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晨琪
生民
◎喻晨琪
1
莊倩倩就著昏黃的路燈從巷子口摸進去,一只帶著羊毛手套的手間歇在粗糙的拉紋水泥墻上扶著,不然她就倒下去了。粗糙的水泥拉紋拉著羊毛手套上的絲絨,一抓一抓的。她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心疼了,就覺得提著的香梨盒子很重,很勒手,戴著手套也勒。她看到一個橘紅色的拆字刷在墻上,自己巨大的影子掠過那個字。拆?什么拆?她沒有思考這個字的意義。走到房門口,路邊正有一盞燈對著門口臺階,像是召喚她回來。地上還有鞭炮屑子,被熾黃的光照成桔黃色,她又想起那個橘紅色的字,正常光下肯定是正紅色的,但正紅色在晚上就會變成那個鳥樣子。新年的氣氛還沒過,莊倩倩從小就喜歡聞鞭炮的硝藥味,但現(xiàn)在她沒有聞到任何味道。打開門,進門時把箱子換了個手,看見盒子也是橘紅色的。
大門一開,那幽長的進深,黑暗中隱約的樓梯輪廓迎面而來,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今天,當(dāng)她靠近它時,一陣軟弱感襲來,好像這部分生命枯竭了似的。外面紅色的建筑發(fā)著淡光,親切又破舊。她曾不喜歡這些房子,它們太舊了。白天,巷子是這樣的:二樓掛著零星的萬國旗、床單、衣物、被褥之類,一樓墻邊靠著自行車,紅色磚墻和紅漆百葉窗肅穆地佇立。這是上個世紀(jì)民國時期的石庫門建筑,骨相很漂亮,但這些在她心里曾也不重要。清晨,大門紛紛吱呀呀開了,街坊們出來,三兩走動,繼而消散在巷子里。黃昏時分,他們又回來,像一群溯流而上回來產(chǎn)卵的大馬哈魚。
進門后,電視的聲音清晰了,在屋外時,那聲音從臨街的百葉窗傳出來,小而悶,現(xiàn)在清晰得讓她震驚,就好像一件事突然清晰了一樣。她站在走道里,腦子里在理那件清晰起來的事情,仿佛重新走進這個一年來視而不見的家里。臺階很高,她抬腿邁進去,走進鋪著木頭地板的堂屋,里面是老企松板子樓梯,剛剛打了蠟,散發(fā)著一股老味兒,快八十年了,它還沒垮掉。左邊是康康和趙叔的房間,開門就對著電視,百葉窗就在電視機一側(cè),康康此時把那雙大長腿伸得筆直,搭在書桌的腿上。他還是不穿棉褲,只靠一條毛絨緊身褲過冬。莊倩倩想,自己有沒有說過這樣很娘?趙叔不在,肯定找胡婆婆打牌去了,這個通宵不得回來,他不把身上幾個賣報錢都輸?shù)艟蜏喩戆W癢。
她站在樓梯下,剛才的事實像只鐵秤砣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胃里,垂得心口一緊。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平衡感出了問題,走路經(jīng)常絆著東西,磕磕碰碰的讓她煩心死。有一次就從這個樓梯上滾下來。她現(xiàn)在真是怕上樓梯。那天幸而樓下的趙康在,手腳麻利地把她接住了。
就是剛才,她買了一盒香梨,紅色的盒子,顏色很喜慶。她拎著往回走,第一個就想到費東城。費東城在老家過年,今天初五了,再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她注意到自己思考的時候也是用的“問候”這個詞。談了一年戀愛,她始終放不開,說話處處掂量考慮,斟酌猶豫,而且文縐縐的,說出的話像背書一樣,她越來越討厭自己這樣。他接了,聲音很遙遠,跟她預(yù)料的差不多。她一下失去了底氣。梨?什么梨?他生硬地問。
她抓住扶手,腳步沉重地往上走?,F(xiàn)在她只想到“問候”這個詞,她讓費東城代自己問候他媽媽。蠢,以前自己也這么講話的,打個電話像念發(fā)言稿一樣,他們之間的一切都這么生硬了。他是個商人,自己是個小職員,對自己來說,他的世界是那么莫測。沒錯,她確實一直想飛出這個老里分,不要再住這種少說有小一百年歷史的房子,想到最新的小區(qū)去,想有車,想過一種讓現(xiàn)在的自己刮目相看的生活。不是都說,女孩子結(jié)婚是第二次改變命運么。她就是要抓住這個改變命運的機會,即使談不上有什么感覺,也要做出有感覺的樣子,不管什么戀愛都可以演出來。找對象,先挑的是硬件,否則她頭都不會側(cè)一下。費東城是自己公司的客戶,是個模具制造商,在本地至少有五套房子,還有兩個商鋪出租。自從他第一次約她出來喝咖啡,莊倩倩就開始興奮了,她認(rèn)為自己不會浪費命運遞出的這根橄欖枝。這個男人快四十了,離過一次婚,沒有孩子,個頭中等,有點胖,但也看得過去。莊倩倩對他的外貌沒有任何要求,她也準(zhǔn)備好自己的劇本了,但可惜越演越力不從心,和設(shè)想的大相徑庭。
樓梯上到一半,扶手下突然伸出一個頭??悼蛋严掳蛿R在扶手上:“今天怎么不摔跟頭了?”“怪不得前天那么勤快地給樓梯打蠟,是等著我又摔給你看的?”康康笑道:“好事變壞事,怕你怕你。不過今天氣色看起來不錯呀?!薄鞍パ?,那謝謝你咧?!?/p>
莊倩倩往上走,胃里的秤砣還是那么重。樓上是黃幽幽的一團燈光,李紅在左邊廂房里。樓梯邊是個小平臺,擦得干干凈凈,仍是企松板,油亮亮的,放著毛絨玩具一般的棉拖鞋。莊倩倩的是一雙綿羊頭,李紅是一雙男士狗熊頭。她伸頭一看,李紅果然靠在床上,電視屏幕的光把她的臉映得青白交加。莊倩倩在門口把鞋子換得沙沙響,把梨子放到房門口?!斑€買個禮包?送人的?”李紅沙沙的嗓音從里面?zhèn)鱽??!白约撼裕憷??!薄败?,禮包多貴!”“買都買了?!?/p>
她進右邊的廂房,把手套圍巾脫下來扔在烏屜柜上。這一屋東西今天看著又親切起來,怕是要跟它們再過個幾年了。按亮頂燈,一屋白色的光。幾個月前李紅要換個時髦的頂燈,在燈具跳蚤市場轉(zhuǎn)了幾圈,拿了一個白玻璃印花外罩的節(jié)能吸頂燈回來,莊倩倩諷刺說,我以為你要換個歐式吊燈呢。李紅說,你懂什么,華而不實!這破房子連個歐式壁紙沒有,要個吊燈來鬧眼子?那時候莊倩倩得意地一笑,她覺得以后何止是壁紙,歐式裝修也能來一套。
當(dāng)時,費東城每晚邀她出去玩,不是迪吧就是KTV,她坐在高腳椅子上,手搭著桌子,染成栗色的順直長發(fā)垂下來,假睫毛一眨一眨的,她覺得自己風(fēng)情萬種。她對李紅說每天晚上加班,李紅后來不信了,她就想別的辦法,說去同學(xué)家了,同學(xué)聚會,同事聚餐,李紅問她哪個同學(xué),要同事號碼,莊倩倩不勝其煩。有一次,她當(dāng)著李紅的面把手機掉進水池子里,撈出來說,完了,壞了!就像有一個開關(guān)“吧嗒”一聲響起,李紅的臉突然黯淡下去,換了一種蒼老的色調(diào)。莊倩倩感到抱歉,但是她只能勇往直前。這是個節(jié)點,一個母女之間的節(jié)點出現(xiàn)了。從此她每件事都感覺到有節(jié)點,甚至每個人都有。后來李紅不問她去向了。就這樣,直到另一聲“吧嗒”響起——她和費東城之間節(jié)點的聲音,在這個接近歲暮的時刻,終于響起來了。這個聲音響徹天際,響徹街頭巷尾,在每一條路、每一棟建筑旁邊。
她躺在床上,腦子像風(fēng)扇一樣響。完了,完了!吧嗒吧嗒!完了完了,奧古斯丁!
李紅就在隔壁。莊倩倩想爬起來,去跟她說點心里話。在今天的白色燈光下,心里好像特別脆弱,因為腦子里不停地響著那個吧嗒吧嗒。她想說,我錯了。但她只是側(cè)了個身子,又躺著。
因為李紅要說的話一出口,肯定一切都要還原。她知道自己最討厭什么,在最需要的時候,也許來的不是最想要的東西。何必惹閑氣。你個苕貨,以為自己幾斤幾兩?李紅的語氣她不用模仿,隨便放一放口子,小李紅就會從心口跑出來,她就是個小李紅,可惜的是費東城從沒看過自己那個樣子。那也是街坊的口氣,她也不用琢磨,隨便一張嘴,一條街的人都呼啦跑出來?,F(xiàn)在,她又是個驕傲的小市民了。
“你看到那個拆字沒有?”那邊房里突然問道。
她呆呆的?!懊词萝囎樱俊?/p>
“拆房子撒!”
李紅噌地坐起來,向莊倩倩房里張望。只看到門口對著的烏屜柜一角。
莊倩倩心想,拆吧,正好把莊容行的痕跡都抹掉,免得她還隔三差五地看到。這個爹真是跟費東城一模一樣,什么都三不管,談戀愛的時候就三不管,成家了也是,最可恨的是居然在她五歲那年一聲不響地出走了,至今杳無音信。
她問李紅:“怎么就突然要拆房子了,什么人來拆?”
李紅說:“我哪知道,今天傍晚來刷的,街坊都是才看到,都說,明天去問居委會?!?/p>
怎么搞的,到處都是破事兒!莊倩倩癱平在床上。
2
趙康連著畫壞兩個花瓣紋樣,林默生把白瓶坯重重地頓在工案上。趙康不敢作聲。平日師傅都教他輕拿輕放,今天自己卻砸起坯模來。辦公室的人都知道早上林默生跟廠長李升發(fā)吵了一架,把李升發(fā)桌上那個瓷煙灰缸給摔了,這個煙灰缸還是林默生親手燒制的呢。據(jù)張青苗描述,李升發(fā)幾個手指頭發(fā)抖,一齊指著林默生說,你走,你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中午張青苗把趙康拉出去吃飯,咯咯笑著談這事兒,趙康心想,師傅這回該下決心了。然而他不敢對張青苗說什么。
下午三點后林師傅又不見了,趙康知道他去看自己的小作坊去了。兩點半后張青苗不在車間,定是回辦公室去了,林默生就借此機會隔三差五出去。林師傅很信任趙康,也有意拉他入伙。其實趙康和林默生一樣,覺得在這兒待不下去了,導(dǎo)火線雖然是張青苗,可廠長李升發(fā)才是核心問題。
三年前李升發(fā)求賢的時候,還是很通達下士的。他們在香港一個陶瓷展會上認(rèn)識,當(dāng)時林默生跟著一個臺灣老板做法蘭瓷,李升發(fā)就在他們的展位上停著看,林默生過去和他聊,發(fā)現(xiàn)是老鄉(xiāng),互相留了名片。李升發(fā)很驚訝,一般的小青年不可能一上手就是法蘭瓷。林默生展示了他的天賦和見識,最重要的是一種精力旺盛又踏踏實實的人格氣質(zhì)。一來二去熟了,那臺灣老板因私人原因要從內(nèi)地撤資,李升發(fā)就向林默生發(fā)出邀請。那年林默生二十七歲,他自二十歲離開湖北,在廣東只身漂泊了七年,正是思鄉(xiāng)的時候,便一起回到江城。
后來鬧得不可收拾,在外人看來,只因出來一個張青苗。關(guān)于二人之間的沖突,林默生只對趙康說了一點,實則根本原因是他跟李升發(fā)的沖突不可調(diào)和,跟張青苗不可調(diào)和倒是其次。
說起這個張青苗,還是林默生介紹進來的,是他一位遠房親戚的朋友,之前做過前臺、招待,往往幾個月就辭職,一年在家賦閑數(shù)月,說工作沒意思。家人看不下去了,拖來拖去,找到林默生,雖然這個陶瓷廠也非大單位,但在辦公室做份文職,也還能將就。林默生見了,覺得小姑娘漂亮,談話機靈,在辦公室迎來送往也算一副好門面,于是介紹給李升發(fā),李升發(fā)自然愿意。
那時候李升發(fā)正是器重林默生的日子,直接安排到管理層,廠子里一些老人都?xì)w他管。林默生受這知遇之恩著實感動,盡心盡力地做,但執(zhí)行規(guī)章制度也不容易,他是個新人,年齡也不算大,這里老油條多,要照顧老人的面子,就不可能完全捍衛(wèi)廠子的利益,所以得罪了一堆人。但起先張青苗是和他站一邊的,同仇敵愾,她又辦事靈光,深得李升發(fā)信任,二人氣勢如虹,一時誰也不敢公開得罪了。
張青苗這人,不做事則已,做起來倒很有一套,早來晚去,把辦公室清掃得干干凈凈,文件整理得分門別類,小腦瓜子像個計算機,哪個東西在哪里,腦袋里仿佛貼了標(biāo)簽,每每都能準(zhǔn)確無誤地找出來,李升發(fā)從沒碰過這么省事的,喜得跳腳。其后發(fā)展到應(yīng)酬也帶她去,各種雜事找她辦,出差也帶著。林默生調(diào)侃她是貼身侍衛(wèi),張青苗也得意得很。
起初出勤和人事的規(guī)章條例是林默生籌劃的,執(zhí)行也是他。慢慢地,他感到張青苗的影子覆蓋上來了,一些小地方都有所改動。林默生雖然不習(xí)慣,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張青苗既然能干,就隨她去吧,何況李升發(fā)越來越器重她。酒桌上兩人聊張青苗,李升發(fā)竟然談起她過去的風(fēng)流事,林默生吃了一驚,沒想到張青苗嘴巴這么大,自己的私事兒全往外說。
沒過多久他的預(yù)感成真了,張青苗每天坐廠長的桑塔納副駕下班,兩條腿都翹到車窗上去,晚上經(jīng)常和李升發(fā)出雙入對。林默生有點不自在了。
不自在歸不自在,事實就是事實。林默生認(rèn)了,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路子,還能攔著是咋的?他并不想摻合這種事。
事態(tài)主要惡化在考勤上。林默生管月考勤,張青苗的日考勤卻逐日空缺,隔三差五就是十點多才到,她變得有點病怏怏的,臉色發(fā)黃,有氣無力地拖著腳步來上班,總說這兒疼那兒也不舒服。來了之后事情還是在做,就是不大聽指揮了。李總的稱呼也變成了老李,可她一口一個老李,林默生卻只能李總李總地叫,于是經(jīng)常沒法接話。
從此林默生再到辦公室就像背上擱了一根刺,有點不想看到張青苗那張臉,于是常在車間里呆著。過了不久,向李升發(fā)提出想干回技術(shù),不愿意在辦公區(qū)了。只是李升發(fā)沒同意職位調(diào)動,默許他留在車間。趙康是最高興的,林默生一下來就指導(dǎo)他,一天學(xué)到的東西頂十天。趙康想一直跟著林師傅學(xué),他喜歡法蘭瓷,想有一天也能做這種工藝品,林默生不置可否,因為在這個廠是不可能的。但他教授技巧一直盡心盡力,偶爾說一句,什么事情當(dāng)成行當(dāng)做了,就不好玩了,這時候責(zé)任心就要大于一切了。
趙康不跟林默生頂嘴,悶頭把技藝學(xué)好。林默生也看得出,趙康是個有主見的人,不隨波逐流,有些事情可以放心地托付。當(dāng)時,他沒有透露自己工作室的情況,因為那時候還沒有跟張青苗鬧僵。
考勤的問題又持續(xù)了三個月,林默生忍不下去了,示意出納給張青苗按規(guī)章扣錢,出納卻不敢,背后偷偷告訴李升發(fā),李升發(fā)聞知沒作聲,后來找個機會拍著林默生的肩膀說:“丫頭片子不懂事,你是對的,工作的事不能馬虎,有什么該扣就扣!”但聽羅司機說,李升發(fā)每月私下給張青苗一部分補助。張青苗是不怕罰錢的,仍是坐在羅司機車上說說笑笑,乃至于有一次舉著手機半側(cè)著頭,似是對林默生又似是對羅司機笑道:“老李又充了1000,哎呀我這話費都用不完,出去直接流量上了,還真比公共場所的水貨wifi好,看視頻和聽歌都不掉線!”
羅司機行伍出身,氣質(zhì)肅穆,又很聰明,該做做,該說說,多余的表情和動作一個都沒有,林默生總覺得這人很了不起,他還從沒見過這種安靜得跟一面鏡子似的人。羅司機有時會告訴他老板的一些行程,同行的人是誰,席間有什么事,但林默生知道,只要他能聽到的,那是大家都能知道的,不知道的,也就不知道了。
扣錢不管用,林默生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威信可言了,自己介紹來的人,現(xiàn)在卻完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跟自己對著干。于是又向李升發(fā)申請回車間,這次也不說別的緣故,他知道根源在哪里。只說想做一線的事,不想清閑。其間,他對趙康越發(fā)地好,當(dāng)作關(guān)門弟子一樣教授,要求得也嚴(yán),因為他冒出一個主意,以后就算自己單干,也不能是真光桿一個,起碼得有一個像趙康這樣的助手。
壓垮駱駝的那半根稻草,是產(chǎn)品的事。張青苗覺得自己已經(jīng)坐穩(wěn)了辦公室,就不能不關(guān)心一下銷售額,以及車間。這次她指點的東西多了點,指點到林默生的彩瓷上來,說那顏色鄉(xiāng)里鄉(xiāng)氣,有錢人都玩青瓷和白瓷了。這件事是羅司機告訴林默生的,羅司機仍然一副正直的表情,林默生聽得腦袋像炸了一萬響的鞭炮一樣。
他覺得自己腦袋已經(jīng)成了個大窟窿,于是就頂著這個窟窿到辦公室去,把李升發(fā)的煙灰缸砸了一個。砸完了他就知道,自己還真不是這塊料,還是老老實實捏泥巴比較好。
所以回到車間時林默生蔫蔫的,坐在那兒看樣片。張青苗這時候已經(jīng)下放到車間了,進門一看到林默生在,扭頭就走。
張青苗怎么會下放到車間里來的,還是因為李升發(fā)的老婆王海英。王海英一家有官有商,剛開始起廠子還是岳父給李升發(fā)資助的一筆錢,她自己在某大型國企做技術(shù)員,卻頗有個性,愛騎山地車,唯一一次全副裝備地跑到辦公室來,就是山地車那套行頭。那是半個月前。
張青苗在窗口就看見李升發(fā)老婆鐵甲銀盔地來了,騎一輛黑色山地車,旋風(fēng)一樣進了大門。她心里一緊,就像野獸煥發(fā)了原始本能,跳下來打開門就往安全通道跑,腳上還是個涼拖,一路拖得震天響,所幸撞上了趙康。趙康是幫著林師傅來拿東西的,他最不耐煩坐電梯,小三層樓總是三步兩步跑安全通道的樓梯。張青苗一把抓住趙康說,快快快!
趙康先被她拖著跑,回過神來,就抓著她往下跑,快到門口時被張青苗拉住,別跑啦,就在這里等著!
“你看清楚了是老板娘?”
“高頭大馬的我能認(rèn)錯?還騎個山地車,你沒見過她?”
趙康倒是見過一次,果然人高馬大,自己一米八二的個子,王海英只比自己略矮點,對于一米六出頭的張青苗,那絕對秒殺了。羅司機和王海英很熟,但羅司機嘴巴很嚴(yán),趙康打死也不相信這事兒是老羅捅出去的。王海英這人從不過問廠子的具體事務(wù),也對員工沒興趣,但財政大權(quán)是把握著的,這人要是發(fā)起飆來,李升發(fā)會有點受不了。
張青苗拉著趙康的袖子,楚楚可憐地縮著,現(xiàn)在是一點氣勢也沒有了。不過趙康知道等事情過去,她又會像個彈簧似的復(fù)原。饒是如此,他還是憐香惜玉,讓張青苗在這里躲著,自己出去在通道門口另一側(cè)張望,一樓電梯離通道有十米遠,只聽撲撲撲的腳步聲近了,一個個頭高大的女人走進來,全身黑色賽車騎裝,手里拿著頭盔。
這個人高馬大的女人跺著腳不耐煩地站在電梯口,一會兒電梯門開了,身形很靈巧地閃進去。
那天王海英在辦公室沒找到張青苗,就在辦公室坐了一下午,喝了三杯西湖龍井,兩杯咖啡,吃了會計小孫一包葵花子,將近四點才離開。張青苗一直躲在車間,林默生和趙康在里面干活,她就在一邊看著,間或拿點東西,幫做清潔,大氣也不出。林默生見她這樣,暗自好笑,并不說什么。
從那天后,李升發(fā)也覺得辦公室不安全,整個辦公樓都不安全,干脆就把張青苗放在打樣車間,讓她跟林默生學(xué)點手藝。林默生哪愿意教她,打發(fā)給趙康,趙康就給了一堆色彩搭配和陶瓷入門的書讓她自學(xué),張青苗哪兒看得進去,來了就抱著手機玩一天。
3
一個月內(nèi),老巷子里的紅色拆字布滿了所有房子,街坊們都在騷動。但李紅卻安靜起來,不出門,也不說話,逢人問,說是腰椎間盤的毛病犯了,必須躺著。在巷子頭有一家私人診所,老板是個女大夫,會一手推拿和針灸,李紅這幾天就躺在她家。
女大夫叫胡明月,也是孤身一人,跟丈夫離婚時連孩子都沒有。她早年從正規(guī)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卻沒考上研究生,在小衛(wèi)生所混了三四年,又去自學(xué)針灸推拿,考了醫(yī)師證,輾轉(zhuǎn)來去,在自家開了個診所。她家也是小二層樓,一樓用玻璃拉門一隔,街坊生意就做起來。李紅剛嫁進來時,跟胡明月沒話說,總覺得對方眼高于頂,自恃是個醫(yī)科大學(xué)生就瞧不起小市民,后來眼看著她結(jié)婚又離婚,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過著,還開了診所,自己養(yǎng)活自己,不覺頓生同命相憐的欽佩之心。胡明月那婚離得悄無聲息,等街坊發(fā)現(xiàn)她丈夫不再于此間出入時,已經(jīng)離婚數(shù)月了。
胡明月身材高大,骨架子卻不粗,平常穿衣服就修長飄逸,離婚后顏色又都是黑白灰配,往往裹著黑大衣,高挑地來去,倒別有一種氣質(zhì)。她跟鄰居言談間總有絲淡漠氣,巷子里的姑婆們不自覺地避之,感到談不攏。胡明月除了給她們開點感冒藥,處理下緊急傷口,按摩下頸椎腰椎,施點針灸術(shù),聊天就是談?wù)劚pB(yǎng)之道,對街頭巷尾的閑談不參與不攪合,外面鬧翻了天她也不會出門。
李紅是個嘴巴繃不住的人,平常沒少打聽議論東家西家,但這拆遷的事她還真就不議論了,每日早早出門,早早關(guān)門,就為了避開老來串門的幾位。對這房子她是有心結(jié)的,又不愿讓人看笑話,這條街上幾乎住的都是業(yè)主本家,大部分都擁有小兩層的完整產(chǎn)權(quán),她這房子卻是莊容行的,雖然兩證都在手里,畢竟不是戶主,而且七十年代還房子的時候,產(chǎn)權(quán)還被分割了一半,莊家只有樓上,樓下的被趙家拿去了,說是公家分配的,但李紅認(rèn)定趙德福耍了手段,要不人家的房子怎么沒被分去?同一條街上在解放前做過資本家的有好幾戶,人家產(chǎn)權(quán)都是完整的呢。她為這事橫眉冷對趙德福十幾年,卻繃不住打小兒看著那趙康可愛又聰明,于是嫌棄老子疼干兒,有時候趙德福黑天白夜打牌去了,她就給趙康弄吃的,招呼起居,還叮囑趙康說給你的東西千萬不能給你老子,不然下次老姨不給你了!趙康是個伶俐人,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夾在趙德福和李紅之間,也過得十分愜意。
李紅想起這些窩心事,又想到拆遷,自己一個半邊樓能得多少補益,實在難說,而且這是莊家的,莊容行那廝雖然蒸發(fā)了十幾年,保不齊哪天下雨下雹子把他給落回來了,這房子不還得全部歸他?她灰心喪氣,只能將希望寄予在莊倩倩身上,要么自己好好工作掙點基業(yè),要么找個金龜婿。她自己一個橡膠廠下崗員工,各小公司的兼職會計,都是不穩(wěn)定的行當(dāng)。
她一著急就上火,一上火就犯腰疼病,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應(yīng)該拔火罐,還是推拿,抑或是針灸,總之天天躺倒在胡大夫的小診所里。李紅不是拿錢不當(dāng)事,腰病初期時跑過大醫(yī)院,診來診去也無非是開點藥,牽引牽引,說有效也有效,沒效也沒效。某一日回家,看到胡明月的牌子,一抬腳就走進去了。胡大夫那天心情不錯,給她一邊理療一邊聊,李紅發(fā)現(xiàn)這個平??粗芯嚯x感的女人,原來也能叫人如沐春風(fēng)。
李紅躺在那榻上想事兒,趴在那兒就看見胡明月穿著白大褂走來走去,白大褂里穿了個黑馬甲,只有一雙鞋微微帶點尖頭和跟。一雙瘦而白骨節(jié)又鮮明的手在旁邊忙來忙去,玻璃瓶鐵盤子叮叮地響,空氣中彌漫著干凈舒服愜意的氣息。李紅渾身骨頭仿佛都卸在窄床上,云里霧里飄著。于是說:“胡大夫,你這身兒帥得跟男人似的啊。”胡明月說:“帥吧帥吧,自己跟自己過日子,像個男人就對了。”李紅在心里接了下句,那你就是不想再找了唄。
胡明月在藥箱里翻著東西,瞥她一眼說:“想什么呢?!崩罴t拖長調(diào)子說:“胡大夫,你說你一個醫(yī)生,我一個會計,放在舊社會也都算是手藝人,是不是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了?”胡大夫拿出一盒針來:“是吧,你怕不怕我這盒針?”李紅笑,“要是房子不拆遷,你扎我一身針也不怕!”胡大夫開始在她背上仔仔細(xì)細(xì)一根根地捻?!安鹁筒鸢桑€建的啊。”
李紅側(cè)著腦袋趴在那里,心里那塊石頭又壓上來。“胡大夫,這小二層產(chǎn)權(quán)都是你的吧?”聽她嗯了一聲,于是接著說:“我那房子就復(fù)雜了,劈出去樓下一層,自己二樓這層是那個死鬼的?!焙蠓蚣?xì)細(xì)捻著針,說:“老莊走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帶大倩倩,做爹又做媽,他最后也不得來要房子的?!?/p>
“我主要是一想,自己忙了這些年,其實一場空,就郁悶得很。倩倩現(xiàn)在談朋友,不兩年也嫁出去了,我就落個自己跟自己過,孤獨寂寞冷?!?/p>
胡明月笑了:“你也拽幾個時髦的詞?!辈贿^,心里也像捻上了一根針。小診所在此處開了幾年,攢了點人氣,一拆遷,萬事得從頭來。但臉上不動聲色。李紅的女兒倩倩仿佛談了個有錢的男友,這是街上飄來的風(fēng)聲,來此處推拿的婆婆們也說,她只是不搭話。不過李紅天天來躺著,偶爾絮叨自己的事,話不多,知道該安靜的時候就安靜趴著,胡明月很滿意,覺得她適合自己的風(fēng)格,也就隨便了點。
一周后,又見到通知,拆遷辦有人要來和大家商量,談條件,鄰居們都很激動,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說。胡明月隔著玻璃看他們,大多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間或一些梳著高發(fā)髻、燙著小卷發(fā)的嫂子們,年輕的男人很少見。她問李紅,李嫂子,你怎么不出去跟他們聊?李紅嗤一聲,我才不出去,出去他們又得同情我半套房子,不要他們同情。胡明月大笑起來。這是李紅第一次見她放聲大笑。
李紅出去的時候,天都擦黑了,那些人吃了飯,又聚在房檐下聊。胡婆婆在她背后拍一巴掌:“李紅!你這些日子怎么變了啞巴?”李紅一邊走一邊說:“我一個孤老,說些什么。”胡婆婆說:“你也不關(guān)心一下還建的事情。”李紅說:“等上面有通知看怎么搞,現(xiàn)在光一張嘴巴能說出花來?”
回去以后,看到趙康和倩倩也回來了,兩人在后面的天井搭手洗菜刷鍋。這也是老習(xí)慣,他們先回來就弄菜,洗切得整整齊齊的,等李紅回來炒,然后在大堂里一起吃。趙德福已經(jīng)一個月不在家吃飯了,晚上打牌時順便吃點下酒菜,或者不吃。一天,李紅見他臉黑黃黑黃的,就說:“以后早點回來吃個飯再走,天天晚上瞎混。”趙德福說:“不得死的?!崩罴t也就懶得管他。但她還是想把趙康管得好好的,這小子似乎有點藝術(shù)天賦,不上班就在家里畫畫,看制瓷的書,小小一間臥室的小書柜都塞滿了書。李紅喜歡讀書人,莊倩倩雖然念了大學(xué),卻不喜歡看書,天天化妝打扮,李紅很是看不慣,但想到人家在談朋友,這也是必要投資,就什么都沒說。
有時候李紅想,趙德福要是死了,她認(rèn)趙康做個干兒子。但這么想又很有罪孽感,趕快默念幾聲哈里路亞阿彌陀佛,這些雜七雜八的祈福語是街坊傳的,他們有信基督教的,有信佛的,逢年過節(jié)就約著往寺廟跑,要做禮拜的就約著去教堂。李紅很懶散,不愿意大費周折去信某個教,但事到臨頭又怕運氣不好,所以就采取實用主義態(tài)度,著急的時候胡念真言。
她對胡明月說想認(rèn)趙康做干兒子,卻不喜歡他老子,這事兒糾結(jié)了若干年。胡明月說:“認(rèn)干兒子只是個形式,你喜歡他待他好就行了?!崩罴t說:“那可不一樣,干兒子基本就等于兒子,我的東西都可以給他,又不怕他跑。”胡明月又大笑:“難道干兒子就不跑?”李紅堅定地說:“干兒子肯定不跑?!?/p>
胡明月覺得李紅很有趣,外表潑辣世故,內(nèi)心童真幼稚。
街上暫時風(fēng)平浪靜,只是某個晚上墻上又多出了幾個拆字,紅油漆都淋到地上,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一個爹爹說:“這個字寫得像殺人一樣!”老巷子里老人多,年輕人都在外奔忙,出息一點的在別處安家落戶,結(jié)婚都不回老房子來,老人們也覺得落寞,覺得時代在自己眼前落幕了,自己仿佛要跟著房子一樣被拆散了。但他們脾氣也不太好,白天在街上聲音嘹亮地罵,說對方鬼鬼祟祟,不是政府派來的,都是資本家,是地痞流氓。趙德?;丶乙擦R,說自己若是見到那幫小子可不會客氣!趙康說:“老頭子你莫惹事,最后都要拆,管他們現(xiàn)在寫幾個字?”趙德福怒了,桌子一拍,說生了個沒用的小雜種,膽小,不像自己,不要他再喊老子。李紅在樓上高聲說:“自己說自己兒子是小雜種,真有出息,你不要兒子,別個要!”
莊倩倩在里面說:“你就是怪沒把我生成個兒子?!崩罴t說:“怎么又有你的事了!你遲早要嫁出去,我肯定就是個孤孤老?!鼻f倩倩冷笑說:“我可能是個老姑娘呢,跟你一樣做孤孤老。”李紅聽了這話就不作聲了。
第三個禮拜后李紅又上了火,腮幫子腫老高,躺在胡明月的那張小診床上。胡明月給她開了牛黃解毒丸,照例推拿腰。一邊揉一邊說:“別人有別人的福氣,自己有自己的福氣,你瞎操什么心。”李紅說:“胡大夫還是個宿命論者,我就不信這個邪,就算躺在這里,也不能讓他們瞎胡鬧!”胡明月笑道:“你想怎么搞?倩倩的朋友,你不能幫著談,趙叔的兒子,你不能幫著管。”李紅說:“去你的?!?/p>
李紅又問:“那你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又怎么樣,好歹你開了一個小診所,做了小老板?!焙髟抡f:“還不是被抬起來的,我原來在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呆著挺好,老秦非要我出來。”
老秦是胡明月前夫,李紅很吃驚,胡明月從不在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她卻也不敢問,怕把這些日子的熱絡(luò)打回原形了。胡明月又說:“其實當(dāng)時出來也以為人生有什么起色,后來還是平淡下去了,這個診所都開出來了,只好堅持下去,也幸虧你們街坊都給面子,時間長了覺得不用聽領(lǐng)導(dǎo)這啊那的,也蠻自在。”李紅說那是!胡明月又說:“其實我沒先平淡,是老秦先淡下去了,他最后說沒意思,你說一個人心原來熱熱的,可是后來漸漸冷了,捂也捂不回,這不是勢是什么?”
李紅問:“勢是什么?”胡明月說:“就是天意啊?!崩罴t說:“哦,說了半天,還是要哈里路亞如來佛祖來搭救我們?!焙髟麓笮?。
這幾天街上總?cè)宄扇赫局?,李紅在兩邊腮幫子上涂滿兩面針牙膏,綠著一張臉,站在那里聽他們講。胡婆婆看到說:“李嫂子,你怎么了?”李紅指著腮幫說:“上火,這是祖?zhèn)髅胤剑 焙牌耪f:“什么鬼秘方,這不就是牙膏嗎?”
人們研究拆遷辦的來頭,要價問題,時間表,還建地點,地段,樓價,配套,這樣一談,覺得面臨的問題無窮無盡。李紅聽他們講,大概是要還建在三環(huán)的一個大型樓盤里,規(guī)格算是經(jīng)濟適用房,地段偏,樓價低,不過據(jù)說政府已經(jīng)下了規(guī)劃,以后那是個重點發(fā)展的居住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先去的都是市中心拆遷過去的住戶。
學(xué)區(qū)和上班地點已經(jīng)不是李紅要考慮的,小孩大了,她做兼職會計,去哪兒無非就是公交地鐵,倩倩現(xiàn)在也不操心這些,她們公司有臨時宿舍,住得遠的只要申請,都能免費住宿,何況倩倩算這個公司的元老,打創(chuàng)業(yè)就跟著老板,有什么便利還到不了她頭上。李紅盤算的是樓上樓下面積具體怎么劃,公共天井和后院怎么算,最后還到手里的小房子究竟多大。
胡明月不操心這些,她跟著大流走,只要價格合適,面積對,還到哪里算哪里。李紅問:“那你這生意怎么做?”胡明月說:“能做就做,不能做找個地方上班?!崩罴t差點沖口而出,你真的不再找個男人了,孩子還要不要的?但她想起自己,馬上閉嘴了。
4
莊倩倩在公司里又見過一次費東城。他穿個開春流行的條紋體恤,卡其色褲子,剪了個小年輕最流行的圍桶平頭。他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地過來玩,跟大家開玩笑,跟莊倩倩開玩笑。莊倩倩不得不應(yīng)付兩聲。等他走了,她把桌上的紙杯子,廢紙,一次性白板筆,都扔到垃圾桶里。坐了一會兒,又開始刪手機里的文檔和圖片。弄了一個小時,覺得沒什么可清理的,就去拿了一把掃帚,掃起地來。
忙到快下班,她開始發(fā)火了,把辦公室里兩個小文員說了一頓,讓她們?nèi)デ謇砉褡?,拖地,罵下雨拿進來的傘都不瀝水,地板上污跡一圈一圈的。眼看要下班,兩個小女孩滿肚子不高興,拖沓沓清掃起來,莊倩倩就把桌上和雜志架上的書刊碼了又碼。走在路上,她知道那倆小姑娘肯定要在背后嚼舌根了。
但是她也管不著。有本事都爬上來,那就不受氣了。過幾天要出差了,她得收拾東西,想起要到外地呆一個星期就高興。如果不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登上火車,她會馬上悶死。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頭重腳輕,每次想起費東城,或者不小心看見他,都覺得平衡的問題更嚴(yán)重。她恐懼地想,莫非自己對他還是有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
以前,他們在這種天氣經(jīng)常出去玩,江邊,江邊的劇院,全城有巨幕的影院,去過幾次國際廣場,他給自己買了一只手表,全身運動服,她站在旁邊想,這么能花,結(jié)婚后自己可得管著賬。那時候她想得太遠了。她根本沒注意到,費東城從沒打算過跟她結(jié)婚。
莊倩倩一看自己走到步行街來了。看,對面那個亨達利的老店,父親莊容行有過他們的一只機械表,現(xiàn)在還留在家里,李紅拿出去修過,現(xiàn)在只要上了發(fā)條,那指針就能滴答滴答地走著。還有這個中國工商銀行的老洋樓,早年間是法國人和民族資本家一起建的,艾奧尼亞立柱三段式的建筑,巨大的石塊表面上有風(fēng)霜和污跡,但永不改那巍峨雄渾的體量,也是地標(biāo)之一。這里和上海外灘一樣,數(shù)不清的異國風(fēng)情。她想,這些樓比我還老,我算是本地人,可一百多年前,根子也不在這里,莊家祖父是江西人,跟著賣茶葉的老板來到此地落戶。費東城卻是從湖北縣城來的,在這里白手起家,如今幾個商圈都置了業(yè)。其實漢口一直是外地人多過本地人,從清末開埠就是了,大家都來此處行商,這里真正是市場經(jīng)濟的地盤。莊倩倩轉(zhuǎn)進巷子,沿江這一大片是寸土寸金,新房子若建起來得賣全市最高價,但住在這里的人得搬走了,這里的新房不是他們買得起的。所以,新興的富人開始進駐老江城的市中心,而土著們卻要被趕到三環(huán)去了。
她提著一堆東西進了家門,進去就撞見趙康蹲在堂屋里碼箱子?!澳阌致N班了?“
“我忙死了,你看,幫師傅扛回來這么多資料。”
“你師傅現(xiàn)在已經(jīng)單干了?”
“還沒有完全脫離呢。”
“就是那個DIY陶藝店?”
“對啊。”
“行啊,也算是自己的事業(yè)了,當(dāng)上老板了?!?/p>
“我是希望他紅紅火火,我還要跟著學(xué)手藝呢?!?/p>
趙康看莊倩倩提著東西往樓上走,于是伸手去接,她也就順手給他?!澳銈冞^節(jié)???雜糧,沙田柚,鹵菜,還有菜籽油,買這么多?!?/p>
“是過節(jié)呀,天天過節(jié),心情好?!鼻f倩倩說。然后一拐一拐上了樓。
上樓后,看見李紅趴在床上,腮幫子上涂得綠油油。莊倩倩把塑料袋放下,往外拿東西。
“媽你又搞成這個鬼樣子。跟你說我要出差了,可能出去一個月。”
“去這么久是搞什么名堂,你從來不肯出差的。難道跟男朋友吹了?”李紅脫口而出。
“誰告訴你的,根本沒影兒的事?!?/p>
李紅趴著說:“你少哄我,我全知道了?!?/p>
莊倩倩看她趴著還在劃拉手機屏幕。“莫趴著看了,本來就有腰椎病。”
“胡大夫說了,頸椎病就得這么趴著?!?/p>
莊倩倩把鹵豬蹄、鴨脖、藕、海帶、豆棍拿出來,香溢四周。李紅說:“好香!晚上讓康康一起來吃?!薄皶缘??!鼻f倩倩說。
李紅又問出差去哪兒,要幾周?
“老娘呀,你是什么記性,說了可能是一個月?!?/p>
李紅向她招手說:“來,來,問你個事?!?/p>
莊倩倩走去在床沿坐著。李紅壓低聲音問:“你就跟我說句真話,這段時間談了沒有,就算現(xiàn)在吹了,也告訴我。你就我這一個老娘,什么事都瞞著,有什么好處?”
莊倩倩把頭一搖,又一點。李紅急了:“什么意思?”
“分了,過年的時候就分了。那個人太忙,說幾年內(nèi)不想結(jié)婚?!鼻f倩倩本來想說兩人就是玩玩,話到嘴邊摁住了,這話非讓李紅炸了不可。
李紅一抬頭說:“忙也是借口?你個苕貨,對方一開始沒想要過日子吧,你碰到渣男了?!?/p>
“老娘你還曉得渣男這個詞?”
“老子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多大?家庭怎么樣?”
莊倩倩拿著鹵菜站起來要走。
“吃一塹長一智喂,我得幫你參謀一下,以后再談萬一又不靠譜呢?”
莊倩倩心想你那老公也不靠譜吧。但話說回來,現(xiàn)在李紅什么都知道,真的是日子過長了,人都活成了老狐貍。
“他是個小老板,跟我們公司有業(yè)務(wù)往來,往來了一年多就認(rèn)識了,說談也沒怎么深談,只是吃飯、逛街、看電影之類,后來就是發(fā)現(xiàn)對方不想結(jié)婚,就散了?!?/p>
李紅說:“好嘛,這還算一段整話?!?/p>
莊倩倩下樓,覺得腳下一輕一重的。怎么就好不了了?出差回來,她還得去費東城那房子去一趟,把自己的幾件衣服拿回來。
為了這件事,她寫了一本日記,帶鎖的那種。她寫私密的東西不喜歡用電腦,白紙黑字仿佛能令自己安心一些似的。日記本鎖在辦公室桌子一個帶鎖的小屜子里,平常沒人會進去。不過她現(xiàn)在想把這本子拿回來了,就放自己臥室,臥室照樣有帶鎖的抽屜,李紅雖然進來,卻只會打掃一下清潔,從不翻她的個人用品。李紅在尊重小孩隱私方面,簡直有一流的認(rèn)識。
莊倩倩在樓下廚房做飯,趙康又過來了,二話不說把筐子拿過去摘菜?!暗认乱黄鹕先コ园?,不在下面了?!薄班?。”他說。
趙德福提前打過招呼,今天要在胡婆婆家里玩通宵,趙康這邊也習(xí)慣了,一周有四天都是跟李紅她們吃的,有時他買菜,有時她們買菜,李紅不讓他分得那么清楚,有時候他想,如果有這么一個老娘就好了。這么想的時候,他嘴角微微上撇,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嘴角旋出兩個梨渦來。作為男人是不該有梨渦的,但長在趙康臉上卻挺好看,也不女氣。他又身材高大,所以一條街的人都親昵地叫他康康。對好看的人,人們都要格外看重一點。李紅常常奇怪趙德福怎么生出這么個兒子來的,便在心里瞎猜,因為趙德福的老婆畢竟是跟人跑掉的。
莊倩倩把毛豆一個一個洗干凈,扔進鋼盆里崩崩響,覺得手開始癢了,脖子也癢,于是伸頭縮肩地扭來扭去,趙康看了說:“你別弄了,我來做?!鼻f倩倩笑道:“你會炒菜了?”趙康說:“師傅那個工作室有廚房,我們?nèi)ナ財傋拥臅r候就自己做菜,做菜很簡單嘛,一學(xué)就會?!?/p>
“那你還不得空給我們炒幾個?”莊倩倩撇撇嘴又問,“你們上班能請出假來自己去搞事?”
“只要一批貨出完不用盯著,師傅就能請出假來,還能帶著我去‘看貨’?!?/p>
“這好像有點不地道啊?!?/p>
“師傅原來不這樣啊,單位里一些人、事讓他灰心了,他的脾氣很倔強,廠長都拿他沒辦法,不過他很負(fù)責(zé),沒有耽誤公家的事。”
“哪個單位沒有亂七八糟的事,你們要小心身邊有小人搗亂?!?/p>
趙康想起張青苗,就笑了。
莊倩倩邊裝盤邊說:“我媽現(xiàn)在天天不是躺著就是趴著,你說這個房子拆遷最后會成什么樣?我都不知道街上在談什么,媽也不說,說政策給什么樣就什么樣,鬧也鬧不來,她是不是被大前年附近那片拆遷掛標(biāo)語打人給嚇到了?”
“唉,我也不知道,也不愛管這些?!?/p>
莊倩倩翻他一眼?!澳阋幌蜻@樣。不過,要是以后跟你師傅出來單干,我也不奇怪,那就是個節(jié)點到了。吧嗒!”她油膩鹵香的十指向空中猛一抓。
趙康被她突如其來的手勢和叫聲嚇一跳,說什么節(jié)點?
“萬事萬物都有個節(jié)點,你不知道?這是我最新的哲學(xué)研究成果。”
5
這個月底的最后一批貨出了后,林默生外出得更頻繁,不過他私下交代趙康盯著張青苗,張青苗仍和李升發(fā)在一起,只不過在廠里也偷偷摸摸了,中午和下午,不定期溜出去。
趙康覺得,反正大家互相都有話柄,就算捅穿了也沒什么。林默生不這么看,說趙康幼稚。又說雖然自己不算是個老實人,但該對得起兄弟的地方也得對得起。
所以這兩撥人在車間里你來我往,表面上互不相擾。張青苗知道這兩個男人都很驕傲,而且有種契約感。有的男人就是這樣。不過,她很善于把壞事扭成好事,因為除非太過分,男人一般不會為難漂亮女人,她會弄一些小恩小惠,帶些零嘴,旅游紀(jì)念品,幫他們打卡,打雜。趙康來者不拒,林默生不吃零食,也不找她麻煩,按他對趙康說的就是“當(dāng)她是空氣”。張青苗意識到自己是空氣,但不跟林默生正面沖突也是她喜聞樂見的,她跟趙康說林師傅只是不善言辭,其實是面硬心軟的一個人。聽了趙康的轉(zhuǎn)述,林默生笑道:“什么面硬心軟?我其實是面硬心硬。”
林默生有一批在廣東的老客戶,需要個性化的擺件,大廠不批量生產(chǎn)的小玩意,前期做這些單子就能應(yīng)付房租和成本,他雇了個小工,看店子接單子,自己晚上就去做。每天忙忙碌碌,他也實在無暇管別人長短。但張青苗還是閑的時候多,閑的時候就拉趙康聊天。聊著聊著,話題就延伸開來,不過趙康只談自己家里拆遷的事兒。
“你家只劃后院儲藏室的一半太虧了,干脆整個都劃來!不能吃虧,盯著要價,不到心理價位不給搬?!睆埱嗝绶e極地出主意。
趙康說:“不現(xiàn)實,各家分多少之前都有協(xié)議了,房子是共有的,公有權(quán)也是公證過的?!睆埱嗝缯f:“只是個協(xié)議,又不是兩個本子的房產(chǎn)證,怎么不直接分開辦?趙康說:“沒聽說過一個房子辦兩個證的?!?/p>
過了幾天,張青苗找趙康說:“我有個哥們,在房交所有熟人,說是找管理規(guī)劃的人可以幫忙辦。”
趙康問:“這靠譜嗎?能搞到兩個合法的本子?”
張青苗說:“廢話!有關(guān)系還有辦不成的事?”
趙康不作聲。趙德福之前就找房交所扯過皮,為了在共有權(quán)里劃出一半來,后來鬧到簽了協(xié)議,這個協(xié)議有兩份,一份是關(guān)于共有權(quán)的,一份是私人協(xié)議,里面有兩家同意占的面積、房屋、具體份額。這個房子本來是莊容行的祖業(yè),能掰成兩半給他們一半也是托了鬧資本家的福。莊家一直視房子被分割為恥辱,李紅雖然是后嫁進來的,對這一點也不平。趙康從內(nèi)心一點也不想為這事和李紅鬧。
張青苗很熱心,仿佛唯恐幫不上趙康的忙。趙康猶豫了一陣子,決定不跟趙德福說,于是總說沒空去搞。
張青苗看出來了,拍著他肩頭說:“你是舍不得樓上那一家吧?”
趙康說:“李姨對我挺好的?!?/p>
張青苗笑道:“你姐姐對你一直也挺好的?!?/p>
“是挺好。但你什么意思?。俊壁w康說。
“你就是舍不得莊家姐姐?!?/p>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是一種親情,你不了解的?!壁w康說。
“對呀,就是青梅竹馬撒?!?/p>
“得得,我舍不得你好吧,姐姐?”
“那我受寵若驚咧!”
趙康尷尬一笑。張青苗心里一動,這趙康,只可惜是個小學(xué)徒。轉(zhuǎn)念又想到林默生,林默生那么杠的一個人,也就是個打工的,誰能比誰強啊。
林默生正好進來,看到這場景就一愣。
事后他對趙康說:“小屁孩,你要注意一點,那種小妞不能撩。”
趙康說:“沒有沒有,真的真的!”
“真的真的個鬼!”林默生把他肩膀一按,說:“說正事,我那個小工還是比較給力的,接單子接待客人不成問題,現(xiàn)在就是缺做的人。目前這批單子有點急,我一個人天天晚上趕也夠嗆,你來幫把手吧。報酬不用擔(dān)心,同等勞動水平,絕對比工資高?!?/p>
趙康說:“沒問題!”轉(zhuǎn)念一想,擔(dān)心道,“我現(xiàn)在的水平恐怕拿不下那些眼光比較刁鉆的客戶吧?”
“當(dāng)然拿不下了!”林默生說。
“???!”
“你做基礎(chǔ),其他我做,現(xiàn)在就是重復(fù)勞動的部分忙不過來,我沒有時間和精力。但這些活目前對你來說是合適的,因為你就需要熟能生巧,連熟練都做不到,就不要談技術(shù)了?!?/p>
“明白明白!”趙康連連點頭。
此后趙康就經(jīng)常在下班后跟著林默生到那個商城去。此地位于武昌新興的商業(yè)區(qū),周邊有大中專學(xué)校,學(xué)生多,情侶多,上班的小資多,而且多是科技和藝術(shù)就業(yè)者,玩法多種多樣,也沒有開陶藝吧的,競爭者少,人流多,光顧小店的人還不少,有的轉(zhuǎn)轉(zhuǎn)走了,有的停下摸摸看看,也有進來坐著玩的。那小工也是學(xué)這行的,只是技藝稚嫩,教一些親子游戲,手捏陶藝,對付一般客人夠了。趙康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覺得林默生的眼光著實不錯。但林默生并不滿意,總覺得不能局限在教親子和學(xué)生上,時間一長,自己這里不就成了個兒童樂園?于是把自己做的個性瓷也擺櫥窗,標(biāo)價出賣。做了一個多月,干脆分區(qū),賣陶瓷、定制陶瓷的,在里間,但展品擺到外間來,做DIY的在外間,設(shè)置了低齡幼兒區(qū)和成人區(qū)。
晚上兩人進去,就在里間開工,這里的器具更專業(yè),做好了的陶模放在墻上的木架子上晾干,干透之后再由林默生送到燒瓷的地方燒好。這里配了一個電阻絲的燒瓷電爐,對于專業(yè)生產(chǎn)來說不夠,只對DIY開放。
干了幾天,趙康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忙,林默生精益求精,兩人常忙到轉(zhuǎn)鐘。出門只能攔的士,這個錢林默生給報銷的,但趙康第二天上班得六點爬起來,四五天以后就覺得吃不消了。然而他看林默生精神矍鑠的樣子,心中感嘆道,給自己干活就是不一樣啊。
一周后,林默生對他說:“這樣吧,給你入個股怎么樣?”
趙康先是一激動,再摸下荷包,泄氣地說:“我哪有錢啊?”
“給你墊著呀,有錢了再還我?!?/p>
趙康不相信有這等好事,覺得林默生簡直比趙德福對自己還好。
于是他說:“那……我啥時候能還這錢呢?”
林默生說:“都說了有錢了再還。參了股,你就是半個小老板了,只要這個店子興旺起來,你就能掙到錢,所以我們就是一伙的了,加油吧小伙子!”
趙康心里雀躍起來。
不過每天只睡五個小時,過了十來天也著實疲憊,趙康中午吃了飯就在車間用兩張椅子搭個床睡起來,也不跟張青苗侃了。張青苗見趙康近日興致寥寥,每天都掛著兩個黑眼圈,覺得奇怪,問他就說打游戲打的。張青苗不信,按趙康的勤奮勁兒,沒活干了就看書,最近白天更是努力,弄來幾本新的陶瓷紋樣,還有一本講法蘭瓷的,有空沒空都瞅幾眼。張青苗看得出,他這種看書法不是閑暇學(xué)習(xí)式的,而是如饑似渴,甚至帶點焦灼,仿佛揣著一堆謎題,必須要在這些書里找到答案,乃至吃午飯的時候,也心不在焉,就算食堂的菜難吃,他以前也沒像現(xiàn)在這樣隨便扒幾口就扔了的。
從車間出來,張青苗見他本來白白的膚色都發(fā)青了,寡言少語,搭一件夾克在肩膀上,健壯的身體就套著一件T恤。往常這個時候趙康要出去,在院子里打二十分鐘籃球,廠子中間做了個籃球場,一邊籃筐打歪了,他常年在另一邊練。
張青苗這幾天格外關(guān)注他的動靜,洗了飯盒,就趴在窗口看操場,見趙康果然拿個球慢慢走到那兒,用手拍幾下,又拿著走幾步,忽然心不在焉地停下來,一只手在空氣中劃拉什么。
走火入魔了吧?張青苗想。同時覺得他這樣子有點可愛。
趙康打一會兒球,發(fā)一會兒呆,沒到二十分鐘,就披著衣服耷拉著頭回來了,趴在臺子上睡覺,看樣子是雷劈不醒地累。
張青苗端了一杯水去看,不慎灑了幾滴在臺子的書上,拿起來一擦一翻,見是寫小型擺件的,心想廠子哪里生產(chǎn)過這種東西?
下班的時候,張青苗看見林默生在收拾東西,路過趙康的時候,兩人隱隱似有默契地動彈了一下,趙康也收拾東西,兩人就跟一塊兒整體似的出去了。張青苗心里納悶,她在這兒呆了將近兩個月,李升發(fā)一直不說把自己弄回辦公室,車間的事情又插不上手,林默生什么活兒都不許她碰,就讓做點清潔,跑個腿,看點書。她早就憋出毛病來,渾身不得勁。林默生有個個人的柜子,天天上鎖,中午不上鎖時,趙康在這兒,兩人都不在時,柜子就上了鎖。她圍著這柜子轉(zhuǎn)了一圈,覺得里面肯定有些了不得的東西。
往日她在這里多待半個小時,李升發(fā)的司機就會來找,把她捎出去,或者捎回家,或者捎到哪個館子會所去,今天百無聊賴地玩下手機,看到一條信息,是李升發(fā)的,說讓她自己回家,今兒有事。張青苗罵了兩句,突然不想回去了,叫了個外賣,在手機里找了個劇,一集一集地看下去。窗外天光暗下來了,遠遠的車水馬龍的聲音清晰起來。她看著電視劇里人悲歡離合或哭或笑,便也傻笑,就是不動身。
張青苗家其實是親姐姐的家,她姐姐嫁到這個城市,姐夫做生意有點小錢,就買了兩套房,這套本是放著出租,張青苗來之后,就住進來,房租象征性給了兩個月,后面就不給了,間或去姐姐家玩,給外甥女買點禮品就抵過了。姐姐一家人好說話,就由她住著。和李升發(fā)好上后,張青苗換了把鎖,跟姐姐說是怕不安全,因為這原來是個出租房,鑰匙給出不知多少把,姐姐也由著她,哪知張青苗其實是怕兩人在房里時被發(fā)現(xiàn)呢。
房子離工廠不遠,靠著大馬路,人多熱鬧,其實無需司機帶,她慢慢走個二十分鐘也就到了,尤其這春天的晚上,吹著點涼風(fēng),在街道店鋪間行走,也是舒服的。然而今天她就是不想走,一個人待在空廠房里,吃炸雞,喝涼茶,看電視劇,覺得比一個人待在家里過癮。
大約看到九點多,突然聽大門一響,那鐵鎖仿佛是開了,她不由汗毛直豎,這大鐵鎖的鑰匙她有,李升發(fā)有,林默生有,還有誰有?大半夜的誰回廠里來了?
她把視頻一關(guān),臺子上可調(diào)節(jié)的燈扭到最小,屏聲靜氣等著,也不敢出去,手上把電話緊急呼叫的鍵攥著,以防不測就要打出110。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還不止一個人,那步伐一個穩(wěn)重一個輕,交雜著輕快地一直到自己這間房。張青苗嚇壞了,莫非是賊?這車間里也沒什么可偷的,只有機器和各種泥坯。
門一開,進來的人首先怔了怔。張青苗看到林默生的臉,后面趙康也擠了進來。她不由松口氣,是這倆人啊。
“你怎么沒回家?”
“今天沒事不想回去,在這兒看電視劇玩?!?/p>
林默生瞧了她一眼,打開頂上大燈,徑直走向那個柜子。正要開,遲疑了一下,扭頭對趙康說:“算了,我們今天把上午的樣片補完?!?/p>
趙康嗯了一聲,似要說什么,又閉嘴了。
張青苗奇怪地說:“你們是回來加班的?最近又不趕著出貨,現(xiàn)在加班也沒加班費呀?!?/p>
趙康笑道:“你和老李說一聲,我們不就有加班費了?”
“好說好說?!睆埱嗝缯f。他們私下都叫李升發(fā)老李老李的。
“不抓緊事兒永遠干不完,我們經(jīng)常這么回來加班,你不知道?”林默生笑道。
“還真不知道。”
“老板娘,你太不關(guān)心群眾了?!壁w康又調(diào)侃。
“滾!”
“好了好了?!绷帜贸鰣D紙來擺到案子上。
仨人于是默不作聲。林默生和趙康在臺子上干活,張青苗拿出耳機塞上,繼續(xù)看電視劇,整間房只有頂上大燈嗡嗡的整流器在響。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林默生回頭看看張青苗,說:“小張,你還不回家?”
張青苗說:“這么晚了我一個人哪敢走,正好你們來了一起走?!?/p>
“那行,我們馬上就走。”
張青苗故意磨到跟他們一起走,她才不相信這兩人克己奉公,半夜跑來干公家的事。但眼見他們忙忙碌碌,又不像是瞎忙。窗外已經(jīng)黑成一片,這廠房后面是一片城中村,正在拆遷改造,已經(jīng)拆了一大半,剩下幾戶還釘著,夜里亮著幾扇窗戶,像孤零零的螢火。林默生把包一夾,說:“我們從后門走?!?/p>
后門正對著拆遷的城中村,因為路燈也挖了,一大片都黑乎乎的。這晚又出來一輪月亮,正是月半時候,青白的光泛下來,整片地泛著青光。鎖上后門,仨人踩著瓦礫從小道走,嘎吱嘎吱的,都默不作聲,張青苗覺得加自己這三個人,好像三匹狼走在戈壁上。從后門走是因為離張青苗家近一點,他倆準(zhǔn)備把她送到門口,如果從大門出去走大馬路,得多繞十來分鐘。
望著那月亮和光,張青苗說:“這些人也是厲害呀,還有幾家挺到現(xiàn)在都沒搬,都斷水?dāng)嚯娏恕!?/p>
她說的是一堆瓦礫里剩下的兩棟六層私房,還亮著幾個窗戶呢。林默生扭頭看了看,說:“你在大路上就看不到這些了?!?/p>
“我平常不走大路的,你說這些人釘著不走是為什么?!?/p>
“肯定是條件不滿意,想更好一點,拆遷方出價也是有底線的,這是個博弈,人心是復(fù)雜的,對吧。”林默生說。
“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p>
趙康冒出一句:“總不是要拆的?誰能扛得過。”
張青苗笑道:“你應(yīng)該明天來這里跟他們聊聊,取下經(jīng),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怎么談條件?!?/p>
“我對這種事隨緣就好了,只要不太離譜,城市改造嘛,小老百姓總得服從大局?!?/p>
“你到底是情商高還是膽小怕事啊?”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各有各的想法和志氣,年輕人不怕失去?!绷帜f。
趙康點頭。
張青苗瞧瞧他們,不覺有種寂寞橫生心頭。
6
李紅的牙齦早就不疼了,也不腫,但還是天天抹一腮幫子綠綠的兩面針,又拿條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她不做賬時就閉門不出,要么就到胡明月那兒去,消磨完了回來做菜。
莊倩倩出差已經(jīng)三天了,李紅在家里的座機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里面是個男聲,問莊倩倩在不在?李紅說她出差了,你是她朋友?對方哦了一聲,說謝謝就掛了。李紅沒聽過這個聲音,聽起來口氣比較成熟,懷疑是那個素未謀面的前男友。這人還找到家里來。但能追到家里證明其未死心,二人的關(guān)系說不定還能“搶救”一下。李紅電光火石一轉(zhuǎn)念,就給這事定了性,包上毛巾,又往胡明月那里去了。
一到診所門口,看到玻璃門前掛個紙牌子,寫“暫停營業(yè),有事請致電XXXXXXXXXXX,胡醫(yī)生”。但是門沒鎖。她也不見外,直接推門進去,走到里屋,看見胡明月在洗頭。
“怎么了,今天養(yǎng)著了,不賺錢了?”
胡明月直起身子,把濕淋淋的頭發(fā)包住,轉(zhuǎn)過頭來。李紅看到她的臉又紅又白,嚇了一跳。
“我得給自己上藥呢,這樣子能給別人看病嗎?”
“誰干的?”
“老秦。狗日的氣得我發(fā)抖?!焙髟乱贿叢令^,一邊踱出來。
“你們都離了,他怎么還跑來糾纏,報警啊?!?/p>
“報個鬼,就動了幾下手?!?/p>
“你的臉都打腫了?!?/p>
“我把他也抓流血了,那兒也踢了,不知道影不影響后代?”
李紅想笑又憋住?!澳銈儍煽谧樱?,不,兩冤家。為什么動手?。俊?/p>
“不知好歹,跑來糾纏房子,這是我胡家祖產(chǎn),他說是婚后夫妻財產(chǎn),拆遷要分一半。”
“鬼話,婚前財產(chǎn)分個屁!”李紅吼了一聲。
“天老爺,你也嚇我一跳。”胡明月一邊擦頭一邊說。
李紅坐了下來?!熬褪巧戏ㄔ海矒撇坏绞裁?,這明顯是婚前財產(chǎn)啊?!?/p>
“這個房子我們結(jié)婚后修過兩次,頂上搭了個半邊房,整體還翻新裝修了一次,買了些家具,診所也是后來改造的?!?/p>
“那又怎樣?頂多給他點家具裝修折舊費?!?/p>
“哈哈,家具折舊,人是不是也得折舊?”
“對,你還得找他要青春折舊費?!?/p>
“但他也得找我要啊?!?/p>
“你們兩個狗東西,真是混扯皮,牽不長扯不斷的。”李紅白了她一眼。心里又懸起來,那個莊容行不知死在外面沒有?聽說這里拆遷,別巴巴地又趕回來?,F(xiàn)在的人心都不可信了。
胡明月示意她趴在小床上。
“算了,你今天休息。”
“那是跟別人說的,你來了該搞什么還得搞?!?/p>
“算了算了,我就在這里喝口茶。”
胡明月看看她的腮幫子?!澳愀闶裁窗。例X還沒好?”
“早就好了,我就是不想說話。”
胡明月笑了。
“你要是個男的,我就找你二婚得了。”李紅笑道。
“那得到荷蘭去?!焙髟鹿笮?。
“就是沒有路費,也租不起房子?!?/p>
“拆了眼前這兩棟就有錢了,有兩麻袋呢,不知道兌成荷蘭的錢值多少?”
兩人笑了一陣子。
胡明月和李紅都是不想多談還建這事兒的人,但其他人都議論得歡,尤其是老人們,也不得不議論,拆遷辦的人每天上門,白天敲門,晚上敲門,一直勸,軟硬兼施,談著談著就糊涂了,覺得還劃算,傍晚站在一起算賬,又覺得不劃算。目前新房價正在猛漲,一天一個價,原想是按市價賠償,但給的價格表面是市價,實際上包括了過渡期的租房,新房的裝修,以及買房費用,這么一算,要一個面積相同的附近的房子,自己還得貼大十幾萬。說不要錢只要等面積還吧,附近又沒有這樣的房子可給,開發(fā)商只出總價,談判只在這總價里轉(zhuǎn)圈,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進死胡同。老人們覺得自己沒有幾年好活,這幾年都得租房子過,租幾年以后,房價又不知漲成什么了,自己小三層的小樓,到時候能不能換個八九十平米的中心區(qū)房子都成問題。要么現(xiàn)在要等面積的房子,要么要一個合適價位的賠償款,否則自己的這套房子等于是價值縮水了。所以雙方始終不能達成一致。
李紅知道街坊們想什么,但她跟他們想的不是一件事,她特別理解,但又不能不想插嘴。換到自己身上,她也會想不明白。這里的老人一輩子就一套房子,當(dāng)然患得患失,生命已成燭末之光,燃到哪里都說不定,后幾年都在不確定的動蕩里過日子,也不能給兒孫一個清晰的結(jié)果,一生的財產(chǎn)成了個問號,自然是不愿意。
胡明月又說:“其實房子是小問題,這種事到律師那里一掰扯就掰扯清楚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就是在這里跟我耍賴。”
“對的。”李紅說。
“我真氣老秦那個脾氣,什么都說不到一塊兒去,腦子缺根弦似的?!?/p>
“你要搞搞清楚他的目的到底是啥?”
“目的就是跟我吵架,翻陳年舊賬,我感覺他是專門來找茬。”
李紅有種怪怪的感覺。“誰會閑著沒事跑回來吵以前的陳年舊事???”
“就因為腦子缺根弦兒吧?!?/p>
“我怎么感覺不簡單呢。他是不是還想跟你過啊?”
“你瘋了吧。反正,叫你丫頭找老公千萬不要找這樣的?!?/p>
“她的老公還在天上飛呢!”李紅想起那個電話來,她把電話號碼抄下了,回來得問問莊倩倩。
她們透過玻璃門往外看,一只襪子掛在一樓扭成一團的電線上迎風(fēng)搖晃。關(guān)于巷子里蜘蛛網(wǎng)一樣的電線,有部門來通知了,說是有安全隱患,而且這里有危房。胡婆婆很激動,沿著巷子從頭走到尾,拿拐杖把房子的墻裙逐個地敲,說:“哪個是危房?哪個是危房?這是逼走我們呢!電線有安全隱患哪個不曉得,這不是他們搞的?電線桿子是我們架的?有安全隱患他們就來重搞撒,有安全隱患就要拆房子?”
電線的問題跟街坊也不是全沒關(guān)系,有人繞過電表,把自家線接了銅線搭在公線上偷電,不是一家一戶這么做,來人查了就拆掉,走了又裝上,整年累月偷電。巷子口有個消防栓,也是擰開龍頭用它洗衣服洗菜。但街坊們目前就是為房子氣憤,覺得自己小老百姓,不管怎么過活也是生活逼的,這點小伎倆不算什么,拆遷他們是弱勢。
胡明月看了看外面,又跟李紅說:“這些日子,他都是回他老娘家住著?!崩罴t問:“那他自己就沒房子?”胡明月說:“單位給他分了個一室一廳,只裝了水電,我們那時候光顧吵架了,沒時間精細(xì)裝修?!?/p>
老秦分得的那個一室一廳是個普通單元房的八樓,就在他單位旁邊,位置較偏,胡明月不愿搬過去,嫌樓高房間小,也不是市中心,哪兒哪兒都不好,適逢單位分房改造,各家可以出點錢把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買下來,胡明月不愿意買,老秦認(rèn)為房子得一間是一間,以后不要了還可以賣,胡明月卻覺得這小破房地處偏遠,也不是學(xué)區(qū)房,更不在商圈,賣不出價來,兩人為此事吵架。李紅說,你們就是為這個房子鬧掰的?胡明月說,房子只是其一,還有一些經(jīng)年的小問題。李紅說,看樣子你們是搞不好了啊。
李紅閉著眼享受那銀針通電的微微的麻感。這個時刻是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微微麻著,腦子空白著,聲音被屏蔽了,包括視覺,和空氣中微微的藥水味混合在一起,按摩她的身心。藥水味是最好聞的味道,它干凈,救命,又不困擾,像是一種神圣的東西。她把人生那些經(jīng)年的煩惱最后都?xì)w結(jié)為一種和藥水味相對的東西,譬如下雨天發(fā)涼的潮氣,悶熱時的捂氣,不下雨又不熱時那種晾衣服的水氣,樓道里雜貨的木頭氣,鐵銹氣,墩布?xì)?,舊玩具氣,裝蜂窩煤的破框子氣,不明用途的橡膠管子氣,還有人氣,咳嗽噴嚏阿欠放屁,種種聞了想打瞌睡的氣,這老舊的生活氣,不得不放棄又不想放棄的日子氣。
李紅盼著拆房子的日子早點來,這樣軟刀子割著等著,每家各懷心思吵鬧,她煩了。她跟他們不是一條心,既不想看到拆遷的人,也不想看到他們,說自己對老鄰居感情不深那絕對是假話,但實際上她離了他們也能活。這話她也不敢全跟胡明月說,怕對方覺得自己冷血,但心里確乎就是那么想的。
還有一件事。她昨晚碰到趙德福,眼泡腫著,看著自己怪怪地一笑。李紅心里一跳,一麻,心想這個老貨笑什么?她不愿意多跟他講話,也不能問你笑什么。對方不會告訴自己他在笑什么或心里怎么想,但李紅就是認(rèn)為他在暗示這個房子。當(dāng)時協(xié)議簽下來的時候就有爭議,一樓儲藏室沒定下明確的劃分和歸屬,這些年也是混著用的,兩家東西各放了一部分,中間放個長條凳隔著,這可是個炸藥桶。趙康會站在哪邊?莊倩倩一個大姑娘跟自己也就是兩個女人,吵架好不好使?李紅認(rèn)為自己想這么多絕不多余,趙德福的真實想法就是一樓全歸他們父子,二樓歸李紅母子,他就是個混賬東西,認(rèn)為國家已經(jīng)收過的房子再放下來,就不是原主人的,誰拿到就得各憑本事。
趙德福那天倒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出來燒水倒水多走了幾趟,都是往后院去的。李紅在樓上聽著,總覺得他往儲藏室去了,去量地去了,算自己能得多少面積。他這個人,保證往那里一站,腦子里就會想,這里都是我的,我老趙家的,仔細(xì)量好了,一厘米也不能少得。趙德福的固定牌友是胡婆婆,胡婆婆是最關(guān)心拆遷的人,成天站在街上議論的就是她。而且兩人之間把生活費輸來贏去,不知圖的什么樂子,甚至李紅懷疑他倆有一腿。胡婆婆雖然腳跛了要拄拐杖,但年紀(jì)沒比趙德福大幾歲,只是不愛打扮,整天梳個婆婆頭,插把五十年代的木頭發(fā)髻,穿黑衫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好幾歲。想到這些,她就在床上滾來滾去,覺得惡心,覺得脊椎骨每個關(guān)節(jié)都不舒服。
趙康這一連兩個星期都回來得非常晚,李紅也沒機會做菜和他一起吃,莊倩倩也不在,這令她更煩趙德福。每日只要在家就把二樓的門鎖得緊緊的,但電視音量總是開得小小的,留神樓下的動靜。
李紅有了手機后,就玩起微信來,微信里只有莊倩倩、胡明月和幾個同事,后來加了趙康。她不會玩朋友圈,也不發(fā),只是單獨給他們發(fā)消息:去哪兒了?來吃飯!那天她給趙康發(fā)了條信息:晚了回來看看,你爸要是不在就上來下,有事找你聊聊!趙康回信說,嗯好。
這天趙康回來得還真是晚,快十二點了躡手躡腳開門進來,先往自己屋里一看,趙德福不在,蠻好,放下包換了鞋子就往樓上去了。
上去一敲門,門立刻就開了,見李紅又用白毛巾包著頭,百無精神地籠著一件寬大睡衫。她側(cè)身把趙康讓進來,讓他在臥室的藤椅上坐著,自己坐在床沿上。她說:“我問不著你爹,只好來問問你,老趙對拆遷這事怎么個看法,有沒有跟你提起過?”
趙康說:“我見他的時間說不定比見您還少,他那種悶葫蘆,是什么事都不會先跟我說的?!?/p>
李紅雙手一拍,說:“就是怕他這種悶葫蘆打悶主意,到時候突然說出個什么話堵死人!你也曉得我們這個房子的問題,我現(xiàn)在就是在想這個問題,你看想得我腦殼都疼?!?/p>
趙康一如既往溫和地笑著。
李紅連珠炮似地說:“我呢,一直是服從政府安排的,政府說怎么辦就怎么辦,雖說這個房子以前是老莊家的,但是既然分了,我也是沒有任何意見的,以前說協(xié)商,我家都是好好協(xié)商的,對簽字是沒有二話的,對吧?政府說,沒商量好的細(xì)節(jié)兩家自己去敲定。現(xiàn)在呢,是這么一個情況,我們住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咱們的家了,可這個家馬上要拆了,不可能說不讓拆,不可能的事情就不去談它,雖然都很惋惜。既然遲早是要拆,就只能放眼未來。說到賠償還建,先就得算清楚各家面積,該多少是多少。康康啊,這么多年,你心里曉得,我一直都疼你。有吃有喝叫來吃,大喜事小喜事沒落下,不要臉地自己夸一句,我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趙康使勁地點頭,說:“那當(dāng)然,這有什么話說,就像我的親姆媽一樣?!?/p>
李紅雙手一拍:“所以,以后也不能傷了這情義二字。拆遷是拆遷,我們是我們,就算你老子有什么想法,你也不能對我們有啥想法,那就沒道理了,對不對?”
趙康說:“您放心,就算我老頭子有什么想法,我都決不會跟著他瞎胡鬧的?!?/p>
“我還真是擔(dān)心他會瞎胡鬧啊。就說那個儲藏室吧,它搭起來的時候我屋里那個死人老莊還在,眼看著畫圖搭的,原先里面放了不少老莊家的東西。雖然這個死人死不見了,但它擱我手里有個好歹,我也算對不起公公爹爹,公爹對我是極好的?!?/p>
趙康明白李紅的意思,他還真想把心掏出來給李紅看一下,他對這個儲藏室實在沒有半點心眼,覺得房子都是原主人的,自家占了樓下一層就不錯了。還建是要算面積,但那小房間一個,院子里空搭出來的,要一半沒意思,給一半也丟不了命。趙康對這些不看重,他覺得自己年輕,還得掙一輩子,這半邊小房子算屁大個事情。但趙德福的意思他也懂,趙德福認(rèn)為自己半邊身子入土,臨了的身家丟一點是一點,雖說埋人就一捧土,但活著的時候走動之處都是自己的地盤,人不爭死就爭活。趙德福對他講過這些話,趙康也不好跟李紅說。他一方面想剖明心跡,一方面又有趙德福的話梗在這里。
后來兩人又拉了下家常。李紅突然問:“康康,你看我家倩倩怎么樣?。俊?/p>
趙康說:“倩倩姐很不錯的?!?/p>
李紅臉上笑開了花。接著又跟一句:“就是找不到個好男人啊?!?/p>
而莊倩倩在外省看到一個未接來電,就心神不寧了。雖然刪了費東城的號,但一看那號碼就認(rèn)識。
過了兩天,收到一個短信:筆記本在我這里。她嚇出一身汗。那個本子確實失蹤了,辦公室和家里都沒翻到,她還鬼鬼祟祟中午回家在趙德福的報刊箱里翻了一陣。這箱子的鑰匙是趙康給的,他們從小就在趙德福的箱子里翻書看,莊倩倩翻了兩遍確認(rèn)沒有,心里倒有點高興。那筆記本寫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就是小女生情竇初開的那點破事。莊倩倩摸了一下午手機,回宿舍的路上終于發(fā)了一條短信:那就好,什么時候還給我?對方的短信一下就來了:等你回漢聯(lián)系。莊倩倩想了想,回短信說:短時間內(nèi)回不去,幫寄過來,就快遞到付吧!謝謝!附上一條辦公室的詳細(xì)地址。但對方再不回復(fù)了。
莊倩倩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費東城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就是這樣,長得像一口深井,不管有道理沒道理,他總有道理,自己總沒道理。但本子怎么也得要回,那是她的東西,她的記憶,她的心!就算目的不純,但她畢竟是有心的人!
自己還有一套新買的衣服和一點化妝品寄存在他那個三居室里,她想起這些東西,就仿佛是章魚被剁了的腳寄存在別處,動一動,還牽著心口一陣陣煩躁。
這一年里,她就是不知道費東城的心思。一件事情他說怎樣就是怎樣,她若開口說個意見,聲音也十分虛浮,不值一笑。費東城成竹在胸,運籌帷幄,感情仿佛被放在秤桿子上精確度量。而莊倩倩患得患失,瞻前顧后。她仿佛是一只寵物貓或?qū)櫸锕贰_@種不對等的需要,莊倩倩越來越感覺難受。她終于覺得,自己也是個有需要的人,一個要把握自己、把握生活的人,她受不了走路沒有方向,做事不能決斷。
她很奇怪不管是什么飯局自己都插不上嘴,就跟杯子里插的那朵假玫瑰花一樣,吃飯就得拿開,吃完再擺上。她終于悟到:融不進的圈子不要強行去融,不然自己會變成一個汽車掛件。她也預(yù)感到,這么下去,要換掛件的那天始終會來。最后,自己終于在大年初五那天,“咣當(dāng)”一聲主動掉下來了。
筆記本里寫了她第一次去費東城家在臺階上摔了一跤。這是個很壞的預(yù)兆,后來她就不會走路了。這一定是老天爺在提示自己。那天,她飄飄欲仙,又覺得很污濁,飄著回家,飄進門去。那晚的李紅正在罵罵咧咧地炒菜,說要不是看在康康的份兒上,決不會給趙德福炒半個菜。
上火車的時候,她又絆了一下。一個人把小行李箱拖進去,又把它舉起來擱在行李架上,還好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一直臉沖著窗戶,看也不看身旁人,就開始哭了,直到接了一個電話。
打電話的是趙康?!斑@個雙休要是沒事,能回來一下嗎,阿姨要我們?nèi)齻€人去一下老房子。”
“老房子怎么了?”莊倩倩知道李紅說的老房子是指她娘家的一個一居室,李紅早年喪母,父親在她二十多歲時也去世了,留下個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單位分配的老宿舍樓,這么多年一直租給別人補貼家用。起先是李紅總往老房子跑收租子,有時莊倩倩去,后來趙康也幫著跑,現(xiàn)在基本都由趙康去跑腿。
“老房子也快拆了,而且期限很緊,只能提前跟租戶說了,結(jié)果那家不好說話,說交了一年押金,要雙倍賠償什么的,正在扯皮?!?/p>
莊倩倩看著手機想,媽的,幾多破事,敢負(fù)我老娘是個孤孤老?把手機攥住,咬牙切齒說,我周六到。
7
林默生對他那個DIY工作室很滿意,就是右眼皮總有點跳。他照常去上班,廠子里一如既往,新來的工人和學(xué)徒到處跑,拖箱子,做記錄,很像三年前的趙康。最近他自在很多,因為張青苗又調(diào)回辦公樓了,這次不是坐辦公室,而是在出納的隔子間旁邊又隔了一個,專管倉儲庫存。
這天中午林默生出了車間,見會計小孫忙忙地跑來,對他說:“廠長要你過去一趟咧!”林默生就往辦公樓走。
李升發(fā)的辦公室很敞亮,有點像江漢關(guān)里那個外國司長的辦公室格局,他就是喜歡排場。林默生進來不止一次了,不知怎么,今天感覺空間特別大,他多走了好幾步才到那張大桌子前。
小孫的辦公室就在廠長辦公室隔壁。這周張青苗一直靜靜坐著,大部分時間戴著耳機上網(wǎng),不出來跟她們說話。小孫也沒事,一邊看手機,一邊耳朵豎得高高地聽隔壁動靜。然而并沒什么動靜。后來她困了,趴在桌子上睡覺,迷糊間仿佛騰云駕霧,飛著飛著,一頭撞上一座山峰,那山峰是青灰色的。小孫猛一睜眼,只見林默生從桌前呼嘯而過,他穿一件青灰色T恤,可不就是那座山峰么!小孫看看張青苗,張青苗也往門口看,妝容精致的臉上沒有表情。
趙康在小操場打籃球,忽然看到車間門洞里林默生高瘦的影子一閃。他收起球,拎著上衣也跑過去。
推門走進辦公間,看到林默生在整理東西,鐵柜子打開了,里面的東西都掏出來,一件件往收納盒放。趙康在背后看著,覺得有什么事兒終于發(fā)生了。林默生回頭看了一眼,說:“幫著收拾收拾唄。”趙康于是蹲下來疊的疊,折的折,一邊問:“師傅,怎么個意思?。俊?/p>
“意思是今天可以走人了?!绷帜弥粋€法蘭瓷的鎮(zhèn)紙,珍愛地用報紙裹了幾層,再用塑料繩牢牢綁住,“我估計啊,就是張青苗說的,老李連我的工作室地點都知道??隙ㄓ腥巳ミ^?!?/p>
趙康低著頭。
“說了就說了,也不長久了,我自己也會說,長了對不住他?!绷帜脒@個公司雖然不大,但李升發(fā)對自己確實有知遇之恩,都是湖北老鄉(xiāng),如果不跟著老李回來,他在廣東可能還得客居兩年。在廣東也不是不好,只是他自己戀舊,總想回來。何況說起定居和安家,還有一點重要的,武漢的房子便宜,按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在三環(huán)找個期房,首付一出,貸款也貸得起。就拿這買房來比,李升發(fā)給的薪資性價比更高點。
趙康跟著收拾。他把幾個合頁夾摞整齊了遞給林默生,說:“師傅,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p>
莊倩倩這邊下了火車,有種舉目無親感。她給趙康打電話,對方剛和林默生把行李放到工作室去,就騎個電瓶車來火車站了。他看到莊倩倩拿個箱子孤零零地站著,就接過來在車頭后放著,莊倩倩坐在后面,一言不發(fā)。趙康也不問,一路往前開,兩個人都懷著心事,電瓶車一度開到馬路中央,后面響起喇叭聲,趙康就往路邊撇,斜刺里卻又沖出來一輛摩托,兩個車“砰”地撞到一起。
電話打給李紅的時候,李紅嚇得三魂六魄跑了一半,那是個護士的聲音,李紅非要她在電話里把兩人的情況說清楚,在哪兒撞的,跟誰撞了,傷到哪兒了,有沒有后遺癥,得養(yǎng)多少天。這是個小護士,只說快到某某醫(yī)院來,來了就知道了。李紅洗了一把臉,頭發(fā)一扎,就去找趙德福了,他還有輛摩托。但一條巷子跑穿了頭也沒看到他人,倒是把胡明月驚動了,跟著一起找。一跺腳,兩人就去搭公交了。這醫(yī)院離家四站路,車上人多,李紅抓著扶手站著全身發(fā)抖。胡明月把住她的肩膀,不停說沒事沒事!都說了沒生命危險了!李紅帶著哭腔說,就怕哪里殘了不好使了!
兩人到了醫(yī)院,一路跑到搶救室,李紅一把抓住走廊里穿白大褂的人,就問車禍的兩個小孩怎么樣了,那人蒙得不知說什么。胡明月鎮(zhèn)定很多,拉著李紅去找醫(yī)生辦公室,把人名查出來了,原來兩個人已經(jīng)出了手術(shù)室,還好沒傷骨頭,莊倩倩的頭磕破了,腰也有挫傷,趙康的胳膊劃傷,其他倒好。李紅忙忙地去辦住院手續(xù),胡明月則去照看兩人,他們正掛著水,莊倩倩包著頭,腦袋上頭發(fā)剪了一小搓,縫了十多針,過一會兒還得去照CT。趙康則包著胳膊,說是擦傷了。
胡明月守著兩人,就見兩人誰也不作聲,于是也不問,暗暗打量他們。見莊倩倩目光有些呆滯,紗布包了半邊頭,臉上也有一點淤青,趙康的眼睛老打量胳膊。她又看李紅跑來跑去,最后拿著一摞單子來了,就起身去迎,跟著護士一起把活動床推出去。
李紅跟在路上,嘴巴忍不住開始數(shù)落,胡明月拍了她一下,李紅馬上噤聲。莊倩倩微微扭頭看見,心想這兩人夠默契。
這醫(yī)院病床也緊張,最后莊倩倩躺在走廊的加床上,趙康則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胡明月跟李紅說這就不錯了,緊張的時候走廊都沒得躺!
這時候看到趙德福從一頭一拐一拐地走來,李紅劈頭說,你又發(fā)作了,做什么一拐一拐的!趙德福也不惱,說,坐時間長了,一起來就這樣了。李紅知道他又去搓牌,呸了一聲。趙德福只好跟胡明月打聽情況,胡明月就都說了。趙德福搓著手去看趙康,轉(zhuǎn)了兩下,不好意思看莊倩倩,因為李紅的臉拉得比馬臉還長。莊倩倩喊了一聲趙叔叔,他說,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趙德福站在趙康面前罵了幾句,說他不好好開車,連累別人。李紅拉著胡明月走開,不想聽他廢話。走到一半想起一事,就叫趙德福,讓把家里大的洗漱用品看著打包帶來,比如盆子、桶之類,她只帶了一小部分細(xì)軟。趙德福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就走。李紅回頭對胡明月說,你看你看,這種人,不如死了算了!
幾個人這時安靜下來,李紅和胡明月坐在走廊,守著莊倩倩。趙康活動著胳膊,覺得完全沒必要包這么一層厚厚的紗布,面對兩個大人也頗尷尬,于是把紗布頭捻來捻去,半晌沒話。
莊倩倩的手機倒是響了,她示意趙康給掏出來,一看是費東城,便按掉,不一會兒又響,連按了兩次。趙康一看這情況,拉著李紅去找管床醫(yī)生了,胡明月也去上廁所。莊倩倩打開短信看,什么都沒有。她一陣火氣上來。發(fā)了一個短信說自己出車禍住院了,有什么事來醫(yī)院攤開說。她有一種破罐子破摔惡作劇的勁頭,反正他肯定不會來。
意想不到的是,費東城來了,而且還很快。他來的時候趙康正在衛(wèi)生間接水,莊倩倩在床上躺著。莊倩倩讓趙康把盆子放在床底,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了。費東城看起來精神不錯,穿一件麻灰色夾克,把慣用的那只黑色皮包放在床頭柜上,地上放著一堆紅綠盒子,大致就是那些保養(yǎng)品,還有一個水果籃,看起來很精致,價值不菲。李紅不在,剛換過藥。趙康踩著點來伺候,他們互相打量了一下,兩人都在腦子里搜索對方的面相,覺得在哪兒見過。莊倩倩突然對趙康說,康康,給我削個蘋果。下巴微微抬向趙康。趙康忙站起來,看看費東城。
費東城笑了笑,遞了一個蘋果過來。
莊倩倩暗想,真是有一套。她忽然覺得也不虧,至少在費東城身上學(xué)了不少做人的本事。
她讓趙康再去拿條毛巾來,意思是給自己擦臉,趙康在洗手間慢慢洗毛巾,覺得外面氣氛詭異。這么有趣的場面,李紅是沒看見。然后他想起來了,這個點李紅還真的會再來,每天十一點半她都要提一壺財魚湯過來。老江城人堅信財魚湯養(yǎng)傷,就算莊倩倩吃吐了她也要煮。
趙康把毛巾拿去,看到那個男人挽起袖子,正在搖床,手腕上露出一只表。
莊倩倩正在和她的男朋友吵架,自己最好不摻和進去。趙康立刻下判斷道。但他又想起,是莊倩倩把自己拉進去的,自己第一時間也沒法反抗。這下可要硬著頭皮周旋了。
莊倩倩又扭頭對趙康說,咱那房子的租戶聯(lián)系了沒?
趙康說,不急不急,他們現(xiàn)在也沒找,找也不怕。
費東城說,我給你倒點水。
趙康則拿著小刀,慢慢地削起蘋果來。
莊倩倩抓著毛巾,自己擦起臉來。趙康伸手把床上掛著的簾子撥了撥,陽臺上的光偏過來,打在費東城臉上。費東城抬起頭,看面前的這個小青年,雖然是逆光,但輪廓和五官都顯示出長得很漂亮。莊倩倩注意到這一幕。她突然被幼稚和虛榮塞滿了。沒辦法,至少在這個人徹底消失前,失去的平衡感,摔傷的骨頭,都不會好利索。經(jīng)常是這樣,一段關(guān)系會突然讓一個人長歪,比如有人在青春期就突然長歪了,或者青年時干凈得光風(fēng)霽月的那種人,而立之后突然變得猥瑣,都是拜一段扭曲的關(guān)系或感情所賜。
李紅進來時,費東城正在削第二個蘋果。果然,李紅大著嗓門說:“倩倩,介紹一下撒!”
“這是我同事,順路過來看我?!鼻f倩倩一邊吃蘋果一邊說。
李紅的激情消失了,語調(diào)正常地說:“你好?!?/p>
“伯母好,等會兒我給您削一個?!?/p>
李紅說:“哎呀,不要這么客氣,你吃你吃?!?/p>
趙康沒法在這個房間呆著,他站在陽臺上刷手機,玩著玩著,忽然想起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了,是林默生的DIY小店里,他是個模具供貨商,跟個做拉坯機的老板一起過來玩兒。他倆把林默生邀出去吃飯,趙康因為要回去幫趙德福修車,就沒一同去。暗淡的小桌燈旁,趙康記得當(dāng)時看見費東城腕上那只表,一模一樣的。
8
趙康中午仍在操場打球,張青苗就繞著操場一圈圈地走,有時退著走。趙康說,看著點路啊,你這樣子,就像個晚上出去鍛煉的太婆。張青苗則一笑,繼續(xù)走。趙康這種人就像山里的溪水一樣,對周邊無所求又自由流淌。以前,她并不知道人還可以是別人心里的一景,雖然這景可大可小,可以大如泰山又可以無足輕重。
張青苗一邊倒退一邊算日子,有好幾個日子要算,發(fā)工資的,到五一節(jié)的,李升發(fā)承諾她單獨給個辦公室的,還有林默生正式離開的日子。李升發(fā)雖然生氣,但也不會虧待老戰(zhàn)友,說到底還是個講義氣的人,最重要的是會做人,不然也不會做出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林默生雖然沖動,但最終也理智了,兩人最后竟約好了一起撮一頓。張青苗很奇怪,像他們這種男人也是別有天地,像一個鎖得好好的裝修好的房子,憑她如何對里面的陳設(shè)感興趣,卻是不知該怎么進去。她覺得里面一定布置得出人意料。他們也有秘密,會把重要的東西藏起來,不輕易示人,就算你進去了一半,也統(tǒng)統(tǒng)鎖在找不到的地方。
她知道林默生的走是水到渠成,自己只是加快了他的步伐。李升發(fā)也知道,但他的惋惜就像看著一個戰(zhàn)友轉(zhuǎn)編到另一個團里去,雖然無可奈何,但也順理成章,以后該怎樣還怎樣。不管怎么說,她覺得很不如意,今天穿著一件灰色的毛絨衛(wèi)衣,把辮子隨便扎了馬尾甩在后面,低著頭像一只灰色的貓鼬一類的小生物那樣走。最近趙海英的陰影又來了,她估計自己在這里也呆不長??呻x開這里,又去哪里?讓李升發(fā)把自己藏起來?她也看穿了,跟李升發(fā)不是個了局,她總是要另外找個人家的。
趙康告訴她明天就不來了,下午回去收東西,這是他在操場上打最后一次球。張青苗沒去管他,自己走自己的,心想,以后都自己走自己的,連李升發(fā)她都不放在心上。以后誰走得好還不一定呢。她只是眼下不高興,因為這紅藍相間的膠底操場今天格外大,格外空。而且她噌噌的腳步聲聽起來又長,又單調(diào)。
趙康把衣服搭在肩膀上,一彈一彈地離開了,他穿了一雙發(fā)舊的球鞋。張青苗去看那雙鞋,突然覺得這一定是那個姓莊的姐姐給他買的。她停下來,短暫地思索了一下“那種親情”和“兄弟情誼”,覺得這是兩個特別費腦子的詞。
趙康回到車間旁的值班室,林默生也在,兩人無言地收著場子。有一個新師傅馬上來交接工作,林默生把屬于自己的雜碎都裝進收納箱里。他特意買了兩個藍色的大收納箱,不太透明,容量很大。趙康清理自己的架子,把書一本一本拿下來,碼整齊,然后裝進大背包里。在家里,他也是這么跟趙德福清報紙箱子的,趙德福越老越不會收拾,每次都是趙康收拾。
林默生看趙康沉默得有點反常,問:“家里事情怎么樣了?”
趙康說:“還真是家里的狀況不斷,倩倩姐還沒好,街上又鬧事了?!?/p>
“現(xiàn)在到什么進度了?”
“說是談補償。”趙康最煩心的還不是進度,而是趙德福開始鬧事了,不管對外還是對內(nèi)。他打了半個月麻將,現(xiàn)在突然睡醒了一樣,攛掇街上的爹爹婆婆散步,集合,拉橫幅。他策劃要像某次大橋上的老頭子老太太一樣,一排排躺在馬路中間,阻攔交通。
當(dāng)然趙德福沒有這個膽子,他只是在聚會上說一說。他現(xiàn)在特別享受自己口若懸河,大家一呼百應(yīng)的情勢。趙康太了解自己家這老頭子了,所以認(rèn)為他非常不負(fù)責(zé),一群老人里有幾個極其沖動的人,如果這幾個人真去躺馬路躺出事來,趙德??隙〞s在一邊不出頭。但是現(xiàn)在,一百匹馬拉不回一個趙德福,他擺了多年書攤,在鄰里默默無聞,只因為家里常年堆著報刊,戴著眼鏡整理這些生計時總覺得自己算是個知識分子。要不是造化弄人,年輕時做電工把腿摔了,也不至于偏廢一方,連個技師的職稱也弄不到,只能在巷子口賣報紙糊口。趙德福喜歡看演講與口才、格言、聳人聽聞的軍事小報,打麻將聊天一套一套的,已經(jīng)折服了不少人,一些退休的爹爹婆婆認(rèn)為他是個被屈的將才,他也趁機將懷才不遇都推到腿上。
趙康不知道老頭子是否懷才不遇,但他是不愿意跟老頭子深聊的,因為對方有一肚子辯證哲學(xué),凡事都要辯出個子丑寅卯來,趙康認(rèn)為聊得很累,他不想知道那么多子丑寅卯,別人也休想塞給他那么多子丑寅卯。但如果這人是老趙就不一樣了,自己除了不撩他、不引戰(zhàn),別無他法,因為就算唯唯諾諾,也要被趙德福瞪眼。
可是在這個關(guān)口,街坊們吃這一套,尤其是退休的婆婆爹爹,子女在外,鞭長莫及的。因為政策是今天出來一個,明天出來一個,謠言四起,你說你有理,他說他講究,沒有主心骨的人覺得誰都在坑自己,驚惶失措,不知到哪里找個靠山才好。有個王奶奶,兒子媳婦在法國定居了,幾年不回來一趟,平常說出來都是驕傲,現(xiàn)在要拿主意的時候就變成了風(fēng)中飄萍,沒了主張,他兒子媳婦工作緊張,也沒法回來專門處理這個事情,電話里交流交流,安慰安慰,讓她跟著大家走,有多少得多少。本來王奶奶也準(zhǔn)備就這么著了,但鄰居?xùn)|一句西一句,她又生怕別人得的好處超過自己,怕哪里的小道消息沒聽真,沒得落后別人一拍,想想就緊張得睡不著。給兒子去電話反復(fù)就是這些患得患失,對方也聽煩了,開始敷衍。她兒子說,老娘喲,我又不在這里,哪些消息真哪些消息假也搞不清楚,你一切都聽居委會的吧,還是相信政府吧!王奶奶就破口大罵了,沒有良心,翅膀硬了就忘了本之類的話滔滔不絕往外甩,她兒子索性就說忙,不接電話了。
趙德福此時十分得意,他平常就討厭王奶奶那個炫耀的勁兒,現(xiàn)在更要不動聲色打擊幾句。但他打擊得很講究,既說了對方兒子靠不住,異國他鄉(xiāng)總歸是沒意思的意思,又讓王奶奶覺得他秉持公正,找到了個靠譜的傾訴對象,如遇知己,如遇靠山,還能讓自己暗暗地爽一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才有用武之地,就逐個擊破,一個個找平常那些家長里短都清楚的街坊談心,說要組織利益共同體,居委會畢竟不是自家機構(gòu),跟拆遷辦也不知有何勾連,最沒有私心、最齊心的只有業(yè)主自己成立的維權(quán)委員會。沒錯,他就是想當(dāng)這個委員會的會長。
不吃他那一套的當(dāng)然還大有人在,比如李紅、胡明月這些人,她們對臨時成立的維權(quán)委員會無可無不可,讓加入也加入,就是不發(fā)表意見,有時還不陰不陽地調(diào)侃。尤其是李紅,本來就對趙德福有心病,更是不想讓他做維權(quán)的頭兒。
而李紅本來也是這條街的風(fēng)云人物,她罵街的水平一流,豁出去的猛勁一流,年輕的時候能對著對面小二層樓罵兩個小時,臟詞不帶重樣兒,直到有一天聽到莊倩倩嘴里也蹦出臟字來,突然就幡然醒悟,不罵街了,除了幾個慣用的口頭禪戒不掉,那些問候全家上三路下三路的話全都無影無蹤了。饒是這樣,她威名還在,左鄰右舍是不會惹她的。趙德福也是,不到最后關(guān)頭,能不撕破臉就不撕破臉。雖然在李紅眼里他什么都不是,但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這種知識分子如果跟一個潑婦對罵,實在太掉價了。
趙康每日就見老爹精神抖擻地回來,這兩周也不打牌了,儼然像一個精神領(lǐng)袖一樣出沒。只是攤子還是要出的,現(xiàn)在報刊已經(jīng)是搭頭了,報亭主要經(jīng)營的是飲料、零食、酸奶、烤香腸,還有小孩玩具,業(yè)務(wù)越來越雜。趙康每天要加班,回來看到一屋子的零食、玩具,覺得很煩,把他的畫架子也擠得沒處放了。
他不敢動老爹的書報,就把玩具、零食扔到一邊兒去,把自己的畫架子杵在一堆飲料中間。趙德福雖然看不上趙康的工作,但對他畫畫還是尊重的,每到這時候就主動去騰開地方,放模具和顏料盤子。
不過有件事他必須得對兒子講講了,這真正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是關(guān)于樓上樓下面積的分割。這才是讓趙康頭疼的核心問題。
9
莊倩倩這幾日在醫(yī)院里躺得很舒服,老娘把自己喂得十分滿足,頭部CT也沒大問題,筋骨都好好的,就是頭發(fā)捐了一小塊,要長出來很得花點時間。她琢磨著出去先買頂假發(fā)戴戴。
而且,費東城來了兩次,每次都提了些價值不菲的禮品,來了就是坐著聊天。現(xiàn)在他們對話倒比以前流暢多了,莊倩倩沒了心理障礙。換句話說,她不再患得患失,不用再表演一個想象中的完美人格。她想通了一點,沒有完美的人,只有合適的人,不合適,再琢磨也沒用。所以,雖然仍然琢磨不透,但面前的人已是過去時,是她已接受的、完全失去的一個曾經(jīng)親密的朋友而已。而費東城果然就只像個普通朋友一般,看看她,講講話。
他說等你出院后就把東西都還給你。莊倩倩想起那個小本子,欲言又止,費東城說,不好意思,我也不能騙你,我還真的看了,因為你沒鎖上。莊倩倩不知該說什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里面沒記錄起初她是如何對這段戀情起心思的。費東城則認(rèn)為自己窺探到了一個女孩子的部分內(nèi)心世界,哦,原來對某件事她是那么想的,原來她竟有這樣的看法,哦,原來她經(jīng)常不像表面那么冷靜。一個女生的想法真有意思。
其實有些事情,莊倩倩不明白,但他明白。對他來說,他已超越了只需有個本地房子的老婆的外來戶視野,莊倩倩是小戶人家閨女,屬于完全無助力的階級。但她是個有意思的本地人,通過她,他對這個城市的土著階層了解得更多了。
他們什么都沒說透,但感覺什么都說清楚了,所以才能坦然地聊天。莊倩倩覺得自己成長了,她不再追究一件事情的真相,因為那個真相不足道,最重要的是她懂得,知道什么事會發(fā)生,什么事不會。
她不再惦記著出差了,甚至想把這事給推了,因為她又突然留戀起家里來。她說,老費,要是我能明天出院,我就請你吃飯。費東城說,哪里的話,我請你都來不及。
莊倩倩現(xiàn)在想的是老房子的那家租戶,一想起就要找趙康,她們母女倆必須找個壯小伙一起。
她給趙康打電話,對方的背景音很嘈雜。她說你不是在陶瓷坊嗎,怎么感覺在大馬路上?趙康說,我就是在大馬路上,在發(fā)傳單呢。什么,你這個大藝術(shù)家跑去發(fā)傳單???我去……什么鬼的大藝術(shù)家,做生意就要招徠生意啦,要趁星期天人多把單子都派出去,這邊大學(xué)生和白領(lǐng)多,對我們的店感興趣的好像不少咧。
趙康的聲音精神抖擻,好像開足十萬馬力一般。他自從入了百分之十的股,勁頭就更大了,覺得自己是這小店的一部分,這小店的一部分也是自己,晚上干完活把工具都整整齊齊歸類的時候,他逐一摸過那白泥、坯模、手工定制的木頭幾案(復(fù)古造型)、玻璃門上貼的彩色圖紙,還有工作臺上一個小小的薰?fàn)t,這是林默生親手做的香座,偶爾點一下,增添點雅致靜謐的氣氛。這些都讓他心里如過電流一般,不敢相信這些漂亮的小玩意兒都跟自己有關(guān)。
這時費東城早就走了,莊倩倩想悄悄溜出去,回家看看,反正明天辦出院,身上早就好了,但李紅總以為她走不得動不得,已經(jīng)是個玻璃人。莊倩倩換上第一天穿的衣服,穿上球鞋,拎著包,大搖大擺地穿過走廊的護士站,摁了電梯,哼著歌一路下行。
醫(yī)院門口的空氣那么好,花壇里的常青樹和樟樹那么青,遮天蔽日的樹冠上,灰喜鵲偶爾叫得那么清脆,陽光灑下來滿地滿地的,看著那么清澈。
關(guān)鍵是,她身上像裝了個彈簧,不管怎么彈和蹦也不會歪一下。
莊倩倩走到門口,想起費東城那輛銀色的路虎,她捋了一把頭發(fā),好像僅僅在想一個路邊的與己無關(guān)的風(fēng)物一般。放在剛說分手的那幾天,她可是一想起來就心里有個地方揪揪地痛的?,F(xiàn)在她為那種痛感到羞愧,是什么東西遮蔽了自己,讓她的眼里只有這些東西,讓她走路都不會了。
到了巷子口,忽然覺得空氣有點異樣,往常,要穿過整個巷子掃過來的風(fēng)忽然沒有了,景物似乎都固定住了。屋檐下還是站著那些人,但這些人不像平常一樣湊在一起緊緊張張地,眼睛都不往外看,現(xiàn)在這些眼睛卻有不少看自己。她發(fā)現(xiàn)那些眼神有點好奇,有些迷茫,有些驚恐,有些躲躲閃閃,她穿越這些古怪的目光走到家門口,看到胡明月利落的一瞥。
“胡姨,我媽呢?”
“你怎么回來了?你媽現(xiàn)在不在。”胡明月把她拉過來,看了一下半掩的門,她剛從這個門出來,雙手拍著衣服?!拔覄倓倧脑\所過來,現(xiàn)在要回去做個清潔,你媽媽現(xiàn)在跟著120把康康的老頭子送到醫(yī)院去了,我那里處理不了?!?/p>
“趙叔怎么了?”
“情況不很好,他打通宵牌又喝了酒,跟外面來的小青年發(fā)生口角,走路時倒在地上,人一直昏迷,臉色卡白,我只能給他處理一下手上擦破的傷,就趕緊叫了120?!?/p>
“哪來的外面的小青年啊?”
胡明月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莊倩倩知道了,李紅說過最近總有不認(rèn)識的人到街上晃。她問有人拍照沒,攝像了沒,事主在哪里,胡明月說都有,但趙德福跟人推搡了幾把后,又站了幾分鐘,往回走時慢慢歪到地上去的。那幾個年輕人早走了。
莊倩倩要給趙康打電話,胡明月說康康知道了,也去醫(yī)院了。胡明月還說,你快回去,明天辦了出院再過來。
晚上李紅給她發(fā)消息說,人在ICU,說主要是腦溢血,不知會怎樣。趙德福以前發(fā)作過一次,血管堵塞是老問題了,現(xiàn)在又激化了。
等莊倩倩一個人辦了出院,打車到那個醫(yī)院時,碰上趙康和李紅黑黃著臉過來。
人沒了。他們說。
他們一起去的太平間,白布蓋著這一米七二的人,李紅壯著膽子掀開了半邊,趙康蹲了下去,捂著臉不看。莊倩倩也不怎么敢看,只瞥了一眼,趙德福的眼睛閉得很好,嘴唇卡白卡白,似乎起了皮。她從沒見過人死的樣子,背后嗖嗖地冒涼氣,覺得這個場景既古怪又不可思議。
李紅沒有去拉康康,只是站在那里兩腳發(fā)軟,她深刻地懷疑是不是自己天天咒啊咒地咒死了老趙,不然就憑他的小膽子,哪會跟人大打出手而遭到飛來橫禍?別人怎么都沒死呢,自己也沒死,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單單就死了他?不管怎么說,這必然跟自己有一丁點的聯(lián)系。她兩腳發(fā)軟的時候就想起胡明月。胡明月云淡風(fēng)輕的一個人,在這生老病死、生離死別的關(guān)頭,這樣一個穩(wěn)定有情誼的局外人真是好避風(fēng)港。
李紅也很想找個地方去哭一哭。雖然就算是現(xiàn)在,說句掏心的話,她從不可惜趙德福這個人,但是作為過了二十多年的樓下鄰居,作為康康的爸爸,作為莊倩倩的老叔,她非常非常痛心于這個人的離去,趙德福活著,生活還是原樣,趙德福死了,生活又要改方向,調(diào)整往遠方奔去的步伐,而這一串被生活拉著飛跑的人,能不能適應(yīng)它冷酷無情的改變?趙德福帶走的是對過去和現(xiàn)在認(rèn)識的改變,是身邊所有人關(guān)系的改變,他像一塊桌布,墊著的時候不覺得,現(xiàn)在抽走了,碗摔了盤子砸了,露出光禿禿的桌子,那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叫她膽戰(zhàn)心驚。
她又想到,現(xiàn)在真的是可以認(rèn)干兒子了。這個念頭讓她默念了半天阿彌陀佛哈里路亞。她又想到儲藏室、樓下、莊家的房子。一個人的死竟然可以改變這么多格局。但讓她羞愧的是,站在這里,自己居然想了這么多見不得光的事,這些事像泉水一樣涌出來,她手忙腳亂地堵也堵不住,就像面前戳了一面哈哈鏡,她不想看到鏡子里那個夸張變形的自己都不行,想自戳雙眼都不行。
因為這些沉重的認(rèn)知,李紅顯得呆若木雞。莊倩倩看了頗為感動,對一個平常三句不離罵,嫌棄得要死的人,老娘在他生命消逝的關(guān)頭還是顯出了如此地有人情,這真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因為只有這么幾個人,喪儀和葬禮的時間被很快定下來,趙德福有個遠房的姑媽,早年就臥床不起,衍生出的那一派親戚平日也不走動,趙康甚至不知道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回去把通訊錄翻來翻去,除了親戚,找到的是以前做電工的老同事、老領(lǐng)導(dǎo),還有現(xiàn)在的街坊。他翻了半天,一股舊書的味道襲上來,覺得有點令人欲嘔,就放下本子,坐在畫架子前。這里的雜物依然堆了幾層高,但比什么時候都空。他拿著顏料盤用筆蘸水在上面抹著,抹著,那些顏色混合在一起,黑黃黑黃的,就像老頭子平日的臉色。一些想看見和不想看見的畫面都從眼前一幕幕跑過去,流過去,就像畫筆上不受控制流下的顏色。
他開始作畫了。但又放下畫筆,打開門跑出去。
李紅在樓上聽到大門開栓子的聲音,噔噔地下樓來,一看趙康出去了,屋子里留著翻動的狼藉。她喊了幾聲沒回應(yīng),就去看桌子上的書、本子,還有畫架上的畫,被粗粗涂了幾筆,幾道棕黑色的顏色流淌下來,跟血似的。她不禁坐在凳子上。這時候莊倩倩還沒回來,她去費東城那兒拿東西,此刻她著急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回來,仿佛就是把丟在外面的屬于自己的全招回來,放在家里一心一意地供著,然后陪老娘活著。
李紅坐在凳子上,望著那一扇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歷史的百葉窗,開始嚎啕大哭,悲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洶涌澎湃。
趙康站在門口,躑躅地走過來,走到跟前蹲下去,蹲在李紅旁邊。他人高馬大,蹲下來也不比李紅矮太多,手一伸,就把李紅的后背環(huán)住。
兩個人總算哭了個痛快。李紅攥住趙康的手說:“以后你就叫我老娘,叫我就應(yīng),知不知道?”
10
莊倩倩再次出差回來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了。
小區(qū)已經(jīng)收到正式的補償方案,可以補現(xiàn)金,也可以調(diào)房屋,調(diào)房屋有差價補償,還建的地點確定是在三環(huán)外的一個大型新建小區(qū),據(jù)說那里將開發(fā)十幾期,要做一個超大的生活區(qū)。老鄰居現(xiàn)在意識到,不是舍不舍得市中心一張床的問題,而是要討論在遠處要一間多大的房子,又獲得多少現(xiàn)金補償。最初的浮躁過去了,現(xiàn)在不管是什么狀況,最實在的態(tài)度就是抓住能拿到的東西。
李紅的面貌煥然一變,不像以前那樣躲躲閃閃,而是正大光明地擠進去,一起參會一起討論,她現(xiàn)在心無旁騖,算新小區(qū)的得房面積、差價。一樓二樓的產(chǎn)權(quán)現(xiàn)在無須研究了,議定按以前的劃分。趙康甚至想過要把整個儲藏室還給李紅她們,但熱血了幾分鐘還是沒開口,老趙沒有留下多少錢,現(xiàn)在他是為自己奮斗的狀態(tài),在這個城市里,攥在手上的東西實在不多,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該得就得了吧。
整個里分白天夜里就是熱火朝天地算賬,算自己家的賬,找補償協(xié)議的漏洞,找不安全因素,找不可控因素,人人都爭取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莊倩倩一回來就被卷進這個氛圍,情緒也高漲起來,跟著李紅分析這分析那。而李紅是個會計,賬本早就一清二楚,現(xiàn)在她接過趙德福的棒子,成了大半條街的核心,精神領(lǐng)袖,十足的實力派,凡有那對法規(guī)政策不了解、不會看合同、賬算不過來的人家都來找她,聽她分析,讓幫忙計算,其中王奶奶更是家里??汀@罴t忙得腮幫子真的出了火,現(xiàn)在涂兩面針也不管用了,白天得往口腔醫(yī)院跑。胡明月則在處理藥品,除了應(yīng)急的藥,那些慢性常年要備的,都甩賣給街坊,診所里留下理療和按摩的床,臨時用用,隨時準(zhǔn)備騰空。這幾天李紅不好老找她了,因為老秦又回來了,幫胡明月收拾這收拾那,賴皮地住下來。
“還真的被你說中了,他要死要活要復(fù)婚。說我上次打了他,可能打出毛病了,要求我對他的下半生負(fù)責(zé)。我要他拿出診斷證明來看,又死活不肯拿!”
李紅發(fā)出一陣炒鋼豆兒似的笑聲?!澳銈儍蓚€別浪費時間了,真是的,抓緊時間研究一下新房子吧,一起搬過去開夫妻店。看情形,我們這些老鄰居們啊都要在一個期的小區(qū)里!”
胡明月沒言語,但半抿著嘴,心情很不錯的樣子。
趙康這邊出了點小狀況,第一批買的拉坯機壞了三臺。而且林默生把隔壁的服裝鋪子也盤下來重新裝修,合在一起,專業(yè)制作和DIY同時進行。這樣的話,拉坯機和空氣壓縮機還需要幾臺。但是一問拉坯機又漲價了,這就超過了他們的預(yù)算。趙康回家嘮叨了幾句,莊倩倩聽見了,白天在辦公室想了想,伸手就給費東城打電話,邊打邊想,哼,有資源不用是浪費。費東城自己不做機器,但他的朋友做機器,還是趙康他們的合作商,以前吃飯認(rèn)識的這些人,莊倩倩也是記得的。
于是商量好了休息日約出來吃飯。莊倩倩心想,自己還從沒去過趙康他們的工作室呢,就趁周五下班后跑到那個商業(yè)綜合區(qū)去。
這地方毗鄰幾個大學(xué)城,幾條街都建成西洋風(fēng)情的購物街,購物街里是綜合商業(yè)體,餐飲娛樂電影城都在里面,人氣果然很旺,白領(lǐng)和學(xué)生休息日在里面玩得不亦樂乎。她找到了三樓這個清靜一些的地方,一個連起兩個鋪子大小的玻璃拉門,上面貼著流行語,陶瓷貼片,工藝圖畫。門是拉開了半截的,里面有形狀各異的原木桌子,三對情侶模樣的人在那兒坐著捏陶瓷,女孩子們普遍興致很高,她們喜歡捏一對一對、一雙一雙的東西,屬于體驗派,男生們是觀察型的,動眼多過動手,坐在旁邊指點挑刺。還有一對在拉坯,把一團白泥不知拉成了個什么形狀,咯咯地小聲笑。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一只手輕輕按住那團泥,低頭看里面,說:“這個捏穿了,不能用了,除非你們想做個印象派藝術(shù)的瓷筒子出來。”女孩笑著說:“不要,我還是想做瓶子,大肚子的藝術(shù)瓶子?!蹦腥苏f:“做瓶子可以呀,不過這個筒子真的廢了,它已經(jīng)被你一箭穿心了。一般拉成這樣就沒法再合攏了,燒也要燒穿的?!薄鞍パ??!蹦桥⒁荒樀目上А!安灰o撒,再來一團泥巴,我們再做?!彼杏颜f。
莊倩倩見他看過來,就望著他笑笑?!坝惺聠??”他輕快地走過來,眼睛又落在別處,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精靈般的忙氣兒。這難道是康康天天說的那位林師傅?她想。
我找趙康。她說,又加了句,還有林師傅,我姓莊,是趙康的姐姐。這個人正是林默生,他驚訝地打量莊倩倩,說我就是林默生。
莊倩倩覺得心里一跳,這位林師傅完全跟想象里的不一樣,既非老氣橫秋,也不嚴(yán)肅刻板,倒是很有活力,而且看起來舒服干凈。她琢磨了一下,覺得應(yīng)該是眼神看起來清爽的原因。這屋子里散發(fā)一種淡淡的薰香,說不清什么味道,難道是薰衣草?玫瑰花?林默生聽了她的疑問笑道,兩個都不是,是一種薰香,用暗火烤的。于是把她引去看薰?fàn)t,那裊裊的味道就是從這里散發(fā)的。那香座爐是瓷的,烏油清亮,造型像層層疊疊的花瓣,里有炭火慢慢地焙烤。又給她看香料,有檀香、沉香、艾香,棕黃色的像子彈頭一樣。林默生說,這個叫塔香,中間有孔,又叫錐香,十分好看,點起來也方便。莊倩倩說,現(xiàn)在竟有這種薰烤的香?我還以為能燒的只有線香了,我以為古人的那種用來薰的龍腦香、雞舌香之類都消失了呢。林默生說,厲害,能知道這幾個名詞就不簡單,其實像你說的龍腦香現(xiàn)在還有,一般是入藥了,也能摻進香丸,這要感謝萬能的某寶,有手工作坊在做,在網(wǎng)上賣,比如傳說中唐后主李煜自創(chuàng)的鵝梨帳中香,雖然配方可能有點不一樣,也算是古法的香。林默生轉(zhuǎn)身到里間,須臾出來,拿出一盒香丸說,這就是用古法做的手工香丸,叫避蟲丹,驅(qū)蟲保護衣服很有效,正好我還訂了幾盒別的,回頭可以送你一盒玫瑰玉露,女生一般都喜歡這款。
莊倩倩有點驚呆了,感到一個別有意味的天地在洞開。不過她說,那可不一定,我就最喜歡這款避蟲的,很實用。林默生笑道,正好,我也最喜歡這個,而且有好多,那這個現(xiàn)在就可以送你。
這時候趙康進來了,在一邊笑道,倩倩姐來了,終于碰面了,文藝青年對文藝師傅,正好搭配。林默生扳住他的肩頭說,我們在討論香文化,俗人就不要插嘴了。趙康噗哧噗哧地笑。莊倩倩偷偷打量了一下,林默生竟不比趙康矮什么,那估計也有一米八左右。
莊倩倩說了機器的事,二人十分高興,一定要留她下來吃飯。
晚上睡覺時,莊倩倩想著那幽幽的香,把白天的細(xì)節(jié)捋了又捋。她還從沒這樣過,躺著躺著就憋不住笑了。
11
時間流水一般過去,轉(zhuǎn)眼就是一年。又快過年了。
街上的人準(zhǔn)備騰空房子,外面的圍墻也做起來了,工人在靠近路邊的水溝壘磚頭,高高低低、參差不齊地壘了一路,間或露出口子,讓里面的小商鋪繼續(xù)運營,居民繼續(xù)出入。
早點攤子照舊在巷子口擺著,熱干面,炸面窩,糊米酒,牛肉面,蒸燒賣,蒸包子,豆皮,一大早還是熱氣騰騰。人們坐在街面的小板凳上吃,或拿著走著吃。邊走邊吃早點是江城一大景,外地人總以為這里的人事多貴忙,上班前吃個飯也行色匆匆,其實只是一種習(xí)慣。偶爾還有的士師傅下來買一碗面,蹲著幾分鐘干完,鉆進車?yán)镉忠涣餆熼_走了。
這是個禮拜六上午,趙康提著三盒綠油油的蔥花鋪一層的熱干面,幾只炸油餃,三杯豆?jié){,大踏步回轉(zhuǎn)家。堂屋里的鐘敲了九下,隔壁對門的人也紛紛出來了,倒垃圾的,掃地的,潑水的。他提著這一堆窸窸窣窣的塑料袋,進了門,掩上,三步兩步躥上二樓。李紅在掃地,莊倩倩抹家具,兩人看到他招呼說,就放廊里那桌上,你先吃,我們還沒搞完!
走廊上擺著個木頭簡易桌,幾把小凳子。趙康看到二人的臥室里已經(jīng)打了幾個包袱放著?!翱炜炜?,先把面吃了,不然坨了?!壁w康對熱干面很挑剔,要趁熱吃滑爽勁道的,拿起筷子把三個碗猛攪一氣。
“下午車子要來?叫“螞蟻搬家”對吧,還好我們租的房子也不遠,你拾掇得怎么樣了?”李紅過來坐下。趙康一邊吃一邊說:“對,都搞定。車是我?guī)煾德?lián)系的,熟人可以談個最低價,他搬家超有經(jīng)驗?!薄澳銕煾底约菏亲夥孔幼??”“是啊,不過他早就定了一套期房,貸款都提前還完了。明年交,比我們搬到新家的時間還早?!薄澳悄銈兩夂眠郑豢考依锍鲑Y?完全自己搞套房子不背貸,那是有點板眼?!壁w康說:“不靠,主要是他有個弟弟混得不好,爹媽已經(jīng)出錢幫買了房子,再供不起師傅了?!?/p>
吃完飯后開始大掃除,趙康清樓下,母女清樓上,一個個包袱都放到堂屋里來。樓上間或響起李紅的叫聲,你個鬼伢啊,說了不丟不丟非要丟。莊倩倩說,還留著這個干嘛?你以為那個姓莊的還要回來?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我自己留著不行?
趙康在底下聽了暗笑,手腳不停地擦擦洗洗,現(xiàn)在是洗刷用品,鋼精盆,塑料盆,開水瓶,碗筷杯盤,都捆在一個大塑料桶里。書架子的書是第一個打包的,用了幾只巨大的紙箱子塞得滿滿,那畫架子的鐵腳架還沒處放。衣服沒太多件,一個被單子就能捆好,他想樓上二位的衣服肯定就不止這么點兒了。家具都?xì)w攏在一起,現(xiàn)在這里除了百葉窗和樓梯帶不走,其他能拿的都捆得整整齊齊了。屋子里放得腳塞不下,他想,平常覺得沒什么東西,怎么一清就清出這么多?
莊倩倩噔噔噔下樓來,風(fēng)一般地跑到后院子去。李紅在上面大喊:“都快中午了,你還洗澡洗頭,車子來了怎么辦?把您連澡盆子一起搬走?”
趙康說:“莫慌,我再跟師傅打個電話,最后確定一下是幾點到?”
“就兩點吧?”李紅說。
“不行!三點!”莊倩倩在后面喊。
李紅從上面伸出頭對趙康擺來擺去:“鬼扯,三點發(fā)車,拖過去了還要解包袱,清掃房子,那不要忙到半夜了,我們?nèi)齻€人怎么搞得完!”
“師傅要來幫忙的,他跟車子一起來?!?/p>
“這多不好意思?這畢竟只是我們自家的事?!?/p>
“沒事!完了我們一起撮一頓唄?!?/p>
莊倩倩在后面說:“雙休下午總是他最忙的時候,對吧?林師傅就是人好?!?/p>
李紅說:“那也不好,我們還是找個街坊幫忙,也不是同一天清空,到時候我們再幫他們。讓你師傅照顧生意,雙休本來是旺季,白白地別耽誤別人。”
莊倩倩又喊:“媽,你操什么心,那邊有人守店子?!?/p>
“說得輕巧,吃根燈草,你也不怕別人心里有想法?!?/p>
李紅噔噔噔下來,手里提著兩個大包裹。趙康忙扔了盤子迎上去。這是兩人的細(xì)軟衣物,還有烏屜柜、電視柜、大衣柜沒扛下來。
莊倩倩半裹著頭發(fā),一頭濕淋淋地出來說,康康,打電話就說兩點半。
李紅說,哎呀,這樣多不好意思?
莊倩倩又進去了,在里面說,媽,沒你事兒,別個人就是好,不用你不好意思。
李紅要說什么,趙康正和她互相望著,只見莊倩倩披著頭發(fā)又出來了,一邊說,我的吹風(fēng)機呢?干毛巾呢?這么快都收了?看到他倆都站在那兒,便說,怎么啦?我說什么就是什么,林師傅就是人好!
李紅對趙康說,這個人已經(jīng)瘋了,反復(fù)就是一句,還不讓我們講話!
趙康笑得哧哧的。
林默生很守時,搬家貨車準(zhǔn)點拐進巷子口,他的雪佛蘭跟在后面。
李紅看到一個瘦長靈活的青年從車?yán)锍鰜?,長腿一邁,就站到外面,向前面的貨車做了個手勢,接著大步流星向他們走來,眼睛亮閃閃的。她很少見過這么精神的人。趙康迎上去,互相介紹了一番。莊倩倩這時都梳洗完畢了,頭發(fā)長長地披著,身上套了個紫色夾棉的棒球衫,顯得很嫵媚。
李紅就不由自主想起從前在醫(yī)院里見過幾次的費東城了,跟眼前這位比起來,那位走掉了似乎一點都不可惜。她又想,八字還沒一撇呢,這次還是別打草驚蛇了,緊跟慢看,讓兒女去有兒女福吧,雖然姑娘已經(jīng)虛歲二十七了,再耽誤不起了,可老天爺就是這么淘氣,沒緣分的強求不來,有緣分的趕不走。
胡明月也趕過來了,她們總要依依惜別一番。胡明月和老秦已經(jīng)辦了復(fù)婚,眼下就要搬到老秦的那房子去,等都安置好了,三環(huán)的新小區(qū)建起來,大部隊再一起過去,大家總有再碰頭的一天。她們環(huán)視了一下這個建起有一百多年、自己住了又三十多年的小巷子,一時間,惆悵、感慨、傷感油然升起在心頭。這一條街,這些人的童年、青春、中年,直到老年,都在這里,哪里說割舍就割舍得掉?這里說是為保護歷史建筑群,將會修舊如舊,只是不拿來做尋常民居了。
她們想象得出修整后的新街是什么樣,那將是精美小店、咖啡館、私房菜館、藝術(shù)工坊布滿的一條文藝長街,自己居住的痕跡會被抹掉。但有朝一日,她們肯定要回來看看的,坐在新的小館子里,喝茶吃點心慢慢地看,看這街道,看這大漢口又一次嬗變的模樣。
家具里的大物件都搬上車了,零碎細(xì)軟也一包包都提出來了。趙康轉(zhuǎn)進屋子里,在褪色的紅漆百葉窗下,從留在這里的一只條凳上拿起一個黑邊的玻璃大相框。這是趙德福。他看著相框,光從百葉窗的縫射進來,照在玻璃上,反射到他眼睛里,看到的是趙德福黑白的面容,天花板頂上映進來的一只油黃的燈罩。這是十年前的照片了,這只燈罩也用了十年了。燈泡不知換了多少次,他小的時候,就看著趙德福用那不靈便的腿站在長條凳上摸索著換。用手按住相框,上面忽而又映出李紅的臉,一回頭,她就站在身后。
李紅伸手接過這個相框,說,好好地包好,等下抱在手里,不要放在車廂后晃蕩。她看著相框,又說一句,唉,他終究是沒看到搬家。
莊倩倩和趙康都坐在林默生的車?yán)?,李紅隨著貨車走。趙康抱著相框,默默坐在后座,莊倩倩在副駕。她回頭看去,老巷子在一點點遠去,風(fēng)從地上卷過,她看到卷起了一只撕開了的摔炮盒子。這一定是哪家小孩偷偷玩過的。
過兩天就年三十了,今年明令禁鞭,再沒有這昏黃的燈光和鞭炮屑子了,她也不會再提著一箱梨子穿一條長長的街走到自家門口。
看著前面反光鏡里映出的林默生那半個毛茸茸的頭,她感慨萬千。
(責(zé)任編輯 徐參文)
喻晨琪,1980年出生,公司項目總監(jiān)。有情感散文、影評、時政雜文、詩歌、文藝評論、書評散見于各大報刊,如《湖北青年報》《劍南文學(xué)》《花蕾》《現(xiàn)代教育報》《成功》《文學(xué)教育》《參花》《中國新聞出版報》《中國文藝家》等,獨著《唐宋傳奇故事》一部,目前為公眾號和新聞網(wǎng)站撰寫人文隨筆、古文化小品。熱愛寫作,志在描寫人生百態(tài),以文字探索社會和人性,以文學(xué)探尋生活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