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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戲半熟

    2017-05-26 13:02:50余偉
    野草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石青紅玉阿木

    余偉

    從藝

    阿草是在下雨的日子被帶到錦繡班的。

    爹說:“草兒,好好學(xué)戲,爹要給你付飯錢的……”阿草沒記住多少,只拼命拼命地點頭。辛云莊先生就站在面前,阿草松開爹的手,“砰——”就膝蓋著了地。

    還小的時候,戲臺里做的些啥,阿草可一點不想知道,鎮(zhèn)上每有昆腔、亂彈斗臺的,孩子們只樂得個熱騰、歡鬧。這年年節(jié)過后,阿草發(fā)現(xiàn)自己對戲文上了心,“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藥芽兒淺……”

    十二歲的阿草一副水格泠泠的嗓子,沒有經(jīng)過任何教習(xí),哼出來的卻也恁般好聽。

    “草兒,你若是演戲,一定很多人爭著看!”隔壁何家的阿木時常聽完阿草一句沒頭沒尾的唱,就踱到自家門口,等隨后而至的妹妹,“不如你去學(xué)戲,我呢,吹笛……”

    當(dāng)然,爹說學(xué)戲是因為家里窮,兒女五個,老大已經(jīng)務(wù)農(nóng),她這個做二姐的也要早一些擔(dān)負(fù)起家庭的重責(zé)。阿草卻一點不覺得苦,比起熱天里頂著日頭長踩水車、冷風(fēng)中腫著雙手侍弄菠菜,她倒高興爹為她選擇了這一行。至少,戲里有芍藥牡丹,有鶯歌燕舞,戲里明辨忠奸賢惡,還承諾美滿團(tuán)圓。

    她走那天,倚在何家門前,“阿木哥,明年你也來,我在錦繡班里等你。”

    阿木長子,讀書。爹下了地,他其實有一半的心思不在先生那里。屋后的坡背上,竹管,搦出了音高音低,牛筋,繃響了宮商角徵。似乎有那么一股子靈氣,他把玩這些叮鈴咚隆的小東西遠(yuǎn)比聽先生授課有勁,有效率。

    暮色中,爹常常會關(guān)切地問:“今天,書讀通了嗎?”阿木總輕輕地歡喜地回說:“通——”每每,把書中之樂、詩中之味徹徹底底地領(lǐng)略并敷演了一番,阿木心頭豈有不通之感、不悅之憾?

    落雨了。這日午后,沒見怎么布過烏云,只一忽兒工夫就刮來一注孤孤零零的玻璃彈珠子。阿木想,畢竟六月了,草兒離開有段時間了……

    雨粒子配上不同的角度、速度和力度敲打在門前桑樹的大椏杈上。那兒,半個時辰前阿木剛剛四向里拉了個緊,把爹昨兒拿下的蟒皮要了整張來,晾曬。

    ……鏗鏗鏘,鏗鏗鏘,鏗鏗鏗鏗鏗鏗鏘……

    來不及收取的這件寶貝,意外地與天氣合奏著武場大戲,輕輕重重,緩緩急急,有板有眼,對比成韻。阿木反而覺著不應(yīng)該破壞這獨特的聲效了,他要聽夠,然后,模仿,再表現(xiàn)。

    這場透雨澆后,阿木有了兩項重大的決定——蛇皮,不做胡琴了,用它蒙個鼓試試;等鼓和板都摸索了些,明年年節(jié)一過,就去辛云莊先生的錦繡班,找他的草兒!

    入行

    辛云莊先生毫不掩飾自己對硯瓦的賞識,學(xué)員里邊頭一個定下行當(dāng)?shù)?,就是蔣硯瓦的旦。

    四十一過,云莊就急急地為徒弟的人選犯難了。當(dāng)初,“錦繡”是亂彈的班,卻也昆曲、高腔兼唱,近百本的戲啊,從他的師傅那兒言傳身受過來,煨在肚子里,爛熟、滾燙的,惟有到得臺前端將出來,滿座唏噓、滿座搖嘆,方迤逗得他身心俱暢,時而竟乃物我兩忘。搭檔孟樓前年得病撒手,他這個曾經(jīng)紅極當(dāng)?shù)?、并一路領(lǐng)銜二十多年的角兒——男旦“妙音云仙”,每回排戲也都開始慮及更多的問題。現(xiàn)在不是“錦繡”一個班,而是合并了“竹馬”“慶祥”“洪福”之后的有著七八十號人的一個新型的——“劇團(tuán)”,卻怎么也找不出個扮相、做功、唱腔上與他相當(dāng)?shù)纳茄輪T……

    孟樓走得太急了!

    孟樓臨終跟他提過“洪?!卑嗟男×稚?,可是就在各家班底竭力糅合的當(dāng)兒,小林生宣稱:年老體衰,永不再演了。

    沒有人能理解云莊的苦楚。戲,照樣得上,沒有云莊,觀眾說毫無看頭。可是云莊現(xiàn)在一個眼神拋出去,無人應(yīng)答;一個水袖甩開來,落地空回……手、眼、身、法、步,處處顯孤獨。

    硯瓦、阿草一幫學(xué)員隨著辛云莊先生一起進(jìn)了地方國營的劇團(tuán),仍舊學(xué)戲,仍舊跑龍?zhí)?。硯瓦十六,阿草小一歲。

    團(tuán)長就是原來“竹馬”班里扛箱籠的金喜,當(dāng)年也偶爾串一下丑行的。金喜是團(tuán)長,團(tuán)長要開會講話,所以他總愛手里拿著個小本本看。阿草一直很好奇,想知道那上面到底畫了些什么符箓。

    “……B角名單——蔣硯瓦:杜麗娘,俞小釗:柳夢梅……”團(tuán)長的話音在硯瓦耳邊似近似遠(yuǎn)——那么,阿草呢?

    阿草被指派了去演杜夫人,老旦行。

    辛先生曾經(jīng)對他們一撥說:“跟我去的,各人也是自奔前程了,云莊今日把禮還上,也不枉師徒一場……小榕妹才學(xué)了一年,飯錢倒是不必交了,國家還有工資發(fā),只是從今往后,得狠狠地用心……”阿草想,這不就是了嗎?

    “阿木哥,你怕不怕,沒飯吃?”

    “草兒,你怎么想?我沒關(guān)系,都隨你……”

    “隨我干嗎?!回爹那兒伺弄菠菜?書,你可是不得讀了吧?”

    “妹妹還想著出來時候的樣子???早新社會了。我呢,樂隊已經(jīng)摸熟,七把椅子也差不多可以坐個遍了,就是擔(dān)心你,生生地被叫去演什么老旦,妹妹可承受得住?”

    是啊,三年前,阿草是被杜麗娘的幾句唱詞牽引著來的。如今雖身量未足,卻已經(jīng)在頭腦里實實地裝下了辛先生教授的二十八本戲,內(nèi)心雀躍著一個模糊的形象,似杜麗娘,似孫尚香,似陳妙常,又似白素貞……惟獨沒有一絲一抹的老旦影跡……辛先生疼愛她,但這樣看來,似乎疼愛硯瓦更多一些……阿草努力不使自己掉到泥坑里去,她抿抿嘴,甩開阿木大走了幾步。大約,先生也有煩心事兒,他建議將這批學(xué)員盡快地定定行當(dāng),是要把年輕人早日培養(yǎng)出來,好解除自己的尷尬么?不止一次,他甚至在團(tuán)長金喜面前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男旦理該退出舞臺……”

    “也好,我學(xué)著小旦,演著老旦,正好比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完滿齊全是也!”阿草攏了攏被夜風(fēng)拂亂了的發(fā)絲,對著她的阿木哥閃了閃眼眸。

    阿木笨拙的心臟一下子開了七竅,他恨不能把妹妹攬入懷中……

    “草兒,咱倆一起……”

    微冷的月光輕籠著炎州小城。他們已經(jīng)從團(tuán)部踱到了放生池畔,兩只濕濕的、溫暖的手握在一起。

    認(rèn)親

    又到清明,硯瓦想,娘的墳頭阿弟該去祭掃了吧……

    戲班的日子,硯瓦已經(jīng)熟稔。辛先生不是說“處處無家處處家”么?戲賣出去,戲班人才有飯吃,這中間虧得有線人來回穿引,誰還顧及什么天南海北、地角山崖?!她的體會也漸漸深刻,哪怕是新社會,名目換成了“劇團(tuán)”。藝人,身份未變,性質(zhì)不改。時時記掛著苦命的爹、幼弱的弟,卻也只好年年望鄉(xiāng)不得還。

    硯瓦比阿草大一歲,當(dāng)年阿草跪拜辛云莊先生的時候,硯瓦已經(jīng)在錦繡班學(xué)戲兩載了。爹說,若不是娘死得早,也不會讓硯瓦小小年紀(jì)吃苦受累,隨戲班子飄零江湖;她應(yīng)該再多讀點書,過一種與她娘完全不同的生活……爹的話她都記在心里,起早摸黑之時、練功難捱之時、山間行路之時,拿來嚼一嚼,品一品,感覺是甜的、是暖的,這便又有了好好兒活下去的念頭。硯瓦清楚得很,不是爹狠心撇開她,而是她自己作出了重大抉擇——當(dāng)時的境況,直要得她或者學(xué)戲,或者,去詹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

    阿草是妹妹,她們一塊兒從錦繡班過來,自然比那些剛剛結(jié)識的人多一份投合,多一份默契。令她興奮的是,現(xiàn)在,她又有了一位兄長。

    “兄長”的名號是俞小釗自詡的。小釗從“洪福”班來,是小林生先生的表外甥。據(jù)說當(dāng)年被表舅帶出來的時候,他還不足十歲,而原本家境尚可的耕讀之門卻已然破敗不堪——父母雙亡,惟余年邁的祖輩……俞小釗和“慶祥”來的石青都是老先生們眼中的絕好的苗子,將來挑起劇種生角大梁的,云莊先生就斷言,當(dāng)屬二者之一。但是現(xiàn)在,他更樂意去做的,是女孩硯瓦的兄長。

    戲臺燈光的耀眼,恰恰安然地把方塊以外的世界都劃歸給了黑暗。借著明亮和喧鬧的掩護(hù),硯瓦無數(shù)次地爬上荒僻的燈光臺。

    燈光臺狹小,但標(biāo)叔整理得井井有條,除了主人,剛好還呆得下小釗、硯瓦。他倆緊緊依偎。

    這個特殊的所在堪稱“臺外之臺”,空間隔離,而視覺清晰。標(biāo)叔在這兒掌管著劇中的晦明、陰晴。每每下場鑼鼓響,帶著妝、扎著靠剛剛從戲里面出來的硯瓦和小釗,瞅著時機(jī)閃進(jìn)由他單人掌管的相對獨立的天地,他總是微笑著默許。有幾回上場鑼鼓響了,他還不得不發(fā)出點聲音,催促仍需回到戲里面去的孩子趕快候場。標(biāo)叔翻過跟斗演過戲,“竹馬”班并過來的時候,他主動提出退到燈光臺,看來,這行當(dāng)也真的非他莫屬,而日日夜夜黑暗中的摸索,他的目光也更其敏銳、更其慈愛了。

    當(dāng)金喜帶了團(tuán)支部書記石青霍楞楞地上得那燈光臺來,標(biāo)叔是迅疾地將她和小釗往柜籠里塞的,但是那天她正好是宮娥打扮,裙釵的余跡無情地把她出賣……

    后來,硯瓦無論從哪一刻開始回想,都認(rèn)為自己永遠(yuǎn)無法忘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標(biāo)叔仗義、阿草重情,演出結(jié)束后石青負(fù)責(zé)召開青年批評會,一盆盆臟水猛著勁兒潑向她和小釗,而阿草硬是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也是從那天起,她認(rèn)定:那個和自己同過甘共過苦的人,就是將來的親人了。

    窺心

    戲院的燈只亮了兩盞,與演出時相比,臺上暗淡、臺下明朗。人已散盡,剩下沈益新在唰唰地?fù)]舞著笤帚,瓜子、橄欖的殘骸妥妥帖帖地被歸置到了一起。

    益新是同門的師弟,這一點石青可絲毫不曾忘記。老“慶祥”的陳班主把擔(dān)子早早地交給了剛剛唱出些名堂的女兒,也就是益新的恩人——紅玉,然后,新劇團(tuán)就收編了他們,也包括成分不好的小徒兒益新?!耙嫘隆倍质呛髞砀牡模鳌耙嘈摹薄獮樗∶母赣H,被“專政”了。兩年前,紅玉班主將臺下姐妹的孩子帶進(jìn)了梨園:“但凡有我一口飯吃,絕不會叫他餓著?!弊詮纳侔嘀鬟@句話擲地,“慶祥”沒有一個人不關(guān)照亦心的,更何況,亦心心地純善皎然,學(xué)戲,又怎一個“勤奮”能夠贊揚!

    石青是過來看看幕布、燈光的。他一直認(rèn)為,當(dāng)初被委任為團(tuán)支部書記的確是個意外,但從那以后,每場演出自己都比別人多一份責(zé)任心,便屬于積極、正確的發(fā)展了。

    “我?guī)湍悖嫘??!备糁鴿M場的座位,師弟的身影顯得又小又瘦,石青不禁從臺上跳了下來。

    “別,石青哥!……我,成分不好,會影響你的……”

    正要去拿畚斗的手僵定了,縮回了:“那,好吧,有什么事,也可以向組織匯報?!?/p>

    是每次的演出之后,而非惟有該天,戲院的地面由世仇分子沈益新打掃。眾所周知,豈能不曉?!石青很疑惑自己突然間萌生的豐富的同情心——是因為連日來遭到的冷遇么?倘若如此,則必與小釗、硯瓦之事相關(guān)……

    一同進(jìn)入劇團(tuán)的學(xué)員總共十二人,雖然條件參差,卻一溜色兒齊齊嶄嶄尚未出師。

    昨日排戲的時候,阿草兩句臺詞改得莫名其妙,而他聽來,卻似字字利刃,戳向他石青的心窩。那是個新編的現(xiàn)代小戲,照劇本上寫的,他背得好好的,應(yīng)為——

    【哥哥】春日春山春水流,

    【妹妹】春日春草放春牛,

    【哥哥】春花開在春園里,

    【妹妹】春鳥飛歌春樹頭。

    石青唱完頭句,阿草居然接以“傷心事兒也會有”。石青“咯噔”了一下,見師傅們未有驚詫之貌,便仍按原句唱將下去。直至阿草憑空杜撰之“無情總被拋后頭”句歇拍,才被辛云莊先生喝停。

    阿草啊阿草,你這唱路頭戲的功夫咋就學(xué)得這么快,這么好呢?真真一個叫人憐之不夠、愛之不勝的小小人精兒!石青百般滋味擁在心頭。他找不到傾訴的人——小釗,日漸顯出隔膜來;益新,不可以再像過去那樣親近了;紅玉姐,她忙啊,孩子兩個,都小……

    踱出戲院,石青把自己交給了冰冷的月和瑟瑟的風(fēng)。慢慢走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心也漸漸輕泠起來了。

    炎州的地兒就那么丁點大,沒幾步就到了宿舍門前。他覺得今晚還得借助于夜色、借助于長路,才好把委屈統(tǒng)統(tǒng)梳理梳理,清除清除,于是,抬腳邁向了西邊……就這樣,他從河邊蔓長的荒草叢里窺見了兩個恍惚的人影,又拿手電筒的光照出了白皙的、驚恐的俞小釗的臉……

    當(dāng)家

    若不是阿谷他半天也接不上腔,紅玉的這一出路頭戲還將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爻氯ァE_側(cè)坐著她千難萬難請來的盲藝人,紅玉下場就急切地向他討教,上得場來即刻又把鼓詞內(nèi)容化作了亂彈。子娛先生的琴一直引領(lǐng)著,她的唱、念源源不絕……

    幸虧只是個夢!戲班是自己的戲班,阿谷是孩子的爹,這要是倒了門楣,可就砸了大伙兒的飯碗?。?/p>

    不過真正醒來,紅玉就清楚,作怪的是自己的思想?,F(xiàn)在早不唱路頭戲了,阿谷記性不好、反應(yīng)不快都沒關(guān)系,只要他踏踏實實地待在身邊,把這個家的擔(dān)子挑去一部分……她的素養(yǎng)還在,她的名聲已經(jīng)出來,昨日,她就被問道:“新一任的團(tuán)長,有什么想法、舉措需要領(lǐng)導(dǎo)支持?”

    金喜將升調(diào)到文化局,這個消息皆大歡喜。只是紅玉也和小姑娘們一樣,還有個謎底不曾揭開——他手心里的小本本到底還畫了些什么符箓?還攥著些誰的沉???這一代的戲班人,除了子娛先生是個絕對的例外,其余根本談不上受過什么文化教育。虔誠?執(zhí)著?虛張聲勢?抑或,僅僅拿著它壯膽?金團(tuán)長的做法讓底下人唧唧啾啾,也引來了一些青光、一些白眼,好在它都不是紅玉的風(fēng)格。但,她紅玉該拿什么去當(dāng)這個家?八十號人,三輩同堂;全國各地,無數(shù)“亂彈”……

    “阿谷,怎么你也醒了?你說說,為什么不是辛云莊先生,或者,或者別的誰?”

    “這事兒?!你做人好唄,上上下下都服。辛先生,你沒覺得他現(xiàn)在任何事情都盡量地往后退嗎?其余,還能有誰!”

    “看來我思慮過重了……你呢,剛才也是戲唱不出來嚇得?”

    “那只能嚇你。我又夢到被‘賣兵,要冒死逃回來見你……”

    紅玉把手搭過去,阿谷的心臟還在狂跳不已。她忙用掌心重重地拍打丈夫的胸脯,她明了,這一層是他們夫妻的最痛,只有厚實的捶擊才能給他一星半點撫慰,使他重歸平靜。——那時候,局勢動蕩,“慶祥”班隨著風(fēng)雨一路漂泊到了鄰省福建,哪知,更險惡的命運等候著他們,為了生存,送子、別夫,紅玉才帶著班友們“唱門頭”回到了炎州。

    抽回手的那一刻,阿谷的呼嚕聲已經(jīng)均勻,而且開始響亮。紅玉的頭腦益發(fā)清晰。透過窗簾,她仿佛看見了月亮的臉,不帶一絲冬天的溫度,粉潤、柔軟。

    是的,上個月辛先生為徒兒硯瓦的事向她抱拳致意。沒有繁瑣的話語,她卻感受到了前輩贊許的分量。她紅玉真的像阿谷說的那樣“做人好”了么?那不只是有人少不更事么?

    石青大清早地跑來,興沖沖說,河邊荒草地里俞小釗……紅玉記得自己還正給虎兒喂著飯呢,轉(zhuǎn)頭連續(xù)給了三句話:“你不覺得小釗、硯瓦越來越般配了嗎?你既然認(rèn)我這個姐,我就有責(zé)任阻止你把這件事放到大庭廣眾之下批判。你以后也要戀愛、結(jié)婚、生子的呀……”

    人心不都相同么?紅玉想要的,石青、小釗、硯瓦,連辛先生也不例外,追尋、迫近;她沒有看到團(tuán)里年輕人急吼吼地互與爭鋒,至少這一刻,周遭安然。

    窗外的月兒轉(zhuǎn)過了臉。紅玉枕著阿谷的鼻息搖晃,確實,有些累了。

    定弦

    從先生的先生的先生那兒開始,“亂彈”就叫“亂彈”。不知所由,而戲臺人懂得它的每一樣脾性。它也唱昆腔,兼演京戲,卻從不曾丟掉本身,只逐繁華……今天,該叫它個什么名兒呢?

    團(tuán)部會議之后,紅玉一直在想。

    張書記帶來了這個演出、排練以外的任務(wù)——張書記也有小本本,但他從來不把它攥在手心里,更沒人見過他舉著在大伙兒面前揮舞——他大概也犯了難……他才二十三歲,從部隊來,在家鄉(xiāng)打過腰鼓,在軍營唱過軍歌,此外,便只余一顆向黨的紅心了。涂涂畫畫,涂涂畫畫,他把眼神傳給了馮長春。

    馮長春是戲劇學(xué)院導(dǎo)演系的畢業(yè)生,這年夏天剛剛由大城市上海分配到了小旮旯地炎州。他的斯坦尼背得滾瓜爛熟,再加上頎長的身材、俊朗的五官,一落腳,就受到了姑娘們的崇拜。

    長春說自己也還沒啥主意,畢竟他尚未了解透徹當(dāng)?shù)氐奈幕尘?。紅玉聽聽,看看,只好先把問題擱置。以往,“少班主”要管的是眾人的飯碗,如今,“團(tuán)長”的責(zé)任又多一重?!皠》N”,一個嶄新的說辭,要向上級部門提交合格的答案,對她的文化要求實在有點過高!

    子娛先生也在想。當(dāng)然,團(tuán)部會議和他無關(guān),但云莊兄央他了,他不妨就著兄臺拎來的四兩白眼燒酒,琢磨開來。

    一口白燒,一段散板。對飲的云莊早自走開,子娛并不理會,他瞇眼,半醉,獨酌:“鼓是令,琴是命?!闭f的是戲,說的也是他。書香門第、官宦世家,與他何干?胡琴一把,勝卻米萬石、金滿屋、顏如花。從富家子弟以琴娛情,到民間藝人浪跡江湖,是他飽讀詩書之后的個人選擇——如果給他大能,再回到從前,也仍然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命中有琴,戲以載之。他已經(jīng)差不多忘了姓氏了,但無論如何都清晰地記得——名琴,字子娛。

    “一甌兒濁酒,君可再聽我一曲《流水》……”

    紅玉來時,先生正從《流水》轉(zhuǎn)調(diào),她聽到了熟悉的亂彈正原板起頭的小節(jié),還有先生伸頸、微頷示意她的話:“一甌兒,再一甌兒……”然后,便只在自己的胡琴里了。

    滿腹的話語欲言又止。但紅玉懂得先生,有酒,有醉,無涯,無悔。

    退出去帶上門的那一刻,她驀地被神靈提醒了一下,“莫非,子娛先生在回答我?對,就是這個字眼!”

    當(dāng)紅玉把縮成一團(tuán)兒的單音節(jié)“甌”字在會議上小心翼翼地抖開,馮長春聽見自己的心臟猛地震顫了一下,一個自己對著另一個自己說:“呀,酒神文化!”

    答案就這樣交上去了,名兒就這樣叫開來了。后來,有人問:“子娛先生,當(dāng)時您正做著什么夢吧?”子娛先生笑,抱過他的琴來,松開弓,調(diào)調(diào)弦,口底里輕叨:“詩酒花夢愁,我有君可有?”

    搭伴

    溪流不深,恰恰好可以洗澡。

    午后,日頭還在,石青、永福、光第他們就去試探了。游了泳,洗清爽了回來,又招呼了一撥人去。

    當(dāng)月亮定定地掛上了中天,終于輪到姑娘們?nèi)ネ?。下鄉(xiāng)演出的空隙,快樂的事兒總比城里頭的多。黑夜已經(jīng)為她們遮上了一層簾幕,再加上榕妹被說服了先幫大伙兒看守,一見到溪面銀色的波光,女孩把矜持和裝束統(tǒng)統(tǒng)丟棄在了岸旁,只攜著玉瑯瑯的笑聲步入水中。

    榕妹知道,除了村里的幾條黃狗,其實也不會真有人來,除非偏巧當(dāng)晚有什么意外要發(fā)生。但排給她的任務(wù)是一定得認(rèn)真完成的——她資質(zhì)并不高,向來先生們夸贊的就是她做事的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剛才阿草的話叩在了她的心扉,她正要借助月光,端詳,思量。阿草說:

    “榕妹啊,今天你,明天我,姐妹七人都一樣的。對了,有件事問問你,林花和冬米先后都跟我講到了:老丁對你特別好,是么?”

    是么?老丁不演戲,老丁負(fù)責(zé)做飯。每次榕妹去食堂,他遠(yuǎn)遠(yuǎn)地就咧開了嘴,有幾次甚至喚出她的名兒來。老丁還管爐火,洗臉洗身子要打的熱水都得靠他燒出,林花說:“他給榕妹的比我的多一倍!”而冬米則說:“一邊瞅著榕妹的臉,一邊慢慢騰騰地舀,似乎多久都還嫌不夠!”如果這樣,該好好感謝他才是,她開始檢省自己從小遠(yuǎn)離家庭的粗糙生活。

    這一晚,年輕人的被鋪就打在了廟臺腳下,左邊男,右邊女。

    行路、裝臺,經(jīng)歷了體力耗損的這群人在到達(dá)筱村的頭一個夜晚恬然入睡。唧唧的夏蟲只為他們的鼾聲作著伴奏,毫不攪擾他們各自可能擁有的夢境。

    一陣絞腸抽筋式的疼痛在榕妹的肚腹間盤旋、傳導(dǎo),然后,又是一陣。她想,中招了,洗澡那會兒下水太晚,冷風(fēng)侵入,兩氣相斗了……廟里根本沒有一個可以處置的地方。白天問過的,茅廁就在隔了兩塊菜地的田岸的邊緣,只是萬萬不料,自己一個女子,會在半夜里急需蹲坑解就!

    黢黑的夜變幻著猙獰的面貌向她俯撲過來,而體內(nèi)的不適更像藍(lán)瑩瑩的小鬼,多頭亂撞,意欲奔逃而出……待到冷汗成身、牙關(guān)哆嗦的時候,榕妹再也沒有其他選擇,掀開被單,跨步扭身,沖到廟門前……

    “唔?唔?”嗡嗡聲似為老丁半夢半醒發(fā)出,隨即清晰:“我來陪你!”

    月亮的位置看起來挪移了一些些,星兒還是靜靜地閃著微光,脈脈地和月亮傾訴。

    “多虧了你,老??!一個人,我實在害怕。你怎么還醒著呢?”

    “我,我,剛才做了個夢,老頭兒用拐杖拼命地趕我,喊著‘去找她,她是你的伴兒!”老丁少有地繪聲繪色,盡管從茅房看出去,曠野的濃黑仍舊籠罩著他。

    這話,解答了榕妹今晚上一連串的疑問,她覺得清清朗朗,舒舒坦坦。

    偷戲

    大口的熱菜湯帶下了最后一勺飯??粗⒉莅胪攵疾辉涠堑哪?,硯瓦不禁多想了一想。

    “草兒,‘修翻山啦!”

    “‘棋盤樹‘辜念?!雹?/p>

    “今天分派到什么角色?”硯瓦上午被張書記叫到辦公室了,對團(tuán)里其他的安排一無所知。

    “《莊稼漢的控訴》,馮導(dǎo)演剛寫的一個現(xiàn)代小戲。老奶奶?!?/p>

    “‘佩絲?‘走絲?”

    “‘走絲!”

    姐妹倆玩的是猜詞,就是采用行業(yè)隱語對話,“佩絲”為“好、如意”,“走絲”反之。

    硯瓦急欲安慰,可又覺得,當(dāng)自己占盡風(fēng)光,任何話語出口便都帶上了諷刺意味。好在她倆住同一間寢室,硯瓦相信:一切慢慢來。

    這個相信“一切慢慢來”的人,自己此刻也恍然——不知道這一段的路是得何方神圣庇佑了,走得太順、太快!張書記談話的意思有:明年團(tuán)里將要開排一出大戲,參加全國戲曲會演,劇本已經(jīng)在創(chuàng)作中了,這是建團(tuán)以來的第一次,目前暫定她為女主角B角;而在今年年底的全省戲曲觀摩演出中,她則會先以折子戲《販馬記·寫狀》的桂枝形象隆重登場,本團(tuán)參賽的只有三出,由紅玉團(tuán)長、武生榜叔、她分別擔(dān)綱……

    從辦公室出來,硯瓦猶覺興奮,并且默默地下定決心,業(yè)務(wù)上,要緊緊跟隨辛先生、紅玉團(tuán)長;這會兒頓感歉疚尷尬,望一眼阿草,把到嘴的話一句一句地咽回了。

    下午的排練場一般清凈,思慮重重,任務(wù)也重重的硯瓦背向?qū)嬍?,踱往那方?/p>

    推門的一刻,她聽到了臺上輕輕的吟唱……草兒對戲文的記憶力、模仿力簡直無人能及,就靠著每次上演時躲在臺旁的聽、看、記,整一出《寫狀》已經(jīng)被學(xué)得八九不離十,只差個師父來點撥點撥,身授要義!硯瓦將步子留在了門邊,對阿草報以長長的溫婉的微笑。

    “姐,下午那段我比劃得還行嗎?你說,紅玉團(tuán)長看了,會收我為徒嗎?”

    硯瓦知道,妹妹不是有心要這么做的,張書記上午的話還只是對當(dāng)事人的個別透露,意在激發(fā)她向上的雄心:“洗腳,睡覺。上午排練、晚上演出,已經(jīng)夠你累的了,還下午!草兒啊,你這是‘學(xué)戲武松打虎,休息李奇嘆苦②呀,把老話也反了過來,真真一個天生的演員!”

    隔了一張小公事桌,阿草的鋪位就在三尺遠(yuǎn)的地方,硯瓦聽得到她的呼吸聲,疲憊的草兒迅速墜入了酣眠。只片刻工夫,癡聲囈語就占據(jù)了那整張小床。先是一長串細(xì)細(xì)的笑,然后便是那水格泠泠的嗓音:“阿木哥,我想演《寫狀》,不知紅玉姐教不教呢,我先唱幾句,你伴奏哦……”

    “明早,向張書記提個建議?”這邊的硯瓦輾轉(zhuǎn)反側(cè)。

    辦公室的門終于打開。硯瓦眼里閃著熱切的光芒,迎向了妹妹:“草兒,張書記說了嗎?”阿草卻閃身,硯瓦瞥見她咬了咬牙,似乎還忍住了淚花。

    這夜,又傳來對面滿溢而出的夢言:“我喜歡演戲,阿木哥,有錯嗎?我唱給你聽……”

    “唉,我把事情弄擰了!”這邊的硯瓦輾轉(zhuǎn),反側(cè)。

    易形

    多久了?父親牽著他的小手走進(jìn)黃金大戲院時的情景依然隱藏在腦海里——壁上暖融融的燈,通亮通亮,而父親和他都穿著派克長大衣,從大街上攜了冬天的灰白,混入一個橘黃色的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看戲來了。他的眼睛好奇地閃爍,他七歲。

    父親不在了,是突然被鄉(xiāng)下老家一個電話召回,然后就被當(dāng)作人民公敵處決的。因此,母親、妹妹和他無端地都被別上了一個罪惡的身份標(biāo)志,而原來的一切迅速地脫離他們,甚至包括親戚,包括未知其詳?shù)母赣H在城里的幾項投資。他們成了為人所不齒的一家子。他的眼睛被淚水沖刷著,他十歲。

    他不知道自己念書的時候該有多調(diào)皮,只知道他的運動能力秉承父親,并且勇于嘗試……光這一點,當(dāng)年就足夠父母操心。而高小畢了業(yè),也就意味著再無書可讀,一屋三條命,雨雪飄零。直至母親的金蘭姐妹——紅玉姨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他才實實地感受到:可以為家庭盡一份力了??嚯y,仿佛是看得到盡頭的。他的眼里開始透露堅毅,他十四歲。

    他是亦心,如今改叫益新了,拜在榜叔門下學(xué)攻武戲,年已十七。

    榜叔姓吳名正榜,但除了磕頭入室的弟子尊稱他為“吳師”、“吳先生”外,團(tuán)里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皆隨大流喊他“叔”。他是跟著紅玉班主唱過門頭討過飯的。

    那真是不堪回首的一段,連榜叔也這么認(rèn)為?!皯c祥”班流落到了閩南,滿以為換一個場子有戲可演,哪知道一地不如一地強,全班人馬挨餓受凍,難以為繼。那一刻,是少班主擔(dān)起了眾人的生死,她將三個月大的娃兒交給了當(dāng)?shù)厝耸震B(yǎng),又讓丈夫阿谷賣兵抵錢……拿著那以命相換的幾兩銀子,再領(lǐng)著大伙沿路賣唱乞討,一班人終于活著返鄉(xiāng)。所幸,阿谷后來也逃了回來……

    他感激紅玉,卻從未言說;他覺得團(tuán)里哪番安排對誰太過不公了,往往就吼將出來。為益新,他兜了一肚子的話,專等團(tuán)長紅玉經(jīng)過。

    榜叔內(nèi)心不知有多喜歡這個徒兒!凡是戲曲毯子功所需要的條件,益新樣樣頂尖,彈跳力、反應(yīng)度、穩(wěn)定性,尤其是比這些先天因素更為重要的——虔敬心。在徒兒的背后,他不住地贊許、舉薦;但到了徒兒面前,又只和任何一位師父無異,苛責(zé)、嚴(yán)訓(xùn)。多年來,益新晨起侍師,既而練功,他這個“冷面吳(無)師(私)”并不曾露過一絲輕笑,可是……

    “紅玉,你是團(tuán)長,益新的表現(xiàn)怎樣你不可能不清楚,怎么每回分配角色都把他給忘了!”

    “成分”二字在紅玉的唇齒間彷徨,她最終沒讓它們碰擦出聲,只輕輕應(yīng)道:“榜叔說得有理。”其實,她的心里哪有不疼這個孩子的呀!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勝卻人的情義,阿姐將亦心托付給她,此中多少的前生緣、后世夢……

    “那么,省里觀摩那一場,我的武松,讓他!”

    “榜叔息怒,”紅玉心里也似浪頭翻滾,但她不能攪局、添亂,“我有一個主意,待明兒和張書記商量商量?!?/p>

    專注于武功的益新依然五更即起,雜念全無。他覺得天并不太黑,而且終究會亮的。早上四個小時,是武生行每日最低的練功量,吳師的教誨他一直敬奉、遵行。只是,他絕對想不到,就在他潛心業(yè)務(wù)之時,團(tuán)部藝委會已經(jīng)就演員安排進(jìn)行了顛覆性的調(diào)整,呆會兒將要公布正式名單,其中《打店》一出,武松:吳正榜,孫二娘:沈益新。

    打青

    等到最后一只箱籠裝畢,下一家的挑夫?qū)⒏茏油珙^上試了幾試,紅玉才得了工夫回頭瞧。每次過臺基,團(tuán)長的眼里事無巨細(xì)。

    身邊站著的是石青,不遠(yuǎn)處的月光地里,樂隊的何木正低頭盯著左腳褲腿,那些蟲兒蟻兒們的跳騰攀爬大約恰恰可以有效地打發(fā)他此刻空候的無聊的時光。

    “還有誰未曾動身?”這趟過夜站③,要從水頭一直走到樂溪,行程近四十里,出了小鎮(zhèn)便是山嶺;老一輩的,她不擔(dān)心,規(guī)矩為老規(guī)矩,路也還是老路,關(guān)鍵就在一群小年輕……

    “我都安排好了,最后卸妝的一批就跟我,有冬米、阿草、硯瓦、小釗,喏,再加上樂隊的何木?!笔嗟南掳蜕陨蕴Я讼?,朝向阿木所在的那個位置。

    紅玉懂,誰的心里有誰,這些年輕人的臉上全都寫著了:“你要把他們帶好了,千萬別走散!”

    石青抱拳,以舞臺上的念白作答:“得令——”紅玉疲憊的顏容頓時展開笑意,正色道:“不愧為團(tuán)支部書記??!記得再檢查一遍自己的手電筒?!?/p>

    豹兒還處于哺乳階段,因此紅玉狠狠心,甩開年輕人,和懷抱幼子的阿谷先期邁開了腳步?;仡^,她又交代了一句:“注意著兩邊,我會給你們打青引路的?!?/p>

    雖然滿世界都是黑瘆瘆的山丘、密林,但有月光照耀著,腳下也并非無路可走,阿草覺得并不太壞;更何況,可以和她的阿木哥一起,度過這個別樣的夜晚,在她也夠得上快樂的事情。

    “阿木哥,你累嗎?我覺得它并不比我踩半天的水車更辛苦呢?!?/p>

    “不累,有草兒在!”

    鋪蓋輕得只剩下每人一卷草席,就算再增加一倍吧,年輕人也不至于沒幾步就喊爹叫媽的。石青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因而冬米離得也不遠(yuǎn)。每到岔路口,往往是阿草眼尖,頭一個尋到樹枝或者草葉被石塊堆壓而成的指路標(biāo)志,然后她便牽著阿木的手,刺溜一下過去了,猶如溪澗里的一尾小魚,不時閃出靈動的銀光。而石青則不得不站在拐角處等候,他用手電筒的光發(fā)出微弱的信號,待看到遠(yuǎn)處硯瓦、小釗的剪影,才扭頭繼續(xù)追趕前方的阿草。他也朝后邊吼了兩次:“你倆跟上!”但想想之前他們之間的過節(jié),還有紅玉姐的諄諄告誡,便把涌上胸口的怒氣一一喝退、排解,最后都消釋了。

    于是,在一個青枝斜擺的路口,石青終于沒有等到硯瓦和小釗;于是,石青喊住了冬米,冬米召回了阿木和阿草。

    月亮在中天挪移,也將沁冷的濕氣均勻地播撒到每個人的骨子里。

    “阿木哥,我現(xiàn)在累了……”

    “千萬不能瞇著!哪怕一小會兒,都會生出病來的。再等等,他們走錯了,一定會返回的。”

    “那我靠著你,好嗎?”

    石青把自己的步子邁得大大地。他想讓阿木知道,他已經(jīng)避開了,雖然也曾經(jīng)在心底里呼喚過“草兒草兒”無數(shù)次。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樂溪鎮(zhèn)老“聚福堂”店鋪的楣上、門上,也部分地照見了門前空地里六張薄薄的草席上酣睡的身影——他們前一晚過夜站,三小時的路途足足走了五個鐘頭,直到進(jìn)入鎮(zhèn)上的大街,見了寬大的門面,才敢確信:到站了,不會耽擱白天的演出了……

    石青從唧唧啾啾的說話聲中醒來的那刻,紅玉姐正撥開人群探首來問,眼里,噙著一對沉重的淚珠。

    如煙

    過去,根本沒有“導(dǎo)演”這個概念,長春知道,自從他來,大伙才慢慢接受起新事物,余如“編劇”、“作曲”者,亦然。

    云莊先生午場演出前不知是有意找來,還是偶然遇見,拍了拍他的肩,說著“年輕有為”之類的話,呵呵呵地徑自走遠(yuǎn)。長春有愧?。〖偃绨凑债厴I(yè)那年他對寒煙的旦旦誓言,馮導(dǎo)演應(yīng)該已是六七部大戲的創(chuàng)作主體了,誰叫他名校出身、才華難負(fù)!可現(xiàn)實是——扎根泥土,輾轉(zhuǎn)反復(fù);零星小戲,僅作找頭④。

    寒煙信上說:“……爸爸要見你,盼回復(fù)!”

    一橫一斜,一反一正,長春將兩頁薄箋沿著寒煙折過的痕跡疊好,是一顆心的模樣。他緊閉了一雙眼,然后起身,搬來書架上的兩本“斯坦尼”一本“梅蘭芳”,把它重重壓住。昨夜今晨,仍是愁云密布;眼前日后,何來滿志躊躇?

    如果藝術(shù)之神真要眷顧于己,他想好了,寧愿為之付出所有。馮氏家族,世居江蘇,從祖輩起,就和民間戲曲緣分天定——勸農(nóng)、賽神,耕讀、樂舞。長春豈為忿怨?只合感謝父母,已經(jīng)給予他至當(dāng)?shù)难?、最好的教育!關(guān)于留在學(xué)院,還是去往基層,當(dāng)年長春和寒煙有過爭執(zhí),誰也沒能說服誰。一紙?zhí)崆暗絹淼墓?,將年輕的他提前從糾葛中解脫——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勝過其他任何理由;也提前將他與她長久地兩地分隔——時間和空間,的的是個問題……

    這幾日,演出忙。戲班習(xí)俗,當(dāng)天有兩場及以上的,包頭、扎靠的演員均不急于卸妝,因而,紅玉姐是以半個百花公主的形象款款而來,姍姍近前的。回首來思,長春真?zhèn)€恍恍惚惚,似醒似夢。

    “小馮,《高機(jī)與吳三春》的本子何老先生再三修改,已經(jīng)定稿,接下來就是你這位導(dǎo)演的功夫咯!喏,劇本在此,先琢磨琢磨吧?!?/p>

    “……云莊先生呢?柳霜先生?”長春直是縮手,甚而后退了兩步。

    紅玉將本子雙手握定,往前一遞:“你是戲劇學(xué)院的高材生。這三年多在團(tuán)里雖然沒輪到什么排演的機(jī)會,功底、見識已顯不凡。老先生們眼覺好,一般不會看錯人,況且,一個個都還在后邊幫著呢!”

    “他們演過其中重要的幾出,我卻沒有絲毫具體的經(jīng)驗……”

    紅玉輕搖著頭,百花公主的銀色戰(zhàn)盔持續(xù)浮漾開熒熒擾擾的珠光,而臉上的神情卻愈加凝定:“這是重新創(chuàng)作的六幕大戲,蘊含了咱炎州亂彈人幾世幾代的心血、才智。交到你的手里,便是你的使命了?!?/p>

    排練場簡陋的舞臺上煙塵翻滾。距離全國戲曲會演還有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可是沒有一個人躲懶、憊怠。他們似乎全體被編劇的辭采和導(dǎo)演的魅力所吸引、激發(fā),每一段演出的空暇都被拿來了配合、磨對。

    阿草的戲份并不重,仍舊只演老旦,臺側(cè),卻總見她不經(jīng)意地又學(xué)著主角的一招一式、一字一腔。有次殉情戲排練,長春喊“停”,臺上卻此伏彼起著抽抽搭搭的數(shù)重聲響。掃視四周,除了紅玉、硯瓦兩位A、B角的吳三春演員,“哭腔”唱得真,欲罷而不能的還有——角落里的阿草。

    從員外到家丁,從臺中央到下場門,馮導(dǎo)演眼里全團(tuán)上下一派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人散后,站在空廓的舞臺,假想著正式公演后的情景,有一幕,長春不敢展開——上海的會演現(xiàn)場,他的寒煙也來了……

    對象

    小釗一向不是小氣之人,為何近來神經(jīng)發(fā)緊、胸口憋悶?

    順著自己的疑問摸索過去,他捫著了癥結(jié)——就在那個人,日日過來臺間找硯瓦,等候、搭訕。

    上海的會演之后,劇團(tuán)紅了好一陣子,女主角陳紅玉自然也享受了由外而內(nèi)的贊譽??礋狒[的說:“全國一等獎!”看門道的說:“細(xì)膩,深情,有自己的風(fēng)格。”作為B角的蔣硯瓦似乎與這一切相隔甚遠(yuǎn)。跟著紅玉姐,吳三春也行,婢女、村婦、小兒也行,雖然公演以來,她只上過四場女主角的戲,卻每場有收獲,每場有喜悅。至于小釗眼神里逐漸生出來的狠意,她也明白,但藝人的特殊身份,又命她對外界的追捧只能保持那種叫作“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

    “小瓦,”江風(fēng)吹來,一句曲辭掠過小釗心頭,恰便似他數(shù)日的郁憤煩愁,“(唱)花配花,柳配柳。怕就怕,茅屋難對高門樓?!雹?/p>

    “俞兄,”硯瓦聽罷,側(cè)身羞羞答答,好在戲中人會幫她說話,“(唱)蓮對蓮,藕對藕。描鳳手正配織花人?!?/p>

    “(唱)手藝人家無魚和肉?!?/p>

    “(唱)吃粥點鹽也甘心?!?/p>

    “(唱)你做我妻會受苦,問小瓦,事后會不會生悔心?”

    “俞兄,你來看——(唱)玉石欄桿千年在,甌江流水永不停。不做紗燈千只眼,學(xué)做蠟燭一條心?!?/p>

    “(唱)委屈小瓦我心不忍?!?/p>

    “(唱)小瓦我,一心要做……一心要做平陽人!”

    借助戲文,小釗在舞臺之外精確地接收到了硯瓦的心意。那一刻,月朗天清,萬籟寂寂,一對被驚醒的雀兒撲棱撲棱地傳達(dá)著夜的生機(jī)。硯瓦的手掌心熱熱的,滲得出汗來。她靠近小釗的身體,卻被那雙手粗暴地拉拽到了面前,然后,緊緊抱在懷里。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硯瓦只聽見了自己不規(guī)則的喘息,和另一個人胸腔里的共鳴……

    硯瓦回來得益發(fā)晚了,阿草憋了一肚子的話,還是沒能醒著等到她。門邊冬米的鋪位上,被褥還停留在夏天——她已經(jīng)不會再有回集體宿舍睡覺的可能了;她領(lǐng)證結(jié)婚了,對方是位復(fù)員軍人,剛剛提拔為化工廠廠長,有一個六歲的女兒。

    “像冬米那樣把自己嫁出去,好嗎?”

    悄悄推門進(jìn)來的硯瓦,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辨得出妹妹這番乃夢話。就著這夜美好的心情,她干脆坐到了阿草腳邊的床沿上。

    “好,有什么不好的?她也‘對上她的‘象了。”

    “我覺得不好。冬米怎么去給人家當(dāng)媽??!”

    沒料到還真接上話茬了。硯瓦說:“你,想不想結(jié)婚呀?”聽起來,軟軟的,綿綿的,既像問阿草,又像問自己。

    “想……”

    硯瓦覺得這個詞兒同時也正是自己的,真真一對好姐妹!抬上腳來,伸開,她在妹妹的床尾深眠了一宿。

    “姐,昨天在百丈漈演出時,阿木帶我去游泳了,你知道嗎?他,他親了我……今天,今天他還說,要娶我!”

    此時,硯瓦沉醉在自己的夢境里,阿草的聲音是輕柔的水波,一漾一漾地拍打著岸邊的斜坡。

    纏頭

    “好像太緊了點兒,林花……”

    “嗯,馬上重來。不舒服你馬上說啊!”

    益新的《打店》演到了第十二場,林花的化妝也便幫到了第十二回。

    有小師妹相助,益新的反串形象立時達(dá)到了光艷照人的程度。那水紗兒一纏,頭面鉆一戴,活脫脫一個玉立的美嬌娘!再加上《打店》一出重身段不重唱腔,益新又自有高招——他會把僅有的幾句口白往虛里念,讓臺下觀眾于沉醉當(dāng)中遐想,這便有了極好的效果。每晚《打店》開演,喝彩聲一浪高似一浪。

    辛云莊先生曾嘆:“匆匆?guī)啄?,未能培養(yǎng)出優(yōu)秀的武旦演員,或許將成為我云莊劇團(tuán)生涯的一大遺憾……”

    琴師子娛先生時常半醉,而云莊有空偏喜歡攜了壺酒往他那兒去,順帶聽一些胡言亂語來,然后慢慢琢磨。“你現(xiàn)成的好徒兒不要,倒去那什么無空里尋找!”待云莊再斟滿一杯遞上,子娛又死死地避開不講。

    “或曰:云亦有心,無緣者不得見也……”

    模模糊糊的聲響從子娛口中飄逸而出,帶著一股子酒香,停留在云莊心間,繚繞不去。

    這日,便有好事者在演出海報最不顯眼的位置上妄加了一條:“特邀上海刀馬旦演員加盟本團(tuán)”,劇目、角色并無特指,坊間竟開始盛傳“上海名旦/只演數(shù)場/不看《打店》/此生枉然”。

    “是不是鉆腳戳歪了?有點痛呢……”

    “這樣呢?不痛了吧?”

    “林花你真好!要是演到幾十場,每天每天地辛苦你,可怎么得了?”

    “我愿意??!我只演個小廝,兩下三下就化完了。你呢,俊扮起來,恁好看!只怕,一會你成了角兒,就不給我機(jī)會咯……”

    益新并不知曉,關(guān)于他的歸屬,云莊先生已尋了個戲后無人的時機(jī)和他的師父榜叔密談。

    “這一出,榜叔你的愛徒足夠成名啦!”

    “我早說過,論武功、論身上修養(yǎng),益新都當(dāng)仁不讓??上?,輪得到他幾回上場?!”

    “其實,本次也還是個例外——反串易形,人微事輕;再加上外界誤傳,替他打開了接受范圍?!?/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該怎樣回來。前路,仍舊堪憂啊……”

    云莊以為這恰是到了自己給出建議的時候,道:“何不,讓他改學(xué)旦角?”

    榜叔好一番沉默。半天后才給出答復(fù):“云莊兄,你也正受苦,為著這與新社會格格不入的男旦身份,不得不主動退隱于幕后。你遇到過的,走這條路的他將來也必定遇到,只不過現(xiàn)在上下不甚了了,還不及潑來臟水罷了。何況,我那可憐的徒兒還承襲著個無端的罪名……我寧愿,他藝術(shù)上沒有成就,而不想他在人格上再遭污辱?!蔽渖袷宓脑捪騺聿还諒澞ń?,所思所想全都拋擲了出去。

    有誰見過尊長如云莊先生者動容至落淚的么?這晚的榜叔有幸得著了。

    “林花,今天怎么啦?水紗纏緊了讓你松過一回,剛剛鉆腳又差點兒插我頭皮,手作很亂的樣子?!?/p>

    “哦,現(xiàn)在可好?……這是我最后一次……”

    “什么最后一次?就是《打店》不演了嘛!那有什么?我不反串了,咱們才是黃衫與彩娥、家丁與丫鬟、鹿童與鶴童,雙仙和合!”

    “益新,你真好!”林花紅了臉,喃喃。

    醉酒

    炎州城東邊倚著江流,這條玉色的水千里綿延,自不知其名的山谷出,至莫得其涯之海洋入。江水打濕了炎州人的日子,炎州人的口里也時時沾惹著咸澀、清苦的味道。

    天邊的云朵早被吹刮得散亂不堪,樹也有些葉子低了頭,草兒花兒們就更可憐了,宿舍邊圍的那一圈竟然全部枯索,頹敗。時候是深秋了。阿草把窗簾重又拉上。今晚,不等硯瓦,三個人的宿舍只剩了她獨自把守。

    早上是張書記過來喊硯瓦接電話的。硯瓦老家鄉(xiāng)下親戚打來,她的父親走了。阿草深知她家的根底,除了料理后事,弟弟讀書還需要硯瓦維持,便掏出匣子里積攢了幾年的錢,零零碎碎,湊足百元,塞到了她手里。前一刻,還看到硯瓦推搡著將張書記遞給她的信封丟在了辦公室門邊,就更加確定姐妹倆心氣相通,哪怕在難中,也不能隨便受人好處。阿草只恨自己能力有限,無法幫她再多一些些。

    “草兒,該怎么謝你?!”硯瓦眼圈紅腫,卻硬是沒讓眼淚垂墮。

    阿草覺得自己長到十九,仍然不大會悲傷,但那一刻也驀地驚動——她想到自己的爹,他已經(jīng)不年輕了,日日在農(nóng)田里躬身耕作。自從政府按田地的畝數(shù)劃了成分,爹就沒再得過安生。只道是,收入漸穩(wěn),終可置產(chǎn),卻不料,拋出者有意,購入者無心,關(guān)鍵時刻,被算作了剝削階級——富農(nóng)……爹從來不愿多說一句話,沒收、批斗、勞動,只有那阿草隨戲班子走的時候還挺直的脊背,在以日漸彎曲的形式替主人傾訴著生存的艱難。沉思著,阿草開始懊悔,身為家里的老二,她為爹爹擔(dān)當(dāng)?shù)锰偬佟?/p>

    爹是愛看戲的,恰恰阿草愛演戲,僅有這一點,讓她欣慰。就著淚花,酸酸楚楚,她讓自己墜入了戲文。

    《判雙釘》⑥,團(tuán)里準(zhǔn)備讓她擔(dān)綱演一出老旦戲。她已經(jīng)為此做了不少努力,卻總還會在排戲的中途被導(dǎo)演喊斷。阿草問過云莊先生,也打探過紅玉團(tuán)長的意思,他們幾乎一致地回說:“再等等,還缺點東西。年輕人,不急。”

    到底什么東西?阿草尋不著。屋里也喚不出個人來應(yīng),周遭死寂死寂。死寂中,騰騰地浮起了一股子弱香。摸到屋角,才記起阿木從家里帶來的一罐子楊梅酒,被她扔在了壁櫥里,已經(jīng)三月有余。每日兩場地演,外加排戲、練功,她幾乎忘了還有這么一樣小時候飯后愛嚼的東西——端午節(jié)前后,楊梅成熟的季節(jié),炎州人都會將這種難以貯存的鮮果子泡進(jìn)白酒,十天半個月后即可食用,小孩、大人往往分別選取其果、其酒,各得所樂?!霸俨怀?,就糟蹋了寶物!”阿草為自己的粗心致歉,向阿木,也向果子。

    一顆為品。看盞中,梅兒色漸褪,在酒里,正憔悴。而至她唇齒之間,偏即刻恢復(fù)其溫柔的生命,滋滋脈脈地將酒的沉香引入腸胃里?!坝昵缭粕?滿江明月/風(fēng)微浪息/扁舟一葉……”唱,釅釅的紅暈已經(jīng)泛上臉頰。兩顆三顆四五顆,六顆七顆八九顆……櫓搖舟晃,一出《秋江》。“半夜心/三更夢/萬里別/悶倚篷窗睡些……”曲兒漸吟漸無。阿草伏在公事桌上,艄翁仍為她撐船趕渡。她不知,這醉了酒的楊梅比酒還要攝人魄吸人魂。

    “老人家,何時追上大船?”

    “快了,快了!秋江行步/山無數(shù)水無數(shù)情無數(shù)/姑娘你且/恨一宿醉一宿夢一宿/回首生煙霧/無尋來時路。”

    戲正好,酒正好,人也正正好。阿草想問:“到底缺的哪一樣?xùn)|西么?”卻怎么也喊不出。

    發(fā)糖

    那邊的工作單位已經(jīng)去看過了。剛剛從老館搬來的書都還堆放在一樓,只等他們這批人員到位,入庫、整理、登記,然后就可以開始正常出借了。說是新館,其實也是老房子,只不過由原來深巷中的傳統(tǒng)兩層土木建筑,換到了解放街口的蘇聯(lián)式三層的樓房中,乍看很是齊整、氣派。

    老柯沒問過什么,直接告訴她:“你的工作已經(jīng)安排好,下月一號起到市圖書館上班。”冬米愕然,極想問問為什么的,話到舌頭就被老柯堵了回去:“你要照顧好小梅,劇團(tuán)生活不安定,我托了老上級才辦下來的?!北悴缓枚嗾f。老柯是個斬釘截鐵的人,當(dāng)初介紹人領(lǐng)他倆見面,也幾乎是當(dāng)場就拍板定論的:“我覺得你面善,有緣。你愿不愿意給我家小梅當(dāng)媽?”跟他在一起,冬米除了對小孩,連吐個聲氣的機(jī)會都沒有,但她認(rèn)為:也好,父母當(dāng)年不就圖個女兒衣食有靠嗎?可惜,他們都沒能捱過饑寒……

    喜酒定在一周之后,老柯那邊,父母、姐姐一家都將從山東趕來,冬米這邊只有一個叔叔在鄉(xiāng)下,此外,再無親人。她想起來,她是十一歲就跟了戲班的,“慶祥”就是她的家……從這個意義上講,石青就是她的哥!只是,這個哥哥對她而言樣樣領(lǐng)先、件件完美,乃從前老先生們口里的寶貝、如今團(tuán)領(lǐng)導(dǎo)眼中的培養(yǎng)重點;作為妹妹,自己太過尋常,太過渺小了。有次在臺邊看正扮演著武將的哥哥出神,——那眉心的一道“沖”,便似英雄豪杰的超凡氣質(zhì),縈繞了她,燦爛、高潔,三天三夜,揮之不去。第四天的晚上,她蜷縮在醫(yī)院過道的拐角,沉沉地睡去——白天請了假,為叔叔突發(fā)的惡疾從城里奔忙到村里,復(fù)又輾轉(zhuǎn)到鎮(zhèn)上。晨星寥寥的時候,狠狠地醒來,然后就差不多決定了今生嫁人的方向——安穩(wěn),最好能夠富足,別的,都可以不在乎。

    “我,想,我想,劇團(tuán)里也發(fā)一下喜糖……”

    “當(dāng)然,新老單位都發(fā),最好的糖。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停當(dāng),明天你還得去那兒蓋個章,金師傅開車送你?!?/p>

    在她,有似非分之想;在他,這便理所當(dāng)然。冬米被一團(tuán)膨脹著的空氣浮托起來,感覺不到了自己的存在,世界上只有老柯老柯老柯……她的老柯拉碴的胡子下藏著溫柔的心,她的老柯滄?;髁素敻弧⑸n老變成了魅力,她的老柯身上擁有她所想擁有的一切……她急于將自己送到他的面前,只求他久久久久地愛撫她,猶如一只金絲的鳥兒,或者雪白的貓咪。

    老柯拿粗糙的手掌摩挲她的肌膚,一寸一寸地挪移。他的試探獲得了默許。他把指尖立起來,仿佛觸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在她細(xì)致軟糯的腰身間,這只手停止了一切動作。冬米聽到,低低的啜泣聲,抬頭,接住了兩顆滾燙的淚滴。冬米伸手幫他拭去眼眶里的熱水,輕輕地把他的手抓住,放在了胸前……

    冬米把糖遞上時,紅玉姐關(guān)注到了她跳蕩的辮梢、晶瑩的眸子,再平靜的面容,也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和滿足,于是丟了一眼給石青,說:“你們都大了……今兒一對,年底就該輪到榕妹和老丁了,也許硯瓦、小釗,阿草、阿木,甚至林花、益新也快了。只是奇了怪了,你師兄這么出色的人兒,至今形單影只,你得多給留心著點了,到新單位,把最美麗的姑娘介紹給他啊!”

    冬米回首,石青正側(cè)著眼瞧她,她想:“這是張多么動人的臉??!我曾經(jīng)……曾經(jīng)……只是曾經(jīng)。”

    上山

    張書記臺上說,劇團(tuán)即日起不演戲了,要把大伙兒編成幾個小分隊,去艱苦的地方,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這便是偉大的社會主義“社教”運動了。

    阿草沒真懂。她自認(rèn)文化程度淺,靠著老先生們的教導(dǎo),才些須解得幾出戲,向來都是大事糊涂小事清楚,卻也并不曾誤過什么,便不多問。再者,她所在的第三分隊有硯瓦,有阿木,覺得這就好了。

    軍用的大卡將全團(tuán)人員載到了高高的山嶺上。扭曲拐彎間,阿草體會著悠然的閑情。以往走山路,有用雙腳丈量的,也有坐拖拉機(jī)顛騰的,能夠在汽車?yán)镱^享受快速、平穩(wěn)、飛升之感,對她來說,委實難得,故而一一珍惜。

    車隊駛進(jìn)了一個空闊的大院,周邊是橫放的疊疊木材,遠(yuǎn)一點,依舊是綿綿的樹林,更遠(yuǎn)一點,便是一帶疏淡的山影了。滿眼云苫霧罩,恍若夢境。

    “石垟林場,”阿木指著橫幅上的大字念給她聽,“我們要在這么高的山區(qū)呆上至少一個月哪!”

    “擔(dān)心什么?”阿草感到一切新奇的東西都很合她意,“喏,你看,那兒應(yīng)該是供銷社吧?挺好??!”

    軒敞的軍車退去后,院子里蠕動的人流方漸漸集結(jié)、歸隊。他們這個分隊去往吳灣,除了本團(tuán)八人,還有一位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一位農(nóng)林辦公室的主任干部。好半天,阿草才弄明白,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也來了——他和張書記一樣,叫大伙兒與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這就是偉大的社會主義“社教”運動;不同的是,大領(lǐng)導(dǎo)的話音未歇,底下已掌聲雷動。

    吳灣在林場場部上去三十多里的孤山上,邊走邊認(rèn)識,阿草記住了新伙伴的名字——孫文慈、成苗。雖然有老鄉(xiāng)引領(lǐng),阿木、光第倆男子在前邊走,仍需要不斷地為后邊的姐妹們開路。他們?nèi)耸忠桓窆?,一來?dāng)拐杖,二來防毒蛇,到達(dá)老鄉(xiāng)家時,天已昏沉。

    這是個放眼望去尋不到十戶人家的村莊,地還開闊,物產(chǎn)單調(diào)。看暮色從四向驟合,硯瓦站在檻內(nèi),伸手將阿草拽進(jìn)了屋子。她們分配投宿的這家,戶主人姓吳名大娒,上有一老、下有一小,只不見他女人的影子。

    “同志,吃飯格咯!”老鄉(xiāng)的話語里帶著濃濃的地方口音,阿草不能通,卻也從他們一家子咧開的嘴角上感知了熱情。

    桌子底下暖著炭盆,上面一碗燒田螺、一盤腌豬臟、一碟腌菜頭、一竹筒腌黃豆,中間擺了個熱鍋,燙著幾樣野菜。大概,這是他們最隆重的待客儀式了。每人手里一碗番薯干,皮青骨子褐。阿草瞅瞅硯瓦,再瞅瞅?qū)O醫(yī)生、成主任,發(fā)現(xiàn)她們也正做著相似的小動作。若不是成主任的專業(yè)知識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作用,帶頭扒起碗里的東西來,阿草恐怕要發(fā)問“飯,到哪里去打”了。原來,此地自然條件差,種不熟幾斤稻谷,米飯乃一年到頭僅吃兩回的稀罕物,或者,干脆只煮給生病的人吃,被視作救命的神丹……連眼前端著的番薯干,也因曬不著太陽,終日陰濕著,其色澤、味道遠(yuǎn)不如別的任何一地的出產(chǎn)……

    阿草低頭吃“飯”。

    “同志,吃飯格咯!”老鄉(xiāng)對著她們招呼,左手指指盤碟,意謂“搛菜”,阿草卻一箸不曾落下。

    那豬臟,是農(nóng)人整年的慰藉,腌得極咸不說,四個外來之客幾筷子下來便可將之徹底消滅,于心何忍?那田螺,本可以嘗嘗的,看到老太太烏黑的口舌吮吸過它的湯汁后,又夾著連殼帶肉地放回原處,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阿草想,真的被阿木哥說中了,幸虧,出發(fā)前買了兩包榨菜條帶在身邊,否則,就只能吞鹽過日子了。

    同志們被安排在樓上就寢。四個女子終于湊到了一起。

    “你們,吃飽了嗎?”硯瓦瞪著她的那雙大眼,輕輕地問。

    一個個支支吾吾,但辨得出,意見沒啥不同。

    “那接下去……”

    “最最令人震驚的你們還沒聽見呢,”醫(yī)生孫文慈根本按捺不住,“你們朝外看山色的時候我到了里屋,老太太坐在那兒,兩個鄰家的女人正回答她的提問——‘吳三老婆早上生了,還是囡兒!‘早沉了茅坑了!”

    不知是不是夜的來臨,山,還是那座山,來時的清朗都不見了,一張密匝匝、冰冷冷的大網(wǎng)籠在了吳灣的上空,阿草開始為一些事情擔(dān)心。

    下山

    老鄉(xiāng)吳大娒家的樓板既薄又硬,隔了條褥子了,仍然筋骨硌得生疼。山村的夜,歇得早,四個女人的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轉(zhuǎn),可是任她們怎么看,黑暗后面還是黑暗。

    除了談吃,沒有其他話題。阿草嘴皮子動著動著,肚子里又開始了一陣一陣空喊:“餓……恨不得,腳趾頭也掰下來啃了!”

    于是合計,第二日派硯瓦和孫醫(yī)生溜下山看看,能否到供銷社買點吃的東西來,阿草、成主任留下來勞動。本來她們也就只能幫老鄉(xiāng)插插田拔拔草曬曬牛糞,分到的工作并不很多,再加上阿木、光第也同村,不過晚上寄宿另一戶老鄉(xiāng)家罷了,只要不是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即便臨時增加任務(wù),她們也不怕。

    這是來到吳灣后的第十一個清晨,居然太陽也紆尊降貴,在山頭上露了臉。阿草和硯瓦、孫醫(yī)生告別,嬌嗔道:“好姐姐,靠你們了!”隨后,哼著曲兒飛向農(nóng)田。

    “太陽一出紅滿天欸/我有山歌萬萬千啰/喝口渠水放聲唱/公社力量大無邊啰……”

    估摸著時間,阿草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到成主任身邊:“苗姐,她倆該走到一半了吧?你說,咱們買到了吃的,要不要也分給別的屋里一些?”阿草的心思到誰的身上去了,成苗懂,就順著她的話說:“有難同當(dāng)了,自然要有福同享??!”

    恰在這時,村口那條小路上現(xiàn)出了硯瓦和孫醫(yī)生驚惶失措的身影。

    “蛇!”

    這一日的午飯,她們幾個都提前吃了。抹干凈嘴角的肥油之后,又輕輕悄悄地回到農(nóng)田。干活的間隙里,卻禁不住地兩兩交換著感慨——“真香?。 薄皦蛉煜牡?。”“阿木打蛇好有一手!”“烤得也不錯?!?/p>

    雖然結(jié)局皆大歡喜,過程中路遇青蛇的一節(jié)卻令每一個人心有余悸,從此不敢再起溜下山去的念頭。

    月中的時候,張書記坐了拖拉機(jī)來,通知大伙兒次日中午林場場部集中,到時還要演兩出現(xiàn)代小戲。

    “硯瓦,《對歌》,阿草,《千萬不要忘記》?!?/p>

    “噢,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也千萬別忘記給我們吃的!”當(dāng)然,后半句話囫圇間就被她吞進(jìn)了肚子。

    場部的禮堂被裝扮得紅格丹丹,領(lǐng)導(dǎo)的發(fā)言鑲滾著金邊描畫家山。可是,在肚餓人看來,紅色和金色晃眼,一場慶功的大會,不知又要折損多少能量。拼命鼓掌,是環(huán)境使然,也表達(dá)著一種對當(dāng)日午餐的渴盼。阿草說,她后來領(lǐng)導(dǎo)的什么話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而那盤每塊足有半斤重的豬蹄膀肉卻深深地刻在了記憶里。還有,那日下午的戲,榜叔飾演的角色是中年農(nóng)民山根——即她這個“老奶奶”的兒子,居然講多了臺詞,還唱得荒腔走板!在山根教育自己的兒子時,他一邊夸贊新生活,一邊涕泗橫流,情難自已……阿草狠命地接腔,才終于救回了那一場。

    一個月的時間,猶似兩年漫長。這些日子里,阿草養(yǎng)成了深夜睜眼瞎想的習(xí)慣,她覺得,除了饑餓,把不可能體驗的生活也體驗了一遍,未嘗不是好事一樁。

    “同志,吃飯格咯!”老鄉(xiāng)來喊她們收工,那尾音高高地甩上山坡,再一波一波地灑落田野,連綿,多彩。

    這日的飯桌上,多了幾樣意想不到的菜肴。同志們第二天就要離開吳灣,為此,大娒宰了自家的一只羊。

    這夜的樓板上,姐妹們談?wù)摰呐c前迥異,氣氛沉凝。

    “我還聽說,吳大娒買來的老婆嫌棄家窮,生下孩子沒幾天就跑了……”

    “怎樣,才能對得起這份情義?”

    阿草掏了掏里里外外的衣兜,總共只有一些零錢。她想,孫醫(yī)生、成主任將來都可以用她們的知識盡到她們的心意,而自己,只能趕明早下山之前,把手里這團(tuán)俗物塞到抽屜里了。

    離魂

    來來來,來來來,我對你說——

    “柳霜我今年五十才不惑,沒承想下山歸來一病日無多。輕狂時,我也曾樂為戲中仙,孤獨里,實實地應(yīng)門童子無一個……”

    并沒有人來,可是柳霜覺得,還是要發(fā)出點聲音才好,不然,直硬硬地躺在床板上,真像是死了一樣。

    柳霜姓葉,排行最末,“柳霜”二字系藝名,諧音“六雙”,即十二。在他還小,滿村子亂跑的時節(jié),兄長葉一桃已經(jīng)是遠(yuǎn)近聞名的角兒了。大哥說:“窮人家孩子,還是學(xué)戲吧,跟著竹馬班,有口飯吃,總比弟兄幾個守著一份薄田強!”柳霜天分高,隨著臺柱子兄長又從不曾虧著,九歲拜師,十八歲出師便另外搭了班。

    班主的名字早記不得了,連頭帶尾才呆了半年,但那個二流的班子叫“大高升”,是肯定無疑的。至于那部戲,乃《貍貓換太子》的第二本,簡直刻入骨髓,終生銘記……

    太子。扮相英俊,嗓音瑯瑯。是急于表達(dá)么?還是確確忘了唱腔?竟將一句后半拍起唱的,錯成了無休止符的頂板!頭涔涔,汗淋淋……忐忑間,“啪——”班主迎面一個巴掌。

    柳霜不覺發(fā)出聲輕笑,著意擺動兩下脖頸,發(fā)現(xiàn)真不靈便了。哪怕只是回想,他仍然要求自己吐詞清晰、字正腔圓:怨不得那記耳光,感謝那記耳光……他在二十歲上就名聲大震,能與此無關(guān)?自那以后,回轉(zhuǎn)竹馬班,兢兢業(yè)業(yè),未敢稍怠;自那以后,先宗小花臉,再工老生行,成了一個演什么像什么、演什么紅什么的少有的“百搭”演員。

    大哥命舛,早早地離開人世,難不成,自己也注定活不長?

    年輕時候那么熱烈地愛過的人——他的“鐵鏡公主”——月音在哪兒?在哪兒都比在他屋里好。她應(yīng)該有她的生活,遠(yuǎn)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他。只是,他們的骨肉不知有無正常地成長……無限的懊悔翻上心頭,對月音的輕薄和違負(fù),其實都罪不可恕,自己日日里以戲文掩蓋的,便是心底愈益濃厚的愧疚。此番山里頭“社教”勞動,剛開始只道乏力,也沒覺得是病,畢竟自己年少時餓過、苦過,扛得過來;但回團(tuán)之后突然間垮下,才知事態(tài)嚴(yán)重。近兩日更是滴水未進(jìn),氣息奄奄,莫非,月音要來這兒演《情探·行路》了?

    模模糊糊地聽到敲門聲:“月音,你終于來了。咱們的小寶呢?”

    進(jìn)來的是大個子男人,粗重的腳步“咚——咚——咚”三下就跨到了床前:“柳霜先生,柳霜先生!您怎么啦?我是張東??!”

    人民醫(yī)院的走廊,昏昏的日影透過舊式木格子推窗投射在西角墻上。張東站在明與暗的交接位置,把醫(yī)生的囑咐一一傳達(dá)給匆匆趕到的紅玉姐,告別,轉(zhuǎn)身,疾行,落寞。張東就是張書記,這天本來就是去向柳霜先生道別的——自他轉(zhuǎn)業(yè)于此,先生一直像父親一樣地教導(dǎo)他這個藝術(shù)門外漢去努力邁過高檻,做一個懂業(yè)務(wù)的書記,而今,接到調(diào)令的他將馬上離開炎州奔赴省城,卻遇上了這樣的事情……醫(yī)生說,遲了,怕不行了……

    強忍住淚,不讓自己回頭。余光中,瞥見團(tuán)里一個個年輕人跑向病房,他仿佛聽見先生在喚他的名字,數(shù)聲,然后改口:“紅玉,長春在嗎?長春會記譜……我給你們唱一出《一文錢·羅夢》,戲脈可不能斷掉……”

    先生當(dāng)年演這出戲紅遍了半個江南,用夸張手法把個在夢幻和現(xiàn)實人生中顛簸的羅和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捱不過今日,難道,此劇竟成《廣陵散》么?

    終于沒能擱住,兩串淚珠子骨碌碌滾落。

    浥塵

    不到阿草來叫喚,阿木絕不出門,吃飯、散步都是。忍不住怪他:“怎么反而變懶了?”嗤嗤地笑,答:“草兒,等等,我要讓你大吃一驚呢!”

    阿草知道何木同志向來會哄她,不講清楚便不依不饒了?!澳呛冒?,趁近日宿舍里清靜,我在制作一種樂器——篳篥,你沒見過的,可……”

    阿草頓時心喜,扭轉(zhuǎn)頭來對阿木嗔道:“不早告訴我!做得怎樣了?明兒瞅個空,先吹了我聽,好不?”

    辮梢一甩,斜搭在右肩上,襯得皮膚愈加瑩潔、細(xì)致。疾步上前攥緊了妹妹的手,阿木感覺到自己心兒火熱火熱的:“草兒,抬起頭好嗎?讓我看看你?!痹?,輕輕的,唇瓣,柔柔的,阿草不知不覺閉了雙眼。阿木的力量猛然間洶涌暴漲——他對她的愛護(hù)竟然如此具有侵犯性,意識到這一點,卻仍然不可遏制地想要揉碎她、撕咬她、吞沒她、熔化她……他把欲望用力地控制在了手上。阿草的身體猶似春天的田野,水潤、清芬,呵著氣,紅著頰,招引著他。“草兒,草兒……”細(xì)細(xì)碎碎地念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舌尖都在顫抖。

    宿舍里悄沒聲息。剛剛從阿草身邊離開,頗難適應(yīng)這極度的暖寒、高低的反差的,待到他把所有的物什擺開,看到各樣吹管在他面前盡顯其態(tài),便漸漸地沉靜。一直以來,他有個夢想,不止把樂隊現(xiàn)成的樂器摸索遍、琢磨透,而且還要改良舊把式,引進(jìn)甚至自制新的玩意兒。為此,他已暗中努力多時。上一部戲,團(tuán)里已經(jīng)采納了他的意見,伴奏中加入了炎州鼓詞常用的牛筋琴,充實了亂彈〔疊板〕的音樂表現(xiàn),下一部戲,他又希望能夠說服團(tuán)領(lǐng)導(dǎo),試試篳篥吹奏在劇中的藝術(shù)效果了。老先生們說,阿木這孩子真是:簫、笛、管,件件拿手;胡琴、提琴、牛筋琴,樣樣精通。而他卻仿佛永不滿足于任何樂器獨美其美,總想把它們打通、融合、改造、提升。阿草也很欣賞他的耳聰手巧、心靈技高,今晚,他就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他決定再鉆研鉆研,明后天就向妹妹匯報。

    益新被借調(diào)到外單位了,已經(jīng)兩個月。聽說是因為跟斗翻得好,進(jìn)省體操隊集訓(xùn)了,到時候還將參加全國運動會呢!至于永福,一言難盡啊……

    要說,永福年齡是最小的,但全團(tuán)所有的人數(shù)過來,也就他會耍心眼兒、會動嘴皮子。去年爭過益新的猴戲演,還時不時地背后糟踐人家,今年又準(zhǔn)備當(dāng)先進(jìn)了,目前盯著的是團(tuán)支部書記石青,已經(jīng)放出口風(fēng),從負(fù)面影響預(yù)想中的敵人……好在益新姿態(tài)高,從來不跟鼠肚雞腸的人斤斤計較,不止避免了短兵相接、你死我活,而且為眾人呈顯了當(dāng)事者各自的真實品質(zhì)。宿舍小,阿木看在眼里,都記在心里,他只是不便摻和。擺弄各式家伙、和他的阿草絮叨,他擁有一個最大的、獨一無二的美麗的園子。這幾日,永福或者回來睡覺,或者整宿未歸,只要上頭不問,阿木也沒必要對人提起。但凡一個人在寢室里,他都把東西盡意地把玩、調(diào)試,體會自由的興味。有一夜,永福很遲了開門進(jìn)來,樂樂顛顛,自言自語:“永福我終于要出人頭地咯!”阿木從不多想,但基本已經(jīng)可以一步推導(dǎo)出答案——凌霄,攀上高枝了。

    他們這撥人,十一二歲,乃至八九歲就跟了戲班的比比皆是。家境貧寒或突遭不幸的居多,像他這樣因為熱愛,追隨而來的也有,“既來之,則安之”,悉心聽從師父的教導(dǎo),藝德兼修。他認(rèn)為,一切甚好,沒有什么需要費盡心機(jī)去著意獲取的。永福不同。

    等到永福一節(jié)一節(jié)地上去,底色的輕薄不就亮到高處了么?想著,阿木笑出了聲。隨即彈撥了兩下手中的簧片,嗞嗞作響。

    趕海

    “小魚?難不成還有個地方叫大魚?”

    “說你不是海邊長大的吧!小漁,小漁的隔壁,自然就是大漁啦!”

    長春從北邊來,但隨著劇團(tuán),也差不多把炎州的角角落落都探了個遍。四五年,熟悉了劇、接觸了人,沒有什么是他不感興趣的。炎州方言深奧難懂,鬧了多少笑話,才算文句粗通,盡管,開了腔仍舊鄉(xiāng)音滿口。他還知道許多歷史掌故、地理風(fēng)俗。炎州亂彈明末清初就在農(nóng)村流傳,八十四本的老戲在藝人們的口頭、心頭存著,溫著,只是不覺間就被帶走了一二。近來,開始利用自己掌握的專業(yè)知識為失演的老戲記譜、留本,他只怕時間溜得太快,經(jīng)典轉(zhuǎn)瞬即為絕唱。民間傳說“炎州出浪子,瑞安出才子,平陽出戲子”,初聽不以為然,如今看來實有其源——以炎州城為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下轄的幾個縣或富裕或貧困;人多物少,父子相因,劇團(tuán)組建的時候,“錦繡”“慶祥”“洪福”三大班子都出自平陽,演職人員半數(shù)以上祖籍平陽!此次巡演,就當(dāng)集體還鄉(xiāng)了——大漁灣在平陽南端,蒼山深海交接合抱。

    紅玉姐告訴他,潮落的時候,灘涂上會有很多的生物,蝦蟹、蟛蜞、貝殼、牡蠣,兩場演出之間,恰好可以去看看漁民趕海。

    石青沖出去的時候叫了他,但他還是落在了后面。石青帶著妝,于是長春看見了一個包著頭、紅著臉、赤著腳、提著桶,直奔海灘的滑稽帥小伙,便哈哈哈,絕倒。到了才明白,灘涂早被很低很低的夕陽渲染得一片赤金,辨不清身份、形象,泥漿修飾了所有人的腿腳,兄弟姊妹們的歡笑陣陣入耳。

    寫一出新戲怎么樣,就叫《東海紅纓》?

    是夜居于余氏宗族祠堂,白天里老鄉(xiāng)隨口跟他提及的故事,這時都在無邊的自由中復(fù)現(xiàn)、豐盈。海潮執(zhí)拗地摔打著石崖,片刻未曾停歇。他難眠的頭腦似有文昌星君要降臨,點亮了敏感的燈,簇簇團(tuán)團(tuán)。大漁⑦,一個與寶島臺灣咫尺比鄰的港口;大漁,一個因天涯阻隔而被推上浪尖的語詞!漸漸地,他搭出了英雄的骨架,并賦予象征性的名字——小紅、小龍、排長……

    長春自覺與前不同,過于程式化、書面化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丟開,創(chuàng)作有如神助,一氣呵成。稿子交給紅玉姐的時候,興沖沖、輕松松。

    “新書記下個月才到,要等……”撫著書寫工整的劇本封面,團(tuán)長紅玉有些尷尬。

    “我的使命才完成一半,放心,我知道該做些啥?!?/p>

    兜里裝著底本,長春請求云莊先生、子娛先生賜教,也和標(biāo)叔、榜叔他們閑聊。

    標(biāo)叔把他喊進(jìn)自己的小世界——燈光臺坐下,就悶口不言了。好一會兒,長春才適應(yīng)了這里的環(huán)境。標(biāo)叔抽掉上一場演出的景片,塞進(jìn)去一張新的,指指舞臺讓他看,自己躲在他身后,保持靜默。第二眼,他就開始驚喜,忙旋轉(zhuǎn)過來,捧著標(biāo)叔的手抖抖顫顫、抖抖顫顫地說:“太奇妙了!海水居然能動起來!小戲還沒開排,就有了最強的支撐力量!”

    子娛先生是咪著酒對他說的:“長春,陪我喝兩杯……你那劇本有點兒意思,不過,切口還可以小。我看,把兒童團(tuán)的戲給集中一下,改成《東海小哨兵》⑧,不妨試試?”幾口燒酒下肚,思維既活躍又清晰,長春整個兒飛到了半空,和子娛先生對酌同游起來:“誰喚起?窗外曉鶯啼。我給你拉個調(diào)調(diào),是咱炎州民間的《叮叮當(dāng)》,加個花、變個奏,聽聽符不符合主題?”胡琴華彩樂段出現(xiàn)的時候,長春已經(jīng)作好了詞填上:“霞光紅啰嘞/天放明啰嘞/小紅放羊啰啰嘞/來山坪……”

    正式開排的那天,長春從紅玉姐手里借過劇本,將首頁“編劇”一欄撇去,重新寫上了四個字——“集體創(chuàng)作”。

    出梅

    開始了一日三場地演?!稏|海小哨兵》,讓劇團(tuán)的聲名達(dá)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高度。

    硯瓦演小紅,形象出眾、嗓音甜美、身段漂亮。阿草還是配角,兒童團(tuán)員,但她打心眼里佩服硯瓦——真真一個天生的好演員!

    夏始春余,陰雨梅季,炎州潮濕得跟剛剛打開的蒸籠一樣。沒有人喜歡這種悶不透風(fēng)而又滴滴答答的天氣的,故而另給取名叫“五月濫”,仿佛心情也都隨著最后一個字浮泛,甚至霉?fàn)€起來。

    一樁事兒,壓在胸口將近半月了,阿草想找硯瓦傾吐傾吐,可是每晚卸妝之后,她都主動又把念頭打消。她懷疑,那該算是家丑之一吧,能夠藏著、掖著,決不外揚。

    硯瓦這個晚上卻渾然不受黃梅的斑斑劣跡影響,抿嘴,笑說,她就是太陽,來,就為叫天變得晴朗,她還是清風(fēng),來,可以驅(qū)散濁重、骯臟,連眼角都漾著一股子喜悅。

    “草兒,有件事要告訴你——我決定結(jié)婚啦!”

    硯瓦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那么富有感染力,飽滿地噴灑出淡粉色的光芒?!罢娴膯幔渴裁磿r候?住哪里?”

    “下下個月二十五號就辦酒席。紅玉姐回復(fù)我了,團(tuán)部會議決定,西邊那間堆放著布景、雜物的小屋我和小釗去打掃打掃,暫且這么安頓?!?/p>

    “唉,姐姐那么優(yōu)秀的人物……”阿草不覺嘆了一聲。

    硯瓦猜不透她操心的是人,還是物,便道:“我和俞小釗,說什么鮮花牛糞良和莠,只不過蓮對蓮來藕對藕,織花人配得個描鳳手。至于住,領(lǐng)導(dǎo)說了,以后劇團(tuán)還要蓋宿舍,按需分房呢!”

    阿草不得不承認(rèn):“你的選擇自然都好,除了贊成,我還當(dāng)獻(xiàn)上祝福!我,我聯(lián)想到了自己……”幾分歉疚,在這個大喜的時刻,竟然忘了錦上添花;幾分慶幸,虧得情緒尚未由著性子跌落。

    “妹妹怎么跟平時不同?別人隔座山,你應(yīng)該清楚——這類角色哪怕再風(fēng)光,沒有豐富的戲劇內(nèi)涵,我只作任務(wù),盡心完成罷了,真正想要演到骨子里去的,還是吳三春、李桂芝、杜麗娘……我們都沒機(jī)會,我們也都沒放棄希望。”

    兩個人靠在一起,蹭一點溫存,好久不言語。

    “姐,上次回家,爹說,怕?lián)纬植幌铝耍形野牙纤陌⑹w帶走……”

    “是為這個郁悶嗎?”低頭看懷里的阿草,微微抽搐,瑟縮不已,“誰家不有個困難的?你往大處想,就什么事都沒有了!現(xiàn)在是‘劇團(tuán),又不是咱們進(jìn)來時候的‘戲班子,考得上隨團(tuán),只說明本身條件適合,并無父兄落魄的含義……阿蕎來了,我們彼此照應(yīng),不怕的!”

    把心掏出來,眼前就開了闊。

    阿草睡下。一夜無話。一夜亦無夢話。

    硯瓦能體會到妹妹的內(nèi)在負(fù)擔(dān),她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娘走后,她一直把家扛在肩頭……草兒的命里不知道還會有多少的磨難,眼見著少了活潑,多了煩愁。聽說,草兒的父親自從“土改”以后就再沒得伸直腰桿,運動前剛剛購置的三十畝良田被瓜分精光,又膽戰(zhàn)心驚地對待每一次批判,而鎮(zhèn)上修水庫、大壩,還得挑起籮筐沖在最前方……家也敗了,人也垮了,阿草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連綿、細(xì)密的雨下在這座江南偏南的小城里,模模糊糊、牽扯不斷地遮蓋并淹沒了許多許多東西。兼著興奮和焦慮,硯瓦的思維一部分清醒,一部分也漸漸迷幻。

    直至七月中旬,炎州才正式出梅。仍然早、中、晚都演《東海小哨兵》——各中小學(xué)校開始了輪流包場。這日開唱,硯瓦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特別輕松,卻又異常響亮——原來,場內(nèi)的孩子們在和著熟悉的音樂歡歌。硯瓦能懂他們的心理,借助這波上下流動的情感,越發(fā)表演得酣暢淋漓、絲絲入扣?!跋脊饧t啰嘞,天放明啰嘞——”

    晚場演出結(jié)束后,硯瓦就向新來的羅書記遞上了結(jié)婚申請書,然后補充表達(dá):請假期間,她推薦王草同志作為B角暫時頂演,望領(lǐng)導(dǎo)批準(zhǔn)。

    虛歲二十二了,蔣硯瓦做事坦坦蕩蕩。

    葬心

    車隊,載著“元旦春節(jié)慰問人民解放軍代表團(tuán)”成員向山里頭奔去。

    阿草倚著箱籠,身邊坐著她的阿木哥。上上下下,沒有規(guī)定誰乘哪一輛的,但她都自然地落在最末,然后和阿木搭伴擠在道具車?yán)铩?/p>

    有人成了“造反派”,也有人被歸為“?;庶h”。戲演完的時候,京劇團(tuán)、和劇團(tuán)的也過來一起批斗,紅玉姐就被押住上了兩張高的八仙桌,叫她認(rèn)罪、低頭,馮導(dǎo)演也改去管了服裝,是被監(jiān)督勞動的對象……他們都是什么反動的藝術(shù)權(quán)威??墒沁€有那無辜的四妹阿蕎,僅僅因為模樣比較出挑,被掛上了木牌,拉到市政府門前長跪示眾,身邊,是武斗陣亡者的尸體……

    “阿木哥,咱還會有戲演嗎?”

    “當(dāng)然,每一場都是好戲!”阿木堵了她的嘴。瞅瞅身邊黑壓壓的箱籠,伸頸仰脖到她耳邊輕輕地說:“記住,‘革命第一!現(xiàn)在哪怕‘生產(chǎn)‘工作都是最最悖時的話語,你這句,聽見要被揪出‘革命隊伍的!”

    “嗯嗯,還好有你!阿木哥,咱們,結(jié)婚吧!”

    到達(dá)目的地已是傍晚時分。這里名喚鶴頂山,海拔千米,駐扎著海、陸、空三軍部隊。跳下車廂,阿草猛聽得鑼鼓聲、口號聲,夾雜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齊齊作響,愈來愈近,瞥向阿木,但見他也正朝自己微笑。他們都愿意把這一刻官兵們對慰問團(tuán)的歡迎,看成是天意,恭祝他們作出了人生重大的決定。

    清一色的革命現(xiàn)代戲,清一色的群眾人物,阿草演來并不覺得單調(diào)、枯燥,反而還給創(chuàng)設(shè)了一些些性格的不同。阿木也是,笛子頻頻加花,鼓板層次鮮明,如果說樂隊也是一個世界的話,他儼然成了這個世界的王。

    鶴頂山的杜鵑花還未盛開,但綠蔭蔭的森林已足夠演員們流連?!稏|海小哨兵》《張思德之歌》《白求恩大夫》,戰(zhàn)士們看得津津有味,也如癡如醉,他們用場內(nèi)的掌聲,也用場外的熱情挽留著貴客,慰問團(tuán)在高山上停留了滿滿一個星期。

    第八日,黎明起身,前往下一個站點。阿草見山間云煙氤氳,有些疑惑,她以為昨日中午歡送宴上難卻盛情喝了幾口小酒,眼前就昏昏慘慘至此了,揉揉眼,卻毫無改觀,便知是老天使然。

    金喜一招呼,永福、光第幾個就先上了車。金喜這次怎么也會隨團(tuán),阿草并不清楚,但聽見幾個年輕人私下里稱他“頭頭”,便知道大約他是局里下派的領(lǐng)導(dǎo),思忖著,自己少不得保持敬重的表情才好。

    “阿草,你上來,還有一個位置?!?/p>

    偏是金喜點名叫她。阿草看了一眼身旁她的阿木哥,跨上了車廂。

    山路崎嶇,水霧彌漫。昨夜演出結(jié)束后,全體成員拼命拆臺、卸臺、裝箱、搬運,確實是累了,阿草枕著硬邦邦的車窗玻璃,竟也沉沉地睡去。

    有那么一瞬,她的夢境里落花翩然如紅雨,她和阿木哥走進(jìn)了洞房……

    “草兒,醒醒,要吃午飯了呢!”石青推了推她,遞過來兩個胖胖的饅頭。

    阿草抹開玻璃上的霧氣,嘆道:“唉,怎的又下起雨來了!今天真不知啥時能到?!?/p>

    “快了!照你這樣睡,再瞇一小會兒,起來就到站啦!”

    阿草嚼著饅頭,感激地笑笑:“師兄越來越有師兄的范兒了?!?/p>

    驚醒時,天地已經(jīng)塌陷,人被拋擲到了荒野。阿草下車,一步也邁不出去。石青在喊:“趕快救人去!道具車第二輛翻了!”抖抖索索,抖抖索索,她祈求著“老天爺保佑,阿木哥不在那車上!”卻怎么也走不到箱籠歪疊的那個地方去……

    傷者,送走了。死難者,也送走了?!霸┐汗?jié)慰問人民解放軍代表團(tuán)”還要出發(fā),去往下一個站點。告別阿木哥的那一刻,阿草感覺到自己也整整死去了一半。

    借酒

    又到百丈漈。瀑布的水量明顯減少,是秋天了吧!潭水微微地泛著漣漪,而上一次,那是春水蕩漾啊,阿木哥引著自己,一蹬一劃地游向潭中央……就在水心,四周靜寂,他第一次大膽地吻了自己……

    劇團(tuán)的演出在南田鎮(zhèn)上,阿草是瞅了空一個人溜出來的。從前,舞臺許她以美滿團(tuán)圓,如今,一件件地經(jīng)歷過,方知那是現(xiàn)實的虛像,也未嘗不可稱之為補償。眼底下的自己,恰似《追魚》一劇中的鯉魚精,身上的鱗片被一刀一刀地刮下,以此換取余生延續(xù)、安平。

    團(tuán)里的人先先后后地加入了某派某系,阿草、硯瓦也跟著喊喊、站站,即便這樣,沒提防,拳頭、槍托還是會砸在肩背上。硯瓦已經(jīng)有九個月的身孕,剛剛躲到醫(yī)院待產(chǎn)了,留下她獨自一天數(shù)次地?fù)]舞紅本本,面色鐵青、內(nèi)心慌亂——可以設(shè)想,現(xiàn)在恐怕連偶爾偷飛出竅的靈魂也厭見了自己的肉身。云莊先生右腿膝關(guān)節(jié)風(fēng)濕嚴(yán)重,已不能正常站立,這才得以幸免;紅玉姐先是被拉到茶山斗、批、改,后又被關(guān)了牛棚;馮導(dǎo)演有天頭上頂了個瓦罐巴巴地跪著,冷不丁小廝就上來狠狠幾腳……阿草極想演戲,可是輪到的角色全是“革命群眾”。她甚至還沒品嘗過擔(dān)綱的滋味呢,劇團(tuán)的演出已經(jīng)吊兒郎當(dāng),必不可少的事情只有一樁——革命革命革命命……

    來時問詢打探,往回走的路阿草已經(jīng)熟稔,因而只顧追趕時間,左右前后均未上心。

    “草兒,急死我了!”

    阿草被驚嚇住了,吸氣,收腳,抬頭,定神,方看清迎面撲來的是師兄石青,滿頭大汗、表情緊張。

    阿草沒有解釋,石青似乎也懂。默無聲息地走了一段,阿草掏出手帕,遞與他:“快擦擦吧,小心著涼,入秋了?!?/p>

    “草兒,其實你更要保護(hù)好自己!”

    從幽暗處涌上來一陣感動,摻和了渾身的酸楚,共同傳向細(xì)密的神經(jīng)末梢。阿草越抵制它,越無法阻擋淚泉的奔涌。石青慌了神,不知該怎樣去安慰她,只好遠(yuǎn)遠(yuǎn)地將手帕遞還。

    鎮(zhèn)上只有一天,次日回到城里。當(dāng)晚,阿草發(fā)現(xiàn)自己著了涼,軀殼虛空,陣陣?yán)漕潯?/p>

    宿舍里沒有第二個人了。阿草干脆給自己倒上了一碗黃酒,她用這個祛寒。

    酒,是一味好藥。把它灌下肚,便漸漸地驅(qū)散了所有淤滯,也打開了諸多困縛。阿草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能飲幾杯的。一時縱容了這種想法,又續(xù)上了一碗。

    “誰知是黃梅不落青梅落/白發(fā)人倒送你黑發(fā)之人/哭嬌兒,直哭得淚濕衣襟/哭嬌兒,直哭得心痛難忍/可憐你年紀(jì)輕輕喪了命/拋下為娘怎度殘生……”

    怎么唱了?不是久違了的《判雙釘》么,曾經(jīng)那么渴望的屬于自己的一臺大戲?“大毒草”,可怕的名詞,直接宣判了它的死刑!這便是最為凄苦的《摸棺》那一場了,經(jīng)酒的嗓子天然滄桑。

    老人緣何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毅力?誰能理解她的多重苦難……仿佛變身戲里冤死者張義的母親,阿草面對四圍的觀眾,在立體、縱深的舞臺上淚下如雨,混了真假。親人罹難、處處磕碰,她二十多歲的人,衰老頓然。

    恨恨地想,假若此時屋內(nèi)就停著一副靈柩,她也情愿投向冰冷的棺槨,那兒,畢竟還殘留了些許的親和熱。事實上,只有酒,只有酒……這暖肚的湯啊,實在有點叫人癡醉,她阿草就甘心于此耽溺沉淪。又提起瓶子,倒向空碗。

    屋里總共就這一瓶作料酒,第三碗適好斟至將溢而未曾溢出。盯著那個本白的瓷碗,她嫌看得不夠透徹,抬高了眼瞼張望,直到那清冽的酒色圈吐出溫潤的話語,引誘她再一次躬身潛入——融融的、琥珀的世界……

    酒盈甌,戲半熟,唱念道白痛對秋,

    腸未斷,淚先收,簫笛笙管說從頭。

    喝下一整瓶酒,唱好一整本戲,算來,阿草搭進(jìn)了全部青春。

    第二日起,她決意,逃離。

    注釋:

    ①戲班行業(yè)隱語,“修翻山”意謂吃飯,“棋盤樹”意謂菜,“辜念”意謂沒有、不要。

    ②原話為一句戲諺:吃飯好比武松打虎,做事好比李奇嘆苦。李奇即《販馬記》中桂枝的父親,戲里受難蒙冤。

    ③過夜站:舊時戲班行業(yè)用語,指結(jié)束當(dāng)晚演出后,連夜趕往下一個演出地。

    ④找頭:古時稱大戲開始前加演的小劇目為“找戲”,類似于貨幣交易中產(chǎn)生的零頭找錢,故名。

    ⑤該段曲辭引自《高機(jī)與吳三春》劇本(何瓊瑋著)。

    ⑥劇情同京劇《釣金龜》,但甌劇此本表演獨具特色,有《摸棺》一出。

    ⑦1963年6月27日,平陽縣大漁灣(今蒼南縣)海邊灘頭,發(fā)生了一起聞名全國的國民黨特務(wù)登陸事件。

    ⑧《東海小哨兵》公演后,流傳甚廣,各地各劇種紛紛移植或搬演,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將之拍成剪紙動畫片,并保留了主題音樂《放羊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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