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評論，你的四“度”呢

姜岫玉

毋庸置疑，近年來，獨立價值和批判精神的缺失讓劇評淪為帶有商業(yè)化意味的盲目贊美，大量言之無物的戲劇評論文字其實與沒有靈魂的宣傳文案無甚相異。而《劇評的境界》將當代戲劇評論的示范之作編輯成冊，可圈可點。

/壹/

一篇有境界的劇評，關鍵因素到底是什么？顯然是“戲劇評論的學理品格”，編者李偉先生一語中的！“所謂戲劇評論的學理品格，就是要讓戲劇評論具有學術理性，在遵守基本的學術規(guī)范的前提下，從基本的學術邏輯出發(fā)，在充分占有資料的基礎上，擺事實、講道理、不虛美、不隱惡，實事求是地探討戲劇作品、戲劇現(xiàn)象、戲劇思潮的是非得失，進而追求戲劇評論不依附于評論對象而存在的獨立價值?！痹跁?，李偉提出了戲劇評論應該具有的四個“度”，即“戲劇評論應該具有思想的深度、知識的廣度、批判的力度、情感的溫度”。

“所謂思想的深度，就是要求劇評家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出戲本身的優(yōu)劣，還要看到這出戲背后的時代風云、社會脈象、文化癥候?！崩缭凇豆蛑I藝與站著演戲》中，著名戲劇評論家董健先生說：“我對當前中國的‘文化狀態(tài)（自然也包括戲劇的狀態(tài)）是十分不滿的。物欲橫流，精神萎縮。虛假與平庸幾乎籠罩了文化的一切領域。有理性、有信念的人都覺得憋屈、壓抑、恐懼；更多的人則精神麻木?！庇盟枷氲睦?，一刀見血地揭露出當下時代的文化問題。而董健先生則進一步說：“我厭惡‘跪著獻藝的現(xiàn)象，向往‘站著演戲的狀態(tài)。精神上站不起來，不要寫文章，也不要搞戲??！”

毋庸諱言，“站著演戲”與“跪著獻藝”這樣兩種態(tài)度，在戲劇創(chuàng)作上存在，在整個文藝乃至文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甚至，整個社會、時代，都存在這樣的對比。大家都厭惡討市場等權勢歡心的“奴隸”，而呼喚人類靈魂的平等對話。立足于對時代社會的深刻洞悉，彰顯著評論家人格魅力的評論作品，必然具有思想的深度，也必然可以超越具體領域而具有普遍性，從而獲得超時空價值和長久的藝術魅力。

“所謂知識的廣度，就是要求劇評家必須具備戲劇的、歷史的、文化的、社會的相關知識，在一定的知識譜系中把握一出戲的價值。聆千曲而曉聲，觀千劍而識器。見多識廣，方有比較可鑒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看萬出戲，方能較好地談戲論藝評劇?！敝档靡惶岬氖牵瑒≡u的編選本身就體現(xiàn)了廣度。古典戲曲評論如李曉的《昆劇藝術革新成功典范》談昆曲名家計鎮(zhèn)華的表演藝術、郭晨子的《御碑亭》評論梨園戲，其他劇種如越劇、京劇、黃梅戲等均有涉及。在現(xiàn)當代戲劇評論方面，劇壇值得關注的戲劇現(xiàn)象、戲劇思潮等均有觸及。如高子文《被解放了的“趙氏孤兒”》、穆海亮《先鋒和商業(yè)的對接與悖反》、朱偉華《結構時代我們如何建構戲劇》。還有，宋寶珍《哥本哈根》、陳恬《那條發(fā)黃的白紗裙哪兒去了》則將目光投射在國際劇壇?？梢哉f，喜劇、悲劇，古、今、中、外無所不包。選材廣泛開拓著讀者的藝術視野，評論家們的觀點視角碰撞出藝術火花。我想，編者這樣的設計也許也是希望能夠借此使得讀者“見多識廣”，從而提升戲劇鑒賞水平。

在“知識的廣度”這一維度上，特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高子文《被解放了的“趙氏孤兒”》，它評論的是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以下簡稱RSC）改編的《趙氏孤兒》?！囤w氏孤兒》作為元雜劇中的經(jīng)典之作，在中國古典戲曲舞臺上常演不衰。高子文在觀看RSC版的《趙氏孤兒》后唏噓不已，從“這不是一個東方的戲，或西方的戲，這只是一個好戲”觀感出發(fā)，提出了“為什么（《趙氏孤兒》）到了英國人手里就能夠煥發(fā)出這樣獨特的魅力”的問題。作者分析了RSC對程嬰獻子、公孫杵臼犧牲的處理，認為這個版本的主旨是“尊重個體，尊重人性的現(xiàn)代價值觀從傳統(tǒng)故事的細節(jié)中復活過來，進而描述這種現(xiàn)代價值觀與傳統(tǒng)倫理之間的巨大沖突”。并指出其成功的關鍵在于對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道德倫理之美有充分自覺。它與古典戲曲作品的區(qū)別在于，它沒有站在傳統(tǒng)的倫理立場教導人、訓誡人，實現(xiàn)宣傳與教化；它與現(xiàn)代改編作品的區(qū)別在于，它保留了傳統(tǒng)倫理的強有力的能量，既作為悲劇誕生的土壤，也作為個體心靈抗爭的對象。它理出了就當代人而言埋藏在趙氏孤兒這一故事中的最重要沖突，這就是現(xiàn)代觀念與傳統(tǒng)價值的沖突?！?/p>

竊以為，《被解放了的“趙氏孤兒”》之所以能夠直指問題本源，正是因為做到了在一定的知識譜系中把握一出戲的價值。作者通過對戲劇文體的考察加深了對這次改編的認識。高子文對《趙氏孤兒》各個改編版本的評論，直切要害——如何詮釋趙氏孤兒故事的當代意義？如何能夠對這一意義完成強烈的、充滿藝術感染力的呈現(xiàn)？高子文將問題的分析深入到東西方戲劇起源的差異上，認為RSC選用了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所建立的現(xiàn)代戲劇文體，這一文體本身包含了關于個人主義的深刻而辯證的思想。評論者站在東西方戲劇發(fā)展歷程、東西方戲劇觀念差異的角度來分析國內外改編的異同，廣闊的知識背景帶來了宏觀的視角。而且，值得注意的是，他以這樣宏觀的視角評論的不只是一部戲劇，更為此類改編作品如何處理倫理道德與現(xiàn)代價值觀的沖突指出了解決之道：“戲劇對這種傳統(tǒng)倫理的‘絕對永恒展現(xiàn)得越充分，它與個體之間的張力也就越巨大，個體自由意志對行動的決定也就越困難，自由意志因而也就得以越充分地被展現(xiàn)出來。戲劇的緊張感與豐富性也正由此產(chǎn)生?！憋@然，這樣一篇有知識廣度的劇評，能夠超越一部具體作品，給創(chuàng)作者帶來具有指導意義的改編思路。

而批判的力度更是這部劇評集的一大亮點。每篇評論都沒有虛偽造作的奉承，沒有故作贊美的附會之詞，而都能以理性、客觀指出劇作的得失，褒貶之中彰顯評論家的藝術良知。例如徐健認為，話劇《推拿》的問題在于“改編者把自我表達的欲望同原著中那些極富人性蘊涵和時代指涉的欲望混淆了，將對生活的冷峻審視悄悄置換成對生活單向度的呈現(xiàn)”。他進一步分析說，“他們善于宏大敘事，把眼光伸向歷史和未來，卻無暇深入當下生活的真實，不愿走進當代人的心靈，不愿將作品與我們生活的時代、與每個人的人生際遇結合起來。這種與當下保持距離的創(chuàng)作思路，恰恰是我們很多自我標榜的大制作戲劇難以真正贏得觀眾的原因?！?

的確，當代劇壇許多大制作的劇目，有舞美燈光的炫目享受，有明星跨界的宣傳噱頭，但卻違背了戲劇使觀眾得到凈化、慰藉，感受到精神世界的深度交流和極致美感的初衷。戲劇應給觀眾以娛樂，但娛樂只是審美、教育等作用的入口，如果戲劇創(chuàng)作只關注娛樂功能而放棄了精神內涵，那么勢必無法喚起觀眾的心理感應。徐健指出《推拿》虛偽煽情背后的深度創(chuàng)作原因，并由個別到一般，給大制作戲劇敲響警鐘。

針對幾部女性題材的劇作，尤顯出批判力度的是馬姝評新編昆劇《影梅庵憶語董小宛》的《名妓/賢妾頌曲：一種反現(xiàn)代的女性觀》。她透過劇作浪漫唯美的表象，認為劇作者按照自己對董小宛的理解，塑造了一個以“順從”為主要特征的“賢妾”形象，贊頌了這樣一個古代社會里的“賢妾”。劇作名為寫董小宛，實則表達的是自己的女性觀?！靶枰赋龅氖?，這是一種對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觀念未加反思的、反現(xiàn)代的女性觀?！薄皬倪@些詞藻華麗，浪漫煽情的表述中可以看到，劇作者對妓、妾這類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處境沒有任何的體恤與共情，哪怕她們失去了生命，都因為死亡是出于對一個男人的‘愛情而值得大加歌頌——這是何等殘酷的視角？這個視角混淆了價值，將本應批評的男權社會中女性單方面的‘順從和‘付出解讀為了‘另一種征服，這既是對妓、妾這一類女性命運中悲苦無奈一面的刻意遮蔽，也是在為延續(xù)男性單方面的利益散布語言迷霧。創(chuàng)作出‘董小宛這一完美賢妾/名妓形象，并以贊頌的筆調賦予這樣的形象以審美價值，體現(xiàn)的完全是一種與現(xiàn)代精神相違背的女性觀。”戲劇作品原本就具有教育、教化功能，本應肩負著凈化人類精神的功用。如果缺失了在人類精神世界上的作用，傳遞著有所偏差的價值觀，那么追求舞臺效果的美輪美奐和劇情臺詞的浪漫唯美，則無異于舍本逐末。這篇評論站在女性立場上，深入到思想層面，指出了作品的缺陷所在。

/貳/

在該書后記中，李偉先生提到，編選這本書是為了“以供同道品評把玩，兼做教學參考資料”。但事實上，這部劇評集的功用絕不止于此。筆者作為戲劇專業(yè)的年輕后學，常常倍感老一輩劇評家的精髓難以觸及，而當下的優(yōu)秀劇評并不多見。因此在學習評論寫作的過程中頗感惶惑，不知道優(yōu)秀劇評應該具備怎樣的品質，不知道一名合格的劇評家應該具有怎樣的能力，也不知道評論對于戲劇的發(fā)展有什么作用。而李偉先生用這本《劇評的境界》給出了回答——優(yōu)秀的劇評應該具有 “思想的深度、知識的廣度、批論的力度、情感的溫度”，而書中的每一篇劇評則對這四種品質作出了生動可感的闡釋。

與之相應的，一名優(yōu)秀的劇評家要想寫出與一般觀眾不同的專業(yè)劇評，則應當具有淵博的知識、深厚的學養(yǎng)，需要對一出戲有專業(yè)的點評、精準的定位，這就需要把“這出戲放到歷史的長河中、當下的文化語境下、戲劇美學的視野下來分析、判斷、定位，指出其是非、得失、美丑、善惡。需要完善的人文學科的知識結構、扎實的戲劇學乃至一般的藝術學的歷史與理論功底，以及對當下文化語境、現(xiàn)實矛盾、觀眾狀況的基本判斷”。以及高超的思辨能力，善于透過個別看到一般，透過現(xiàn)象看到本質，進行更超越的、形而上的思考。并且具備對藝術的真誠態(tài)度，將戲劇評論作為一種志業(yè)，乃至于畢生致力于戲劇評論。正如李先生所說：“戲劇評論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它并不低于藝術創(chuàng)作，也不低于學術研究，它反而更要求有藝術的鑒賞力和理論的敏感性，全面地反映著劇評家的藝術修養(yǎng)、知識結構、文化立場，有時候甚至影響著時代文化的走向。”

至于評論對于戲劇發(fā)展有什么作用，正如李偉先生在其《呼喚戲劇評論的學理品格》中所說：“戲劇評論的功能何在？戲劇評論并不是解釋原作，求得與作者本意的一致。”“評論的核心是評論家理論的自我完善，最高境界是追求理論的獨立價值?！睍?，夏寫時先生的《戲劇現(xiàn)狀的基本估計》、朱恒夫《近三十年戲曲劇本創(chuàng)作的基本分析》等數(shù)篇高屋建瓴，尺幅千里地用宏觀視角、戲劇史視角勾勒出當代劇壇；呂效平《從傳奇到Drama——論曹路生的劇本》、朱偉華《傳統(tǒng)戲曲的現(xiàn)代化途徑》、朱恒夫《近三十年戲曲劇本創(chuàng)作的基本分析》等數(shù)篇由具體作品或現(xiàn)象出發(fā)，顯示出戲劇評論對戲劇實踐的指導意義，使我意識到戲劇批評應當具有較穩(wěn)定的理論價值，并具有較普遍的啟迪意義，更讓我意識到只有讓戲劇評論充滿學理品格才能使戲劇評論具有獨立價值，從而真正發(fā)揮對戲劇發(fā)展的建設性作用。

總之，這樣一本富有學術含金量的劇評集，體現(xiàn)出編者強烈的學科意識，傳達出對戲劇評論學理品格的呼喚，正是當代劇壇需要的具有指導性的劇評范本。著名戲劇評論家夏寫時先生曾說“好的批評家的存在是我們振興戲劇最好的保障之一”，相信《劇評的境界》將會促進戲劇評論獨立價值的形成，促使更多優(yōu)秀學者投身戲劇評論，用評論的力量推進我國戲劇事業(yè)的發(fā)展。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文創(chuàng)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