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
——《淮南子·覽冥訓(xùn)》
跑——跑——跑——跑呀跑!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
吵——吵——吵——吵呀吵!一切的一切都出了問題,雪花落在大地之上。
一片雪花,一點痛苦,一點,一點,逐漸拉開——她和他的肉體距離——她和他的心靈距離——她和他的各種距離——那么多的白天黑夜——那么多的憤怒逃離。
不逃又能怎么樣呢?她的眼淚問她自己。
不逃就只剩下吵了——吵了又吵——吵了再吵——吵了還吵!
數(shù)不清的假話大話,說不盡的謊話空話,使她覺得自己吵得已經(jīng)變成吵的化身,而那些——所有的——無論怎樣掩藏的卻又無法掩藏的并且反復(fù)背叛的令人無奈的真相就像水一找到裂縫立即嘩地流了出來。于是,她的——所有的——她用全力喊出來的只是說了一半的話語都失聲于她的聲帶,最后只剩一根舌頭仍掙扎著撞擊牙門。
她還能夠說什么呢?她還能夠如何說?他所用于說話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嘴。他所用于看人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眼。他所用于做事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手。他所用于走路的已經(jīng)不是他的腿。當(dāng)她看他這邊臉時她看見的是只貓,當(dāng)她瞧他那邊臉時她瞧見的是只鼠。他的雙腳站在東方,兩眼卻是望著西方。他已不是從前那個射落九個太陽的人了!
“這個世上誰都在變!”
“天在變,地在變,人又怎么能不變?”
“人能不受人的影響?人能不受事的影響?人能不受物的影響?”
“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做自己?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永遠(yuǎn)做自己?這個世上又有誰真的就是他自己?”
“你所說的這個自己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地上固有的?或者是你根據(jù)某個你所喜歡的特定人物或者好多好多的榜樣自然而然合成的?”
“難道一個人變化了,他就不是自己了?就一定是別人了?”
“你難道就不覺得別人或許也把你視為另外一個人嗎?”
“你真的就肯定此時此刻的這個你就是原來的那個你?”
“不變的自己往往只是一種美好的虛構(gòu)而已……”
她又聽到他的聲音——他的這么多的聲音!一句一句緊逼過來——她已聽得頭暈?zāi)X昏。她已聽得懶得再答。她已不知如何再答。她只知道她已知道生命中的最大難題就是你要做自己呢還是不要做自己。她只知道她每說出一個想了又想的愿望,他就關(guān)閉一扇小門。她只知道無論她把大床鋪得多么軟和,他睡上去都極其難受。她只知道她把房子即使掃得一干二凈也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
她當(dāng)然也知道世上萬物都在變,人又怎么能不變?問題是你如何變,而且變成什么樣,最后是個什么樣?就像此刻她只想縱身往這空中一躍,變成一片輕盈的雪花,消失在這黑夜里,融化在這大雪中。
今夜的雪真是大呀!大片,大片落下來,潔白的,悲傷的,哀怨的,落下來,落到她的頭頂上,落到她的眉毛上,落到她的鼻子上,落到她的嘴巴上,落到她的脖子里。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只想就這樣跑,跑呀跑,跑呀跑,迎著撲面而來的北風(fēng),吸著雪天冰鎮(zhèn)的空氣,跑得越快就越好,跑得越遠(yuǎn)就越好。
童年時,她總是希望雪再下得大些:雪使得她感覺到生命的美麗和短暫。雪使得她感覺到盡管人間存在敵意,人對人仍懷有善意。雪還使她清晰看到天和地是多么廣闊,人的世界何等狹窄。所以,雪若下得越大,人的距離也就越小,它似乎能蓋住敵意,蓋住急躁,蓋住憤怒,使人能夠更加接近??涩F(xiàn)在,或此刻,在這大片飄落的雪中,她竟忽然感覺相反:無論她在什么地方,她都是個外鄉(xiāng)人,即使她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她也是個外鄉(xiāng)人。
她也變了,和他一樣,她也變得讓他陌生,她也變得讓人陌生,她已不再在人面前裝作是個幸福的女人,她是一個正在想著如何才能好好逃離而且正在逃離的人。
她跑呀,跑呀跑,她聽到他這樣說:“我們不該這樣分手!”她也聽到自己說:“還是這樣繼續(xù)下去?”
她跑呀,跑呀跑,她聽到他這樣說:“我愛你!”她也聽到自己說:“繼續(xù)以你喜歡的方式?”
她明白,很明白:她只能夠逃離了,也只剩下逃離了!
早晨剛剛走到門口,晚上跟著就開始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她曾經(jīng)的那些情感,那些豐富飽滿的情感,他現(xiàn)在已不需要了。
他需要這個,他需要那個,要的東西很多很多,就是不要她的愛了。
他和她在一起,還是一家人,永遠(yuǎn)在一起,卻不和她睡覺了。
他們兩個沉默的時候,或者一動不動的時候,如果他們不說話,不頂嘴,不吵架,他們就不是活的了。
這時候,那家里,那家里的屋頂上,就會看見好多禿鷲扇得冰渣四濺了。
今夜的雪真是大呀,不但大,而且緊,就像雨一樣,連成一條線,連成千條線,連成萬條線。線條偶爾也會被風(fēng)吹得突然中斷一下,然后立即又變直了。有時,甚至是垂直的落下來,落下來,落成個簾子,能夠擋住風(fēng)。這樣的雪一般都不會下得太久吧。這樣的雪使得她忽又生出一種孤獨,一種伴隨恐懼的孤獨。她竟害怕再也無法看到這個生她養(yǎng)她讓她長大的地方了,再也無法看到祖輩留下的那棟老屋了,再也無法看到童年栽下的那些桑樹了。雪把一切都蓋住了。雪把樹枝都壓折了。路邊的枯草被雪蓋著,一簇一簇都凍趴了,只有她的頭上的樹枝即便已經(jīng)沒了葉子似乎仍然愿意傾聽她的胡思亂想的心聲:一個人做自己真的很難嗎?一個人有辦法只做自己嗎?一個人做自己就要失去一切嗎?哪怕就要失去一切,此時此刻,她的耳中,依舊環(huán)繞一段旋律,一段從小就在心里不時奏響的舊日旋律:我要做自己!我要做自己!我要做自己!這段旋律對抗著這個世上的嘈雜音響,把她隔在形形色色日夜鼎沸的人聲之外,讓她能夠清晰聽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并且聞到自己的氣味:“你要做自己!你要做自己!你要做自己!你要做那最好的自己!”她不愿意被他囚禁,不想被他的思想囚禁,不想被他的意志囚禁,不想被他的情感囚禁,不甘心做他的囚徒。她離開他為的只是她要忠于她自己。忠于自己在她看來,是她活著最重要的。為了做自己,她必須逃離。即使這逃離就是她消失,在這地球上永遠(yuǎn)地消失!她不明白有些人為何渴望成為別人,為何樂意拋棄父母給自己的這個軀殼,鉆進另一個人的軀殼,去過他人選擇的生活。她想自己若是這樣,變成模仿品,做成復(fù)制件,那她寧可不再做人,哪種人都不做,什么人都不做。
她就這樣想著跑著,邊想邊跑,邊跑邊想。想著自己應(yīng)該如何才能成為最好的自己。告誡自己不要回頭,別在現(xiàn)在回望過去,也別讓過去抓住現(xiàn)在。告訴自己應(yīng)該向前,向前,向前,再向前!不要向左看,也別向右看,而應(yīng)向前看!
她就這樣向前跑著,跑著,跑著,跑著,跑著,她看到了自己的呼吸,變成一團團的白氣。這些白氣有的很大,有的卻又變得很小,有的變得很急很快,有的變得很緩很慢,有的變得很濃很濃,有的變得很淡很淡,有的是因為身體的緣故,有的是因為心情的緣故。
她就這樣向前跑著,跑著,跑著,噗地一下跌倒了,積雪絆住了她的腳步。趴在地上,她聽到了雪花落在地上的聲音。每一聲都那樣清晰,好似天空落下的淚。
她感到了胸口劇痛,她奮力地抬起胳膊,她使勁地蹬著雙腿,爬起又跌倒,跌倒又爬起。她反復(fù)地鼓勵自己:繼續(xù)向前跑!絕對不能停!
她就這樣跑個不停,跑過一道坎,跑過一座山,跑過一條河,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見前面一條大溝,同時跟著腳下一滑,人也隨之離開地面,雪一樣地飄了起來,而雪卻在向下飄落,她卻相反往上升著。
她聞到了一陣清香,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種令人迷醉的清香,一種從未聞過的清香。無數(shù)的雪花,大團的雪花,轉(zhuǎn)著圈兒,撲面而來,在她身邊,飄著,浮著,就像無數(shù)雪白的樹葉,從那天上的大樹之顛,幽靈般的,旋轉(zhuǎn)而下,然后,瞬間,定格,停下,懸掛在了半空之中,向她呈現(xiàn)一種奇美,一種格外的超常之美,使她頓感無比幸福,比她很多很多年后,比她千年萬年之后,還經(jīng)常被故鄉(xiāng)的人們掛在嘴邊還要幸福。
她伸出手去,好一陣驚訝,雪花雖然繞著她飛,竟無一片落到手上,而是從她指間滑過,漫無邊際,飄向大地,就像是她撒向大地。
她張開嘴唇,雪落進口里,每一朵都那樣清涼,每一朵都那樣甜香,她也變得更加纖細(xì),更加柔軟,更加輕盈,更加優(yōu)雅,就像飄在大地之上。
她只覺得她的頭頂,一扇大門敞了開來,感到自己滑了進去,不是通過她的想象,而是通過她的目光,通過她的一個動作,從她身體中心發(fā)出,穿過云層,潛入夜空。
眼前冒出幾顆星星,幾顆點點斑斑的星星。
星星在喧鬧,一閃一閃的,安靜的是那輪月亮,她選擇了飄向月亮。
她轉(zhuǎn)過頭來,她向下望去,下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再大的雪也看不到了,再厚的雪也看不到了,只剩下了美好的遺忘,以及失重的無牽無掛。
這么多年來,終于第一次,她能做自己!
這么多年來,終于第一次,她做了自己!
這么多年來,終于第一次,她極喜愛這個里外終于成了自己的自己!
如此的感覺,比他拉弓射落九個燃燒的太陽還要強烈和欣喜。
如此的感覺,轉(zhuǎn)化成為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托著她,舉著她,遠(yuǎn)離那個冰封的大地。
她消失在云團之中,現(xiàn)在她是一個人了。
當(dāng)她飄進那輪月亮,她就超越一切了。那是另外一個世界,那里不用爭,那里不用吵,那里沒有愛,那里沒有恨。那里沒有什么天堂,那里也沒什么地獄。
那里,她對自己說,對自己的耳朵說,或者通過耳朵說。那里,她真聽到了自己的故事和聲音。
那里沒有任何東西會妨礙她保持自己。
那里,無論什么季節(jié),當(dāng)她環(huán)顧四周的時候,她的眼中都閃著星光,閃著月光,閃著各種各樣的光。
那里,她的體內(nèi)體外都放射著一種精光。
那里,她是外來的,但卻不是一個外人。
她就這樣想著,飄著,像雪花,在風(fēng)中,在空中,時而縹緲,時而密集,時而破碎,時而完整。
如今的人已不知道那天晚上下雪了。
如今的人也不相信那天晚上下了雪。
那天晚上真的下雪,真的是好大好大的雪。
那天晚上,她飄搖著,將那空氣一分為二,升起,升起,不斷升起,雪同時在往下飄落,飄落,緩緩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