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組詩）

阿信

深寺

大雨滂沱。

廊下，轉(zhuǎn)經(jīng)人的腳步聲

愈來愈疾。

佛珠掉落在蒲團上。師父

閉目入定。

山墻外面，閃電像一道道鞭子

群山痙攣，大地布滿鞭痕。

一根酥油燈芯

在暗處，屏住呼吸。

雪中的湖

雪中的湖

幾個黑點（牦牛？），緩緩向邊緣移動。

雪中的湖，被遺忘的上師，獨自

冥想、靜修，體驗著瑜伽。

雪中的湖，地衣在暗處滋生;貓科

動物在月夜逡巡……

雪中的湖：遙不可及，高不可攀，冷艷神秘

不可近褻。

雪中的湖，二十座雪山

供養(yǎng)著它。

雪中的湖，通過一條暗河，源源向你輸送。

夢境

那雪下得正緊，山脊在視域里

緩慢消失。五只巖石一樣的兀鷲在那里蹲伏，

黑褐色的兀鷲，五個黑喇嘛。

我從夢里驚醒，流星滿天飛逝，像經(jīng)歷了

一遍輪回：一件黃銅帶扣，拭去渾身銹跡。

那雪下得正緊，轉(zhuǎn)瞬彌合天地一

梵音般的建筑，雕塑一樣升起。

雪

靜聽世界的雪，它來自我們

無法測度的蒼穹。天色轉(zhuǎn)暗，一行詩

寫到一半;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正從山坡走下，穿過棘叢、濕地，暴露在

一片亂石灘上。雪是宇宙的修辭，我們

在其間尋找路徑回家，山野蒙受恩寵。

在開闊的河灘上，石頭和羊

都在緩緩移動，或者說只有上帝視角

才能看清楚這一切。

牧羊人，一個黑色、突兀的詞，

鑲嵌在蒼茫風(fēng)雪之中。

舟曲之憶

枇杷樹，在水邊我想把你的頭發(fā)染綠

眼皮涂上月光螢粉，用柏樹枝葉

撥開霧氣

準(zhǔn)備好了！靜候古老的精靈出場

柿子樹，我喜歡！但不摘取

那一串串被冰風(fēng)吹得又甜又透明的

小燈籠。就像知悉秘密卻并不道破

白天的市集上我遇見;夜間

希望夢見你，抱著一罐釀好的蜜

花椒樹，喜悅的花椒樹，凌亂的衣裙

委棄在泥水中。你站在時間的坡道旁哭

你有理由哭。讓我?guī)湍闱逑?/p>

你的眼晴里全是悲哀的沙子

從省城返回黑措

車子一直是在疾駛，

朝向遠處的落日。

高原融化在靜謐的糖漿里。

我有時會問自己，

能不能放棄

這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奔赴？

最近的一次，時值深冬，新雪

覆蓋舊雪，樹木

靈魂一樣裸露。

我隨一千只紅嘴鴉，一千只中

有多少懷孕的紅嘴鴉

融入落日的巢穴。

在陳予昂讀書臺

從涪江江面吹過來的風(fēng)，我感受到了

它吹走了我身體中一塊巖石上的積雪

從山坳油菜花地折返的粉蝶，落在肩頭小憩

這小小的信任讓我渾身一震，呆立原地，不敢

挪動一步

感受著這吹息。感受著

從肩頭傳來的神秘電流，又一次

聽見歲月深處灼熱而深沉的嘆息

一個詞

一個詞，解開了繩索，除去鐐銬。

一個詞，渾身銹跡，綴滿露水。

一個詞，朝你奔過來，赤裸的兒童。

創(chuàng)造一首詩，一個

新的詞窟：接納它！

讓它與陌生的詞親近、摩擦，產(chǎn)生好感，

彼此吸引又相互照亮;讓它們

發(fā)生關(guān)系

——交換靈魂之水，開始繁殖！

鳥鳴與落日

鳥鳴是清晨在撲滿里輕輕碰響的銀幣

落日是黃昏碼頭上塔吊間懸空的鳥巢

入睡前，我把兩者放入同一首詩中

輕輕合上的詩集——

落日的撲滿中裝著一枚枚清涼的鳥鳴

鳥鳴在燃燒的塔吊間來回撞擊，響成一片

尕海潮之憶

化為麻燕，低低掠過

湖面欲合的暮色

穿過灰黑之云，穿過

冷雨

化為

不知名的蟲豸，在

草根的泥濘和歧義的密林里

爬涉

化為

燈火，在廣大孤寂的黑暗中？

在思想的邊沿，一豆

搖曳

松木棧道

松木棧道的起點是一群花鹿

休憩的湖濱草地

由此出發(fā)，拾級而上

進入溪山和云霧

你一人前行，落在眾人之后

眾人消失在密林、云霧之中

你獨自上路

嗅到了松膠、菌類、溪水

和野獸糞便混合的味道

松木棧道的終點，據(jù)說

在一處斷崖旁邊，那里

瀕臨絕境的水，紛紛投入

一條瀑布之中

你似乎已聽見群峰之間巨大的轟鳴

你腳下的棧道，在輕輕顫抖

隴南登山記

與變動不居的人世相較，眼前的翠峰青嶂

應(yīng)該算是恒常了吧？

這么多年了，一直守在那里，沒有移動。

山間林木，既未見其減損，亦未見其增加。

澗水泠泠，溪流茫茫。

山道上，時見野花，偶遇山羊，面目依稀。

這一次，我在中途就放棄了。

我努力了。但認(rèn)識自己的局限同樣

需要勇氣。

我在青苔半覆的石頭上坐下，向腳面撩水

一種冷冽，來自峰頂?shù)姆e雪。

土門關(guān)之憶

風(fēng)驅(qū)趕雪，羊群找不到家。

你攀在懸空的梯子上給藻井涂色，三只

首尾相銜的兔子奔逸絕塵，卻

陷于循環(huán)之中。你用鈷藍

繪畫天空。你的家人，沿著陡峭河谷

往屋頂背冰。

誰的嘴唇在吹雪？

你深中鉛毒，體內(nèi)堆積植物和礦石粉末。

誰撤去木梯，往你眼瞳里傾倒藍色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