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語動詞“來”的使用語境及音義分析

吳正彪

摘要：詞匯學(xué)是現(xiàn)代語言學(xué)的一門新興的分支學(xué)科，詞義的變化和不同語境的使用是詞匯學(xué)研究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苗語趨向動詞“來”在各個方言、次方言和土語中都有兩個讀音，這種多音同義詞是在特定語境中以“歸來”的“來”和“非歸來”的“來”兩種形式在口語中得到呈現(xiàn)，同時在苗族史詩以及古老的口傳歌謠中都以固化了的語匯類型予以傳承和交流。

關(guān)鍵詞：苗語趨向動詞；“來”；語境使用

中圖分類號：H04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 03-0043-04

同義多音詞在苗語中極為普遍，有動詞，也有名詞，每個詞由于使用語境差異都會存在著不同的使用特點，其中苗語趨向動詞“來”就是一個常見的例詞。趨向動詞“來”在苗語中有兩個讀音：即dax[ta55]和lol[lo22]，這是苗語黔東方言的讀法，而在川黔滇方言和湘西方言的苗語，雖也出現(xiàn)有兩個讀音，但更多的語言表達(dá)中主要是以lol為主，即使是在史詩或民間傳統(tǒng)歌謠的苗語中亦是如此。dax[ta55]和lol[lo22]作為意義相同的同義詞，如何辨明其具體的使用語境？在此，筆者結(jié)合田野調(diào)查中記錄到的語料試作一些簡要的分析和探討。

一、黔東方言苗語中的同義多音詞“來”

苗語趨向動詞“來”這個詞，在黔東方言苗語的兩個不同讀音dax和lol，《苗漢詞典（黔東方言）》是這樣解釋的：dax是“來（非歸來）”，[1]59即指“非歸來”的“來”，這樣，我們就很明確地知道，在語境使用上lol是“歸來”的“來”。如在苗歌中有稱：“dax ob jongl weid naos，dax ob nal weid sangs.來樂啊姑娘們，來樂吧朋友”。這里的dax指的是呼喚大家出來的意思。又如在《苗族史詩·金銀歌》中稱：“Lol hxid gid liub nangl來看看造地的事，/Gid zat jes hnaib niul擺一擺鑄天的古， /Niuf mais deis dax diangd哪對爹媽來生養(yǎng)，/Hangb dot wab liub nangl才有冶煉的坩堝。/”[2]27史詩里的lol是對遠(yuǎn)古歷史的回溯，是一種“歸來”中的“來”，而dax則是指孕育生養(yǎng)后的“來”，自然是“非歸來”的“來”。由此可以辨明，同樣是趨向動詞“來”，兩種不同的讀音dax和lol在使用語境上是十分明確的。

二、湘西方言苗語中的動詞“來”

苗語湘西方言區(qū)的趨向動詞“來”也是兩個讀音dand（dox、dax）和lol，只是dand（dax、dax）這個詞多是有“到達(dá)”之意，而在說“來”這個詞時則直接稱lol。例如：

1、dand（dox、dax）。

與中部方言苗語的dax和西部方言苗語的duax相對應(yīng)的同源詞，湘西方言苗語中的分別有dand、dox、dax三種讀音?！皝怼钡脑~義已經(jīng)弱化，主要是表現(xiàn)為“到、達(dá)、到達(dá)”之意，其中dox主要是在古苗語里使用。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到達(dá)”正在中部方言苗語中讀為sos，西部方言苗語讀為zos，東部方言也有讀為sot的，如松桃苗語中講“到達(dá)”這個詞就有sot dox、sot（zos）、dox等不同說法，而說“來到”則有l(wèi)ol dox、lol zos、lol sot等不同的表達(dá)方式。

（1）wud teat hmangt lol dot dand 他今晚來得到。

（2）wud dand bloud jul他來到家了。

（3）wud dandghuat Bex Gind他來過北京。

2、lol。

（1）mex jid shangt lol deub你們快來吧！

（2）wud teat hmangt lol dot dand他今晚來到

（3）mongx lol bos nhangs bloud jongt你來家里坐！

需要說明的是，dand（dox、dax）“到達(dá)”、“來”的后面可以直接接賓語，lol“來”的后面不能直接接賓語。

在湘西方言苗語的母語史詩和口傳歌謠中，在說到“來”這個詞時，lol較為常用。如：

“Dab nenl lol dand hnant xib nenl 老鼠趕到叫子時，

Dab niex lol dand hnant xib niex 水牛趕到叫丑時，

Dab jod lol dand hnant xib jod 老虎趕到叫寅時，

Dab lad lol dand hnant xib lad 兔子趕到叫卯時，

Dab rongx lol dand hnant xib rongx 龍到叫辰時，

Dab nenb lol dand hnant xib nenb 蛇到叫巳時，

Dab mel lol dand hnant xib mel 馬到叫午時，

Dab yongx lol dand hnant xib yongx 羊到叫未時，

Dab job lol dand hnant xib job 猴到叫申時，

Dab gheab lol dand hnant xib gheab 雞到叫酉時，

Dab ghuoud lol dand hnant xib ghupud狗到叫戌時，

Dab nbeat lol dand hnant xib nbeat豬到叫亥時，

Dab nbeat lol dand dab blab nbad janx 豬趕到時已經(jīng)填好地，

Dab nbeat lol dand dab doub nbad rut 豬趕到時已經(jīng)補好天?！盵3]5-6、13

湘西方言苗語有六個土語，每個土語里的史詩或民間口傳歌謠中凡是有趨向動詞“來”，幾乎都是用lol這個詞來表達(dá)。

三、川黔滇方言苗語中的動詞“來”

川黔滇方言苗語（又稱“西部方言苗語”）由于其內(nèi)部的語音差異較大，因而又還分為川黔滇次方言、滇東北次方言、貴陽次方言、羅泊河次方言、重安江次方言、惠水次方言、麻山次方言、平塘次方言等八個次方言。從川黔滇次方言的《新苗漢詞典》和滇東北次方言的《苗漢詞典》以及這些次方言中的苗族史詩與口傳歌謠中我們看到，各個次方言都是在不同語境里對“來”這個趨向動詞亦分別有兩個讀音duax（或dax）和lol 。如在鮮松奎先生編著的《新苗漢詞典》中對duax“來”這個讀音是這樣舉例的：[4]69

Duax bib mol zhaid 來我們走吧！

Gaox yil zhil bengx yat duax leuf gaox你家小花要到你這里來。

Juet duax ndos nzas風(fēng)徐徐吹來。

同時，在《新苗漢詞典》中也列舉有l(wèi)ol 的例詞，查閱已經(jīng)出版的川黔滇次方言中各種語料，duax和lol的語境使用性質(zhì)與黔東方言相類似，前者duax屬于“非歸來”的“來”，而后者則相反。

在《苗語常用詞匯手冊》中，“來”這個詞也有duax和lol兩個讀音，而且在書中對“歸來”與“非歸來”也分辨得十分清楚，如：[5]42、61

1、Duax。

（1）Gaox yaos hnob dus duax lek你是哪天來的？

（2）Gaox duax haod dus duax你從哪里來？

2、Lol。

（1）Lol zhed nyaob來家坐！

（2）Nil nghuaf kut lol leuf他趕場回來了。

在川黔滇次方言苗族史詩《亞魯王》的苗語句式中， duax和lol這兩個讀音作為“來”的語義在句子中則同時出現(xiàn)，如：

Yangx Loul nil yif yaos nyaob haob dus？

楊魯（亞魯）原籍在哪里？

Ndos nax ndos ait yaos nil lek qeut zangx.

江邊海邊是他的故鄉(xiāng)。

Nil lol bongb deut drout haob dus？

他來落腳在哪里？

Nil lol bongb deut drout Gheb Lex Gheb Sangb.

他來落腳在革勒革桑。

Ab touk id yaos rongd dlob rongd dlongs，

從前是黑洋大箐，

Daof ghangb hot uat Guif yangx.

后來是名城貴陽，

Yaos yif dus taf nbos？

是誰家最富裕？

Yangx Loul yil muax nyax maux gob nblex cod bod ntangb.

楊魯（亞魯）家金銀谷米滿倉

Yaos yif dus gud dix ndout？

是誰家兄弟最多？

Yangx Loul yil nenb jongb nenl draos hent zib rangx.

楊魯（亞魯）家人強馬壯。

Yaos yif dus shik rongt suk uat bangx drout ib yangf？

是誰家相處團(tuán)結(jié)好？

Yangx Loul yil ndouk zhod ndouk zhangf uat ghab nbaox.

楊魯（亞魯）家打虎打戰(zhàn)一起上。

Yangx Loul drout fongf njaod bangx kout zos bil raol，

楊魯（亞魯）穿鳳頭花鞋子到上寨，

Box shuad bof yat duax nzaox；

外人看見想來霸？

Yangx Loul hnangd chaot vais zos ghangb raol，

楊魯（亞魯）穿龍袍到下寨，

Yeuf shuad juas yat duax ngaol.

外族碰上想來敲詐。

Box shaud yeuf shuad nos Yangx Loul：

外族的人問楊魯（亞魯）：

“Gaox yif muax bub zheus nyax god lol uat kout bangx houd njaod？

你家有多少金銀（來）把鳳頭鞋制？

Gaox yif muax bub zheus god nyax lol uat chaot vais sab zib raol？”

你家有多少金銀（來）制龍袍衣裳？

Yangx Loul haik：

楊魯（亞魯）說：

God deb god qeut nyax cod cuat khaod yaos，

我家那地方錢財滿堂，

God deb god qeut nyax god cuat khaod jit zib raos.

我家那地方金銀發(fā)光.

God yif naox zhit shouk lol hnangd zhit choux，

我家吃穿不愁，

Youf muax ros youf nghuas nyax zax cuat khaod yaos.

我家勤勞生產(chǎn)錢財?shù)教幏牛?/p>

Nchait mix nuaf bof zhouf muas doub but zhit ghangb，

你們看見了覺得都睡不著，

Zhod dlangx dled nuaf bof guat njoux doub zeux lol.

虎狼看見了口水淌（來）。[6]151-154

在滇東北次方言的《苗漢詞典》中，“來”的也是分為dax和lol兩個讀音，在語境使用上也是“歸來”與“非歸來”的關(guān)系，其中dax的苗語例詞就有很多，如：[7]130-131、395

（1）Dax bix dax ndrux來上來下，指來的人并不是很親。

（2）Dax maol來去，來往。

（3）Dax zib可以來；能來：Zaix jid vaix dax zib jok那條路來得。

（4）Dax dab bib dib來下面，借指說話謙虛低調(diào)。

（5）Dax njaol來到；到達(dá)：Dax njaol qeut dangk到達(dá)目的地了。

在這部《苗漢詞典》中甚至把lol“來”解釋為“回”：maol lol 來回/lol ngax回（來）家；Nil zaox deuf lol dangk他們回來了。

類似例詞，在川黔滇各個次方言中不勝枚舉，鑒于篇幅所限，在此就不一一贅述。

四、關(guān)于苗語古音構(gòu)擬中動詞“來”的語音變化

在王輔世先生的苗語古音構(gòu)擬中，苗語動詞“來”的兩個讀音dax和lol分別來源于苗語古音中的“銅母”[d-]和“老母”[l-]，[8]171-174其中“來”在“銅母”[d-]中屬于“搓”韻[-ou]，如“（客）來”這個例詞，黔東方言苗語讀[ta55]、湘西方言苗語讀[tan35]、川黔滇次方言苗語讀[tua31]、滇東北次方言苗語讀[da35]、貴陽次方言讀[to54]、惠水次方言讀[tu55]、麻山次方言讀[ta53]、羅泊河次方言讀[a31]、重安江次方言讀[ta24]、平塘次方言讀[tu44]?！皝怼痹凇袄夏浮盵l-]中屬于“笑”韻[-o]，讀音上黔東方言苗語讀[lo11]、湘西方言苗語讀[lo33]、川黔滇次方言苗語讀[lo31]、滇東北次方言苗語讀[lno11]、貴陽次方言讀[lau32]、惠水次方言讀[l31]、麻山次方言讀[lu11]、羅泊河次方言讀[lu55]、重安江次方言讀[lau13]、平塘次方言讀[lou11]。在這兩個不同讀音的同義詞中我們看到，滇東北次方言的“（客）來”是舍尖前濁送氣塞音、羅泊河次方言變成了齒間濁擦音?！埃ɑ兀﹣怼痹诘釚|北次方言中也變成了送氣邊音，其它各個語音點的語音基本相一致。

五、結(jié)語：從同義多音詞到苗語詞匯學(xué)的理論建構(gòu)

詞匯學(xué)作為語言學(xué)的一個分支學(xué)科，是研究和分析語言的話語結(jié)構(gòu)以及詞義與詞匯演變的一個新興學(xué)科。20世紀(jì)90年代以來，隨著語言學(xué)研究的學(xué)科體系日趨完善，音系學(xué)、詞匯學(xué)、語法學(xué)、語義學(xué)等分支學(xué)科亦應(yīng)運而生。在詞匯學(xué)的研究成果中，葛本儀先生的《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xué)》不僅在山東人民出版社（2001）和商務(wù)印書館（2014）多次再版，而且從盧惠惠主編的《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xué)》（2011）到蔣紹愚先生著的《漢語歷史詞匯學(xué)概要》（2015）等等，詞匯學(xué)的研究逐漸熱門起來，并且從漢語詞匯學(xué)到少數(shù)民族語言詞匯學(xué)的延伸中開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盡管如此，在中國的55個少數(shù)民族所使用的近百種語言中，對于詞匯的研究依然微乎其微，因此，借助于現(xiàn)有的詞匯學(xué)理論建構(gòu)基礎(chǔ)，拓展對少數(shù)民族語言詞匯學(xué)的比較研究，同樣是我們當(dāng)下需要關(guān)注的一個重要話題。

就苗語詞匯學(xué)而言，雖然也有一些零星的文章或著作中涉及到詞匯的探討，如詞義的演變、同義詞和反義詞的民族性特征、苗語方言的同源詞變化等等，但仍然缺少系統(tǒng)性的分析與梳理。正是有鑒于此，我們以苗語趨向動詞“來”作為研究對象，結(jié)合苗族史詩中語言詞匯的運用特點，就同義多音詞的語境使用問題做一些拋磚引玉的討論，使之作為苗語詞匯學(xué)的一個基礎(chǔ)開端，為詞匯學(xué)的學(xué)科發(fā)展和詞匯類型學(xué)的理論建構(gòu)提供一些個案和語料支撐。

注 釋：

[1] 張永祥主編，許仕仁副主編：《（黔東方言）苗漢詞典》，貴州民族出版社，1990年。

[2] 吳一文、今旦：《苗族史詩通解》，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

[3] 湖南少數(shù)民族古籍辦公室主編：《古老話》，龍炳文、龍秀祥等整理譯注，岳麓書社，1990年。

[4] 鮮松奎編著：《新苗漢詞典》，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

[5] 羅興貴、楊亞東編著：《苗語常用詞匯手冊》，貴州民族出版社，1996年。

[6] 楊興齋、楊華獻(xiàn)搜集整理，貴州省民族事務(wù)委員會民族古籍辦公室編：《苗族神話史詩選》，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

[7] 王維陽主編：《苗漢詞典滇東北次方言》，云南民族出版社，2013年。

[8] 王輔世：《王輔世語言研究文集》，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4年。

[9] 湘西方言平塘次方言苗語的“（客）來”及平塘次方言苗語的“（回）來”中所舉例詞在王輔世先生的苗語古音構(gòu)擬中沒有例詞，這些詞均為筆者實地調(diào)查記錄所得。

責(zé)任編輯：楊軍會

文字校對：向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