞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向它一步步逼近，還在那兒漫不經(jīng)心地行走著。

近了，更近了，黑虎停下腳步，兩條前腿趴在地上，臀部高高聳起，準(zhǔn)備一躍撲過去時，錦雞好像覺察到了危險，突然展翅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影子，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樹林中。

失去攻擊目標(biāo)的黑虎氣急敗壞，昂頭朝飛遠(yuǎn)的錦雞背影狂吠。

“我們再去找其它的獵物吧?！绷鹤羽┟诨⒌哪X袋說。

他們繼續(xù)往林中走去。

不久，他們看到一只野雞，一只野兔，一只獾豬，但無一例外的，追著追著它們就消失在草叢中，地洞里。

臨近中午了，太陽在叢林的上空無比炙熱地懸掛著。陽光如同一支支利箭從樹葉的空隙間照射下來，將陰暗的林間切割成一塊塊碎片，一縷一縷淺薄的白霧騰起，在陽光里繚繞。林中變得悶熱難耐。

仿佛是突然之間，林中所有的飛鳥都不見了，地上的小野獸也不見了，整個世界好像歸于沉寂。

梁子皓兩手空空，大汗淋漓，口渴得厲害。黑虎拖著那條猩紅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喘著粗重的氣息。

“我們回去吧。”梁子皓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時，黑虎卻抬起頭，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起。

“你覺察到了什么？”梁子皓問道。

黑虎搖晃了幾下尾巴，突然向前跑去。

梁子皓以為它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跟在后面。

跑著跑著，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在陽光下，河面銀光閃閃，仿佛碎了一地的銀子。

河水清澈，可以看見江底的沙石，游來游去的小魚小蝦。

梁子皓知道，這條河大約就是金鱗河了。

像饑餓至極的猛獸突然發(fā)現(xiàn)獵物般，跑到岸邊的黑虎并沒有停下腳步，一躍而起，身子“啪”的落入水中，水花四濺，嚇得小魚小蝦四下逃竄。

梁子皓渾身脫得赤條條的，也跳入河中。

這一段河流平緩，河水不深，最深的地方只齊梁子皓的胸口。

一人一狗在水中嬉戲、追逐……

玩夠了玩累了之后，黑虎拖著濕漉漉的身體躲到樹蔭下休息。

“反正已經(jīng)到了午后，回去也會挨爺爺?shù)牧R，還不如在這里多玩一下?！绷鹤羽┨ь^看了一下略略有些西斜的太陽自言自語。

黑虎聽到他的話，搖著尾巴站了起來。當(dāng)它看到小主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重新趴在地上，將腦袋伏在兩條伸直的前腿中間。

梁子皓似乎看到干枯瘦小、滿頭銀發(fā)的爺爺兩手叉腰站在自己的面前。爺爺?shù)谋秤行?，卻努力試圖挺直起來，這樣使自己顯得更加威嚴(yán)，可是無論他怎么努力，腰就是直不起來，所以腦袋不斷往前一挺一挺的，像極了一只正在吃食的鴨子，模樣非?？尚?。

他模仿爺爺?shù)臉幼油α送δX袋吼道：“兔崽子，還知道自己有一個家？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像一頭野獸一樣永遠(yuǎn)在外面游蕩！”

“爺爺，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說完他就大笑起來。

此時，他感覺有些餓了，掃視了一下周圍的樹木，希冀發(fā)現(xiàn)有可以吃的野果，然而沒有。

“必須弄點吃的填填肚子才有力氣走回家?！绷鹤羽┫?。

他把目光投向河流。水里一定有螃蟹。沒事的時候，他經(jīng)常與小伙伴們在小金鱗河邊翻石頭下的螃蟹，放在火堆上燒著吃。

他走向淺水的岸邊。

那里堆積著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不斷有小氣泡從石頭底下冒出來，那是螃蟹在下面吐氣泡。

梁子皓翻開一塊盤子大的石頭，下面躲著一只褐色的螃蟹。螃蟹受到驚嚇，劃動爪子橫行著急急忙忙向另一塊石頭底下逃竄而去。他有捉螃蟹的經(jīng)驗，眼疾手快，不待這只螃蟹鉆到石頭底下，瞅準(zhǔn)目標(biāo)，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一下子就捏住了它的殼，從水里抓了出來。

螃蟹揮動兩只巨大的螯鉗做著無謂的威嚇和掙扎。

沒有火，只能生吃了。梁子皓將兩只粗大的螯鉗去掉，又去掉剩余的爪子，把殼掰開，在清水里將內(nèi)臟洗干凈，塞入嘴里嘎嘣嘎嘣嚼著。

梁子皓知道螃蟹生吃多了會拉肚子，吃了幾只后，盡管還沒填飽肚子，但決定不再吃。吃了東西后，肚子好受多了，他開始尋思著捉一些回去用油炸著給爺爺下酒。

爺爺喜歡喝酒，不管菜豐盛與否，每天晚餐時，總要叫奶奶炒小半碗花生，呲溜喝一口小酒，夾一粒花生丟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眉頭舒展開來，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很愜意的樣子。大約，此時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

如果有螃蟹給他下酒，他會不會更高興，從而不責(zé)罵自己了呢？梁子皓想。

當(dāng)他翻開另一塊扁平的石頭時，看到下面有一條從來沒有見過的魚。這條魚兒大約一根手指長，小拇指大，不過模樣實在是有些奇特：頭大而寬扁，吻短而圓鈍，嘴巴寬大，鼻管粗大，鱗片粗，上面布滿圓珠色亮點，尾巴呈圓形像一把扇子。他有些懷疑這種東西是不是魚？不過，從外觀上來看，它又具有魚的種種特征。

梁子皓相信，它就是一條魚，一條從來沒有見過的魚。

雖然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魚，但梁子皓立刻就喜歡上了它，想把它捉回去養(yǎng)在玻璃瓶里來觀賞。

那魚兒好像睡得很沉，石頭搬開后，它不像其它的魚那樣急匆匆逃走，而是伏在水底一動不動。不過，梁子皓發(fā)現(xiàn)，這條魚實際上沒有睡著，滴溜溜轉(zhuǎn)動著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

這條魚隨時有逃走的可能。魚在水中逃竄可不是螃蟹那樣笨拙了，靈巧無比。

梁子皓將兩只手合在一起做成一個撮箕狀，往水里一抄，就將魚兒捧在手心中，然后往岸邊的沙灘上奮力一扔。

魚兒在沙地里劇烈地跳動著，不一會兒渾身裹滿干燥的細(xì)沙，再也跳不起來。黑虎好像對這個獵物不感興趣，抬頭瞧了瞧，又將腦袋伏在兩腿間。

他在濕潤的沙地上掘出一個小坑，在里面灌滿水，把魚撿回來洗凈它身上的干沙，放在水坑里。這種魚似乎很耐渴，一見到水立刻活躍起來，擺動尾巴在水里游來游去。

河邊長著許多野芋頭，這種野芋頭的葉片碧綠肥厚寬大，最適合做裝魚兒的桶了。他摘取幾片寬大厚實完好的葉子，又找來一根細(xì)小的長藤條。之后，把葉片疊在一起，做成一個窩狀，再用藤條在外面纏繞幾圈，還用柔軟的柳枝做了一個提手，這樣，一個別致的小“水桶”就做成了。

他把魚兒裝在灌滿水的小“水桶”里，帶著黑虎回家。

“兔崽子，還知道自己有一個家？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像野獸一樣永遠(yuǎn)在外面游蕩！”正如梁子皓所想的那樣，爺爺一見到他，兩手叉在腰上，胸部往前一挺一挺的，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大聲呵斥道。

“爺爺，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梁子皓像犯錯的學(xué)生勾著頭畢恭畢敬站在爺爺面前。盡管爺爺?shù)哪邮顾胄Γ伤桓倚Τ雎晛?，努力忍住?/p>

“老頭子，黃土都快堆到脖子了，脾氣為什么還是那樣倔呢？現(xiàn)在的孩子哪個不貪玩？”奶奶聽到爺爺?shù)牧R聲，從屋里跑了出來。

別看爺爺平時看起很兇的樣子，卻最怕老伴了，見老伴這樣說，立刻不哼聲了，蹲在一邊吧嗒吧嗒吸著旱煙袋。

“皓伢，還沒吃飯吧，一定餓壞了，快進(jìn)屋去吃飯?！蹦棠炭粗鴿M頭大汗的孫子憐惜地說。

“奶奶，你看這是什么魚？”梁子皓把“水桶”舉到奶奶的眼前。

“喲，這不是七星魚嗎？”奶奶看了一眼魚叫道。

聽到老伴的叫聲，爺爺像聽到一件天大的喜事，霍地站起來，眼睛閃閃發(fā)光：“什么？七星魚？快拿給我看看?！?/p>

梁子皓把“水桶”遞給爺爺。

“沒錯，真的是它，沒想到它又在金鱗河出現(xiàn)了。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爺爺反復(fù)觀看了幾遍后，居然有些語無倫次。

“十五年？你的意思是說，十五年前金鱗河有這種七星魚，以后就沒有了？”梁子皓問道。

“是的。”爺爺抬起頭，向金鱗河的方向望去。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茂密的叢林和綿延的高山，直抵金鱗河。

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說道，“以前，金鱗河里最多的魚兒要數(shù)七星魚了，多得你過河時，隨時都能踩中它們！這種魚不但肉質(zhì)細(xì)嫩味道鮮美，營養(yǎng)價值高，而且還有滋陰補(bǔ)腎、活血、能使傷口迅速恢復(fù)等藥效，因此深受老屋背村的人喜愛。那時人們用原始簡單的工具捕撈，而且他們不貪多，捕撈的魚夠吃就可以了。后來有人進(jìn)山來收購這種魚，開出的價格不低，每斤十五塊，受利益的驅(qū)使，人們紛紛大肆捕撈七星魚。他們嫌原始簡單的工具捕魚效果差，開始使用電捕魚機(jī)，甚至還有人在水中下毒藥藥魚。金鱗河的魚兒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短短的三四年時間，河里所有的魚兒就絕跡了，金鱗河變成一條毫無生機(jī)的死河流。后來村里的人紛紛南下務(wù)工，加上金鱗河沒有魚，就幾乎沒人到河里去捕魚了?！?/p>

爺爺臉色凝重，低沉的聲音中充滿感傷，像來自遙遠(yuǎn)太空的呼喊。

“皓伢，記住，你在金鱗河里發(fā)現(xiàn)七星魚的事不要告訴其他人！”爺爺很嚴(yán)肅地對梁子皓說。

“為什么？”梁子皓問道，不過他馬上就明白過來，“爺爺，你的意思是不想讓十多年前金鱗河的悲劇重演？”

爺爺微笑著點點頭。

“我保證不會告訴其他人的?！绷鹤羽┱f。

3

梁子皓邊走邊想，走在前面的黑虎忽然立住腳狂叫起來。他一驚，停下腳步，用手電筒照射前面，白色的光芒像一把利劍，將夜空劃破。

山路左側(cè)的灌木叢里傳來某種野獸身體與枝葉摩擦?xí)r發(fā)出的“唰唰”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異常的響亮。黑虎的狂叫聲變成驚恐的嗚嗚聲。能讓黑虎如此恐懼，看來來的野獸非常兇猛。

梁子皓掃視了一下路的兩邊，看到右邊離自己兩三米遠(yuǎn)有一棵水桶粗的杉樹，正想跑過去爬上樹，一道龐大的黑影從灌木叢里竄了出來。

這是一頭野豬，從它的身軀來看，其重量恐怕不下三百斤。它身上黑色的鬃毛如同鋼針般根根豎立，兩根獠牙又長又鋒利，在月光下閃爍著慘白的光芒。在野獸中，野豬是極為可怕的角色。它力大無窮，脾氣暴躁，兇殘異常，皮膚厚而粗糙，好像古代武士身上的盔甲，刀槍難入，即使是號稱百獸之王的老虎見了它，也要退避三舍。

黑虎嚇得“嗚”的一聲，調(diào)頭就跑回了小主人的身邊，身體在瑟瑟發(fā)抖。

“快跑！”梁子皓暗叫不好，拍拍黑虎的腦袋，丟掉手中的竹棍，向那棵杉樹跑去。

沒等他跑到杉樹下，野豬卻慌慌張張飛快穿過山路，鉆入山路另一邊的灌木叢里，隨著“唰唰”聲的變?nèi)酰哌h(yuǎn)了。

梁子皓呆呆地站在那兒，他是被嚇傻了。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氣。這時他才覺察到心頭狂跳不已，后背涼颼颼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才完全平靜下來。

繼續(xù)前行還是就此打道回府？如果繼續(xù)前行的話，說不定還會碰上野豬，也許那時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幸運了；可是，如果就此回家，在回去的路上就能保證不遇上野豬嗎？

前行不是，回家也不是，梁子皓陷入兩難的境地。不過，想到藏在心中的那個秘密，他咬牙說：“為了能見到阿爸阿媽，不管怎樣，我也要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

他定了定神，向金鱗河走去。

空氣越來越?jīng)鏊?、濕潤，梁子皓聞到一股大瑤山中河水特有的氣味。愈往前走，前面的植被愈加繁茂高大，山路就像一條隧道般隱藏在草叢和灌木下面。黑虎走在前面，很快就消失在“隧道”里。

爺爺經(jīng)常告訴他，在悶熱的夜晚走山路時不僅要注意腳下，還要小心頭上，因為有些蛇喜歡盤在樹枝上歇涼，當(dāng)你從樹下穿過時，它會冷不丁向你的腦袋發(fā)起攻擊。

他不敢大意，用竹棍啪啪敲擊著草叢和灌木。敲擊過后，才弓身鉆入“隧道”里。走上幾步，再用竹棍敲擊。大約花了半個小時，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穿越完這段艱難的路程，來到了河邊。

金鱗河仿佛一個熟睡的少女，在月光中展示著她修長如白玉一般迷人的軀體，岸邊陣陣的蛙鳴和上空飛舞的螢火蟲都沒有將它驚醒。

潔白的沙灘在月光的照射下散發(fā)著迷離的光芒。梁子皓走上沙灘，他沙沙的腳步聲驚動了蹲在石頭上鳴叫的山蛙，噗通噗通跳入河水中。

黑虎沒有在沙灘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順著沙灘往上走，去尋找一個適宜捕撈七星魚的洄水灣。走那么一小段路程，沙灘突然往后退，形成一個凹形，變成一個洄水灣。洄水灣像一個死水潭，幾乎看不見水在流動的痕跡，水不深，水質(zhì)清澈，水底堆積著一層厚厚的淤泥，周圍長著茂盛的水草，一些水生昆蟲最喜歡生活在這樣的水體里。

那天他捉七星魚回家，爺爺不但說了金鱗河里七星魚絕跡的經(jīng)過，還說了一些關(guān)于它的生活習(xí)性。

爺爺說，七星魚喜歡棲居于山區(qū)溪流，也生活在江河、溝塘等水里，白天潛伏在水草叢中或是石頭底下，愛打洞，晚上出來活動覓食，以魚、蝦、水生昆蟲等為食。它們覓食時，往往是很多條聚在一起集體出動，動作迅捷，性情兇猛。它們的適應(yīng)性很強(qiáng)，離水也能活較長的時間。

聽完爺爺?shù)慕榻B，梁子皓才恍然大悟，難怪那條七星魚被拋在沙地上，渾身裹滿干沙也沒有死掉。

爺爺還說，如果要捕撈七星魚，時間最好在晚上，地點最好選擇一個洄水灣。

“用什么工具去捕捉七星魚呢？是用撮箕撈，還是用釣竿釣？”梁子皓問道。

爺爺呵呵笑了幾聲，撫著白須說：“撮箕呢，不太實用。當(dāng)你撮起七星魚提離水面時，魚會跳出去，而且，撮那么幾下，不僅會將水弄渾濁，而且還會將魚嚇跑；用釣竿來釣嘛，一次只能釣上一條，多釣幾次，魚兒也會嚇跑，得重新找垂釣的地方?！?/p>

梁子皓問：“那用什么工具最好？”

“捕捉七星魚最好的工具當(dāng)數(shù)壕子（注：壕子是廣西桂北一帶特有的捕魚工具，像一個長長的錐形漏斗，用竹子削成很細(xì)的竹篾編織成網(wǎng)狀。橫截平面的中央有一個進(jìn)口，在進(jìn)口的里面倒裝著一圈軟性的竹箭，魚擠進(jìn)去后，竹箭恢復(fù)原狀，魚在里面就出不來。它的尾部不編織，用繩索纏繞幾圈捆綁起來，當(dāng)要將里面的魚放出來，把繩索解開即可。這種壕子通常放置在水田、池塘或者水的流速較慢的洄水灣里。為了引誘魚兒鉆進(jìn)壕子里，還要在里面放有魚兒喜歡的誘餌。）了，用這種工具捕撈七星魚省時省力，一個壕子能裝好幾條呢。想當(dāng)年你爺爺在整個老屋背可是放壕子的高手，同樣數(shù)量的壕子，捕的魚可比其他人多……”

“老頭子，你就使勁地吹吧，吹了幾十年還沒吹累？”奶奶不滿地打斷爺爺?shù)脑挘梆┴蟮浆F(xiàn)在還沒吃飯，你還要纏著他說話！換作是你，餓不餓??？”

爺爺干咳幾聲走開了。

爺爺說的用壕子捕捉七星魚的事并沒有在梁子皓的心中留下太多的印象，甚至是吃過午飯后就忘掉了。

直到有一天他到趙大力家去玩，發(fā)生的一件事使他在心里產(chǎn)生一個秘密計劃，才又記起爺爺說的用壕子捕捉七星魚的事。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梁子皓用過餐，去邀小伙伴袁煥誠到趙大力家去玩，但他不在家。袁煥誠的阿媽告訴他說，大約在十多分鐘前，他到趙大力家里去了。昨天兩人就約好了一起去趙大力家的，沒想到袁煥誠不等人就只顧自己去了。

梁子皓有點生袁煥誠的氣，做人為什么這樣不講信用呢？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向趙大力家走去。

在老屋背村，要說最有錢的人家，當(dāng)數(shù)趙大力家。自從袁彩霞跟著阿爸阿媽搬到縣城里去居住后，趙大力就纏著他阿爸趙建明到縣城去買房買車。但無論趙大力怎么纏，使出什么樣的方法，譬如哭鬧在地上打滾不吃飯躲起來等等，趙建明就是不答應(yīng)，也不說明原因，也不打他，只是丟給他冷冷的一句話：“你個乳臭未干的小伢崽（小孩）懂個屁！”趙大力見阿爸鐵了心不在縣城買房子，吵鬧幾次也覺得沒勁了，就不再吵了，想著法兒問阿爸要錢買這買那。趙建明在這方面倒是慷概大方，對兒子是有求必應(yīng)。所以，在村里的孩子們中，他是第一個在家里用上電腦的。

昨天放學(xué)排隊的時候，趙大力對他和袁煥誠神神秘秘地說：“明天上午到我家去玩，我叫我姐姐買了一件新東西，讓你們開開眼界！”

他和袁煥誠問是買的什么新東西，趙大力就是不說。他說，現(xiàn)在說出來就沒有新鮮感沒意思了。

于是，他和袁煥誠就約好，第二天上午八點半一起去趙大力家看他的新東西。

梁子皓走到趙大力家時，他偌大的家里已經(jīng)聚著好多大人了，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閑聊的閑聊，買東西的買東西，其熱鬧程度一點也不遜色黃牛寨鎮(zhèn)那家唯一的超市。

趙建明白凈肥肥的臉上堆滿笑容，嘴里與顧客搭訕著，一邊從貨架上取東西放在柜臺上，一邊收錢找零，有時候還在厚厚的賬本上寫寫劃劃。

他看到了梁子皓，笑著朝兒子的房間指了指說：“你來啦，他們都在里面，自己去吧?！?/p>

趙大力不大的房間里擠著一圈人，都是村子里與他要好的伙伴，他們都勾著頭在看什么。

梁子皓走過去站在一個人的背后，伸長脖子往里瞧。趙大力坐在正中央，拿著一部嶄新的智能手機(jī)在那里擺弄。袁煥誠緊挨著他坐著，眼睛緊盯著屏幕，比趙大力還要專注。

趙大力所說的新東西，原來是一部智能手機(jī)。智能手機(jī)在山外已經(jīng)非常普遍了，村子里也有些人有，梁子皓的阿爸和阿媽用的也是智能手機(jī)。不過，村子里的人和梁子皓阿爸阿媽用的都是低端機(jī)。

梁子皓有些意興闌珊，心想還是到小金鱗河邊去翻找石頭下的小螃蟹來勁。

這時，袁煥誠叫道：“聯(lián)上了聯(lián)上了，好清晰，大姐姐好像就站在眼前一樣?！?/p>

“是啊是啊，真清晰！”其他的伙伴們附和著說。

趙大力得意地說：“那是當(dāng)然了，這是當(dāng)今世界上最新研發(fā)出來的一款智能手機(jī)，我們小縣城還沒有賣，它的價格可以抵得上你們家的一頭牛呢。是我叫我姐姐購買寄回來的?！?/p>

趙大力的姐姐在上海一所大學(xué)讀書。

“大力，你又在伙伴們面前炫耀，小小年紀(jì)就養(yǎng)成這種虛榮心可不好！”在嘈雜的聲音中，突然響起一個好聽的女生聲音。

趙大力將腦袋偏向一邊，在嘴邊豎起一根食指，示意大家不要出聲。待大家安靜下來后，他才說：“姐姐，我沒有炫耀，沒有虛榮！你不是常常教育我說有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們分享嗎？我這就是與好朋友分享啊?！?/p>

趙大力的姐姐在那邊笑著罵了一句：“油腔滑調(diào)，像個小痞子！”

姐弟倆又聊了很久，姐姐說有同學(xué)邀她去上街，下次再聊，就掛掉了視頻。

“這款手機(jī)就是好，視頻聊了這么久一點都沒卡?！痹瑹ㄕ\一臉的羨慕。

“一分錢一分貨嘛，哪像你阿爸阿媽用的那種低端機(jī)，玩游戲或者視頻聊天沒幾下就發(fā)熱卡住了?！壁w大力一臉的不屑。

袁煥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趙大力說：“我們玩游戲吧。”

他點開一款游戲玩了起來，大家又聚精會神看他玩。

梁子皓不喜歡玩游戲，覺得這樣呆下去沒意思，于是轉(zhuǎn)身就走。

“子皓，你是什么時候來的？來了也不吱一聲?，F(xiàn)在為什么又要走？”趙大力發(fā)現(xiàn)了他。

“來了一陣子，見你忙著與大姐姐聊天，不好意思打攪你。我，我腦袋疼，可能是感冒發(fā)燒了，想回去吃藥?！绷鹤羽┲е嵛嵴f。

“哦，是這樣啊，你回去吧?！壁w大力撇撇嘴說。

“我走了，你們玩好?！绷鹤羽╇x開房間。

在路上想起趙大力與他姐姐視頻的情景，腦子一個激靈：如果自己也有一部智能手機(jī)，不就能看見日思夜想的阿爸阿媽了嗎？

梁子皓興奮得低低地叫了一聲：“噢，智能手機(jī)，我一定要擁有一部智能手機(jī)！”

他飛快地朝家里跑去。爺爺和奶奶不在家，大約是到菜園里去忙活了，那部破舊的老式手機(jī)放在堂屋里那張斑駁的八仙桌上。

他撥通了阿爸的電話：“阿爸，你玩QQ嗎？”

阿爸在那頭呵呵笑道：“皓伢，你為什么問這個問題？你阿爸又不是老頭子，當(dāng)然玩啊。”

梁子皓一想，也是的，阿爸今年還不到四十歲，讀過初中，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沒理由不接受新事物不玩QQ。

他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他問道：“阿爸，你的QQ號是多少？”

“你問這個干嘛？噢，你是不是也在玩QQ？”

梁子皓確實有一個QQ號。

老屋背村小學(xué)和周邊的四個村莊一樣，辦學(xué)只辦到三年級，從四年級開始就得到另外一個大村莊去讀寄宿制學(xué)校。到了那所寄宿制小學(xué)后，班長肖瀟說，為了方便大家聯(lián)系，他準(zhǔn)備建立一個班級QQ群。肖瀟是班主任的兒子，就住在學(xué)校里，家里有電腦。當(dāng)時班上差不多有一半同學(xué)沒有QQ號，肖瀟為沒有QQ號的同學(xué)都申請了QQ號。

就這樣，梁子皓有了屬于自己的QQ號。因為家里沒有電腦和智能手機(jī)，為了使QQ不被收回，他時不時委托肖瀟幫自己登錄一下。

“阿爸，把你的QQ號給我?！绷鹤羽臅镎襾砉P和紙說。

阿爸說出一個QQ號，他飛快地在紙上記下。

“還有什么事不？沒事我掛了啊?！卑终f。

梁子皓猶豫了一下：“阿爸，寄錢回來給我買部智能手機(jī)吧?！?/p>

“?。抗磲套?，難怪問我的QQ號，原來打的是這個算盤！沒錢！你以為我們在外面掙錢很容易??？再說，你現(xiàn)在還是小學(xué)生，不宜玩手機(jī)，不僅對視力有傷害，而且還會影響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阿爸一口回絕了梁子皓的要求。

“阿爸你聽我說，我買智能手機(jī)，是為了能看到你和阿媽。”梁子皓叫道。

“用QQ視頻對話？”阿爸說。

“是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們?！绷鹤羽┱f。

“我也想念你們的，今年我和你阿媽回家過年。買智能手機(jī)要一大筆錢，開通流量也要不少錢，等你長大了再討論這件事，就這樣，我掛電話了?！卑忠稽c不為所動，并且很快就掛掉了電話。

對于阿爸的回絕，梁子皓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恨他。

他想，既然阿爸不給錢，我可以利用暑假掙錢買啊。他想到山里采中藥賣錢，但山里近處的藥材幾乎都被采光了，只有到深山老林中才有，路途遙遠(yuǎn)不說，而且還有野豬、毒蛇、毒蜂，村里人都很少進(jìn)山去采藥，想想就有些怕，只好放棄了；他想撿破爛賣，可自從實行“城鄉(xiāng)清潔工程”后，村里不亂丟垃圾，能賣錢的垃圾都是自己留下賣，根本撿不了什么；他又想假期到鎮(zhèn)上的飯店打工，但自己是未成年人，哪個飯店敢要自己？他還想了幾個辦法，但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qū)崿F(xiàn)不了。

在他有些失望的時候，看到裝在玻璃瓶里游動的七星魚。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第二天，他對爺爺說想去黃牛寨鎮(zhèn)趕集?！敖裉焓?號，后天才是趕集的日子?！睜敔敺艘幌氯諝v說。

“爺爺，我好久沒去鎮(zhèn)上了，想去看看?！绷鹤羽┱f。

“不行，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睜敔敯逯樥f。

奶奶也不同意他一個人去。梁子皓沒辦法，只好作罷。

趕集的日子好像故意與他錯過似的：到了趕集的日子，他在學(xué)校讀書；等他放學(xué)回來，又不是趕集的日子。

一直挨到放暑假，才遇上趕集的日子。

可能是他的期考成績很好——全班第二名，也有可能是爺爺覺得真該帶孫子到鎮(zhèn)上去玩玩，到了黃牛寨鎮(zhèn)趕集的那天，梁子皓一提出來要去趕集，爺爺就滿口答應(yīng)了。

到了鎮(zhèn)上，他拖著爺爺直奔水產(chǎn)市場。

他就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狗，從這個賣魚攤點跳到那個攤點，經(jīng)過五六個攤點后，他在一個攤點前停了下來。

爺爺在后面氣喘吁吁說道：“有老虎在后面追似的，不就是想買條魚回去吃嘛，用得著這樣火急火燎跑來跑去！”

這是一個賣魚的攤點。他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一塊價格牌子上：

野生七星魚 70元/斤

鰱魚 4.5元/斤

鯉魚 8元/斤

……

站了會兒，瞅瞅那個胖胖的老板沒有那么忙了，梁子皓問道：“老板，您收購野生的七星魚嗎？”

“有多少我收購多少！”老板說。

“您的收購價是多少錢一斤呢？”

“不高于這個?！崩习迳斐隽种福又磫柕?，“你有？”

梁子皓：“目前暫時沒有。”

這時來了兩個買魚的顧客，老板要忙生意，就不再理他。

梁子皓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向爺爺走去，他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黑寶石般閃閃發(fā)光。

回到家里后，他問問：“爺爺，你說過捕捉魚兒用的壕子，我們家有嗎？”

“好多年不用了，不知道老鼠咬壞了沒。在雜物間，你自己去找找看?！睜敔斦f。

梁子皓在雜物間找到八個完好的壕子。

沒錯，他的確是想捕捉七星魚賣，買一部智能手機(jī)。

現(xiàn)在，他坐在沙灘上，借著月光開始在一塊石頭上捶搗蚯蚓和韭菜。捶搗成泥后，分成八團(tuán)，然后分別用破布包起來，再塞入壕子里。

做好這些工作后，他將壕子放置在水里。放置好后，他躺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準(zhǔn)備在黎明時再取出壕子回家。

不久，他就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夢見每個壕子里裝有十多條又大又肥的七星魚?？偣灿卸畞斫?，賣了一千多元。他買了一部智能手機(jī)，與阿爸阿媽視頻聊天。在視頻里，阿爸阿媽的笑容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