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正月里,初十二吧,竟然出門了。一路經(jīng)干草店、定西、寧遠(yuǎn)、華家?guī)X、通渭、秦安、天水、皂郊、娘娘壩、麻沿河、江洛鎮(zhèn)、泥陽鎮(zhèn)、成縣,經(jīng)望子關(guān)到武都;返回經(jīng)兩河口、宕昌、哈達鋪,在岷縣停歇,經(jīng)漳縣、殪虎橋、新堡、會川、玉井、臨洮、中孚、西果園,回蘭州。路上隨意記了點筆記,回來看,有些也不知道是記的哪里。
清楚的也就清楚,糊涂的也就糊涂吧。滿天下之大,哪里就有那么清楚的事情。寫這些文字的時候,陽光明媚,薄薄的窗紗外一群影子一閃而過,知道是鴿子。若不知道呢?
——題記
一 天
路邊,官家標(biāo)的地名:趙家楞桿。什么叫楞桿?人說,大概是田壟,丘壟。人走著,田里忽然高出的一溜兒,就是了。
楞桿,應(yīng)該是塄坎吧。田壟、丘壟,叫塄坎,才合適。還是用塄坎吧,有土才這地名才踏實。那個楞桿,一根木頭,孤零零地,呆呆地,在那兒杵著,要么就是要跟誰尋釁似的。不好。地名也是講風(fēng)水的。
這地名什么時候的呢?以前。地名都是在以前。一個趙姓人家,不知從哪兒來,在這里扎下了根,繁衍開來,有了勢力,慢慢這兒就叫趙家塄坎了。那是什么時候呢,真要知道,要一輩輩人問上去,不知問到那一輩人,才能知道。可也許一直問上去,問到?jīng)]有了人,也不知道。
塄坎寬窄不一定,窄得只能走人,走牲畜,寬的能走車馬。塄坎很長,一眼望不到頭,細(xì)長長彎彎曲曲的,若沿著塄坎埋頭舍命走,真不知道能走到什么地方。遠(yuǎn)處是哪兒?李家塄坎,杏園(該有杏子的),朱家營灘,上店子,坡兒(多柔和的名兒),邱家窯,大道來(真好。一個畫畫的朋友有?。鹤叽蟮溃?,土家彎,第三鋪(還有第一第二么?),龍頭掌,高廟山,葡萄(這是很怪的名字。這兒以前出葡萄么?),活馬灘(該是放牧,馬兒撒歡的地方),新莊,胡家門,接駕咀(叫人不悅),碾子,牌坊(這偏僻之地居然也有牌坊,什么牌坊呢?千萬別是那種)……那么多陌生又新鮮的地方,怎么走得完呢?有那么多地方,是叫人傷感的,人活一世,是多么短的一世。
若塄坎上面走著人,牽著一頭驢(馬大了些,不美),好看的黑身子白嘴大眼睛的小毛驢。驢背上馱著什么?最好是有點扭捏的白襪黑鞋的俊俏小媳婦,紅衣綠襖,低著眉眼。
趕驢的漢子,臉紅紅、汗涔涔的。走不一會,尤其是對面來個人,來個男人,他禁不住要癢癢地甩一鞭子。一邊甩,一邊還看著那人,眼角眉梢間有幾分得意,好像他的驢上,果真馱著什么值錢寶貝??稍趺床皇菍氊惸兀堪滋煜匆伦鲲?,晚上點燈說話。熱熱的小人兒,下地的人回來,多累心里也是歡實的呀!
這兩個人是正月里去走親戚。馱子上搭著一個筐,里面有幾塊鮮艷的布,兩封點心,兩瓶酒。一顛,咣里咣當(dāng)?shù)摹?/p>
倆人回來的時候,晚上了,天都黑了,黑透了。走到這兒,漢子知道趙家塄坎到了。趙家塄坎到了,就是家要到了。
漢子看看小毛驢背上的媳婦,家還沒有到,他已經(jīng)熱熱地想了。
忽然,下雪了。臨近玻璃窗子的雪,盯住了仔細(xì)看,是黏黏的小片。飄著飄著,遇上,就黏在了一起。有人說“燕山雪花大如席”絕不是夸張,雖然沒有席子那么大,可是巴掌大,比巴掌大許多的雪花,是有的。黏在一起的大雪花,怎么飄著呢?橫著!
看著飄著的雪花,從天上來的雪,真想問為什么要有雪呢?雪為了什么來到世上?
別的星球上也有雪么?
一個地名,干草店。知道這兒一定有干草。
小時候去挖過干草,跟誰去的,不記得了。挖干草不是為了賣錢,也不是為了充饑,是為了好玩,為了沒有零錢買糖,挖幾根干草,咀嚼那一點發(fā)苦的甜味兒。
也有,是為了在野地里玩一會兒,四處亂走,瘋一會兒,貪婪地吸吸野地里的清苦也有點甜絲絲的氣息。尤其雨后,野地里氣味是那么的好聞,吸的時候,鼻孔、嘴巴張得那么大。一口氣,使勁吸著,吸到肚子癟癟的,有點生疼那樣。
跟著的那個人,一定是懂一點的?,F(xiàn)在真的想不起來,身邊的孩子,那個會有這樣的常識??墒?,確實是有這樣一個人,不然,跟誰去挖的呢?怎么認(rèn)得的呢?
挖干草的時候,幾歲,也記不得了,五六歲?肯定是在七歲之前。
有印象的只是,記得要挖得比較深。好像也沒有專門的工具,只是用一根鐵釬子什么的,廢棄的菜刀,改錐,都有吧。找到一棵,順著根用勁挖下去,想挖深一些,根子長一些,深到實在不行了,就只能想辦法弄斷。新鮮的干草皮隱約記得是褐色的,剝開干草的嫩皮,里面是鮮黃的,知道有些苦味,試著咬一點,苦,可是苦里面含著些甜。干草只能稍稍嘗一下,真正吃不得的,有點甜,卻眼睜睜吃不得,有些懊喪。
挖的那些干草,后來哪里去了,也記不得了。
車無奈停了下來。前面發(fā)生了車禍。
因車禍想,這是為什么呢?那么遙遠(yuǎn)的兩輛車,穿州越府,就是為了在某一時刻,和對面那輛車相撞么?是多少年前就注定的么?看看兩個人的軌跡,兩個點,延伸出來,直到遇上,擦肩而過,可是它們竟然撞在一起。
兩個開車的人,還有車上的人,他們之前各是各的,現(xiàn)在竟然遇到一起。
若再往遠(yuǎn)了推究,是從不知哪里的礦石里弄出來的金屬,橡膠樹里弄出來的橡膠,無數(shù)的零件湊在一起。這些人,也都是來自哪里?什么緣由坐在這兩輛車上?
想想,是有點奇怪的。說是宿命,也不為過。
幾個小時以后,再走。不覺間,天色暗了。
雪還在下,前面似乎停歇了,不知不覺間又下起來。夜里的雪花,車燈照著,繽紛的碎碎的銀白。車燈照不到的地方,雪是黑的么?忽然那么想。雪是黑的,一個畫家能畫出黑色的雪么?那黑色的,濕潤的,細(xì)膩的,寒冷的。
江洛鎮(zhèn)吃飯,已經(jīng)七點多了吧。
下了車,風(fēng)忽地一下,真是冷。雪花飛在臉上,涼涼的。
想吃一大碗熱熱的湯面。
山梁上只有一家飯館。這是那種汽車從某站過來,到這兒將好是晚飯時間的飯館。從前呢?這兒不會是驛站。過去騎馬也不過一天三四百里,人呢,即便是空手,也不過走七八十里吧。驛站在什么地方,是有數(shù)的安頓,也有如那句話,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停歇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驛站。
店里空寥寥的,分兩桌,坐著不多幾個人。這些人都是路過,在這兒歇息,墊墊肚子。這兒的炒羊肉片最有名。四個人要了兩斤炒肉片,土豆片,還有青菜。店家炒菜的工夫,去門口看看,真黑,偶爾一輛車的燈光“嗚嗚”地過來,過去,遠(yuǎn)了,看不見了,忽然想起誰的詩句:“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天真的很黑,黑得想跟誰好好喝上幾杯酒,熱熱地說幾句話,暖暖地睡上一覺,天亮了,再走。
雪還在飄,店家炒菜的空兒,一個人出去走幾步。四野黑暗,下雪的緣故,陰,看不見一顆星星,偌大的地方,除了偶爾經(jīng)過的汽車,就是這兒的這些人,店家,旅人,加起來不過十幾個人。
十幾個人也是寂寞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親近,可以好好說說話。轉(zhuǎn)身回去,覺得寂寞,想要好好溫暖自己那樣,跟店家要了酒。同行沒人喝,沒人喝,自己一個人喝。
酒肉下去,人嗡地?zé)崞饋?。出門,冷風(fēng)簌簌地灌在脖子里。
雪還在飄,地面已經(jīng)有冰了。擔(dān)心滑,把輪胎的氣稍稍放了些。路上遇到獨行男子,想帶上他。要走到什么時候他才能到家呢?可還是沒有停車,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上車,也許人家的家就在近處某一條溝里,不遠(yuǎn)。這樣的雪夜,那人的家該是不遠(yuǎn)的。
走遠(yuǎn)了,還回頭想著那個人,到家了沒有。
再走,起霧了。更高一些的山上,滿山大霧。叫人感覺霧那邊,會有些匪夷所思的什么。
車開得極慢,嗡嗡的,沒一點勁的樣子,感覺永遠(yuǎn)都到不了武都似的。
又一天
喔喔喔——夢里一樣,雞叫了。真的,還是?迷迷糊糊中半醒了,想起已經(jīng)是在隴南的武都了。
隴南,舊時候窮苦人家孩子多有靠背茶營生謀生,稱為“盤茶山”。一般是空背簍背了糧食,沿西漢水、青泥河、永寧河而下,進陜西轉(zhuǎn)紫陽,或經(jīng)漢中入大巴山到達縣。一路過去,在沿途分批將糧食在旅店寄放,回程食用。待到了地方,背簍將好空了,好給雇主往回背茶。
負(fù)重時五里一靠,也叫站休。將一根隨身攜帶的棍子,支在背簍下面,喘幾口氣再行。十里一哨,將背簍卸下,長歇一陣。
“盤茶山”每年一次,所需數(shù)月,所賺的錢,夠一家一年零用。
“盤茶山”重“雙背”,也即脊椎骨凹陷較低,背簍磨不到脊椎骨,這樣的人可堪負(fù)重;而“單背”,脊椎骨較高,無法負(fù)重。生活艱難,生養(yǎng)了“單背”的母親是更為愁苦的。
也有用扁擔(dān),擔(dān)食鹽、水煙、土布、盆罐、碗的。每擔(dān)一百二十斤至于二百斤不等?!胞}汗交流,喘息薄喉”。
酒店里的早飯,尋常,可有一樣還是特別,就是洋芋攪團。封閉地界,新鮮的緣故,這里一直把土豆叫洋芋。洋芋攪團是把煮熟的洋芋放石臼里,反復(fù)舂,一直到非常黏,黏而有點韌性那樣。吃的時候,配著一小碗醋和辣椒油,一小碗清水??曜酉仍谇逅镎阂幌?,再去搛攪團,不然就真的黏住了。吃這攪團,只覺得韌,似乎洋芋的味兒也不甚濃。原本很面的,反復(fù)舂了,竟然會變成這樣。物性復(fù)雜,據(jù)說鋼板在零下某某度,可以像敲玻璃那樣敲碎。
在山上行走,民居都在建在對面山坡上,斜著、摞著??粗切┓孔?,幾乎累積木一樣,一層層上去,心里是難過的。
下面是河谷,舊時設(shè)溜索過河,索用竹藤,有雙索、單索之別。河谷兩邊只有很少一點狹長土地。即便是山谷,山狹隘,擠著,也只有不多的谷地。那點地,得種糧食啊。居住的地方,只能沿著河谷或者山谷的陡坡,梯田一樣挖開一塊平地,沒奈何,擠著山建。
去了兩個鎮(zhèn)府。其中一個,幾乎沒有路。車沿著一個崎嶇斜坡擰來擰去才上去了。上面人家正在備料蓋房子,所用的磚,竟然是十幾頭毛驢,一筐一筐馱上去的。沒有路,且陡,只能這樣。當(dāng)年修建鎮(zhèn)府,一定也是用毛驢馱的磚瓦,看這些,恍然回到幾百年前,鎮(zhèn)長也似乎是騎著毛驢上任的。
從鎮(zhèn)長往下,一二十號人,都騎著毛驢上班,還是現(xiàn)在么?不過,想想,真好。
這鎮(zhèn)子叫角弓,史載蜀漢姜維剿五部羌氏,曾修角弓崖棧道?!夺嚎h續(xù)志》記九顛峽棧道,也許可以想見角弓崖棧道之險:“兩壁插霄,中午始見陽光,水來澗底,闊不及二武,石礁索確,驚濤釜沸,雷震電激,噴沫灑人面,行者駭膽驚魄,不敢少休”。
隴南修路古代有玄妙破石法。凡破石,在大石下架木火燒,而后澆上冷水,借熱脹冷縮,用鋼釬撬開。
去另一個地方,在大門外和幾個人站著說話,忽然里面出來一輛車。見門口有人,該是剎車的,卻忽地一下沖了過來。門口的人不好意思說,才剛學(xué)的車,一急,反了。有人要去責(zé)問,趕緊拉住。還是孩子,大正月里,喜氣的,計較什么呢。
山上下來,畢竟是正月里,路邊即便是近乎貧瘠的村子,也掛著一盞盞紅燈籠,滿是喜氣!紅色真是奇怪的顏色,暗的時候,全然另一樣,一旦點亮了,叫人心里忽地一下,熱了起來。
返回路上,見一位老人安靜地趕著一群羊,黃,帶著褐色,心想,那羊為什么就是他的呢?羊不該是自己的么?覺得奇怪。也為自己的想法覺得奇怪。
再一天
返回,經(jīng)過宕昌。再到岷縣。去岷縣的肇平家。
路極其平坦。七十年前,史學(xué)家顧頡剛從漳縣過岷縣時記:“自四兒店以來即無平地可見,道路所經(jīng)非登山即涉水,兩岸間但以老樹臥于溪上,籍之以渡,行其上不免惴惴然”。
岷縣若干年前,也是貨物集散地。尤其中藥材。所運貨物,經(jīng)岷縣、南坪到碧口入川。船只的少,以及水流的湍急,多扎制木排。筏工撐筏順流而下,難有機會靠岸,只能攜帶鍋盔(干面大餅)充饑,實在難咽時,只能在河水里將鍋盔浸軟了吃。
在肇平家吃飯。有一樣飯是洋芋餛飩,從沒吃過。洋芋煮熟,壓得爛爛的,下鹽、花椒面、蔥花、清油,做餛飩餡。以為餛飩是軟的,筷子一搛,愣一下,筷子給餛飩抵住一樣,略略兒地硬,放嘴里一咬,呀!洋芋餡的??墒?,真的好吃。就著碗里的酸湯,蔥花,嚼著,洋芋慢慢化了。
那天也是十五,肇平的母親煮了元宵。
想起二十幾年前的肇平母親。最早一次來,肇平家還在另一處居處。正走間,在門外的小巷子里遇到肇平的母親。肇平母親背著一個比尋常要小一些的柳條背簍,沒想到在縣城也會有人背著背簍。背簍放下來的時候,肇平的母親居然從里面拿出一個那個時候非常時髦的磚頭塊那樣的錄音機。也許還有《圣經(jīng)》,還有青菜什么的。
肇平母親似乎穿著舊了的藍(lán)布衫,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還很年輕,也極其干凈。一個背著背簍的人那么干凈,叫人覺得驚訝。
后來說話,知道肇平的母親會彈風(fēng)琴,教會里那架呂牧師從美國運來的風(fēng)琴,就是肇平母親彈的。一個小鎮(zhèn)子一樣的地方,一個家庭婦女,會彈風(fēng)琴,我老是在想,空曠的教堂里,一個小女孩,跟著那個洋人呂牧師學(xué)習(xí)唱詩,學(xué)習(xí)彈風(fēng)琴,慢慢長大了,變成一個年輕女子。
肇平母親彈的那架風(fēng)琴,據(jù)說還在教會某間庫房里,滿是灰塵,很久沒有用了。肇平想把那風(fēng)琴買回來,可是問到人家,說是教產(chǎn),不能賣??墒欠旁谀莾赫l來善待它呢?漂洋過海上萬里從美國運來的風(fēng)琴,是僅僅由木頭和琴弦構(gòu)成的嗎?上百年過去,只不過它不愿意說話罷了。
一直想看看那架風(fēng)琴,終于沒有張口??戳怂?,又怎么樣呢?
運來那架風(fēng)琴的人,他的三個女兒,是說著岷縣這兒土話的。沒有人錄音下來,幾個美國小姑娘,嘰嘰喳喳的,白皮膚藍(lán)眼睛,一張口卻是那樣的話。有點懷念她們,想她們是什么模樣。想看看她們的照片,也終于沒有張口。
肇平的父親似乎去世很早,似乎肇平給我看過他父親的一些遺物,有很多手抄的醫(yī)案之類。
又是一天
改天在肇平家里吃早飯。肇平忽然說,你吃個“下茶”。那“下”是讀ha三聲的,“茶”讀ca一聲很輕。愣一下。肇平接著說,“下茶”就是這種發(fā)面的油果子。可是這東西,叫“下茶”真好!年節(jié)才能吃這樣?xùn)|西,發(fā)面的過,油溫很低就下鍋,油都浸透了,膩的,要就著茶水才能吃,不叫“下茶”叫什么呢?
肇平喝酥油茶,幾乎下了小半碗酥油的樣子,放了茶葉,開水一沏,幾乎滿碗的油,沒法下嘴。肇平就那么邊吹邊喝,一會就下去了大半碗。肇平也給我弄了那樣一碗,邊吹邊喝,還是剩下大半碗。
喝茶間,雪花再次飄起來。沒出去,想著雪大了,滿地了,再出去走走。喝一會,看看外面,再喝一會,再看看外面。透著玻璃看出去,院子里的樹,枝條上,雪積了很厚了。
推開房門,站在門外廊檐下,看花悠悠落。人也是這樣的么?不知緣何而來,虛空里來一樣,悠悠地飄,有風(fēng)無風(fēng),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冷而凝著,終究是化了;或直接就是熱的,瞬息間就化了。人看見與看不見,人多人少,這兒那兒,來與去,篩風(fēng)沐雨,一生就這么過去了。滿地的塵土里,有多少人啊。那些塵土里,誰是誰呢?人非人,花非花。
廊下的柱子上,掛著什么。近看,是一件蓑衣。不知道是什么草。仔細(xì)了看,那草結(jié)實細(xì)密,如某種動物的粗毛。依稀在哪兒看過,編織蓑衣的草是要經(jīng)過九蒸九曬的。要去盡了草的脆性,韌了,才能用。順著蓑衣往下摸,真像是摸著某種溫順的動物。那草也似乎有油一樣,覺得水珠落上,會滴溜溜霎時滾了下來。以前在南方見過蓑衣,沒想到這兒也會有。想見到那個編織蓑衣的人,看他如何整治挑選這些草,如何蒸曬,如何編織。奇怪的是,做這類事的都是男人。沒有女人。為什么呢?
山里還有人這樣么?下雨了,穿著這樣的蓑衣,打柴,行路。若住在那樣的山里,會如何呢?雨下大了,越來越大,下得人焦躁、郁悶,于是不管大雨,披上蓑衣,拎著酒葫蘆,去尋一個友人。腳下是草鞋,草鞋其實是適宜與泥濘里走路的。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塊臘肉也說不定。雨太大,不四處張望,只縮頸埋頭走路。兩只手里的東西,也不怕,酒葫蘆掉了也就掉了,撿起來就是,酒葫蘆破不了,酒還在里面;臘肉也不怕,蘸點泥,洗干凈了,照樣好吃。
友人那兒到了,推開柴門,那壞家伙幾上置著蓍草,剛一掛算好了,正在屋里瞇縫著眼睛裝睡,等著呢。
肇平家的院子不大,走一二十步那樣?;氐嚼乳芟拢粗鴦偛认碌难┑乩锏哪_印,隨著雪繼續(xù)下,一會兒就模糊了。想這雪天,披著蓑衣出門,不一會兒,就是滿身的雪。白雪的蓑衣,多好看。
回去接著喝茶,兼之以喝酒。一會出去,卻發(fā)現(xiàn)廁所和前次還一樣,不一樣的是里面堆著不知從哪里來的細(xì)沙。那沙子真是好看,細(xì)細(xì)的灰白,極其潔凈。知道細(xì)沙是用來方便之后,覆蓋那些穢物的。
可那沙子潔凈的,叫人不忍把它們鏟下去。
肇平這家伙,弄點黃土來就是了,為什么非要弄這些潔凈的沙子呢。
這個壞蛋!別人家呢?用什么?
晚會兒出門的時候,看見有人家對聯(lián)是藍(lán)色的。問肇平,說是老人死了不滿三年。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是懷念的意思。
在小巷子里拍幾張照片,有人問,你是哪個單位的?知道那是善意的,他只是好奇。這樣問,有點古老了。
另一門口,正拍攝間,男主人出來,站在門口,不言語,看也不看,但那意思是別拍了。
一 天
小街走走,很難想象都現(xiàn)在了還有這樣舊的房子,門窗和墻略略修了,略略修了,是為了等著房子的壽數(shù)么?屋檐上的瓦,那么古老。
地上,滿是泥,冷的緣故,凍得梆硬。
一家豆腐店,里面做豆腐,門口架著木板,上面排著一溜切好的豆腐。門口支著一個正方形的帶著淺槽的木案,一側(cè)留著一個咀。點了鹵水,凝住的豆腐,要放在這個帶槽子的里面,用一塊很沉的木頭壓在上面,緩緩把水分壓出來。多余的水分,就從那個小咀流了出去。
街邊一家小鋪,擺著開花的大饅頭。這里應(yīng)該叫饃饃。不知道饃饃如何可以開花,小時候,街坊有人家就能蒸出這樣的開花饃饃。似乎開花的饃饃更香一些。開花的地方,上籠的時候,點了一個紅點。饃饃開花了,紅點也暖暖地散開了。
另一家,也是賣饃饃的。饃饃看來是在家里蒸了,拿到這兒的。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騎著自行車,身后背著一個背簍,背簍上蒙著一床小棉被。男人停住自行車,放下背上的背簍,揭開小棉被,一一把背簍里的饃饃拿出來。
真想在那兒買一個熱熱喧喧的饃饃,夾上辣醬,小街上走著,過癮地吃上幾口。天冷,鼻涕下來也沒準(zhǔn),可以擦了鼻涕接著吃。最好是穿著大棉襖,袖子有點長的大棉襖,兩只手捧著那樣,一大口,一大口,辣椒醬沾在嘴角上也不管。小時候就想這樣的幸福。
回去后想,真是,為什么不買上一個呢?
另一條路上,棺材鋪還在。以前來都是白木頭的,似乎也又大又笨一些。那會兒走進去看過,甚至用手拍了拍,那木頭真厚,要稍稍拍得響,手掌會生疼。這會兒看見的,有點小巧。是因為彩繪而影響視覺了么?其實是不會變的,這不僅是規(guī)矩,也是禁忌。只是覺得還是白木頭的好,起碼在店里還是白木頭的好。抬回去,人家愿意怎么油漆再怎么油漆,在這兒還是白木頭的好。似乎白木頭回到土里也會安然些。油漆似乎有點強行的意味,不管人家,只管涂抹了就是。
棺材鋪里面也是不點燈的,暗著,只是借著從門進來的一點光線,約略可看。記得原先是若干塊門板的,偌大的門,只卸下四五塊,兩個人面對,都得錯著才能過去。
一間小飯館,做當(dāng)?shù)匾环N面。有名的緣故吧,初十六了,還沒有開門,老顧客吃慣了,饞著面,早上溜達溜達,就到了這兒。幾個老熟人湊到一塊說笑,忽然發(fā)現(xiàn)門楣上有一個電話,就想給店家打個電話,問中午開門不?幾個老眼昏花,看不清楚電話,又沒有凳子可以站上去看,于是試著蹦起來看。幾個人年紀(jì)都不小了,你蹦一下,我蹦一下,終于湊合著看清了電話。
電話打過去,沒有人接,幾個人善意地亂罵幾句,笑笑了事。
一 天
再次去了陳然的裱畫鋪子。鋪子換了,不再是原來的地方,可是依舊干凈整潔,里面的土墻,都糊了干凈的報紙。墻上,掛著陳然自己的攝影,裝了框子,似乎陳然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一些。
鋪子里剛進門處的頂棚上,用報紙糊著一個小方孔,初以為是一個神龕,供著一個什么神。問,卻是通風(fēng)口。一個通風(fēng)口,也糊著潔凈的報紙,且糊的那么講究,陳然的手是巧的。
晚上陳然還是住在鋪子里,里面有正裝裱的字畫。
屋子里生著爐子,和以前一樣。有爐子的屋子真暖和,尤其離得很近的時候。我坐的位置,將好在爐子邊,覺得腿真是暖和。
在陳然這兒烤一會兒火,沒有喝茶,因為一會去一個人家,專門喝茶。
陳然這兒,沒有饃饃、洋芋可烤,若有的話,慢慢烤熟了,就著一杯茶,說話,慢慢吃,吃也不吃那樣,說半天話,喝茶,看看裝裱的字畫,一直到天黑才好呢。
透過門窗的玻璃,看著外面行走的人,在寒冷的泥地里趔趄走著。在陳然這兒坐著,雖然有好幾個人,感覺卻是安靜的。
后來幾次吃飯發(fā)現(xiàn)陳然吃得極少。陳然說自己是“環(huán)保型”,果然。一個人為什么吃得如此之少呢?和陳然在一起,走不多的路,他就累了,也許是吃得太少的緣故。后悔十年前那次去,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陳然多累啊。
出門,這條街從前也是有妓院的,在六七十年前,有人指點,某處是“菊花樓”的遺址。這兒從前是貨物集散地,大批商人在這里,難免有些風(fēng)花雪月。房子早沒有了,在老一些的岷縣人那里,也許有傳說,只是滿是泥濘的街邊,稍稍一點干處,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守著幾個紙箱,賣幾樣青菜。芹菜,黃瓜,大蒜。一點也不急著賣的樣子??墒羌幢闶琴u了出去,能賣幾個錢呢?
許多店鋪的房子真是太老了,大多真是就要倒了那樣,因為挨在一起,互相攙扶著一樣,才沒有倒了。店鋪也太小了,就賣那么一點東西,叫人懷疑能養(yǎng)活一家人么?
也問起呂牧師修建的那座木頭二層樓,肇平早就告訴我,已經(jīng)拆了,可還是問了一句。似乎在蘭州問,和在這兒是不一樣的,似乎近了,也許那樓就會恍惚在,還可以去看看那樣。
回來那一天
班車的票極難買。買票的時候,不僅要買的那一班沒有票,中午、下午的票都賣完了。
有在外面拉客的,不能去,不知道他們的車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經(jīng)哪兒走。
沒有票,可是也得走。還有那么多事情等著。
佛羅斯特也寫過有那么多事情等著:
林子真美,幽深,烏黑,
可是許諾的事還得去做,
還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還得走好多里才能安睡。
寫得真好,有點憂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