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淑敏
乍暖還寒的春,柳絲在飄,風兒在吹,空氣里有潮濕的味道。
黑魚湖的水浸濕了兩岸沼澤鹽堿地,似新生嬰兒吐的奶漬浸潤在圍嘴上,斑斑點點。也許,這湖里的魚兒昨天晚上跳出了水面,它知道我今天要來,跳到岸上,打個挺兒,扮個鬼臉,急閃,又潛入湖底,偷偷地聽我述說。
濤濤,我來了,阿姨也來了。我們來放生,今天是陰歷四月十八,也是你的生日。
滿滿的兩塑料袋活泥鰍魚。阿姨打開敞口,嘴里默默念誦著:“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兩足尊;皈依法,離獄尊;皈依僧,眾中尊……”泥鰍撲啦啦進入湖里。歡呼跳躍地游走了,游向遠方,游向對岸。
湖對面井架上的紅旗咧咧飄揚。那是你生前的1306鉆井隊。
濤濤,我們兩個同生龍年,你剛好大我一百天。我生下來沒有奶水,經常是阿姨的奶水來補貼我。
我媽說,你從小就讓著找。你走到哪里就把我領到哪里。人家問“這是誰?”你就毫不猶豫地說“這是我妹妹”后又補充,“我們倆都是吃我媽奶長大的?!倍旱绵従雍逄么笮Α?/p>
油田會戰(zhàn)初期的干打壘房,一棟兩家,各有獨立的門院。院內有雞鴨鵝飼養(yǎng),或有小菜園種植,夏天,白楊樹茂密遮陰;冬天,大雪封門。屋里的地龍燒得很旺。我們兩家是鄰居,經常是阿姨去聯合站接四點夜班的時候,我家就多一個虎頭虎腦抱著魚缸來寫作業(yè)的你。我媽說,她也倆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你從小就喜歡魚,喜歡養(yǎng)小泥鰍,魚缸是空水果罐頭瓶。你常去黑魚湖捉魚,你還說魚兒是龍王的龍子龍孫。你讓我仔細看魚缸里的魚,哪條魚掃籽了,哪條是魚媽媽,哪是魚爸爸。
烏黑發(fā)亮的小泥鰍在魚缸里游來擺去,忽上忽下,兩根胡須隨意地擺動,我經常趴在桌前,看魚兒翻滾,想象著波濤洶涌的大海,蛟龍出水,騰空云霧。等我靜神再看你,你已經沒了蹤影。
我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追去。那邊有鉆井隊,是你父親工作的單位。
成堆的鉆桿像小山丘一樣堆著,高聳的井架,鉆機隆隆地轟鳴,
隊里的工人都喜歡你,給你帶上鉆工的頭盔,披上鉆工油漬麻花的工服,“濤濤,長大干什么?”“鉆井”。話說時,你的頭是歪的,望著高高的井架。
叔叔們把你領到黑魚湖邊去捉魚,捉來的泥鰍放在頭盔里,你只顧玩你的泥鰍,忘了腳下的路,一不留神踩進了泥坑,一個仰八叉,頭盔扣到你的臉上,魚兒也在你的臉上撒歡。
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們倆同時技校畢業(yè),我在采油廠聯合站上班,你回到父親的鉆井隊,當了一名特車司機。井隊的工作很辛苦,有時為了趕鉆井的進尺速度,你幾個星期都不休息,井隊作業(yè)經常搬家,你吃在工地,住在工地。
那個時候人們使用的是傳呼機,有一天我在班上,傳呼機響了:“明天我休息,我們去看電影?!?/p>
電影結束了,我們經過花鳥魚市場,你細心挑選了一個條黑色的小金魚,魚缸也很精致,里面有水草,彩色的小石子,五彩斑斕的水世界。
你把黑色的小金魚送給我。我把它放在我家窗前。后來我又把它拿到我工作單位放在窗臺上。每當我值夜班的時候,獨守在機器旁,草原寂靜的夜,漫天的星斗,唯有這個小小的生靈在陪伴我,它努努嘴,張張口,好像要和我交流什么,它的呼吸,我的呼吸,我們彼此似乎都能聽得見。
夜色里,我推門北望,黑魚湖不遠處有作業(yè)的鉆機燈火通明。我的傳呼機響了:“天涼,你加件衣服?!?/p>
我的心暖了。
油城的夜啊,你好美!片片的湖水,排排的抽油機,座座泵房,月光如灑,碧草嬌柔,還有守夜班的姑娘,一汪如水的明眸。
丁零,丁零,值班的電話響了,莫非是領導查崗?
是濤濤,他從來不往我的崗位上打電話。
“我們井隊下個星期就要搬家了。”
“去哪里?”
“我們公司接到去新疆勘探石油的任務?!?/p>
鉆井工人四海為家,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家。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清晨,你們的井隊車馬到位,整裝待發(fā)。
我早早等在哪里,把那個小魚缸放在你駕駛室前面,黑色的小金魚,烏黑發(fā)亮的。它好像也知道自己去遠行,靜臥水底,偷偷地看我,那雙像夜明珠一樣的大眼睛在讀我的心。
你輕輕地按了下喇叭和我揮揮手,搬家的大部隊浩浩蕩蕩出發(fā)了,直奔大西北。
濤濤,這一代一代的石油工人,就是這樣走荒原,奔沙漠,青天一頂,星星為伴,為了石油,奉獻青春又子孫。
你一走就是半年。
我經常夢見你,夢見那條小金魚。它長大了,魚鰭凸起,魚尾像一把蒲扇在水中來回搖擺,我還和它對話,你好嗎?你們啥時回來?它吐出一串水泡,潛入水底,似乎和我藏起了貓貓。
你說,等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帶我去新疆,到天山腳下,看牧場,看駱駝,看胡楊,看日落時分金色的沙漠。
我在期盼中等待,在井場附近的鹽堿地上每天畫一條小金魚,我算計著,等我畫完九十九條金魚,我就可以去看你了。
有一天下班,天空烏云密布,電閃雷鳴。我坐在班車里經過黑魚湖,看水面起了波浪,浪很急很大,同班的姐妹說,好像要下冰雹。
到了家里,院子里停了一輛轎車,透過窗戶的玻璃,濤濤家來了很多人,母親的眼睛紅腫著。
咋啦?咋啦?
我使勁問母親,母親低聲抽泣:“濤濤出車禍了?!?/p>
“??!”
我的眼前一黑……
飛機在烏魯木齊的機場緩緩降落,我淚水模糊走出了航站樓,前來接機的有集團公司工會主席,有濤濤鉆井隊的書記。我攙扶著阿姨,她的手一直冷如冰塊。
阿姨是不同意我來的。媽媽堅持說,“你是吃阿姨奶水長大的,阿姨老家在西北的玉門油田,大慶沒什么親人,你陪著叔叔和阿姨去吧?!?/p>
我們剛到當地一家招待所,一個牧民穿著的老人向我們走來,快到我們跟前,忽然跪下了,淚水順著老人古銅色褶皺臉上流了下來,他喉嚨里骨碌出的話,我們一句都聽不懂。阿姨大概知道他是誰了,用自己無力的雙手扶起了這個維族老人。
集團公司領導把濤濤出車禍的經過告訴了我們:
那天,天空刮起沙塵暴,戈壁灘的風暴,能見度為零。維族放牧老人買買提和羊群都迷失了方向,跑上了公路,濤濤開車去執(zhí)行任務,等濤濤發(fā)現羊群和老人,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濤濤一個猛打方向,自己和車都翻進了溝。
老人安然,羊群無恙,濤濤睡了,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昆侖巍峨,哀樂聲聲,你躺在鮮花叢中。
我已經泣不成聲,我的青梅竹馬,我的吃一個母親乳汁長大的玩伴,我們約好了,一生要一起走的。你卻違約了。
我抱起小魚缸,連同那個金魚一同灑向金色沙漠里。金魚,黃沙,流水,在我的眼前幻化成烏黑發(fā)亮的工業(yè)油流。光芒四射!
濤濤,我把你的骨灰?guī)Щ亓死霞?,帶回了油田。如今你安息在黑魚湖岸邊的凈園墓地。
你的魂將與故鄉(xiāng)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