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河南方言詞語考釋》的特點及問題

顧姍姍

摘要：河南話曾在歷史上有著官話的地位，它包括洛陽、開封、安陽等古都方言，這些方言對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有著深遠(yuǎn)的影響?！逗幽戏窖栽~語考釋》以河南方言詞語為研究對象，從共時和歷時兩個角度考辨了河南話的演變。從歷史背景、語音、文字的三個角度分析解讀河南方言詞匯，文章對它的學(xué)術(shù)成就進(jìn)行了評價，也結(jié)合文學(xué)作品以及現(xiàn)世的文字學(xué)著作研究探源，同時也指出了存在的失誤之處。

關(guān)鍵詞：河南方言詞語；考釋；特點；問題

一、《考釋》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

古都云集的河南是中國歷史上文化政治的集散地。其方言是在漢民族共同語言的基礎(chǔ)上逐漸形成的。河南方言詞語見于宋元話本、元雜劇和明清口語小說中。因此，河南方言的研究不但有助于漢語史的研究，而且對元雜劇和明清小說的整理研究也大有裨益。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jīng)濟(jì)飛速發(fā)展，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生活即將成為歷史，普通話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推廣和普及。這種形勢加快了語言融合的速度，使得各地方言中的一些語言成分逐漸減少，北方方言已出現(xiàn)消亡的跡象。有的方言詞語甚至連專業(yè)的工具書也釋錯了。如“把滑”，河南方言義為控制滑動?！独蠚堄斡洝返诎嘶兀骸昂迷谖覀兇┑亩际瞧巡菝C，腳下很把滑的，不怕他?！倍段饔斡涋o典》卻釋為“滑動”。所引書證為“促損琪花為顧生，踢破翠苔因把滑?！贝蠹s編著者以為是因滑動才“踢破翠苔”的，其實是因為能控制滑動在翠苔上站穩(wěn)，才能“提破翠苔”的，否則只能是滑破翠苔了。因此，調(diào)查和保存河南方言詞語的工作迫在眉睫?！逗幽戏窖栽~語考釋》（以下簡稱《考釋》）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適時出版的。

二、《考釋》的特點

（一）方言詞語描寫體例?！犊坚尅酚蓜⒑?、趙祎缺等編撰，由河南人民出版社于2012年12月出版。主要以鄭州、開封、洛陽方言詞語為研究對象，選取了常用詞語500條，從共時描寫和歷時考辨兩個角度梳理了這些詞語的演變，展示了河南方言詞語演變機制及其文化內(nèi)涵。詞語通過對蘊含有地域文化內(nèi)涵的河南方言的整理，展示中原地區(qū)的文化習(xí)俗，是該書的突出特點之一。在梳理文化習(xí)俗時，既注重對單個詞語文化內(nèi)涵的挖掘，又注重對同類詞語的整體挖掘。通過系聯(lián)，把若干個意義相關(guān)的同類詞語放在一起，便能清晰地看到隱含在這些詞語背后的文化連續(xù)體。如通過對河南方言“靈魂”類詞語的解讀，即可看到一個生死輪回的連續(xù)體。附在人身體上的陽氣叫作“魂兒”。為受驚嚇之人召回靈魂曰“叫魂”，或曰“鋦魂”。人死后，家人請陰陽先兒推斷死者靈魂出走的時間曰“打殃”，死者靈魂離家出走曰“出殃”，人或物不斷撞上死者靈魂曰“遭殃”。打殃、出殃和遭殃中的“殃”是由“魂兒”轉(zhuǎn)變而來的一種兇氣，人人皆須避之?！办`”在“說文”中訓(xùn)巫，說明它具有既陰又陽的性質(zhì)，由陽間轉(zhuǎn)入陰間，此時謂之靈。棺材放置在家中曰“守靈”，由家抬到墓地曰“抬靈”?！办`”轉(zhuǎn)入陰間后謂之“鬼”。《說文·鬼部》：“鬼，人所歸為鬼?！惫碓偻短マD(zhuǎn)世為人曰“托生”?！犊坚尅氛J(rèn)為其中，魂和靈的觀念，當(dāng)時是中國遠(yuǎn)古的靈魂觀念。

（二）《考釋》中方言詞語的歷史分層。力求顯示河南方言詞語的歷史層次，是該書的突出特點之二。該書盡可能的利用字書，韻書及其他歷史文獻(xiàn)，對河南方言詞語進(jìn)行梳理，使讀者看到隱藏在共時平面下的方言詞語的歷時的積淀過程。詞語只有在社會上普遍流行以后，才能被文獻(xiàn)記錄下來，從產(chǎn)生到被記錄之間會有多長時間，不得而知。所以，這樣作雖然仍無法確切地為方言詞語斷代，但至少可以大致反映出方言詞語的歷史層次。有的詞語可以追溯到先秦，如“爨”，河南方言謂往灶中送柴火曰爨?！吨芏Y·挈壺氏》：“則以火爨鼎水而沸之?！薄秴问洗呵锿ㄔ彙彿钟[·任數(shù)》：“顏回索米，得而爨之?！本鶠闊鹱鲲垺Ｓ械脑~語可以追溯到魏晉南北朝。如“草驢”，河南方言謂雌驢曰草驢。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養(yǎng)牛馬驢騾》記載的非常詳細(xì)。章炳麟的《新方言·釋動物》：“今北方通謂牝馬曰草馬，牝驢曰草驢?！庇械脑~語只能追溯到清代，如“鋪襯”，河南方言謂碎布頭曰鋪襯?！对湔隆舨渴ぷ舛悺罚骸皞}厫什物，預(yù)為修理，須要堅牢，如法鋪襯，不致上漏下濕，損壞官糧?！?/p>

這樣，這三個方言詞分別產(chǎn)生于上古，中古和近代，便大體上清楚了。

（三）《考釋》中方言詞語的語音特點。通過對河南方言詞語的梳理，找出它們在語音演變中的地域特征，歸納出其規(guī)律，是該書的突出特點之三。這些地域性特征包括：中古精組字與開齊合撮均能相拼合，見組開口一等字有腭化現(xiàn)象，書母字的聲母有讀同部位送氣塞擦音現(xiàn)象，來母平聲字分派到陽平后有再變調(diào)為陰平現(xiàn)象，次濁入聲字分派到陰平后再變?yōu)殛柶降默F(xiàn)象。例如“束”字，義為把圍裙或帶子系在腰間。在《廣韻》中，“束”的記音為“書玉切”，入聲燭韻書母。按照音變規(guī)律，它的 聲母應(yīng)為舌尖后清擦音[?]，但在河南方音中卻讀為同部位的舌尖后送氣塞擦音[t??]這是不是個別現(xiàn)象呢？《考釋》又考察了“深”和“伸”。由上到下或從外到內(nèi)的距離大，為深?！稄V韻》記錄了它的兩個錄音，一為“式針切，平聲侵韻書母”，一為“式禁切，去聲沁韻書母”。其中“平聲侵韻書母”合于河南方音，屬于書母的深。聲母本應(yīng)為舌尖后清擦音[?]，而在河南方音中卻也讀為同部位的舌尖送氣后塞擦音[t??]伸展之伸，又寫作抻，也是書母字，聲母本應(yīng)為[?]，卻和“束”“深”一樣也讀為[t??]。所不同的是《集韻》的記音為：“癡鄰切，平聲真韻徹母”。認(rèn)可了這個讀音，這就是很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了。

（四）《考釋》中方言詞語的文字特點。此外，在記錄方言詞語的文字形體的選擇上，《考釋》也是很講究的，漢字是表義文字，它最突出的特點是字形與字義的相關(guān)性。方言詞語口語性很強，常常有音無字，用口語寫作的明清小說，遇到這種情況，便用一個常見的同音字來代替。這種做法很像古代文獻(xiàn)中使用通假字，但實際上，有些字是字書中收錄了的，只是作者沒有意識到而已。例如《西游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90）第十七回：“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象，只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yuǎn)遁，現(xiàn)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逼渲小熬土私睢币徽Z，不熟悉北方方言的人很難理解?！犊坚尅肥珍浟恕敖睢保淖謺姓业搅怂某鎏??！队衿ゐ诓俊罚骸?，縮也?！薄稄V雅·釋估三下》：“?，縮也”。王念孫疏證：“?者，《眾經(jīng)音義》卷十五引《通俗文》云：‘縮小曰?”?！稄V韻·宥韻》：“?，縮小”。唐段成式《悠揚雜俎·鱗介篇》：“蚌當(dāng)雷聲則?”?？芍熬土私睢奔础?了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記》是以明金陵世德堂本為底本，并參考清代的《西游證道書》《西游真詮》《新說西游記》等六種刻本校定整理得。世德堂本的“就了筋”清刻本多作“抽了筋”，均不妥?！俺榱私睢比菀滓鹫`解，“就了筋”則不易理解，可見在記錄方言詞語時，選擇用字意義重大。

三、《考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考釋》的學(xué)術(shù)成就是很高的，但也存在一些失誤和不妥之處，值得商榷。

（一）腌臜 疊韻聯(lián)綿詞，義為污穢不潔，是不能拆開解釋的?！犊坚尅穮s先釋“腌”曰：“腌，本用鹽浸漬肉。《說文·肉部》：‘腌，漬肉也”。再釋“臜”曰：“臜，古為灒，為不潔義”?！墩f文·水部》：‘灒，污灑也”。如此拆解聯(lián)綿詞，不妥。按作為雙音節(jié)單純詞的腌臜，最早見于宋代文獻(xiàn)。宋趙叔向《肯錄·俚俗字義》：“不潔曰腌臜”，沿用至今。

（二）俺 人稱代詞，義為我或我們。《考釋》曰：“俺表示人稱代詞，大致始于宋代?！墩f文·人部》：‘俺，大也。清郝懿行《爾雅義疏》：‘卬、吾、臺、予、朕、身、甫、余、言我也。注：‘今方俗語謂我為俺，俺亦聲轉(zhuǎn)。但《說文》俺訓(xùn)大，于義又不當(dāng)自謂也。作為大義的‘俺，到了宋代，其義已基本廢而不用，而作為‘我的‘俺取而代之。《字匯·人部》：‘俺，我也?！墩滞āと瞬俊罚骸卜Q我，通曰俺，俗者也?！卑矗骸墩f文》訓(xùn)大的“俺”，是漢代以前的形容詞。今俗語表示我的“俺”，是宋以后的人稱代詞，是兩個不同歷史時期的同形詞，二者在意義上完全沒有關(guān)系。正如先秦表示一種方形青銅器的“鈁”，與現(xiàn)代表示一種金屬元素的“鈁”一樣，二者沒有任何關(guān)系。故到了宋代，其義已基本廢而不用，而作為“我”的“俺”取而代之的說法是不妥的。又，謂“俺，表示人稱代詞，大致始于宋代”是不錯的。但舉《字匯》和《正字通》以證之卻不妥。因這兩部字書都是明代的。

（三）拌 《考釋》謂“棄物，開封曰拌，讀[pan55]；鄭州亦曰拌，讀[pan55]，”又舉揚雄《方言》《廣雅·釋詁》以證之，均不誤。但后面說“拌，在《廣韻》中記錄了兩個讀音：“普官切，平聲桓韻滂母；蒲旱切，上聲旱韻滂母。所記之音均不合河南方音的棄物之拌”卻是不對的。按：開封，鄭州的方言也有四個調(diào)類，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但調(diào)值與普通話不同，即陰平35，陽平51，上聲55，去聲214。所以，《廣韻》所記的第二個讀音“蒲旱切，上聲旱韻滂母”正與開封、鄭州方音相合。

（四）包 義為賠償?！犊坚尅吩唬骸啊墩f文·勹部》：‘包，象人懷妊。段玉裁注：‘包，妊也?！队衿ぐ俊罚骸?，今作胞。包，本是胎衣。引申之包裹，包容。由包容又引申之取、據(jù)有……由取、據(jù)有引申之為“使…據(jù)有”，曰包。《紅樓夢》第十四回：‘我算著你今兒該來支取，想是忘了。要終究忘了，自然是你包出來，都便宜了我。”按：上古表示胎衣的“包”，與近現(xiàn)代表示賠償?shù)摹鞍?，完全是兩個不同的詞，其間的引申過于牽強；而且“使…據(jù)有”也不是賠償?shù)囊馑肌Ｋ睦湟膊煌?，該句是鳳姐與寧國府來領(lǐng)對牌的媳婦開玩笑，說如果她最后忘了領(lǐng)牌，自然是由她自己包賠，而不是由她據(jù)為己有。

（五）打 《考釋》曰：“器皿或蛋類摔爛。……《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五：‘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按：打，本撞擊義。作為河南方言，指撞擊的結(jié)果，即破碎，為形容詞。《考釋》所舉例中的“打”，仍是撞擊義的動詞，不妥。

（六）景 《考釋》曰：“小孩狂喜人或物?！稄V韻·梗韻》：‘景，光也。曹操《陌上桑》：‘景未移，行數(shù)千，壽如南山不忘愆。由光引申之仰慕，仰望義?！w慕表現(xiàn)出來的神情，相通于狂喜表現(xiàn)出來的神情，狂喜亦曰景”。按：景為“影”的古字。曹操《陌上?！分熬拔匆啤闭^影未移，故與狂喜無關(guān)。此條誤。

（七）土坷垃/坷垃 《考釋》曰：“土塊，開封曰土坷垃，洛陽曰坷垃，鄭州亦曰坷垃。……《說文·土部》：‘坷，坎坷也。段玉裁注：‘坎坷雙聲，謂不平也。《玉篇·土部》：‘坷，口哿切，坎坷不平?？览娪谖何　稏|方》第四部第八章：‘是我一時不在意，一個小坷垃把我給絆倒了”。按：《說文》《玉篇》所釋是雙聲聯(lián)綿詞“坎坷”，為地面不平的樣子，是形容詞，而“土坷垃”或“坷垃”指土塊，是名詞，故是兩個不同的詞，此條誤。

（八）絮 《考釋》曰：“啰嗦，洛陽曰絮，鄭州亦曰絮……《說文·系部》：‘絮，敝綿也。好者為綿，惡者為絮。由棉絮之特征引申之優(yōu)柔寡斷，亦曰絮。清翟灝《通俗編·言笑》引《兩抄摘腴》：‘方言以濡滯不決絕曰絮，猶絮之柔韌牽連無幅也。又引申之絮叨，見于宋代文獻(xiàn)《朱子語類》卷六十九：“此爻何曾有這義，都是硬入這意，所以說得絮了”。按：先言優(yōu)柔寡斷曰絮，引清代翟灝《通俗編·言笑》為證，再引申之絮叨，引宋代《朱子語類》以證之?！贝涡蝾嵉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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