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金軍
云是一種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說文解字》曰:“云,山川氣也。從雨,云象回轉(zhuǎn)之形?!痹齐S天候而形成或厚薄或陰晴的變化,因其自在卷舒儀態(tài)萬千,在古代就被賦予濃厚的理想色彩。古人言,“仰則觀象于天”,主要是基于云氣聚散所反映出的日月星辰等種種事物的意象變化。因此,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上,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云、雷紋樣(統(tǒng)稱回紋)。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云成為詩人和畫家傾心的審美對象?!对娊?jīng)·小雅·白華》中有“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詩句,屈原《九歌·東君》里有“青云衣兮白霓裳”的描寫,曹植《洛神賦》用“輕云蔽月”來形容神女的美,《莊子·天地》中也有“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的愿望。以云為主題的詩賦也很多,著名的有荀子《賦篇·云》、西晉陸機《浮云賦》《白云賦》以及晉成公綏《云賦》、楊乂《云賦》等。
作為一種繪畫題材,云在山水畫的表現(xiàn)中也呈現(xiàn)出獨特的美。山水畫體系中的表現(xiàn)媒介非常豐富,如山石、樹木、云水、樓臺、舟車、行人、蘆荻、飛鳥等,經(jīng)由畫家手筆的巧妙裁剪,以同樣豐富的表現(xiàn)形式鋪陳開,或青綠,或淺絳,或勾皴,或潑墨,誕生了展子虔《游春圖》、李思訓《江帆樓閣圖》、范寬《溪山行旅圖》、李唐《萬壑松風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以及沈周《廬山高圖》等曠世巨作。在這些繪畫作品中,云都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表現(xiàn)作用。中國山水畫強調(diào)“掇景于煙霞之表,發(fā)興于溪山之顛”,此“煙霞”指的就是由云引申出的山水勝境。山以煙云為神采,云雖然無常形,卻有常理,在山水畫畫面形式和意境空間的營造中常常起到畫龍點睛式的作用——山無煙云,就好像春無花草、秋無月夜,雖有章法卻無韻致,峰嶺頂岱之山勢無論連綿縱橫,抑或盤礴渾厚,皆須挾煙云而顯其秀媚。在中國山水畫中,許多重要美學命題如氣韻生動、計白當黑、有無相生、澄懷味象等都離不開云的烘托。所以無論是范寬《溪山行旅圖》,還是李唐《萬壑松風圖》,畫中巍然聳立的主峰并不顯得呆板突兀,而是雄渾峻偉中有靈動雋永,其重要原因就是山根和兩側(cè)云的細膩烘托和巧妙映襯。面對這樣的經(jīng)典作品,我們?nèi)绻魂P(guān)注其中山石樹木等所謂實景的刻畫而忽略云的輔成作用,則很難理解中國畫的蘊藉之美和空靈之美。
在云的構(gòu)思上,歷代畫家均注入了卓異的才情,使山水畫“活”了起來。中國繪畫史上對云的表述為今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如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中,有“可令慶云西而吐于東方”的理論構(gòu)思。從最簡單的客觀形態(tài)上講,云可分兩種,有欲壓城摧之黑云,有薄羅引素之輕云。在中國古代畫家的審美視角下,云的形態(tài)卻遠不止于此。宋代郭熙曾論山水畫四時云氣之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甚至我們常說的“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說的真山水中四時煙嵐之不同。韓拙《山水純?nèi)犯峭黄屏霜M義上的云朵,分別從云、煙、霞、嵐、靄、霧、霏等角度對云氣進行了廣義的闡發(fā)。而清代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對云的描述更加形象:“魏云如鼠,越云如龍,荊云如犬,秦云如美人,宋云如車,魯云如馬?!痹谶@樣的語境中,除了感佩古人文筆之精妙,今人應(yīng)該能夠體悟到古人對于煙云極高的關(guān)注度和極細膩的審美體驗。從畫題上,歷代畫家和詩人也總結(jié)了“春云出谷”“夏云欲雨”“秋云下隴”“寒云欲雪”等分類,這些都給山水畫增添了濃濃的詩意和超然的境界。
在云的具體畫法中,要想“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體現(xiàn)山之高峻和景之遼闊,沒有必要盡狀其全貌,而是要懂得協(xié)調(diào)繪畫中的其他因素以作映襯,如飛鳥、樓臺以及日月等,以豐富畫面效果,或借助“云橫谷口”或“白云出岫”,以煙云“鎖”其山腰這類巧妙的辦法,對云進行置陳布勢?,F(xiàn)實中云的形態(tài)具有流動性和多變性,也具有它的自在性,如陶淵明所言“云無心以出岫”,因此,畫云氣的原則是見其大致氣象而不追求固定刻畫之形,要虛中見實,“無中生有”,以實現(xiàn)山勢的開合變化和畫面的虛實轉(zhuǎn)換。
歷代畫家在表現(xiàn)煙云方面做出了不朽的貢獻——東晉顧愷之為表現(xiàn)《洛神賦》中的“六龍儼其齊首,載云車之容裔”,先以細線勾勒,再以墨、色逐次暈染以描繪六龍車駕前后的祥云,之后隋代展子虔、唐代李思訓和李昭道畫云均采用這種技法工整的勾填法并各有創(chuàng)獲。隨著審美觀念的發(fā)展,王維提出了“閑云切忌芝草樣”,并進行了變勾斫之法而為水墨渲淡的歷史性探索,并由五代董源實現(xiàn)了“淡墨輕嵐為一體”的寫意趣味。體現(xiàn)云在營造畫面意境中的作用方面,各家體悟略同,如郭熙追求的是“見其大意”;米芾追求的是“意似便已”;惲壽平追求的是“雖不必似之,然當師其意”,他們通過對云的巧妙描繪來統(tǒng)領(lǐng)山水畫的氣韻,成為后世畫云所參照的基本法則。因此董源的“淡墨輕嵐”和米芾父子的“米氏云山”,與其說是一種表現(xiàn)技巧,不如說是一種審美境界,當石濤“漫將一硯梨花雨,潑濕黃山幾段云”的時候,中國山水畫家對云的認知和表現(xiàn)也進入了更加揮灑自如的詩意王國。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云所代表的空間概念和審美意識絕不僅僅是物象之間的虛實關(guān)系,更是一種藝術(shù)境界和格調(diào)的高度升華,是畫面中藝術(shù)韻律最大限度的延伸。懂得畫云,懂得舒卷有致、收放自如的境界,才會更加懂得中國山水畫乃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美學韻味和哲學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