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陽河畔拾荒人

劉柳琴

滏陽河畔拾荒人

劉柳琴

一

四元就要回家了。他站在河邊，望著相伴了多年的滏陽河，心中百感交集。混濁的河水涓涓地流著，水聲仿佛在悲哀地呻吟：“你走了，誰來還我的清白??！”四元含淚自語著：“滏陽河?。∥腋四闶畮啄炅?，真是不舍得離開你！可是沒有辦法??！為了你有一個清潔的身子，我不得不走?。　?/p>

湍激的滏河水啊，你見證了四元在城市里的沉沉浮浮，漂流倉皇，經(jīng)歷了多少煩惱憂愁？飽嘗了多少辛酸苦辣？

四元幼年喪母，父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拉扯著他們弟兄四個。大哥大元在西邊的煤礦下煤窯，家里留下二元、三元、四元兄弟三人，三兄弟都沒成家。四元看著爹爹整天帶著兩個哥哥在田地里累得筋疲力盡，隊里分的那點糧食根本填不飽他們老虎般的肚子，腿腳殘疾的卻他無法下地，讓爹爹和兩個哥哥養(yǎng)活著，四元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有了到城里闖闖的念頭。他記得爹爹送他到村口時說的話：“四啊，你出去闖闖吧，家里養(yǎng)不住你的，闖出個名堂來也算個男子漢！”

他忍著淚水對父親說：“爹爹，您老保重身體，我在城市里闖蕩好了，把您接出去享享福！”

那時，城里在四元的眼中是遙不可及的，公交車到不了他們的窮鄉(xiāng)僻壤。四元一瘸一拐地走得精疲力盡，幾乎要累趴下了?？僧?dāng)他看到了滏陽河，心情一振。四元小時候和爹爹來過一趟城里，對城里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但他聽爹爹說過，只要看到了滏陽河，就到了城的邊了。

當(dāng)時的城市還很破落。這個在歷史上著名的古都，曾經(jīng)有過金戈鐵馬的一代明君，輝煌過中華民族的燦爛歷史，但是往事越千年，在近代它衰落了，衰落到連它的母親河都蓬頭垢面。滏陽河養(yǎng)育了城里人，城里人卻懶得打理它，把它拋在荒郊野外。這里雜草叢生，河水里長著不少綠藻，呈現(xiàn)出一片片光溜溜、黑沉沉、臟稀稀的綠色。城里人盡地主之誼，不時在裸露的黃土地兩岸點綴些垃圾，引得拾荒人蜂擁而至，甚至在河岸安營扎寨。滏陽河，如果把它比作鄉(xiāng)下的粗野村姑，實在愧對它的光輝業(yè)績，倒像個蒙羞含辱的少女，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被拒在城市外。

四元進(jìn)入了城市，并沒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花花世界。城市很小，也就那么幾個街道。他瘸著腿在城里掃蕩一圈，迷茫了。茫茫城市里，他舉目無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該去哪里好？那時的飯店，理發(fā)店，商店，都是掛著國營企業(yè)的牌子，誰會用他這樣一個流浪的殘疾人呢？四元轉(zhuǎn)悠了兩天，已經(jīng)是囊中羞澀了。怎么辦？回家去，還是看著爹爹的滿臉愁云，聽著兄弟們唉聲嘆氣的聲音，守著貧瘠的土地，靠著家人掙來的那點可憐工分，不還沒有自己出路嗎？想來四元也正值年輕氣盛，站直了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讓人敬三分?？稍谶@個小城市里真地讓他愁眉不展了，他在城市的街巷里徘徊了兩天，有點失落地往自己家鄉(xiāng)的方向走去，腳下仿佛有千斤重，每走一步，心中一陣顫抖。

走到滏陽河邊，這處的河面景色很美，陽光下的滏陽河閃著金光，微風(fēng)拂來，河面蕩漾起漣漪，河邊有幾個老者在垂釣，看著他們專注的樣子，四元被吸引住了，他坐在河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時，傳來一陣汽車的喇叭聲，一輛貨車?yán)ㄖ诤影哆厓A倒，垃圾肆無忌憚地順著河岸滑進(jìn)小河里，小河水頓時變得渾濁起來?！皨尩?，真作孽，這么清的河水都給糟蹋了！”飛揚的塵土飄過來，四元忙起身站起身來，對著車?yán)锎罅R起來。

從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沖著四元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四元，問道：“小伙子，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四元沒好氣地答道：“怎么了？河邊又不是你家的，我不能在這里嗎？”

那個男人笑了，說道：“小伙子，脾氣還挺大呢？怎么？跟家里生氣跑出來的？別是想不開吧？”

四元更不耐煩了，說道：“你才跟家里生氣呢！我看著你們在這里倒垃圾生氣，把河水都污染了……”

男人聽了哈哈笑：“這里是城市三不管地方，政府都不管，你生哪門子氣！”

四元一想：也是，我還是個落魄的人，跟人家生哪門子氣？走吧，眼不見，心不煩。想到這里，他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傳來那個男人的嘲笑聲：“哈哈，原來是個瘸子……”

男人刺耳的嘲笑聲響在四元的耳邊，把四元的斗志激起來了，他熱血膨脹了起來：天無絕人之路！他不能這樣回家，想辦法在城里找個落腳點，一定會在城里混出個模樣來！

四元放眼望著岸邊的破陋房子，又看著腳下的廢舊磚頭，心里有了主意。

四元在河岸找到一片空閑地，從建筑垃圾里撿出舊磚頭，開始興建自己的房子。守著河水，泥土就地取材，和岸邊的拾荒人家說盡好話，借來了工具，搭起了一個臨時的破舊小屋。

當(dāng)時城市百廢待興，城市的管理者無暇顧及這些邊緣地帶的拾荒人，四元便僥幸在城里邊緣有了安身之處。

四元的小屋只有幾平米，簡陋的不能再簡陋：一床被褥，是王老漢捐給他的；破鋪蓋，是大寶娘給的；舊木頭釘起來一個木箱子，里面放著自己幾件衣服。夏天小屋四處透風(fēng)，實在熱了，四元就在河里洗個涼水澡，開開小屋的門，讓河水的涼氣吹到屋里；河邊的蚊子很多，四元從野地里采些熏蚊子的野草回來，在屋里點燃，驅(qū)趕著蚊子。到了冬天，四元找些廢舊的報紙，把小屋墻壁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個破爛的軍大衣，晚上搭在身上壓風(fēng)，白天隨身穿著；白日里，小屋們一鎖，在岸邊四處拾荒，晚上一支蠟燭，在小屋里搖搖曳曳，飄飄燃燃，伴隨著四元度過每個孤寂的夜晚。

四元守著一間簡陋的破屋，傍著滏河水，在岸邊開辟幾分荒地，種上點蔬菜，爹爹從家里捎來些小米啊，棒子面啊，糊弄糊弄就是一天。賣廢品那點錢四元積攢著，攢夠了就捎給家里的爹爹，家里還有爹爹和兩個哥哥在苦熬度日呢！

雖然四元這個小屋和城市格格不入，但他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城市的門檻。

二

河岸的四戶拾荒人，都成了四元的好鄰居。

和他相鄰的是大寶家。大寶家是河南的，災(zāi)害之年，爹爹死后，和娘一起逃荒來到這里，在岸邊建起來一座房子。二十幾歲的大寶，白天出去干著臨時工，娘種著一片荒地，閑時撿著垃圾邊的廢品。

拾荒人王老漢老兩口，家里有三個兒子，老兩口為了給兒子騰房子結(jié)婚，就來到荒蕪人煙的小河邊蓋起來兩間房子，又用磚頭圍起來院墻。在河邊的四戶人家中，王老漢的房子算是不錯的。

年輕人彪子，整日在垃圾邊轉(zhuǎn)悠，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如同一個叫花子。他很少和人交流，至于他的身世，只能讓人猜疑了。

農(nóng)村婦女彩云，雖然穿著樸素，但模樣長得挺俊俏：勻稱的身材，白皙的臉龐，濃眉大眼，看著很養(yǎng)眼。她的男人在西部山區(qū)下煤窯，彩云一個人在家里守著倆孩子，男人一個月回來一、二次，彩云大女兒已經(jīng)上學(xué)，還有一個四歲的男孩小濤。白天，她打發(fā)女兒上學(xué)走了，就打理打理菜地，看到有垃圾車了，就撿回些能賣錢的廢物回來。在她低矮的房子門口，堆著成堆的酒瓶子，廢紙爛鐵。

如今加上四元，共五戶拾荒人家，在被城里人遺忘的角落里，在奔騰不息的滏陽河邊，燃起了人間的煙火。他們不與城里人爭名利，爭工作，爭口糧，靠拾荒為生。在他們的眼里，沒有如詩如畫的城市風(fēng)景，沒有繁華熱鬧的街道，沒有明亮的燈光，幾個勤勞樸實的拾荒人，守著一根搖曳的蠟燭，開墾著一片荒地，守護(hù)著一道被城里人冷落的河流。

四元住在這里，給幾戶人家添了生機。四元熱心腸，為人仗義。誰家里有了難處他都會伸出手去幫忙。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城里的燈火在前方很遠(yuǎn)的地方閃爍，黑暗的滏陽河邊，鄰里的溫情同樣暖得他們心里亮堂堂。

夏天給地里澆水的時候，四元順便把大寶家的地也給澆了。有大寶娘這樣慈愛的老人守在身邊，四元感到很溫馨。大寶一家很感激四元，每到改善生活的時候，大寶娘都會把四元叫來，在一起吃餃子。和大寶娘一起，拉著家常，四元有了家的感覺。

雨季來了，大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四元撿來了廢油氈，遮蓋住了房頂，屋里還能站住腳。其他幾家人卻在叫苦不迭，房頂四處漏雨，四元忙拿著塑料布，幫著他們把房頂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如果不是四元的幫忙，他們無法想象，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該怎樣熬過那個難眠之夜。

一天，四元聽到彩云家里傳來一陣哭泣聲，四元想走進(jìn)去看看，站在門口卻猶豫了：彩云家里男人不在，自己進(jìn)去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可彩云的哭聲越來越悲慟，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推門走了進(jìn)去。小屋里很黑暗。四元借著外面的陽光，問道：“大妹子，你怎么了？哭什么？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彩云嗚咽著說：“家里的一個月沒回來了，聽老鄉(xiāng)說，礦上發(fā)生了礦難，可能他在井下沒出來。男人要是死了，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辈试圃诳拊V著。

大寶娘也來了，王老漢老兩口也來了，小屋里站滿了人，大家勸著彩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兩天后，彩云的不幸被言中，礦上傳來了消息，彩云的丈夫真的被埋在井下了。彩云哭著把兩個孩子送到四元的家中：“大哥，拜托您給照顧一下兩個孩子，我去礦上處理他的后事了！”說著，給四元跪下來，四元忙把彩云拉住，說道：“放心走吧，我在孩子就沒事的……”第一次接觸到女人身子，他臉紅了。

彩云從口袋里掏出十塊錢，遞給四元：“哥，這十塊錢是孩子的飯錢，孩子不聽話的時候，任你打罵……你就跟他爸一樣的?！辈试频脑?，不禁讓四元怦然心動，他握住了彩云的手，結(jié)巴地說道：“大妹子……你要……節(jié)哀……保重……”

“唉……已經(jīng)這……樣了，我能怎……么辦？”彩云凄楚地說著，紅著臉抽出了自己的手，哀傷的表情讓四元頓生愛憐。

三

彩云走后，四元帶著彩云的一對兒女，給他們買吃買喝，小屋里，經(jīng)常能聽到孩子們和他的歡聲笑語，尤其是四歲的男孩小濤，整天拽著四元的手，跟著他前后忙活著，好像一對父子，形影不離。

一會兒不見小濤的影子，四元“小濤，小濤……”的呼喚聲，就響徹在河兩岸。

那天，四元正在整理撿來的廢品，小濤跑出了屋子，四元一轉(zhuǎn)身看不到小濤，忙呼喊著：“小濤，你不要去河邊玩啊！”小濤遠(yuǎn)遠(yuǎn)地答應(yīng)著。炎炎烈日，小濤經(jīng)常好在小河邊洗腳，這讓四元時刻掛心，河水深不見底，變幻莫測，無數(shù)人在里面喪失過生命。四元不敢掉以輕心，對小濤倍加呵護(hù)。

不一會兒的功夫，小濤哭著回來了，只見他臉上紅紅的，好像被人打了，哭得滿臉淚痕。四元驚詫地問道：“小濤，你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小濤嗚嗚咽咽地說著，四元聽了半天，明白了：原來，小濤在垃圾堆上撿到一個錢包，錢包很精致，小濤愛不釋手，正在街上拿著和伙伴們顯擺著，一個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到小濤的面前，上前給了小濤一個耳光，說錢包是她的，被人偷了，原來是他偷的……

聽著小濤含糊的講述，四元怒不可遏，拉著小濤來到街上，那個女人正在拿著錢包，噴著唾沫星子和圍觀的人在訴冤，原來女人出手打一個小孩，被路人指責(zé)，女人臉面上掛不住了。

四元來到女人身邊，沖著女人吼道：“你一個女人欺負(fù)一個孩子？算人嗎？”

女人拿著手中的錢包，狡辯著：“他是個小偷，該打……要不我的錢包怎么會在他的手里？我的錢包有標(biāo)記的，是我愛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瞧瞧，這里還刻著我的名字呢！”女人說著，翻開錢包讓路人看著，一臉委屈……

四元扯住女人的領(lǐng)子，把她踉踉蹌蹌拉到垃圾堆邊，怒吼著：“你的錢包被人偷了，丟棄在垃圾堆里，孩子是在這里撿到的……”

女人掙脫開四元的手，羞怒地朝著四元吐了口唾沫：“臭揀垃圾的，弄臟我的衣服了！你這樣的爸爸培養(yǎng)不出來好孩子，下輩子還讓你撿垃圾……”說完，甩甩頭發(fā)，扭著大屁股走了。

女人的侮辱和奚落，輕蔑的目光，像刀子剜著四元的心，他的兩眼迸射著怒火，他的心因為憤怒而燒紅，快要脹裂了，他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的臉，泛起了極其羞恥的紅暈。

幾天后，彩云回來了，她的男人已經(jīng)埋在了塌陷的礦井里，連個尸首也沒見到，彩云帶回來的只是老板打發(fā)她的幾千塊錢，她把家里的男人衣服收斂了一下，在河邊找了個荒僻之處，四元幫著她給男人弄了個衣冠冢。在鼓起的墳堆邊，她哭得淚如泉涌，四元站在彩云身邊，也沉浸在悲痛中，他也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小河邊，吹著涼風(fēng)，好冷，彩云渾身打著哆嗦，幾乎支撐不住了，四元急忙上前摟住了彩云。彩云依然在他的懷中渾身顫抖著，低聲哭泣著，小河水在不停地流著，好像也在哭泣，在傾訴著……

四

彩云在大寶娘和王老漢兩口子撮合下，和四元成了一家人，一家人還在靠著撿垃圾過日子。四元，他不再是光棍一個了，他是兩個孩子爹了。雖然孩子不是他親生的，但他對兩個孩子視如己出，兩個孩子也很懂事，尤其是小濤，小嘴整天甜蜜地喊著“爸爸、爸爸”，在四元的屁股后面如跟屁蟲。兩個孩子“爸爸”的叫聲，讓四元感到了生活的壓力，感到了肩上的擔(dān)子沉重；尤其是當(dāng)他想起那個女人羞辱的話語，心里沉甸甸的：不能再讓兩個孩子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了，得給孩子一個好的成長環(huán)境。

可他是個殘疾人，能干什么呢？

他愁腸百結(jié)，莫名言狀的惆悵，惺忪迷怠的心緒，日夜紛擾著他。

城市在飛速發(fā)展，滏陽河瀕臨城下。在城市工業(yè)化進(jìn)程中，一些工廠毫無顧忌地把工業(yè)廢水排進(jìn)滏陽河里，滏陽河水質(zhì)漸漸變得復(fù)雜了，好像水里藏著什么東西。岸邊的垃圾還在堆積，大風(fēng)刮起，塵土飛揚，把四元他們的房屋周圍弄得都是灰土，河面漂浮物舉目可見，滿目蒼夷，不堪入目。

四元看著河兩岸正在被垃圾包圍，心里充滿矛盾：垃圾在給他創(chuàng)造著財富的同時，正在吞噬著他的生存環(huán)境。他不知是該感謝這些垃圾，還是該恨這些垃圾。

夏天，屋里吃飯?zhí)珶崃?，彩云把小餐桌支在了小河邊。一家四口人正在小河邊徐徐涼風(fēng)中吃得正盡興，河對岸一輛拖拉機開了過來，一陣“嘩嘩啦啦”的傾倒垃圾聲，四元忙喊著：“快，快進(jìn)屋?！彼麄冞€沒來及收拾完鍋碗，一陣塵土飄來，只見餐桌上的飯菜上頓時蒙了一層灰塵。四元氣地拿起手中的碗，朝著河對岸投去，破口大罵著：“龜孫，糟蹋的老子飯都不能吃了……”

為了有個潔凈的生活環(huán)境，四元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房子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后來幾戶人家也跟著他一起打掃。河岸的早晨，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有的拿著大掃帚在嘩啦嘩啦地掃著，有的拿著簸箕撿石頭，什么樹葉、石頭、雜草，都在他們的“攻擊”下，乖乖地成了一堆，滿一簸箕就倒進(jìn)垃圾堆里，大寶娘拿著掃帚和簸箕專門找“漏網(wǎng)”的地方，她東瞧瞧西望望，河沿邊、墻邊下、樹叢里、磚縫中的雜物，都被她“請”了出來，她那細(xì)心勁兒不亞于繡花姑娘。

長長的竹竿，在四元手中成了釣“魚”的武器，這個“魚”是河面上的漂浮物。他用長竹竿挑出來河面漂浮的廢紙，晾干后就是口袋里的錢。當(dāng)太陽出來的時候，這些晾曬在河邊的五顏六色的廢紙，就像落在河岸的一只只美麗的蝴蝶，在陽光下愜意地享受著溫暖的光芒。

每當(dāng)家里堆積的廢品換成了錢，數(shù)著手里的票子，是四元最高興的時候，他心中有種甜蜜：自己不偷不搶，靠辛苦掙錢，守著小河水，種上蔬菜，有吃的有花的，雖然住著寒窯般的房子，可總有一天，要靠自己的雙手撿出來一個金山。到那時，再領(lǐng)著著彩云和孩子回到家中，蓋上幾間高堂的房子，在和父親過上好日子……想到這里，他心里坦然了，仿佛憧憬的好日子就在前方，不禁哼起小曲來：“我這走哇過了，一洼哪個又、又哇又一洼，洼洼地里頭好莊稼。俺社里要把那個電線架，架了高壓架低壓……”

五

這天，河岸來了很多小車，停在岸邊，小車上下來一幫人，在河邊指指畫畫。一個身材魁梧，白白凈凈，戴著眼鏡，干部模樣的人走進(jìn)他的屋子，皺著眉頭朝黑洞洞的屋子看了一眼，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四元是哪里的人？在河邊住了幾年了？以什么為生？四元一一做了回答。從他家出來，那人又到大寶家、王老漢家，彪子家……挨個進(jìn)屋，詢問的話和問四元的話一樣，這幫人在河邊停留了好大半天，又沿著河岸來回走著，每個地方看得都很仔細(xì)，尤其是問四元話的那個人，說話聲音很高，揮舞著手，顯得很激動，四元隱約聽了一句：母親河……必須治理……不能再糟蹋下去了……

四元疑竇叢生：他們是干什么的？來河邊干什么？問這么多話干什么?

等這幫人走了，王老漢激動地走到四元面前，說道：“那個人是市長，我見過的，來這里一定是和河水有關(guān)的，說不定我們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彪子穿著破舊的大褂，平日里不愛說話的他，竟然也打破常規(guī)，說出強硬的話：“不行，讓我搬家我是不走的，他得給我一套新房子，再給我找個好工作，在這里我還有菜地，還有垃圾可撿，還能掙個零花錢?！?/p>

大寶娘也說道：“就是啊，讓我們走到哪里去??！這里孬好還能種些菜，好賴拾點廢品買些錢，夠維持家用了，這要是走了，去哪里找這個風(fēng)水寶地??！”

還是王老漢見識廣，一句話提醒夢中人：“算了，別做美夢了，政府要是治理河流，還讓在這里倒垃圾啊……肯定不允許了……這里沒有了垃圾，你去哪里發(fā)財??！”

這三戶同病相憐的人家，聚在一起議論紛紛，忐忑不安，誰也看不準(zhǔn)未來是兇還是福？未來的路在哪里？三家人紛亂的思緒和著河水的聲音攪亂了沉寂的夜。

果然如王老漢預(yù)料的那樣，滏陽河邊有了帶著紅袖標(biāo)的監(jiān)督員，河岸再沒有倒垃圾的車輛了。接著，河對岸的垃圾開始清理，一些陳年的垃圾被幾個大貨車一趟一趟拉走了，河對岸變得清潔了。四元放眼望去：對岸栽滿了花草樹木，郁郁蔥蔥，空氣也清新起來。他看的心神蕩漾，心曠神怡。再看看自己在的河岸，幾家破落的房屋和對岸的相比如天堂地獄，他心里有了恐懼感：假如他沒有了房子，該怎么辦？

六

夏天的菜園子開始開花結(jié)果。溫煦的陽光之下，河岸東一片，西一片，都是菜園，遠(yuǎn)遠(yuǎn)望去，頂瓜帶花，綠葉中配著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一輛鏟車緩緩開到了菜園子邊，正在菜園子忙碌的大寶娘高聲大喊著：“不得了了，大家快來啊，鏟車來鏟我們的菜園子了……”一聲驚喊，響徹在幽靜的河岸，把河水驚的浪花翻起。

四元忙瘸著腿跑向菜園子；王老漢兩口子氣喘吁吁地跑來了；彪子氣勢洶洶地來了；那陣式，好像和人有一拼。

在大寶家的菜園子旁邊，一輛鏟車正停在菜園子前，準(zhǔn)備隨時鏟向菜園子。大寶娘坐在鏟土機前，一股拼老命架勢。鏟車司機正在和大寶娘解釋著什么，大寶娘在激烈地和他爭吵著，看到大家都來了，吵得更兇了，唾沫星子飛濺，手在司機臉前比比劃劃，恨不得把司機給撕了：“不和我們商量，就要斷我們的生路，我們靠著這點菜生存的，你們把我們菜園子鏟了，我們和你們拼了！”

王老漢來到跟前，對著鏟車司機說道：“政府要治理河道，我們不反對，可我們幾戶人家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好多年了，你們誰管過我們？現(xiàn)在這樣對我們，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啊！”

彪子一拳頭夯在鏟車司機胸前，鏟車司機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四元忙拉住彪子，對著大家說道：“請大家冷靜點，我相信我們的政府是好政府，不會看著我們不管的……”他轉(zhuǎn)身又對司機說道：“請你先回去，跟領(lǐng)導(dǎo)說說，和我們商議好了，再來，我們都是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不是壞人，只要政府給我們解決了問題，我們會通情達(dá)理的。”

鏟車司機一臉緋紅，臉上冒著汗。這幫俚俗人中還有個明事理的，讓他料想不到，忙點頭說道：“好，好，我回去請示領(lǐng)導(dǎo)去。”說完，悻悻地走了。

見到鏟車司機走了，四元跟大家說道：“大家要有心理準(zhǔn)備，看來，我們這里是呆不長了，河道必須治理，這是政府下了大決心的，我們在河道上建房子，本身就是不合法的，大家回去考慮一下自己的出路吧……”四元的一席話讓幾戶人家沉思起來。

彪子一臉迷茫，喃喃自語著：“我不走，我堅決不走，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往哪里走??！”

不一會兒的功夫，一輛小車停在岸邊，從小車上走下來一個人，走進(jìn)了四元家中，把四元接走了。

大約有一上午時間，小車又回來了，大寶母子倆，王老漢兩口子，彪子、都聚集在四元家里等著四元回來，看到四元進(jìn)了屋子，忙緊張地問道：“怎么樣，談判的怎么樣？”

四元二話沒說，把手一揮，堅決地說道：“什么也別說了，搬家，全部搬家……”

彪子一聽，火了：“搬家，我往哪里搬??！讓你小子去談判一上午，就給了我們這樣一個結(jié)果?。　?/p>

四元盯著他說道，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想一輩子就生活在垃圾窩里??！我是不想過這種齷齪的生活了，我更不想讓孩子們再過這樣的生活了，你要不走就在這里呆著吧！”

王老漢看四元的態(tài)度堅決，又不甘心地問道：“要走，得有個說法啊，不能讓我們這樣就走?。　?/p>

四元說道：“領(lǐng)導(dǎo)說了，農(nóng)村的有家可以回家，上級給補貼；城市的政府給臨時安置房,不要房的給貨幣補貼。大家趕快搬家，我們的房子處在河道上，一旦汛期來臨，影響河水排洪，我們大家都有生命的危險?！?/p>

彪子揶揄道：“想不到，你小子現(xiàn)在變得思想進(jìn)步了，真是看不透……”

四元臉上嚴(yán)肅起來，對彪子正言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思想轉(zhuǎn)變了嗎？因為市長跟我握了手，他說，我們是城市的功臣！這么多年，雖然你們住在河邊，以撿垃圾為生，但是你們不靠政府，自給自足，變廢為寶，開辟荒地，綠化了河岸，清潔了河道，固土護(hù)坡，保護(hù)著滏陽河，我代表市民們感謝你們，絕不會虧待你們……”說著，四元動起情來，眼眶濕潤了。

他停了一下，深情地說道：“想想我們這種拾荒人，一輩子被人看不起，現(xiàn)在市長這樣抬舉我們，高看我們，我們還有什么理由賴在這里不走……”

聽了四元的話，大家沉默了，都在沉思著。

王老漢摸了一下眼淚，拉著老伴說道：“走吧，我們回去收拾一下吧……”

大家跟著四下散去，回家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不一會兒，一輛大貨車停在了岸邊，四元的家當(dāng)陸續(xù)搬上車，臨別時，相約等河水治理好了，再來河岸相聚。四元跟大家一一握手

七

四元回了老家，他懷揣著政府補貼給的拆遷費，在家里蓋起了新房。兩口子男耕女織，夫唱婦隨，把日子過的紅紅火火。

彪子暫時進(jìn)了收容所，政府正在聯(lián)系他的家人，馬上也要回到家中和親人團聚。

王老漢住進(jìn)了政府給的安置房，一個三十平米的房子，雖然小點，但比起在河岸住的破房子有天壤之別，老兩口也心滿意足了，美美地享受著愜意的晚年生活。

大寶和娘也住進(jìn)了政府給的安置房，政府還給大寶安排了工作，母子倆生活總算有了著落。

……

兩年后的春天，在滏陽河邊，四戶人家按照約定，來到了曾經(jīng)住過的河岸邊。再看此時的滏陽河兩岸已經(jīng)是另一番景色，河水清澈見底，像一條碧綠的綢帶，在閃著金光；曾經(jīng)是黃土的兩岸被砌成了水泥面；河岸上鮮花盛開，綠樹成蔭，樹上枝條隨風(fēng)擺動，仿佛在歡迎這些曾經(jīng)的老鄰居……

大家在一起笑著，說著，這個說四元的兩個孩子長高了，長胖了，像個大閨女和大小伙子了；那個說彪子比原來滋潤了；王老漢春光滿面；大寶娘拉著彩云的手說著溫馨話……大家笑成一團，樹上的小鳥隨著笑聲在“嘰嘰喳喳”地叫著，迷人的景色，小鳥的歌唱聲，甜美的笑聲，三者合在一起，互相交錯，真是天衣無縫，成為河邊獨特的風(fēng)景。

劉柳琴，本名劉勤弟，邯鄲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山文學(xué)網(wǎng)柳岸花明社團社長，已有百萬余字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各大文學(xué)網(wǎng)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