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生命文化的執(zhí)著
沈石溪是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致力于動物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位重要作家。他以人格化的動物,營造了一個獨具魅力的動物世界,從中表達(dá)的卻是作者對人類社會以及人性的深沉思考。
—郭劍敏
沈石溪以獨特的敘事方法傳達(dá)生命主題。他改革了傳統(tǒng)的人看動物,并通過動物看人和動物看動物,豐富了文本的視角;在物性原則下,用理想幻化現(xiàn)實,構(gòu)建富于震撼力的情節(jié);描摹動物的“情態(tài)”與“意態(tài)”,使動物行為源于內(nèi)而達(dá)于外,塑造具有生命內(nèi)涵的動物個體形象。
—張玉玲
自古以來,西雙版納村村寨寨就流行斗雞。滇南一帶的家雞,長翎高冠,叫起來“茶花兩朵—茶花兩朵—”因此也叫茶花雞。茶花雞和山上野生的原雞在形體、羽色和習(xí)性上相差無幾,據(jù)專家考證,茶花雞是由原雞直接引種的,且馴化的時間不長。
或許就因為這個原因,茶花公雞體態(tài)矯健,尖爪利喙,野性十足,特別善斗。農(nóng)閑時候,或逢年過節(jié),寨子里就會舉行斗雞擂臺賽,在平坦的打谷場上圍出一塊空地,兩只雞武士被放入場中,互相撕咬,男女老少圍在四周興致勃勃地觀看、喝彩、助威、嘆息,聲音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獵人,沒有一只善斗的雞,就像女人脖子上沒掛項鏈一樣,是很丟臉的事。
我在曼廣弄寨子插隊時,很想有一只斗雞,但職業(yè)斗雞價格昂貴,我無力問津。后來有一次,我孵了二十幾只雞雛,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只小公雞在吃食時特別霸道,總是兇猛地用喙將其他小雞逐開,獨霸食盆。我覺得這是斗雞的好苗子,就把它與其他雞雛隔離開,單獨飼養(yǎng)。我給它起名哈扎,傣語里是魔王的意思。我每天捉蜈蚣或蝎子給它吃,有時捉不到蜈蚣或蝎子,就把青蛙剪碎了,在辣椒里面滾一滾再喂它,據(jù)說用這樣的食譜喂出來的斗雞,脾性暴烈,英勇無畏。我把它囚禁在遠(yuǎn)離雞窩的柴堆旁的一只大竹籠里,從不讓它與別的雞廝混在一起,據(jù)說這樣能塑造出斗雞孤傲乖戾的性情,斗風(fēng)熾烈,冷酷無情,不會有任何惻隱之心。
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半年后,哈扎果然出息成上品斗雞:紫紅的雞冠高聳在頭項,像戴了一頂皇冠;琥珀色的喙彎得像老鷹嘴,硬得能啄碎石頭;腳桿烏黑,爪長而尖,踩在濕地上,一步一個深深的梅花??;一發(fā)怒脖頸上的羽毛便朝兩邊張開,活像眼鏡蛇的脖子;背上和翼上的羽毛五彩繽紛,濃縮了世界上最華貴的色彩;尾翎呈寶石藍(lán)色,像旗幟似的翹向天空。它不僅模樣威武漂亮,在擂臺上表現(xiàn)尤其出色,第一次出場,就把村長家那只蟬聯(lián)了三年雞王桂冠的黑公雞打得趴在地上站不起來。后來我又抱它到鄰近村寨去斗,趕了十幾個場子,所向披靡。它打斗的風(fēng)格殘忍而狠毒,總是一上去就狂風(fēng)驟雨般地朝對手的頭部連連啄咬,一旦咬住雞冠或眼睛,便死也不松口,所有和它交過手的斗雞,不是成了獨眼雞就是成了無冠雞。它還有一個怪癖,當(dāng)對手被它打趴在地上后,它就會雄赳赳氣昂昂地踩到對手的背上,一根接一根啄拔對手頭上的毛,神態(tài)得意,動作優(yōu)雅,好像在繡花一樣,若人不上去把它攆開,要不了幾分鐘,倒霉的對手就會變成一只光頭雞。
很快,哈扎名聲大噪,成了方圓幾十里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雞王。村長不無嫉妒地對我說:“你的哈扎真像你給它起的名字那樣,是個魔王哩。”
這時,傳來消息,潑水節(jié)期間州府允景洪要組織規(guī)模盛大的斗雞會。各縣各鄉(xiāng)選拔雞武士參賽,冠軍的獎品是一支價值好幾百元的雙筒獵槍。我的哈扎理所當(dāng)然地被列入?yún)①惷麊?。幾乎所有的人都篤信我的哈扎在全州的斗雞大賽中能奪魁。村長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你領(lǐng)了雙筒獵槍后先借我用半個月,我打著了獵物,勻一份給你。”
那支嶄新的威力無窮的雙筒獵槍非我莫屬,我也堅信。
話分兩頭說,我還養(yǎng)了一只白母雞,除了雞冠上有一點紅以外,全身潔白,沒有一根雜毛,活像是用冰雪雕成的,我戲謔地稱之為“雪捏”。雪捏的品性也像雪,軟得沒有一點骨質(zhì),隨便一捏就捏出水來了。它膽小如鼠,從小就是雞群里的受氣包,吃食時,常被其他小雞啄咬驅(qū)趕。長大后,膽子沒跟著身體同步長大,仍是這副德性,見到比它小的雞朝它奔來,嚇得轉(zhuǎn)身就逃,見到比它大的雞無端地來欺負(fù)它,嚇得渾身發(fā)抖,逃也逃不動了,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胸窩,咯咯咯,咯咯咯,叫救命。有一次,天都要黑透了,它還在窩外徘徊,神情緊張,如臨大敵。我以為雞窩里盤著一條毒蛇哩,一手提馬燈一手用棍子掏,結(jié)果掏出一只我丟棄的破鞋子來,可能是被狗叼進(jìn)雞窩的。
和哈扎比起來,雪捏簡直就是一個膽小鬼。不過我想,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同樣是人,不也有英雄和懦夫嗎?
也許是出于性格的反差越大彼此的吸引力也就越大這樣一種規(guī)律,也許是出于剛?cè)嵯酀?jì)互補(bǔ)互滲的自然需要,哈扎和雪捏成了難分難舍的一對兒??吹贸鰜?,雪捏很樂意有哈扎這樣一個靠山,老是黏在哈扎的身邊,遇見哪只雞膽敢對它粗暴或非禮,便咯咯咯叫起來,哈扎就像消防隊員聽到警報,飛奔過來替它解圍,用爪和喙狠狠教訓(xùn)同類中的不法之徒。驚嚇過后,雪捏便會歪著脖子曲著腿,一副嬌弱羞怯而又感激不盡的神態(tài),依偎在哈扎的胸前。哈扎則半撐開翅膀,像擁又像抱似的把雪捏攬在結(jié)實的翅膀下,伸直脖子,五彩頸羽撐得像條眼鏡蛇,喔喔喔喔,威武地發(fā)出一串鳴叫。
不久,雪捏產(chǎn)下了十幾枚蛋,經(jīng)過三七二十一天的孵化,變成12只毛絨絨的可愛的小雞雛。小雞雛成天跟在雪捏的屁股后頭,唧唧唧地叫。雪捏變得更謹(jǐn)小慎微,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驚慌地左顧右盼。有一次我親眼看見,一條四腳蛇從草叢里躥出來,雪捏嚇得一下跳開,張開翅膀,咯咯咯急叫,把小雞雛喚到自己的翅膀下,腿也軟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哈扎聽到警報后,大踏步趕過來,一嘴啄中四腳蛇的腰,把四腳蛇凌空舉起,然后一弓脖子,把四腳蛇活活吞進(jìn)肚去。
唉,要是沒有哈扎相幫,真不知雪捏怎么把這窩小雞帶大。
那天下午,我扛著一捆山茅草爬上房去修補(bǔ)漏雨的屋頂。萬里無云,太陽很辣,村民們都下田割谷子去了,寨子里一片靜謐。我的雪捏正帶著那窩小雞在大水塘邊覓食,我埋頭將新茅草塞進(jìn)爛窟窿。
正忙活著,突然,我發(fā)現(xiàn)天空中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迅速掠過金黃的茅草屋頂,向大水塘方向滑去。我急忙手搭涼棚抬頭望去,不好,一只茶褐色的老鷹正背著太陽向雪捏和那窩小雞俯沖下去。我立即揮舞茅草高叫了兩聲,企圖將惡鷹嚇走,但狡猾的鷹一定看出我離大水塘有100多米的距離,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對它捉雞構(gòu)不成實質(zhì)性的威脅,因此并不理睬我的恫嚇,仍朝大水塘飄落下去。此處用飄落這個詞,是很貼切的,它撐著翅膀,靜止不動,飛翼間幾根白色的羽毛被陽光摩擦出耀眼的光芒,像片枯葉,悄無聲息地朝目標(biāo)滑翔。它背著太陽,即使雞有所察覺,朝天空張望,也會被強(qiáng)烈的陽光刺花眼,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有一利必有一弊,背著太陽飛翔必定會落下明顯的投影。
我看見,當(dāng)那只惡鷹飄到離雪捏還有四五十米遠(yuǎn)的半空時,那濃重的陰影剛好投射在雪捏的身上。雪捏反應(yīng)極快,就在鷹的投影擦過它脊背的一瞬間,咯咯咯咯咯,連續(xù)不斷地朝散在沙地上啄食小蚯蚓的小雞們發(fā)出危險正逼近的警告聲。小雞們迅速向雪捏靠攏,雪捏將12只小雞罩在自己的翅膀下,一面驚慌地咯咯叫著,一面朝七八米開外的一棵龍血樹跑去。
大水塘附近是片很大的開闊地,沒有房屋,也沒有可以躲藏的灌木叢,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這棵龍血樹了,樹下有一個碗口大的樹洞,勉強(qiáng)能容納下一只大雞,雪捏身材嬌小,12只小雞出殼才一周,我想,擠一擠是能擠進(jìn)這個樹洞的。
惡鷹離雪捏還有20來米,雪捏已護(hù)衛(wèi)著12只雞雛逃到離樹洞僅有1米的地方了。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那惡鷹即使變成一只噴氣鷹,也休想搶在雪捏進(jìn)樹洞前行兇了。
我從容地開始從屋頂往下爬,想趕到大水塘去把惡鷹攆走,把擠在樹洞里的雪捏和它的孩子們帶回家。
我的雙腳剛踏上搭在屋檐的竹梯子上,突然,我聽見喔喔喔—大水塘傳來一串公雞嘹亮的鳴叫,聲音透著驚駭和慌亂,我扭頭望去,原來是哈扎!剛才我只注意雪捏和那窩小雞,沒看見哈扎也在大水塘邊。哈扎是從一叢低矮的馬鹿草后面閃出來的,頸毛張開,雙翅扇著,一面啼叫一面飛跑,跑得心急火燎,那五彩雞毛,像團(tuán)燃燒的野火,躥向那棵龍血樹。
哦,這家伙平時就目空一切,少了根警惕的心弦,雖然勇敢,反應(yīng)卻比雪捏慢了半拍,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來自天空的危險。它連飛帶跑躥向龍血樹,毫無疑問,是去救援雪捏的。我想,哈扎趕到樹洞前,肯定會尾朝樹洞,頭朝天空,為保護(hù)身后的雪捏和小雞,與惡鷹決一雌雄的。唉,你也太傻大膽二桿子了,你雖然是雞中的鷹王,但到底是雞,而雞是老鷹的食,你終究敵不過那只惡鷹的!雪捏領(lǐng)著它的孩子已快鉆進(jìn)樹洞,平安無事,你的救援豈不是多此一舉?情義可嘉,精神可嘉,卻未免顯得太魯莽了些。我不禁為哈扎的安全捏一把汗,它要有個閃失,我那支槍管閃著幽藍(lán)光澤的雙筒獵槍豈不是要泡湯!
我倒寧肯雪捏和那窩小雞被老鷹捉了去,別傷著我的寶貝哈扎。
一眨眼的工夫,哈扎已趕到與雪捏平行的位置。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哈扎在雪捏的腦袋剛鉆進(jìn)樹洞的一瞬間,突然加速,擠到雪捏身邊,遒勁的脖子一甩,把雪捏的腦袋從樹洞里撥拉出來,強(qiáng)壯的身體狠狠一撞,把雪捏連同那窩小雞一起趕出洞口。
它身壯力大,雪捏和小雞哪里是它的對手,頓時被擠出一丈多遠(yuǎn)。然后,哈扎搶先一步,鉆進(jìn)樹洞。它體格碩大,腦袋進(jìn)去后,肩膀卡在洞口,掙扎了好一陣,翅膀縮到脊背上,屁股拼命扭動,雙爪在樹根上狠命踢蹬,就好像穿小一碼的鞋一樣,好不容易才擠進(jìn)去。樹洞委實太小了,哈扎身體進(jìn)去了,尾翎還露在外面,隨著身體的顫抖而抖動,像高舉著一面乞降的旗幟。
雪捏被哈扎撞了個趔趄,翼羽下的雞雛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唧唧唧,唧唧唧,四處亂竄。老鷹撲扇著翅膀,已飛到離雪捏還有1米高的頭頂,兩只鷹爪就像飛機(jī)要降落時放下的起落架,垂直下伸,爪指彎曲,已做好攫捉的準(zhǔn)備。完了,完了,我想,雪捏本來就膽小,還不嚇得屁滾尿流呀?或許它能連飛帶躥逃脫?dān)椬Φ淖凡?,但那窩小雞難免要遭殃了。瞧那兩只鷹爪,果真瞄準(zhǔn)雞雛要抓下去了。
老鷹捉小雞,比人吃嫩豆腐還容易。
突然,又一個我意料不到的鏡頭出現(xiàn)了:雪捏站穩(wěn)歪歪扭扭的身體后,又撐開雙翅,咯咯咯,咯咯咯,叫喚起來,叫聲平穩(wěn)有力,焦急而不浮躁,仿佛在對雞雛們說:孩子們,不用怕,媽媽在這里,快,鉆到媽媽的翅膀下來!跑散的小雞聽到叫聲,扇動著可憐的小翅膀,連飛帶跑又回到雪捏的翅膀底下。
對這些小雞來說,樹洞已被哈扎塞滿,在大水塘這片空曠的開闊地上,母雞雪捏的翅膀是唯一的保護(hù)傘了。
我一面迅速從屋頂爬下來,一面密切注視著龍血樹下的動靜。
那雙可惡的鷹爪終于落到雪捏的背上了,雪捏毫無懼色地?fù)P起脖子,像啄螞蚱似的狠狠朝鷹爪啄去,可惜鷹爪不是螞蚱,雞嘴啄一下,就像被蚊子叮一口,無礙大局。
鷹爪仍抓住雪捏的背,只見老鷹輕輕搖曳那雙雄健的翅膀,就像起重機(jī)吊東西似的把雪捏從地上拔了起來。雪捏咯咯叫著,離地兩三米時,突然一個翻身,雞爪刺進(jìn)老鷹的胸窩,拼命撕扯,淡褐色的鷹羽在空中飄零。老鷹或許是被突如其來的反抗嚇了一跳,或許是被雞爪抓疼了,一松鷹爪,雪捏從空中摔下,傷得不輕,翻身站起來后,腳跛了,一只翅膀折斷了,脖子也扭傷了,歪頭歪腦,又悲慘又滑稽。它站起來后,梗著脖子,耷著翅膀,瘸著腿,朝雞雛們跑去,一面跑還一面咯咯咯召喚著,雞雛們又集合到它殘破的翅膀下。
一把破傘,也能遮擋幾許風(fēng)雨。
老鷹在低空兜了個圈,再次俯沖下來。這一次,它吸取了失敗的教訓(xùn),極認(rèn)真地將兩只犀利的爪子深深嵌進(jìn)雪捏的脊背,把雪捏抓上了天空。
等我趕到大水塘,老鷹已升到龍血樹梢,越飛越高,不一會兒,變成一個金色的小圓點,消失在燦亮的太陽光里。我數(shù)了數(shù)雞雛,12只,活蹦亂跳,一只也沒受傷。
哈扎還鉆在樹洞里,尾羽還在洞口顫抖。我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從狹窄的樹洞里拔蘿卜似的拔出來,它除了翅膀擦破點皮外,其他都完好無損。開始,它還驚魂未定,心有余悸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看看天空已恢復(fù)了平靜,又看見我在樹旁守著,它便很快振作起來。有一只鄰居的公雞跑到大水塘邊來覓食。它啼叫一聲,猛撲上去,鄰居的公雞見狀嚇得連飛帶跑逃進(jìn)荊棘密布的灌木叢去了。
威風(fēng)仍在,魔王依舊。
按理說,在這場飛來橫禍中,免不了會有無辜的犧牲者。雪捏死,哈扎生,是符合價值規(guī)律的,也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結(jié)局,但不知為什么,我看著哈扎在同類面前神氣活現(xiàn)的兇猛樣,總覺得很別扭,很扎眼,很不舒服。
我開始覺得,斗雞只能斗出殘忍,而絕對斗不出真正的勇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