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島
上帝說,要有貓,于是有了貓。貓說,要有同類,于是有了文藝青年。
當普羅大眾對文青的印象,還停留在倫敦和鴿子的時候,豆瓣文青的最新潮流,是飛南極拍企鵝了。
無論文藝青年的人生三百件怎么變,有一件是必不可少的:貓。
貓是標配,是剛需。文藝青年對貓的執(zhí)著,就像中產(chǎn)階級對學區(qū)房的執(zhí)著一樣。無論上頭怎么限購,怎么打壓,學區(qū)房的價格,至今仍在大氣層外翱翔,不肯落地。
楊絳有篇文章,叫《記錢鍾書與圍城》,里頭寫到了一則趣事:
解放后,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R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兒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
當然我們知道,兩家的和氣,到底還是給傷了。錢鍾書后來寫了一則短篇小說《貓》,便是諷刺林徽因的。極有名,可能只比“你是人間四月天”差一點。
文藝青年與貓是心靈相通的:懶,一天有十幾個鐘頭在睡覺,且省去了早晚遛彎的麻煩。愛干凈,或表面愛干凈,一生厭惡洗澡,沒事兒卻總喜歡舔自個兒的毛。
據(jù)說貓以為自己是神,這點也跟文藝青年類似。文藝青年走在街上,身上戴著天龍人的泡泡頭罩,極其稀薄,不認真些是看不到的。泡泡頭罩把文藝青年同這個世界隔開了,眼里皆是俗物。頭罩給文藝青年以幻象,眼里只看見詩歌、民謠、西藏和高曉松的扇子。
但泡泡頭罩非常容易被戳破:比如在公交車上被買菜大嬸踩了腳,比如在地鐵上被前頭的大胖子擠下了車,比如出租車師傅硬要纏住你問,女人到30歲不結(jié)婚,到底該不該送去浸豬籠。
被戳破頭罩的文青,瞬間陷入了缺氧,倉皇失措地跑回五環(huán)邊上的合租房,需要讀上整整半個鐘頭的尼采,才能回過神來。這時,你羨慕起身旁的貓來:同樣在北京,同樣在這個月租3000元的筒子樓里,為什么它可以氣定神閑,仿佛隨時身處麗江古老優(yōu)雅的客棧?
文藝青年伸手,一把抓住身邊的貓,掰開它的四肢,露出毫無防備、白花花的肚子,埋頭進去,深深地吸了兩口。
貓陷入了驚恐,拼命掙扎,用爪子踹你的臉——沒有用,它逃不過被吸的命運。先是肚子,接下來是脖、頸、頭、腳。吸完過后,還得擼上兩把,狠狠薅一下,這才算完。
無論被人薅了多少毛,吸了多少次肚子,貓始終保持著裝腔作勢的優(yōu)雅和高貴。這為文藝青年所欣賞,用文藝的話來說,叫不忘初心。
貓這種動物極有趣。錢鍾書在《貓》里頭說:家畜里膽子最小的是貓……愈害怕態(tài)度愈兇,小胡子根根挺直,小腳爪的肌肉像張滿未發(fā)的弓弦,準備跟你拼命。可是貓遠不如狗的勇敢,這大家都知道。
勇氣來自畏懼。優(yōu)雅,則來自現(xiàn)實生活里的一地雞毛。
文藝青年的做派正源于此。和中產(chǎn)階級的焦慮不同,文藝青年,甚至連焦慮的資格也沒有。就跟貓的膽子一樣。你看它成天似乎都渾渾噩噩,事不關(guān)己的悠閑樣子。腳步一響,卻跑得比誰都快。
生活對文藝青年太殘酷了。文青身上的怪癖太多,除了北京、上海,沒有哪兒容得下他們。然而北京、上海,又一次次用工資、戶口、房價、霧霾來扇他們的耳光。每每被扇得暈頭轉(zhuǎn)向時,文藝青年只得飛奔跑回筒子樓,扒開暖氣片上的貓,深深吸上兩口,才覺得好受點兒。
那是同類的味道。
這個表面高貴的主子,如今還不是要給人擼得四腳朝天?
因此文藝青年不得不養(yǎng)貓:只有從家里的貓那兒,才能得到些許慰藉。還有什么比文藝青年的尊嚴更脆弱的東西?大概只有貓的優(yōu)雅了吧。
狗這個東西是不太適合文藝青年的。別的不說,每月的伙食開銷,就足夠壓垮一個文青。狗給人的壓力太大了,那么大的一只,每天巴巴地指望著你,動不動就說一輩子:這么重的責任,文藝青年哪里負擔得起。
貓兒便好多了。冷靜,獨立,時不時地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丟了。這沒關(guān)系,文青知道,自己也差不多這副德行,此乃: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婉瑩摘自微信公眾號“姜汁滿頭”圖/小兔子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