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
1
拐彎處,總能遇見那個冷峻的男子。只要我七點半從家里出發(fā),就一定能在拐彎處遇見他在行走。
我疑心他是在某一個夏日的海濱出生的,不然怎么會有如此深遠遼闊的目光?他應(yīng)該經(jīng)常穿著潔白的長衫,赤著腳行走在沙灘上,濕潤的頭發(fā)隨著海風(fēng)柔軟著。
這個人不茍言笑。法國梧桐的葉子一片片飄落著,在大街上被他的腳趟著,唰唰地響著。他豎著風(fēng)衣領(lǐng)子,遮著半個臉,中等偏上的身材,眼光又冷又硬。身板很直。
感覺有點像《魂斷藍橋》里的少將羅依,在尋找心愛的瑪拉嗎?也有點像《廊橋遺夢》里的羅伯特金凱,在尋找他的弗朗西斯卡嗎?他怎么沒帶著他的老相機?或者像《簡·愛》里的羅切斯特,他的簡去哪里了?今天他怎么沒有騎馬?
其實他誰都不像,他只是我遇見的一個陌生的男子。
想象著他會在冬天的某個時候,戴上深色的禮帽,戴著俄羅斯皮草行生產(chǎn)的真皮手套,五個指頭的那種手套。風(fēng)雪中,他懷里抱著一大束怒放的紅玫瑰,去他要奉獻玫瑰花的姑娘那里。
他的這種冷峻出現(xiàn)在街上,多少有點符合我的心意。更多的時候我傾向于這個觀點:一個男子在街上不宜嬉皮笑臉的。這也應(yīng)是男子的一種風(fēng)范吧。街上的男子是最自然的男子。有的男子在家里還不如在街上神情自然。
然而我還是掩飾不住地好奇,每次遇見他,就在心里追問一次。為什么他總是注視著遠方?長長地思索,永久地沉默?他是本土的人還是異鄉(xiāng)的人?他是遙想過去還是盤算著未來?
每次匆匆地經(jīng)過他,我都望著他。而他一無所知。我暗中總是希望在轉(zhuǎn)彎處遇見他。而他不需要知道我在關(guān)注他。我猜想他行走時根本就沒有思想,內(nèi)心一片澄明景象。不,看他的眼神又冷又硬,應(yīng)是人生的冷靜吧。相信不會是麻木不仁,而是一種境界。我不相信他的心和他的臉他的眼神一樣冷硬。尤其像他這樣紳士風(fēng)度的人。
我知道他沉默的背后可能會有很多生活的隱忍。我期待著他哪怕是一次輕輕的口哨聲,或者一個不易被察覺的微笑……
2
昨天經(jīng)過拐彎處的時候,他正停下了腳步,滿是憐愛地注視著一只褐色的小狗,小狗躺在街心快樂地打著滾,全然不知道來往的車輛都在躲閃著它。它的心里沒有交通規(guī)則的概念。那小狗在陽光的照射下毛茸茸的。小狗身上柔軟的光反射在他的臉上,溫暖淡然。他的臉像在森林的篝火旁那樣安詳靜謐,他的眼神像在夏天的溪流邊那樣歡快。
哦,天那,你看,他笑了,嘴角的笑意慢慢蕩漾開去。我窺見了他內(nèi)心一片極柔軟的草地。我的心里霎時間遭遇了前所未有過的感覺。積雪化淤。明亮無比。我沉浸在天籟一般的境界里,久久地暢想著一切與之相類似的美好事情。
首先想起一個叫永亮的弟兄,一個人站在臺上教我們唱歌的弟兄。他彈著吉他一直唱一個晚上。我學(xué)習(xí)唱歌的理由,不僅僅是歌曲本身的旋律和內(nèi)涵,更主要的是對教唱者的敬仰和疼惜。這個弟兄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完全是這個冷峻男子溫暖柔軟的一面。
還有我的兄長景祥,我們有共同的母親,流著同一個母親的血脈,隱忍善良。而他的骨子里還有母親沒有的冷峻,一個男子生命成長里最富有魅力的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也許來自兄長的父親,也許來自兄長自己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
一個男子穿著睡衣一路小跑過來,手里拿著一個小皮鞭子。我的暢想被打斷了。小狗發(fā)現(xiàn)了皮鞭,撒腿就跑。倏忽間,陌生男子的目光又回到冷峻里去。他的目光犀利地注視著手持皮鞭的人,轉(zhuǎn)而慢慢地變成了不屑。
3
今天一位老婦人出現(xiàn)在我眼前,她沿著小區(qū)的右側(cè)向拐彎處走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她的拐杖有點特別。她的拐杖下面穿了“鞋子”——那太像拐杖的鞋子了。上面是鞋幫,下面是圓圓的底。里面絮著棉花,很柔軟的樣子。我從后面超過了老婦人,因為我實在有些稀罕,又回頭看她的拐杖。我擔(dān)心柔軟的鞋子背后有不柔軟的心思。
她的拐杖為何這般模樣?這實在讓我忍不住聯(lián)想到十八世紀英國冬天拉馬車的馬蹄。請原諒,我竟然由這老婦人的拐杖而想到英國冬天的馬——冬天都穿著柔軟的布質(zhì)或皮質(zhì)的套子。她是住在樓上還是平房?她家的地面是什么材料的?會不會是她的孩子們嫌她睡覺少總是早早起來,把拐杖弄得聲音太響?
仔細端詳老婦人的臉:鶴發(fā)童顏,安然無憂的樣子。有滋有味地走著。我就知道剛才的猜想是不對的。這一定是她的兒媳婦或者女兒怕她走路太滑給她想的這個辦法。這樣想了,心花開放起來。我不再擔(dān)心老婦人的生活,決意專心走路去做自己的事情。
驀然轉(zhuǎn)身抬頭,看見那個陌生的男子正在注視著我。他像個大孩子似的輕輕吹著口哨,懷抱著一大束鮮艷的康乃馨,正從拐彎處過來向這邊走來。他把康乃馨遞給那老人,輕輕擁抱了她一下,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挎起老人的胳膊走了。
我高興他的注目于我,是因著我對老婦人拐杖下的柔軟的鞋子探究。這之前,他從沒正視過我,這使我自在輕松。
4
我已經(jīng)離開那個居住的地方很多年了,也早已不再路過那個拐角處。我在想,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何時,只要遇見他就會一眼認出他。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就像魯迅李白的文章,不需要標注姓名就能從那風(fēng)骨里認出作者是誰。
這世界有聲的語言太多了,以至于很多美好的東西不能直接抵達聽者的內(nèi)心就散失了。他的無聲的語言卻能長久駐留心間,使我心里滋生著喜悅和滿足。我知道,他在我這里不單純代表一個男性,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詩意的棲息地。無聲的語言棲息在一個陌生的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