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五雷錢：雷法傳承的民間傳播

王琛發(fā)

[摘要]自宋代神霄雷法流傳以來，道教雷法一直強調(diào)修煉體內(nèi)臟腑五行平衡，以達到自身感通天地萬物的五行八卦之氣，進而由性命雙修而神通妙變。但道教雷法信仰要在民間普及化，除了保持其神秘化與神圣化的特征，還必須依靠通俗化形式的傳播。因此，在道教文化內(nèi)部，便可能依據(jù)雷法義理，衍生出某些兼具祈禳和吉祥意義的飾物。八卦五雷錢在正面使用后天卦圖式，背面根據(jù)道教符箓構(gòu)圖規(guī)律符式，鑄刻祝愿“斬妖辟邪、永保神清”的咒語，以結(jié)合相應的開光儀式生效。這整套做法其實內(nèi)蘊道教雷法對天地人關(guān)系的系統(tǒng)認知，牽涉從個人實修到天人感通的修煉論述，提醒佩戴者修煉雷法如何入門。但民間信奉開光八卦五雷錢，未必完全深研五行、五臟、五雷互構(gòu)互動哲理，也不見得因理解而趨向復雜的修煉程序，他們主要還是相信其中感通神人的超自然作用，期望佩戴可以造福主人。這種現(xiàn)象，既是道法理論民俗化的表達，也反映出歷史以來知識型的道教雷法義理如何適應普通老百姓趨吉避兇的信仰愿望，互相是既有距離又有結(jié)合。

[關(guān)鍵詞]神霄雷法；五雷錢；符咒；“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后天八卦

中圖分類號：K89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354（2017）02-0097-09

一、從文玩回歸宗教內(nèi)涵

自漢代以來，不論官、私爐都流行鑄造各式各樣錢幣形狀的金屬片，上邊由各種吉祥文字、花紋以及圖案構(gòu)成畫面，供民間大眾玩賞或佩戴。這類飾物，有著錢幣的輪廓而明顯不能作為流通貨幣，卻和錢幣一般都是由有價值金、銀、銅鑄造，因此，其既擁有交換錢財?shù)氖詹貎r值，又能滿足大眾生活求吉利、保平安的愿望，歷來深受民眾歡迎，民間統(tǒng)稱它們?yōu)椤盎ㄥX”。各種各樣的避邪花錢式樣多端，包括許多采用八卦圖案的設(shè)計，本就反映著華人祖先多姿多彩的趨吉避兇意愿。而古人配戴八卦圖案花錢，概而言之，又不外是源于信仰八卦，認定八卦圖式擁有神圣力量，但求佩戴的花錢能以八卦圖式帶來好意頭，讓主人趨吉避兇。

就形態(tài)而言，各種以八卦作為吉祥式樣的“花錢”之中，八卦五雷錢就是其中代表。這種花錢原本常見于華南到南洋的宮觀廟壇，一般作為開光物，供給信眾請回去佩戴，以求平安，俗稱“八卦五雷錢”或“五雷錢”。其特征多采取大眾說法，認為銀、銅具有化煞效用，又以銅質(zhì)品居多，取其價廉物美。不過，現(xiàn)在許多古玩拍賣網(wǎng)頁，也有把八卦五雷錢稱呼為所謂“雷霆八卦錢”，卻不見得是正確的名稱。對比八卦五雷錢和其他各種八卦錢的設(shè)計，可以明顯推斷，它相比起其他許多類型的八卦錢，顯得十分另類。而且，它上邊雖然有“雷霆”字樣，其稱呼“雷霆”的義理實有專指，不見得是單數(shù)稱謂。

以一般的八卦錢來說，它們的形狀都類似方孔圓銅錢，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銅錢“天圓地方”的方孔圓錢形態(tài)，在正面設(shè)計八卦圖案，或在背面加上十二生肖圖像以象征有始有終、復始循環(huán)。而五雷錢的制作則是另有規(guī)格：它也是“天圓地方”，但是在上邊不單刻有神明名號，也出現(xiàn)道教在畫符時所使用的符號；其正面的八卦圖案是取用“后天八卦”圖式，背面中間部分以直排豎書咒語“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弊筮吺亲帧袄琢睢?。由此文字內(nèi)容可知，本物的性質(zhì)涉及信仰文化，絕對不止于寓意吉祥平安的花錢。更何況，使用這種八卦錢過程中還會涉及開光儀式以及專用咒語。如此，足以證明，它最大效用如同一道金屬鑄造的靈符，不只是種反映吉祥意向的首飾，更應被看待為施法使用的祈禳物品。

二、就內(nèi)容探討道教義理

1998年1月出版的《泉州老子研究通訊》，一篇署名曾注明的短文《泉州的道教花錢》提到“符咒錢”一類花錢，指出作者在泉州收集過近百枚道教花錢，發(fā)現(xiàn)它們種類很多，而“泉州常見的有‘五雷錢，咒文為：‘雷霆八部，誅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而律令，敕。背面配八卦、仙人、太上老君等?！睆倪@篇文章的附文圖片（圖1）可以知道，其所謂的“五雷錢”和現(xiàn)在許多古玩網(wǎng)頁上拍賣的“雷霆八卦錢”屬同類款式。筆者少年時走訪馬來西亞諸處道教宮廟所見的“五雷錢”，還有目前筆者擔任文遺信托人的幾處馬來亞青蓮教道場留下的清代“五雷錢”，也都屬于同樣款式。

另外，翻閱臺灣地區(qū)1970年代出版龍?zhí)堕w藏版《真本太上老君符訣》，書中刊出的手繪“八卦錢”正背面圖樣（圖2），也和上述“五雷錢”圖式相同，證明這類花錢曾經(jīng)遍布海峽兩岸。只是，《真本太上老君符訣》的編者可能基于當年道門保守態(tài)度，或者發(fā)生筆誤之故，在本書把各處五雷錢俱見的“雷霆”字樣抄寫成缺少具體意義的“靈霹”。但其文字提到“八卦錢”用途，顯然無異于南洋信眾迄流傳的使用方式，是“帶身保護，懸在車內(nèi)避邪魔除車禍，懸厝內(nèi)除邪退兇神惡煞?！边@里用“厝”字，是閩南人常用語，指一般民居“家宅”。另外，該書提到八卦錢“制法”時也指出：“施畫八卦符，念八卦神寶秘咒，制后在八卦爐中敕法四九天或百零八天始得靈效，符紙黃紅可?！彪m然書中內(nèi)容有所保留，未說明如何在錢幣上畫八卦符，也未說明如何在八卦爐敕法，但這也反映出1970年代臺灣地區(qū)的道教面貌；這種“花錢”在當?shù)夭⒉灰姷弥荒茏鳛楣磐婊蚴詹仄罚耶數(shù)氐篱T依舊有人傳承著煉制“五雷錢”的符咒術(shù)法。

由上述兩篇文字提到的“八卦錢”，再對照馬來西亞各處道場，包括筆者自身收藏的“五雷錢”，可以知道它們直到二十世紀還在繼續(xù)流傳，被海峽兩岸以及南洋各地的一些道派作為開光的吉祥物，給信眾作保身或鎮(zhèn)宅用（圖3）。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五雷錢”上邊的咒語都是“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逼渲小袄做焙笤賹懙摹袄做眱勺郑约啊凹奔比缏闪睢钡牡诙€“急”字，都是采用省略符號，可以證實它們都擁有一致的規(guī)格。直到目前，在新加坡、馬來西亞一些神料店以及網(wǎng)絡(luò)所見的各版本翻制“五雷錢”，幾乎都追隨著同樣版本，作為信仰用途，不同點只在其體積大小，或者上邊是否加了個有孔的吊環(huán)。

不過因八卦五雷花錢的歷史變得久遠，目前已經(jīng)成為古玩愛好者的收藏對象，甚至收藏圈子還進行著分類定價各種花錢活動。有人基于其背面左邊陽文的特征——鑄刻著類似“山鬼”的字樣，亦流行稱之為“山鬼錢”或“山鬼八卦”?？墒?，從字型結(jié)構(gòu)，五雷錢背面的“山”字下邊有三個橫排的小圓圈，小圓圈下的“鬼”字其實少了頭上一撇，這在道教來說，是有意義的構(gòu)圖，根本不能說是“山鬼”兩字。若“山鬼錢”的稱法日久成為約定俗成，顯然不很貼切，反而顯露收藏文物者很吊詭的缺乏文化常識?，F(xiàn)在網(wǎng)頁上有些介紹，甚至把它聯(lián)系到屈原作品的“山鬼”，更是表現(xiàn)出敘述者的局限，不懂得道教發(fā)展歷史對“山鬼”的定義和觀念有過一再演變。首先，《云笈七簽》收編的歷代道教文字，“鬼”字作為字或者部首少了這上頭一撇，其寫法緣由與作用，早就屬于道教內(nèi)部傳承；其次，更早在晉朝，葛洪翻閱過《收山鬼老魅治邪精經(jīng)》三卷，至遲在那個時代，“山鬼”不論在道典，或者作為許多祈?；蛳麨膬x式涉及的對象，很早是個負面名詞。何況，一般八卦圖式本來都用在求辟邪和追求吉慶，八卦五雷錢的造型更決定了它的性質(zhì)是取用銅錢形狀的辟邪符，奉請“太上老君”指令神明做事。沒有理由相信古人會找來難以毀壞的金屬符片，召請山鬼附靈其上，再把它戴在身上。

筆者最早知道這種八卦錢本來擁有“五雷錢”或“八卦五雷錢”名稱，其實也是承蒙馬來西亞原籍漳州的閭山法教老前輩轉(zhuǎn)述，說明這種道教花錢是取其正背面圖文之象而正名“八卦五雷錢”；各種八卦五雷錢的版本和大小可能不盡相同，但背面所應用符咒正如它上邊所鑄刻的文字，和其他各種五雷符咒相似，重點都在“奉太上老君敕‘雷令”，是要奉請雷霆的霹靂威力在符上作用。由此可知，不論上述泉州曾注明所見的“五雷錢”，抑或南洋漳州系閭山法教所認識的“八卦五雷錢”，都是來自同一源頭。再看南洋青蓮教的先天道脈傳承，其各地道堂至今供奉白玉蟾為教派祖師，強調(diào)行神霄雷法而修先天道法，入道儀式啟請神圣的表文會奉祈神霄諸神圣見證（圖4），在神圣寶誕時候亦有八卦五雷錢分發(fā)以作護身佩戴，顯然也是淵源于道法與知識傳承。

若要追究制作八卦五雷錢的信仰根據(jù)，其思想源頭也可追溯到宋代；更可能發(fā)現(xiàn)，其普及民間的吉祥寓意，不是單靠簡單的八卦圖，一旦是加上符咒用語構(gòu)成整體，其設(shè)計思想實與整套道教雷法的義理內(nèi)涵相關(guān)。

如果閱讀神霄雷法先行者王文卿相關(guān)文獻可知，“雷霆”信仰最初本源于神霄派，提倡道法須靠“雷令”主宰。王文卿撰寫《雷說》教導道眾，便是把“雷霆”說成“天地樞機，天樞地機”，認為“有雷一、雷二、雷三、雷四、雷五，統(tǒng)攝四極。四極居中，故雷乃天之號令，其權(quán)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屬雷司總攝。”五雷法便是相應于此中信仰，受到推廣流傳。王文卿另外還說明：“斬勘五雷法者，以道為體，以法為用。內(nèi)而修之，斬滅尸鬼，勘合玄機，攢簇五行，合和四象，水火既濟，金木交并，日煉月烹，胎脫神化，為高上之仙。外而用之，則斬除妖孽，勘合雷霆，呼吸五氣之精，混合五雷之將，所謂中理五氣，混合百神。以我元命之神，召彼虛無之神，以我本身之氣，合彼虛無之氣，加之步罡訣目、秘咒靈符，斡動化機，若合符契。運雷霆于掌上，包天地于身中，曰旸而旸，曰雨而雨，故感應速如響?！庇纱?，閱讀王文卿的撰述，可以理解相關(guān)“雷霆”符咒的思路，對照五雷錢上的咒語內(nèi)容，也會發(fā)現(xiàn)后者承續(xù)了祖師思路的痕跡。

由王文卿說法可知，人身感通“雷霆”，最基本目標不外是內(nèi)求護魂保命，外祈“斬除妖孽”；但雷法會重視個人“元神”，最終還是為了人能得道、道通天地，確保肉身走向“攢簇五行，合和四象”的成仙之道。對照“八卦五雷錢”，其上邊的咒語明顯也表達相同理念，直接祈求原屬雷法修煉過程的最基本訴求。它其實是一枚金屬護身符，要求開光者按照咒語的要求，施展雷法，發(fā)揮如王文卿所說的“以我本身之氣，合彼虛無之氣，加之步罡訣目、秘咒靈符，斡動化機，若合符契”，以確保雷霆之力隨時隨地保存在這枚符咒媒介物之上，金屬片充分發(fā)揮符咒載體的作用。因而，佩戴者能夠不論身內(nèi)身外隨時感應“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這才是收藏或使用“八卦五雷錢”的基本理由。應當說明的是，從雷法理論到五雷錢的出現(xiàn)，中間經(jīng)歷過信仰簡化和通俗化的過程。一般民眾的信仰訴求較簡單、直接，不同于那些身居知識階層的道士重視哲理對驗實修，雙方既有相通又有距離?！鞍素晕謇族X”就如同道士發(fā)給民眾的其他符咒吉祥物，正是反映這種狀況的物質(zhì)媒介。但毫無疑問，以神霄祖師說法對照五雷錢上“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咒語，還是可以看出相承脈絡(luò)——永?！吧瘛鼻?，基本上重視元神。

筆者少年時代接觸到的閭山口傳咒文，有一則流傳極廣的“造”八卦咒，內(nèi)容為：“焚香拜請八卦祖師、前傳后教祖本宗師、口教列位眾師尊。祖師法門弟子焚香請祖師造八卦，本師造八卦、七祖仙師造八卦、東海仙眾造八卦，閭山九郎造八卦，周、王法主造八卦，三奶夫人造八卦，通天佛圣造八卦，文王周公造八卦”。這里說的“造”八卦，語義上明顯不是專指伏羲或文王“造”先后天卦，足于說明歷代都有道派或法教祖師依據(jù)八卦信仰，從中發(fā)展出各種趨吉避兇用物。可見，“八卦五雷錢”兼具著祈禳物品和吉祥飾物兩種性質(zhì)，是雷法歷史發(fā)展的結(jié)果。有了神霄雷法的影響，后世各道教教派才會盛行“雷霆”信仰，也才會出現(xiàn)結(jié)合道教八卦觀念與雷法傳承的產(chǎn)物——即信眾佩帶在身上的開光五雷錢。

三、據(jù)符文訴說雷法信仰

尤應注意，宋代以降道教雷法興盛，“雷霆”兩字在道教義理中具有的形上意涵，從來不是僅指自然現(xiàn)象而言。如《道法會元》卷一《清微道法樞紐》即說：“夫太極者，其本體函三為一，中具五十五數(shù)。雷霆得天地之中，氣在人身，則虛無一竅，收在內(nèi)是以至人，窮造化之源，握洪濛之柄”。文中所謂“本體函三為一”是指天地人三者本屬互通的一體、而“中具五十五數(shù)”，則是指以天地之數(shù)奇偶相生，形成其總和的《河圖》之數(shù)。此一說法，即是把雷霆視為行天地之中氣，相對于“虛無一竅”作為人身的“氣”之樞紐，認為兩者具有互感互動的本質(zhì)。而道教雷法，如白玉蟾《玄珠歌注》，又進一步把身體五臟視為“五雷”，有說道：“五雷者，金木水火土，在人乃心肝脾肺腎，五炁相激剝，便有五雷。”五臟若能陰陽調(diào)和，又不受外來物質(zhì)侵害，也不讓情志干擾危害，再達到五臟互相平衡，可讓人神清氣爽、可保長生。在這之前，還有雷法祖師薩守堅曾說過：“夫五行根于二氣，二氣分而為五行，人能聚五行之氣，運五行之氣為五雷，則雷法乃先天之道，雷神乃在我之神，以氣合氣，以神合神”；其說法也印證著《清微道法樞紐》之說：“雷霆者乃天之功用也。且夫人身與天地合其體，太極合其變。天地五雷，人本均有，是性無不備矣?！痹谒_守堅看來，感召神明辦事是要依靠發(fā)動自身的五雷之氣，以正氣與神明相應結(jié)合。因此，道士修煉，崇尚結(jié)合丹法以完成雷法的性命雙修，身內(nèi)五雷真氣匯聚，進可感通天地神明，亦即是《清微道法樞紐》所說的：“以我之真氣，合天地之造化，故噓為云雨，嘻為雷霆，用將則元神自靈，制邪則鬼神自伏”。

再說五雷錢的使用法。五雷錢既然是道教雷法產(chǎn)生之后衍生的信仰用品，當咒文說：“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無疑投射出雷法理念的說教。如上述王文卿理論，“五雷錢”之所以號稱為“五雷”，是由于其咒語重點在感召“雷霆”，但不一定需要上邊刻上五個“雷”字才算數(shù)，只要有個“雷令”就可以明確。而且，五雷錢作為感應與保存“雷令”效用的媒介物體，要能接通天地與配用者之間的五行八卦，當然不能簡單以為隨便把一枚八卦五雷錢帶回家中配戴就能起作用。佩戴者要做到有事能“辟邪”，無事也能“神清”，還得通過念咒開光的儀式，賦予五雷錢“死物”轉(zhuǎn)為“神圣”的過程，把本來沒有生命的人造物品變化成為“太上老君”神圣承諾的載體。因此，負責開光的道人或術(shù)士，也就不能不遵守雷法畫符背后那套思想哲學，講究以本身真氣感召雷霆之神氣，互相結(jié)合而制符，以期感應在佩戴者身體經(jīng)絡(luò)器官組成的五行八卦，并與其互構(gòu)互動，趨向平衡。

由此探究“五雷錢”背后思路，可見它傳承著華夏文化影響下的道教雷法，彰顯了天地萬物都由五行八卦的因素組成與影響，又能互相感應，可以幫助我們從五行八卦生克變化去理解人類生命系統(tǒng)。其之出現(xiàn)，亦表現(xiàn)出雷法復雜理論如何進入民間，以簡易、可見、可用的狀態(tài)傳播。既然信仰意識中的人身是個小八卦、以人身本有的五臟五行之氣為“五雷”，而五雷錢的八卦圖案和雷令刻文在開光以后會有感應天地人身“雷霆”的神秘力量，透射與作用在佩戴者身軀構(gòu)成的小八卦和小五雷之上，所以八卦五雷錢的佩戴方法以八卦向外，以五雷符咒向內(nèi)貼緊胸前，咒語表達“斬妖辟邪，永保神清”的愿望，就有了信仰根據(jù)。如此一說，五雷錢結(jié)合著開光的信仰，不止是讓配戴者加強信心，也完成了道教對配戴者的提醒，要他們時刻為著自己配戴神圣物牢記、保持心身清凈——這包括情志、生活方式、飲食的保養(yǎng)。換言之，就是要保護對應身體內(nèi)外“五雷”的五臟平衡，五雷不亂。五雷錢從開光到佩戴在信徒身上的過程，長期潛移默化制符者和佩戴者對待“永保神清”的認識與思路，其實也是能夠確保實踐信仰和深化信仰的過程。

另一方面，現(xiàn)在一般鑄在八卦五雷花錢正面紋飾，是以“后天八卦”圖式向外，里頭一圈是楷書陽文的各卦名稱，依順時鐘轉(zhuǎn)是“艮、震、巽、離、坤、兌、乾、坎”。八卦五雷花錢這種使用“后天八卦”的特征，有別于一般鎮(zhèn)物如八卦牌、八卦錢、符箓多使用“先天八卦”圖式的情形，其應并非先人隨意而為。

如果按照華南一般符法派系的認知，符箓本多先天八卦圖式：以外爻為首、內(nèi)爻為尾而言，其首向外的圖式，是取守勢劈鬼退邪之意；其首為內(nèi)而尾為外的圖式，則作用在困陷圍攻、斬鬼捉怪。以鎮(zhèn)宅圖上的符法為據(jù)，則“五雷八卦”概念一般也是先天八卦圖案結(jié)合雷霆號令，守勢的“退邪用八卦圖”會只用“雷令”二字，攻勢的“斬邪用八卦圖”有“雷令斬鬼”的字樣。這些安排，其背后與古人對先天八卦的認識緊密相關(guān)。從古代總結(jié)先天八卦是“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錯”，可知紙上畫成平面圖案的先天八卦，實際印象是立體的三度空間，相對的是后天八卦以平面向度顯示著大地上的時間與季節(jié)變化的規(guī)律。某些符箓派保身符、鎮(zhèn)宅符、八卦牌鎮(zhèn)采用先天八卦圖式護身或者鎮(zhèn)守空間，是考慮“先天為體，后天為用”的經(jīng)典說法，主要愿望在以先天道“體”轉(zhuǎn)變后天空間妖魔鬼怪之“用”。這背后牽涉到信仰如何轉(zhuǎn)為實踐的理論思考。

但是，如果按照符咒使用先天八卦圖式對付妖邪鬼怪的做法，“八卦五雷錢”反而使用后天八卦圖式而不是使用先天圖式，對象就不見得是妖邪鬼怪。使用后天八卦的圖式，明顯是牽涉到另一層的理論思考，也有它“造”八卦的道理。尤其青蓮教散播在南洋的道堂，不管是歸根道、同善社等分支諸道脈，他們既有神霄祖師之說，共同點又都在強調(diào)自己修先天大道，卻也會開光后天八卦圖式的五雷錢，給信眾請回去佩戴保身，這背后當然也有教派理論根據(jù)。而筆者自少聽聞的道門口述說法，是認為人體未修成仙之前，身上各處分屬八卦五行，都是對應后天八卦，是積神生氣、積氣生精的載源；因此，“五雷八卦錢”主要功用不在對付外來邪魔，重在感應天地五行八卦之氣去穩(wěn)定人身本具的五行八卦，從修養(yǎng)人身五臟做起，以期對應天地五行之氣“攢簇五行，合和四象”，達到“保我神清”或甚至感召神圣，以后才有可能“轉(zhuǎn)后天歸先天”?？墒?，礙于欠缺相關(guān)佐證文獻，在此僅作記錄，以待未來參考。

四、以構(gòu)圖討論傳播淵源

八卦五雷錢背面擁有以神靈口吻發(fā)號施令的“雷令”，是它作為符咒的證明。它的特點是文字簡單扼要、結(jié)構(gòu)流暢分明，將靈符應有的內(nèi)容去適應金錢狀的圓形版面，又比紙符或布符的使用期限長久。我們今日在臺灣地區(qū)和南洋所聽到的“制八卦錢”儀式，都是以閩南方言或客家方言念咒。其信仰流傳到臺灣地區(qū)與南洋各地，最可能發(fā)生在閩粵兩地符箓派系盛行以后，方才隨著道脈和法教傳承渡海。但八卦五雷錢的最早起源，畢竟難以考證。

只是，若從其符式構(gòu)圖對比華南常見的符式規(guī)則，我們?nèi)匀话l(fā)現(xiàn)相當多的互通之處。觀察閩粵兩地流傳到南洋諸道派的符文構(gòu)造，包括民間道派所流行的符箓，其結(jié)構(gòu)通常講究靈符必須包括頭、身、腳。一道有效的“符令”，往往是以符頭說明本符由某某神明敕令，再往靈符最底下符腳處加上稱之為“符膽”的文字或符號；而符腳與符頭之間的“符身”或“符腰”，則必須書寫申明靈符效果的各種“要字”。至于“符膽”，如果是以天神名義敕令，符膽一般作“罡”字，亦有些符用缺撇的“鬼”字以示變化莫測；也有道派會在“罡”或缺撇“鬼”字的上邊另加許多俗稱“花字”或“入神字”的秘字，以加強制煞、消災、斬鬼等符令要求。靈符構(gòu)圖使用不同符號是由于牽涉不同目標，包括“山”形符號或者橫排的圓點，都是符身可能要使用的“要字”。

再看八卦錢背面的字符布局，構(gòu)圖是以“雷令”為頭，以“山”和三個圓圈為符身“要字”，再以無撇“鬼”字作為符腳，這無疑是一道金屬鑄造靈符，擁有頭、身、腳的完整結(jié)構(gòu)。這也符合南方書符講究以頭、上、左為陽，以腳、下、右為陰的系列規(guī)則。它中間一段“雷霆……”的咒語是由右到左豎書，其書寫是傳統(tǒng)的中文書寫格式；但是一旦到了屬于畫符的部分，它是把“雷令”書寫在左，而把“山”、三個橫排圓圈，以及無撇“鬼”書寫在右。這不只在構(gòu)圖層次表達講究工整相對的美感，它也反映著《道德經(jīng)》的尚左理論，對道教畫符格式有所潛移默化?，F(xiàn)在網(wǎng)上也有說法，認為所謂“山鬼”原字并非是“山”的象形字，其意是“鬼”頭上置三枚雷丸，丸生火焰，取意雷擊鬼、生火而殺之意；于是將左邊的“雷令”以及右邊的“山”和“鬼”四字合稱表述“雷令殺鬼”的“仙篆”，解釋說五雷錢上的符文是以左為“雷令”，以右為“殺鬼”。這可注意到了“花字”概念，是接近原意的說法，但也尚未能完整說明。畢竟，五雷法的終極目標不在于阻殺外來妖魔鬼怪，而是要確保人身能與“雷霆”互相感應，包括以“雷霆”陽氣消滅心念陰邪產(chǎn)生的妖魔鬼怪，“永保神清”，這樣更合修煉身上“五雷”的本意。

相關(guān)閩粵民間道派會在符紙或八卦五雷錢符腳上增加“花字”，亦不應只對表象簡單概括，以為這是地方民間道教的發(fā)明。要知道，許多“花字”或稱“符膽”在《道藏》之中本屬宋元時期的單字符。古人以“雨”字為符座，或者以無頭撇的“鬼”字為符座，再填上符竅（如常見的無撇“魁”）。到了近代的閩粵道派，為了在同一道符加強分量，就演變?yōu)橹丿B寫下許多“花字”，形成一團小黑點或小紅點。

以筆者觀察，八卦五雷錢的開光過程也猶如其他紙、布、木制靈符畫符開光，也是要通過神圣化的儀式，為原來就是靈符的小金屬片添加些俗稱“花字”的“入神字”。只不過，在道派祭制“五雷錢”的開光儀式上，添加在八卦五雷錢上的“花字”很少是用毛筆點朱砂書寫，多是靠著眼神所到，以指尖比劃，或用手指凌虛比劃。筆者所認識的老前輩多認為，上乘的開光是凝神對著錢幣默想“花字”現(xiàn)于錢幣之上。這種虛空畫符法，亦是受到雷法影響。

上述《真本太上老君符訣》收錄有《八卦神寶秘咒（敕八卦錢用法）》，也是目前流行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的“八卦錢開光法”，但其中一些文字互有出入。書中內(nèi)容是：

“拜請八卦祖師敕靈靈，統(tǒng)領(lǐng)天兵神將六四明，先天后天隨兩邊，天羅地網(wǎng)開奉請。乾元亨利貞顯靈，金木水火土五行；一敕乾卦西北將，二敕坎卦水將軍，三敕艮卦東北靈 四敕震卦木星君，五敕巽卦東南兵，六敕離卦火龍神，七敕坤卦西南明，八敕兌卦金星降。太極兩儀鎮(zhèn)中央，六十四卦排布鎮(zhèn)，妖邪鬼魅化浮塵；六丁六甲左邊守。天兵神將右側(cè)護。吾奉老君真敕令，敕下神寶八卦錢。鎮(zhèn)人人長生，鎮(zhèn)宅皆安寧；靈光照分明，鬼神走不停。神兵火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三稱）。”

以這本龍?zhí)堕w藏版《真本太上老君符訣》的《八卦神寶秘咒》對比海外輾轉(zhuǎn)流傳的咒文，當年排版可能是出現(xiàn)過人為差錯。原書內(nèi)容印著“六丁六甲右邊守”，是把“左”當成“右”了。另外，“六十四卦排布鎮(zhèn)”也理應是“六十四卦排布陣”。不過，依據(jù)這一篇《八卦神寶秘咒》內(nèi)文出現(xiàn)“一敕乾卦西北將，二敕坎卦水將軍……”等說法，至少可知它并非針對先天八卦，它形容“鎮(zhèn)人人長生，鎮(zhèn)宅皆安寧”的八卦方位以及各卦的五行定位，都專是針對后天八卦圖式。因此，此咒不見得適用施加在取用先天八卦圖式的八卦牌或八卦鏡。這也反射出八卦錢的用途一般屬人身配戴，但是掛在門外鎮(zhèn)宅，就得配搭牽涉到后天八卦圖式的專用咒語。

當然，這類書的內(nèi)容都是“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給內(nèi)行人作參考、給外行人看了長個知識；它側(cè)重在“八卦”開光，并沒有透露開光過程當中屬于“五雷”的咒語以及所需符式，尤其是其中作為“符膽”的花字。只是，書的加插頁是紅色和黃色兩種鎮(zhèn)宅用的八卦五雷符式，其中制煞“五雷符”畫頁面后邊跟著的“八卦符”，符身請動的神圣是“五雷大將軍”，而屬于“八卦咒”的頁面后邊也緊跟著出現(xiàn)“五雷咒”，大概可以暗示兩者互為使用的關(guān)系脈絡(luò)。但書上刊載這些民間法教用的符咒，和原文原樣也有些許出入。而且，這些符咒稱謂“五雷”已經(jīng)有將之神格化兼身外化的傾向，人們將之稱呼為“將軍”之類。

五、對現(xiàn)象再作文化思考

概括而言，八卦五雷錢源自道教雷法，是從雷法的知識和哲理形態(tài)轉(zhuǎn)化出符合民間推廣的民俗化表達，其不失為一種有助雷法義理普及化的載體。從宋代神霄家到后來演變各地的雷法傳承，其知識體系原本就傾向中華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主張，八卦五行相應于宇宙萬物內(nèi)涵的系統(tǒng)論說，統(tǒng)御著相關(guān)術(shù)法的義理溯源與操作方式?！鞍素晕謇族X”的存在之所以被認為合理，其最基本概念就是把金木水火土五氣視為先天祖炁所化所宰，認為五氣在外為宇宙五行之氣，在人身為五臟之氣，以其本來能蓄能動能發(fā)也能接迎外在的五行之氣，而稱為五雷；而宇宙與人體的五行之氣，可以相互激蕩，也能互通感應。因此，根據(jù)這一套論說，能保守五臟和本人元神持續(xù)互相作用，調(diào)和平衡，就能夠為福壽康寧固本培元；一旦個人還能進一步內(nèi)煉成丹，則元神祖炁能隨意升降和交感激蕩自身的陰陽五炁，便能感通身外天地的陰陽五炁，以及感通主掌陰陽五炁之神祇，召喚神鬼辦事、呼風喚雨。八卦五雷錢的符咒強調(diào)“雷霆”號令，人們也以“五雷”名之，它出現(xiàn)于信仰世界，流傳民間，無疑是因應著雷法歷史發(fā)展而被創(chuàng)造，又反過來推廣群眾認識雷法的概念。從“五雷八卦錢”的設(shè)計，可看到未知名先輩是如何通過自身的傳統(tǒng)文化認知，在一枚花錢的設(shè)計上發(fā)揮對于八卦信仰和五雷信仰的認知。

而八卦五雷錢背面文字內(nèi)容，也讓我們看到古代人的書寫方式，早就有運用省略符號的習慣。這種金屬符的中間部分，是直排豎書“雷霆雷霆，殺鬼降精，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但不論“雷霆”后邊再寫“雷霆”，或“急急如律令”的第二個“急”字，都使用類似“S”字左右顛倒的省略符號，只是弧度較少。這亦足于反映這種銅鑄五雷符盛行的時代，古人早已經(jīng)習慣使用省略符號。只可惜后來真有些人不認得省略號，或者沒料到古人會用省略符號，因此就有把“雷霆”以下兩個并排省略號看成行楷的“八”字，或出現(xiàn)把咒語改成“雷霆八部”的。那些刻著“雷霆八部”字樣的花錢，不僅在諸種道典難以尋覓說法來源，可能都比原來“八卦五雷錢”出現(xiàn)較遲。

另一方面，八卦五雷錢的流傳，尤其是它能流傳迄今，還足于以其為例，啟發(fā)大眾思考道教民俗化的生命力所在，以及反思其“物化”以后之所偏。八卦五雷錢固然是從道教雷法衍生產(chǎn)品，它作為民俗信仰的厭勝首飾、作為道教信仰的祈禳吉物，之所以流傳，卻不一定要依靠大家擁有王文卿、薩守堅、白玉蟾一般的學問。它是采取了傳統(tǒng)文化當中大家熟悉的內(nèi)容，以八卦符號為主題，并且以大家熟悉的“太上老君”名稱敕令，其咒語也是大家中聽的吉祥話，使得它本身就是象征趨吉避兇的符號簇。所以，即使一般人忽略它作為雷法載體的影響，不理解它“斬妖辟邪，永保神清”咒語承載著歷朝高道大德復雜“雷說”，它依舊讓人們信任，廣泛流傳。

問題就在，凡屬思想的、義理的觀念，走上大眾化、通俗化、市場化的具體產(chǎn)品，是既可能通過保存其“形”讓人們追尋背后的思想痕跡，也很可能受著市場影響，逐漸轉(zhuǎn)變、淡化、增加，或偏離原來的內(nèi)容與功能。一旦外行人以“想當然”的態(tài)度努力想像符咒上的符碼，以至有人不知五雷錢不同于一般作為厭勝物或吉祥意義的花錢，甚至給它另起新名稱，便足以說明道教的思維論辯畢竟主要在知識階層的傳播，比不上它衍生的信仰民俗產(chǎn)品普及；另一方面，也值得反思符箓派系過去過度籠統(tǒng)強調(diào)“道不外傳”的缺陷。

當下，還是有許多道人或術(shù)士懂得祭制“五雷錢”，但也有些只是按圖索驥的照著書上說法將之當成一般的八卦錢。還有就是從術(shù)者到民眾，一般都僅僅把它視為“加持、保平安”的銅符，即使有認真按儀軌制作符咒，也不見得將之視為啟發(fā)思考與修學雷法的憑據(jù)。這不免令人思想起《清微道法樞紐》文中提及的畫符之道：“師曰：法無存想，存想非真法。無造作，造作為妖法。無叱喝，叱喝為狂法。無祝贊，祝贊為巫。妙合乎陰陽動靜方圓是也，道貫乎三才天地人物是也。水火木金土，應之以五行。東南中西北，運之以五方。天地水火風雷山澤，配之以八卦。彼泥于術(shù)數(shù)者，凡書符時，以某事作用其竅，如是而按造化，如是而應生克，如此起筆，如此沖發(fā)，鬼神之機我得之矣。然不知太極未判之先，孰為陰陽？孰為三才？孰為五行？孰為五方？孰為八卦？故有道之士，撒手行持，不拘符箓?！?/p>

五雷錢固然歷史久遠而流傳普及，但歷代依靠鬼神名義“吃飯”的人口龐大，良莠不齊，從制作者、開光者到使用者，不見得人人明白八卦五雷錢承載的雷法理念。當民間使用五雷錢的習俗也成了“創(chuàng)收需要”，就可能因此發(fā)生“劣幣逐走良幣”。等到很多人心中都在求盼外來“五雷”助其一己之私，不再保養(yǎng)和發(fā)揮自身自有的五雷，這就不再是宗教教義的“信受奉行”，佩戴八卦五雷錢的態(tài)度也將會離道日遠。

（責任編輯：劉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