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Raynoldy
夜班急救
文 /Raynoldy
午夜已過,處理完一個腹痛患者后稍得喘息。慢步踱回值班室,在昏暗的白熾燈 下, 我 打 開 Washington Manual,借著咖啡試圖抵御陣陣來襲的睡意。然而眼眶酸痛漸增,書上的字似螞蟻般開始交錯爬行,意識和眼皮一樣,逐漸下沉……突然頭頂?shù)臄U音器傳出一個低沉的 女 聲“Code blue”。 我 一個激靈坐直,發(fā)現(xiàn)自己仍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頭頂?shù)呐?聲 仍 在 繼 續(xù),“Code blue 4700, Code blue 4700……”我抓緊頸上的聽診器,甩開門沖向 4700 病區(qū)。
跑到病區(qū)后,隨著嘈雜的人聲和急奔的護士們來到病房前,我放慢腳步,咽了一絲唾液。按捺下緊張和些許怯懦,深吸一口氣,大步跨入病房,我掃了一眼躺在病床上已然慘白的軀體,大聲說道 : “我是值班住院醫(yī),發(fā)生了什么事?”
一個正低頭連接除顫器的護士抬起頭,藍色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快速說道 :“我們在巡查時,發(fā)現(xiàn)他昏迷了,沒有摸到脈搏?!辈淮一卮鹁脱杆俚皖^繼續(xù)設(shè)置除顫器。我的思維迅即陷入空白,現(xiàn)在該做什么,不得不在記憶中竭力搜尋 ACLS algorithm。那一瞬間,在嘈雜和奔忙的人群中,只有患者和我呆若木雞。
“脈搏 !心律 !” 我很快緩過神來,暗罵一聲“Nuts!” 快步上前去摸頸動脈,沒有脈搏 ! 不容再想,立刻伸出雙手在患者胸骨下端開始胸廓按壓。ACLS要求每分鐘按壓不少于 100 次,每次胸廓下陷不少于 5 厘米,加上床墊隨著按壓起起伏伏,我很快就氣喘出汗,但是心里卻逐漸清澈起來。“誰去拿塊 CPR board 來 ?”我抬起頭對房間里的忙亂人群大聲說道?!拔胰ツ谩保袀€聲音回答,很快一塊約50cm×50cm 的硬塑料板出現(xiàn)在眼前。我和護士合力將患者稍稍側(cè)翻,迅速將板放至背下,她接替了下一個兩分鐘的胸廓按壓。
我喘著氣退到墻邊,試圖緩和劇烈的心跳和胸口升騰的熱氣。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其他值班的住院醫(yī)、ICU 護士和麻醉護士都已在場。轉(zhuǎn)頭再看被搶救的患者,此時才看清他的眉目,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熟睡般安詳,頭部隨著胸廓按壓而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上已經(jīng)倚著一根同樣灰白的氣管插管,麻醉護士在旁不緊不慢地擠壓塑料氣囊。理應(yīng)指揮心肺復(fù)蘇的高年資住院醫(yī),此時卻是眉關(guān)緊鎖,沉默不言,眼神里卻流露出恐慌和無措,任由 ICU 護士分發(fā)指令,“停止胸廓按壓,檢查脈搏和心律”“室顫心律,充電,不得觸摸患者,電擊”“給腎上腺素 1 毫克”……
轉(zhuǎn)眼間患者已經(jīng)被電擊了3次,腎上腺素也已經(jīng)注射了3次。再次檢查脈搏心律時,除顫器上的心律突然變成了一條直線。瞬間,病房內(nèi)靜息無聲,大家都停了下來,默默交換著眼神,在窒息的沉默中不知所措。終于,ICU 護士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緩緩地說道“02:32”。我慢慢走上前,將聽診器放在左胸,沒有聽到任何心音或者呼吸音。翻起眼皮,筆燈照射下的瞳孔毫無反應(yīng),不知道正在逝去的他是否感到照入眼簾的最后一絲亮光。我抬 起頭,緩 緩 說道 : “There is no heart sound or light reflex. Patient expired at 02:32.” 話音一落,大家似乎如釋重負,開始收拾東西離去,嘈雜聲又起。我不禁低頭再看他一眼,他依然熟睡般安詳,但這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世界了。
人群逐漸散去后,護士打 電 話 給 州 政 府 的 Medical Examiner報 告 器 官 移 植 的 可能性,我則忐忑不安地等待患者家屬的到來。雖然接受過 How to Break Bad News的簡單培訓(xùn),但是這個正當(dāng)壯年患者的死亡非常意外,而且萬一家屬情緒失控,如同國內(nèi)“打醫(yī)、殺醫(yī)”般的瘋狂……隨著電梯“?!钡囊宦暥鴣淼募贝倌_步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死者的妻子和女兒攙著手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
眼前的母女二人,雖然頭發(fā)有些凌亂,但是穿著得體,顯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chǎn)階級。母親焦急地問 :“你是我先生的醫(yī)生嗎?”我盡力避開她眼內(nèi)的焦急和惶恐,用沉緩堅定的口吻說,“患者突發(fā)心跳驟停,在半小時前去世了?!彼齻z如遭電擊般向后跳了一步,隨即相擁哭了起來。我在一旁簡單敘述了搶救的過程,慢慢領(lǐng)著她倆來到遺體旁,告訴她們愿意待多久都可以,如果有任何問題,我就在門外。她們哽噎著道了聲 “謝謝”,我趕緊退了出來。其他家屬陸陸續(xù)續(xù)趕來,我走到病房里再次講述了一遍搶救過程,回答了他們的問題,談話在他們“Thank you doctor” 的 致 謝中結(jié)束。沒有責(zé)難,更沒有鬧事,又一次體會到人與人的互信和對醫(yī)生的尊重。接著和他們簽署了一些文件,家屬們隨后悄聲無息地離開了病房。
家屬離開后,我和護工一起把患者遺體裝入裹尸袋。長長的拉鏈從腳一直拉到頭,我把他已經(jīng)涼了的手交叉放在胸口,最后看了一眼依然安詳如熟睡般的臉,膚色則是死者才特有的那種灰暗。護工推來了專用的推車,我們將尸體推到推車上,關(guān)上蓋子,外觀好似送餐車,外人根本看不出這是運送尸體的推車。我們推到電梯間的時候,保安已經(jīng)設(shè)置好電梯在等我們,直達地下室以減少外人的干擾,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好似交通法規(guī)里對靈車不得超車的規(guī)定。保安把我們領(lǐng)到地下室拐角處的停尸間,在冷庫外厚厚的記錄冊上簽字時,我不禁有些遲疑。記錄冊上的每一行都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而我推來的這個他,3個小時前還充滿生氣,和護士說想回家吃太太做的飯菜,而現(xiàn)在則是孤孤單單躺在漆黑陰冷停尸間里的一具尸體。冷庫厚重的拉門關(guān)閉時沉悶的撞擊聲,隱隱地在我心口揪了一把,暗暗生疼。
回到樓上后,心里五味翻陳,既有大石落地的輕松,更有對逝去生命的敬畏和迷茫。站在窗口遠眺,陽光正在刺破冬日陰冷的天際,新的一天開始了。生命多在醫(yī)院的產(chǎn)房開始,在醫(yī)院的停尸間結(jié)束。每個生命都赤條條地來去,帶不來也帶不走世俗追求的任何榮華。作為醫(yī)生,我們幫助人們緩解在世時的病痛、完成這個世世代代重復(fù)的循環(huán)。逝去的是一條條生命,不變的是永恒的進化。組成我們軀體的絕大部分元素,來自于億萬年前死去的恒星。這些恒星將早期宇宙中僅有的氫元素聚變?yōu)樵杏璧钠渌卦兀⒃谒劳鰰r通過爆炸散布到廣袤的宇宙空間。在形成新的星系時,這些重元素融入新的星球,譬如眼前正在緩緩升起的太陽。宇宙自身的進化,使生命在我們稱之為地球的這個小小巖石星球上成為可能,伴行的是亙古不息的物質(zhì)循環(huán)??傆心敲匆惶欤祟悤x開地球,旅行在宇宙空間,生活在其他星球?;孟朐跇O其遙遠的未來,地球生命能夠進化到脫離物質(zhì)的束縛,自由來往于無盡的時空?,F(xiàn)今的我們要努力消除殺戮、饑餓和疾病,共生于資源日漸匱乏的環(huán)境中,保護人類不在進化征途中夭折,避免重蹈復(fù)活節(jié)島居民的覆轍。和剛送走的他一樣,我也終將逝去,將體內(nèi)的元素悉數(shù)交還給自然,生生息息,生命不止。而我,則要終結(jié)這些離奇的胡思亂想,回家睡覺,等待下一個夜班循環(huán)的開始。
(來源:微信公眾號“美國醫(y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