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輝
一
早晨,小白拐過彎,看見熟悉的小商小販們已經(jīng)擺好了攤子,賣小吃的在忙,小學生們挎著書包去上學。一個上學的孩子沖小白喊道,傻小白,驢雞巴綁肚皮,你游蕩出來了?
擺攤子的人們看了看小白和那個孩子,張著大嘴,發(fā)出了響亮的笑聲,笑聲讓那個孩子更加得意了。這種話他是跟街上的大人們學來的。以往,人們這么跟小白說話的時候,小白會毫不客氣地回敬。此刻,小白什么都沒說,只是驚詫地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便轉(zhuǎn)身走開了。
小白家住在廟后街與驛西街交接處,屬于廟后街人。他家地方不大,高高的舊門樓,三間低矮的舊房屋,街門前是一大片蘆葦?shù)?。小時候,他父母整天忙著打零工,和他同齡的孩子們上了學,他便整天出去玩耍。十一歲那年,他跑到靜虛鎮(zhèn)東邊的大云寺里玩耍,和那里的三春老和尚混熟了,常幫寺里干一些活,也常在寺里吃飯。老和尚問他為什么不上學,他說家里窮,上不起。三春老和尚坐在那棵百年老槐樹下看著他,眼里滿是憐惜。那天天氣很好,湛藍的天空上飄著白云,寺里一片寧靜,鳥兒、鴿子繞閣樓隨意飛翔。
后來,在三春老和尚和其他師父的調(diào)教下,小白識了很多字,能讀書、看報,會寫楷書和行書。他還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平時只要坐在一個地方,手指便不停地在大腿上劃拉,尋找寫字的某種感覺。
興起紅衛(wèi)兵那幾年,比小白大的孩子們把寺院砸了,把三春老和尚打死了。其他和尚也被掛上牌子,拉出去游街……那一幕幕,嚇壞了小白。他縮著脖子,繞背街回了家,蒙著被子躺了一天。傍晚時分,他艱難地爬起來,勞累了一天的父母看到他臉色很難看,問他,干什么去?他看也沒看父母一眼,便消失在暮色中。他繞背街來到大云寺,幾個師父站在大樹下,正準備埋葬三春老和尚。
給墳頭填好土,一個老師父讓小白到三春老和尚屋里撿些遺物留個念想。小白撿了一個精致的硯臺,兩支舊毛筆。老師父用三春老和尚的被子,將這些東西裹起時,又將一卷宣紙和一把宜興壺裹在里邊,給了他。
回到家,小白把帶回的東西悄悄藏在了雜物間,他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和大云寺有瓜葛。第二天,父母出去干活后,他將那些東西分別藏了起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動過。小白這是遵循三春老和尚的囑咐——任何時候都不要賣弄。所以,他的父母不知道他識了字,更不知道他和大云寺有聯(lián)系。
三春老和尚遇難后的一年里,小白好像突然變得懂事了。獨自在家時,他從不出街門,不是默默地練習書法,就是認真閱讀老和尚留下的經(jīng)書。遇到問題,他便到大云寺里找?guī)煾競冋埥?。時間久了,師父們都說小白的書法很有長進,小白似乎還不滿足。
第三年春天,小白隨著一批年輕人下放到農(nóng)村。期間,由于常年勞累,他的父親病了,時隔不久,去世了。小白申請回了城,照顧身體很糟糕的母親。改革開放前夕,他的母親也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個人。為了生計,他在煤場為客戶送過幾年煤。八十年代初,送煤的活他也不干了,整天,就是游蕩在大街上。
那個年代,在飯店吃喝的人突然多起來,而且,好像剩下好多飯菜才算吃飽。小白便吃他們剩下的東西。他擦著嘴走出飯店,露著寬寬的門牙縫,自語道,俺家過年都沒吃過這么好的飯菜。正是往前奔的好時光,他卻每天無所事事地游蕩在大街上,和小商小販們斗嘴玩兒。漸漸地,好多人都認識了他,他成了靜虛鎮(zhèn)上另類“名人”。
逗是逗,人們其實一直看不慣,為什么這個小白不干活、不掙錢呢?不知道干活掙錢,只知道過一天算一天,那可真傻。于是人們在他名字前邊加了個“傻”字,他成了傻小白。街上的人們,都理直氣壯地喊他傻小白?,F(xiàn)在,連剛上學的小孩都這么喊他了。小白想了想,什么都沒說,走開了。
二
1986年深秋,傳說大云寺來了一位老和尚。小白聽說后,有些不相信,但卻勾起了過去那段回憶。他回到家,拿出珍藏多年的硯臺、毛筆、宜興壺,擺放在陳舊的方桌上,默默地看了半天,心里像海浪一般翻滾著……直到深夜,他好像才從某種意識中蘇醒過來,決定第二天去大云寺看看。
第二天,小白隨著幾個老人去了大云寺。他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和尚從屋里走出來,這個老和尚和三春老和尚一樣溫和,像一個慈祥的老太太。他向小白行了個禮,讓他在這里用齋。小白想了想,答應(yīng)了。小白仔細地打量那老和尚,腦子里忽然電石火花般一閃,他試探地叫了一聲:“法印,法印師父?”老和尚一怔,點了點頭,眼里猛地一亮:“小白?是小白嗎?”
當年,法印師父和三春老和尚都在大云寺修行,他也是教小白識字、練習書法的師父之一。他長小白將近二十歲,今年快六十歲了。彼此認出來的那一刻,兩個人都很興奮,相互詢問起多年來的情況。說著說著,他們便說起了三春老和尚。小白問:“三春老和尚說,有了文化才能幸福、美好。我跟你們學認字,能讀書、能看報,怎么也沒有覺得幸福、美好呀?”
“識字,只是走向文化的一種途徑。”法印老和尚說,“有文化,才能開動腦筋,思考怎么助人為樂。別人高興了,你才能幸福,感覺才會美好!就說今天,我讓你在這里吃飯,你高興嗎?”
“高興呀?!毙“渍f。
“你高興了,我才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有點用處的,我就感覺幸福、美好!再深一層,就是要修,修什么呢?把那種幸福、美好的感覺修掉,無怨無悔地讓別人高興!”法印老和尚說。
小白坐在那里,一根指頭彎曲著在大腿上不停地劃拉,他寫的是“修”和“行”,小白感覺法印老和尚在接著多年前三春老和尚的意思說話。法印老和尚打量著他,笑著說:“你這在大腿上練字的毛病還沒有改?”
“老師父觀察力真好。我的好幾條褲子,都是右大腿這塊壞的。這不,有人給了我一條藍色勞動布褲子,這布厚實、耐磨?!毙“渍f。
從那之后,小白不天天在大街上游蕩了,而是經(jīng)常到大云寺幫法印老和尚干一些活,沒事時,便和他聊天,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法印老和尚很喜歡他,說他很有善根。他覺得自己的善根來自于早年三春老和尚的調(diào)教。法印老和尚叮囑他,小白啊,你這么有善根,就在家修行吧。我以為三春老和尚走了之后,你就像鉆進河里的小王八兒,不知去向了呢。誰知道你和寺院還是這么親近……
法印老和尚帶小白到大雄寶殿,做了儀式,發(fā)給了他一個居士證。往回走時,小白不停地用手捏口袋。到了寺外,他想在別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居士證,但這想法又立刻消失了??煲郊視r,他忽然聽到一聲:“小白叔,干什么去了呀?”小白一怔。在靜虛鎮(zhèn)上,從來沒人管自己叫過叔,也從沒人用這么溫和的聲音和自己說過話。小白看過去,是驛西街老沈家的兒子沈易,他正坐在街門洞里看書,看見他過來,就喊了他一嗓子。
小白低聲說:“像我這種人,你管我叫叔,別人會笑話你、小看你的。你隨他們管我叫小白就行了啊?!痹谛“椎挠洃浝?,當年,這一帶的孩子都不和沈易玩。多年后,他們大部分都當了工人。沈易呢,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幾年后,那些孩子們郁悶地下了崗,沈易滿心歡喜地登上了高中講臺。
“那我不就成‘他們了嘛?!鄙蛞渍f。
“也是的。你讀了研究生,不能像他們。”小白為難地撓著頭皮,“你沖我‘喂一聲就行了。我去大云寺了。”
“大云寺?”沈易說,“白叔呀,不愿意干活也就算了,怎么又和迷信靠上了?難怪別人看不起你?!?/p>
“那怎么叫迷信呢?”小白驚詫地看著他,又說,“看不起我,不要緊。臘月里,我給你露一手兒?!毙“渍f著便走了,走在兩旁都是蘆葦?shù)男÷飞稀?/p>
好多年了,哪怕是冬天下著雪,街上沒有行人,小白寧可坐在大街路邊的臺階上,也不愿意回自己那個冷冷清清的家。自從與法印老和尚續(xù)上緣后,他有地方去了。在飯店吃過別人的剩飯后,他經(jīng)常跑到大云寺,跟老和尚聊天。他發(fā)現(xiàn)老和尚經(jīng)常獨自坐在寺里塔下的石階上,靜靜地看月亮、看星星,好像月亮、星星上有什么秘密。
小白也學著老和尚,獨自坐在街門口的門檻上,靜靜地看星星、看月亮,看眼前這片被晚風吹得晃晃悠悠的蘆葦,慢慢的,內(nèi)心便感到一陣清靜。幾天過后,他感覺對夜晚的寂靜、對這片蘆葦莫名其妙地上了癮。這種時候,他經(jīng)常想起三春老和尚,仿佛看見他坐在大槐樹下,天空、閣樓、鴿子,全都影子一般在他臉前晃。法印老和尚說得對,每個人小的時候,內(nèi)心都有一根善根,為什么那根善根在生活中慢慢就消失了呢?
第二天,小白想去問一問老和尚。經(jīng)過一條背街,他看見一個老女人在賣廢品。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要是自己也能撿些廢品賣掉,就能供養(yǎng)老和尚了,等沈易結(jié)婚的時候,也能給人家上份禮了。沈易是第一個讓他感動的人。
小白看見不遠處的垃圾點上放著一輛帶小孩用的竹子小車,褪了顏色,很舊,但不壞,他推了推,蠻結(jié)實。他像得了寶貝一樣高興。他將撿來的紙箱放在小車上,推著這輛竹子小車撿起了廢品。大街上的人看在眼里,都說,小白變了,知道撿廢品,掙錢了。
那天,賣掉廢品,在飯店吃過剩飯,小白還幫服務(wù)員打掃了衛(wèi)生。最后,服務(wù)員給他裝了一袋別人吃剩下的肉包子、過油肉、燒雞什么的。看著外邊陰沉沉的天空,他推著小車往回走,聽見路上的生意人在談?wù)摻衲甑拿簝r。自己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他想,不能再像過去,一冬天都不生爐子了。他覺得今年凍不起了,過兩天得買點煤、拉點土,把家里拾掇拾掇,弄個安逸的暖和窩兒。
買了煤后,他和小商販們要了些廢報紙,糊了窗戶,屋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他打開屋門口的蜂窩煤爐子,燒上一壺水,拿上椅墊到街門口坐下來,一邊看著眼前那片蘆葦,一邊彎曲著指頭,在大腿上習慣地劃拉著。
三
晚上,天上掛著星星,小白坐在街門口,看著眼前那片干燥的蘆葦和遠處的城墻,有著幾分清凈和說不出的……不,說得出,成了居士,總得做點什么。忽然,小白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大爺,一個女乞丐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向他伸出了手。小白問:
“看我像有錢人嗎?”
女人看了看他臟兮兮的模樣,說:“有吃的也行?!?/p>
“吃的?還真有。凈好吃的?!?/p>
小白將她們領(lǐng)回家,打開燈,屋里彌漫起一片昏黃的光線。他將一張看不清顏色的飯桌放在炕上,又將掛在樹枝上的四個塑料袋拿進來,放到桌子上。剛剛洗了手臉的娘兒倆坐下來,女人一看桌子上的食物就叫起來:“大爺?。】催@些好吃的,能說你沒有錢?”
小白糾正她:“管我叫哥吧,別叫大爺。”他剛問了女人的年齡,知道她三十五歲,他比她大七歲?!澳憧锤邕@屋里,像有錢人嗎?”小白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生活狀況說給她聽。言來語去中,他了解到這女人是河南與湖北交界地方的人,幾年前嫁到了遼寧什么地方,男人意外死了,她帶著孩子想回河南,卻走錯了路,身上的錢也花沒了,只好一路走一路討飯吃,就這么到了靜虛鎮(zhèn),到了自己家。
“緣分呀!你和孩子在我這兒住些日子吧?!毙“着闹堊勒f,“以桌子為界,我睡桌子這邊,你倆睡那邊?!?/p>
女人警惕地看著小白。小白想了想,問,你識字嗎?女人點了點頭。小白從炕褥下邊拿出一個小本本,女人看了,說,居士?就是信佛的人吧?是呀,就是在家修行的。俺是靜虛鎮(zhèn)上第一個居士。小白沖她笑著,解釋說,讓你看這小本本,不是向你炫耀,是向你證明俺不是壞人,你不必擔心。
炕中間一張飯桌,飯桌左邊是小白,右邊是女人和小孩。晚上睡覺時,女人將被子左裹一下右裹一下,一直裹得沒有一絲縫隙,恐怕連只跳蚤也鉆不進去才為止。小白搖搖頭,睡了。夜里睡得正香,他忽然聽見一陣奇怪的叫聲,嚇得他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愣了片刻,他才意識到聲音是女人發(fā)出的。黑燈瞎火中,小白問,叫喊什么,想把人嚇死嗎?你怎么了?婦女吭吭哧哧地回答,腿抽筋。
不是什么大事。小白嘿嘿地笑起來。女人埋怨他,你還笑,我難受死了。小白仍舊那么笑著,說,用幫你揉一揉嗎?女人連聲說,用。小白逗她說,裹那么嚴實,怎么幫你揉?拉亮頭頂?shù)碾姛?,小白爬過去,女人從被子里伸出來一條穿了秋褲的腿,小白托起她這條腿,掐腿肚子,又搓了搓腳心,直到她說好了,小白才爬回靠近窗戶的地方。
女人想和他說會兒話,說了沒幾句,便聽到了一陣小呼嚕。
早晨,女人和小孩吃早飯時,小白告訴她,外邊樹枝上還有肉包子、過油肉,熱一熱就是一頓中午飯,晚飯不用擔心啊。我傍晚就回來。
小白撿了一上午廢品。中午,小白帶著六個燒餅,拐過大云寺的影壁墻,看見法印老和尚站在塔前臺階上和一個人說話。是沈易。沈易也看見了小白,叫了聲,小白叔。小白走過去,跟他說,不要瞎叫,免得叫人笑話你。常來和老師父說說話,挺好的,至少省心,不用動心眼兒。
法印老和尚說,沈易來過好幾次了,說是你介紹他來的。小白也不見外,就像寺里的一員似的,讓沈易在這里吃飯,還說,我買了燒餅。老和尚一怔,問,你從哪里弄的?沈易告訴老和尚,白叔從來不偷。老和尚更驚奇了,說,這燒餅從哪弄的?小白笑著,露出寬寬的牙縫,說,我買的。你從哪兒弄的錢?老和尚問。我撿廢品、賣廢品掙來的。小白說。
第一次供養(yǎng)法印老和尚,就遭到了他的質(zhì)疑,小白沒有生氣,反倒心安。
小白猛然想起和別人斗嘴取樂的問題,便轉(zhuǎn)過話題向老和尚請教。老和尚告訴他,以后不要和別人斗嘴取樂,修行人要嚴謹,要穩(wěn)重,不要那么嬉皮笑臉。沈易在一旁說,他不干活,再不取個樂,讓他干什么?找個清凈地方,靜靜坐著。法印老和尚說,睡著了,也比練貧嘴好。
吃著燒餅、喝著粥,法印老和尚告訴小白和沈易,他是從山里到這兒的,山里受苦的老百姓還很多……這些話讓小白忽然想起了家里的女人和小孩。吃完飯,放下筷子,小白起身就要走,沈易讓他歇一會兒,他說,不行,得趕緊撿廢品。
東奔西走,小白撿了一下午廢品。
傍晚,小白在飯店吃過飯,服務(wù)員把剩飯、剩菜全部給了小白,還有很多廢紙箱?;氐郊遥丝粗罩闹褡榆?,問,你給人家領(lǐng)孩子?小白笑了,說,靜虛鎮(zhèn)上的人都管我叫傻小白,沒有人肯讓我?guī)Ш⒆?,怕我把他們的孩子帶傻了。小白告訴她,這小車是在垃圾堆上撿的,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正好撿廢品、裝廢品用。
小白將那些好吃的放在桌子上,便又到街門口坐著去了。女人吃飽后,來街口找他,讓他回去躺會兒。我和孩子也沒什么話說,回去說會兒話。她說。我喜歡在街門口坐著。小白說。
女人多了心眼,忙問,不會是嫌俺們麻煩吧?小白連忙說不是,不在街門口坐著,怎么會遇見你?再說,是我讓你和孩子留下的。為打消她的疑慮,他還是回家了。在靠窗戶的地方躺下,小白說,我每天晚上都在門口坐會兒,看一會兒蘆葦。女人說,蘆葦有什么好看的?小白說,看久了你就覺得好看了,心也是靜的,那是一種享受!良久,小白翻了一個身,輕輕地說,等我攢夠了錢,你們娘倆就不用步行了,我給你們買火車票。
女人很感動,說,謝謝哥!
女人等著聽他下邊的回話,卻聽見他咂了咂嘴,響起了小呼嚕。早晨,女人沒了昨晚那種警惕。小白臨出門的時候,女人帶著幾分高興、幾分感激,囑咐道,哥,你該理發(fā)、刮臉了——人家都五講四美呢。
小白敷衍了一句就出去了。中午,小白帶著很多好吃的回來,看見三棵樹之間的鐵絲上晾著好多洗過的衣服,衣服的下邊凝著許多明溜溜的冰錐兒。女人把小白長時間換下的衣服全洗了。小白道過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家的溫暖。女人看見他沒有理發(fā),問他為什么。不過年、不過節(jié),刮什么臉、理什么發(fā)呀,白花錢。等你們走了,我再收拾。小白告訴她,什么美,也不如坦坦蕩蕩心靈美!
女人一邊和孩子吃著飯,一邊說,以后要經(jīng)常理發(fā)、刮臉,精精神神多好呀!小白開玩笑說,那么精神,就把那股傻勁兒丟了,就不會收留你和孩子了。精精神神、賊呱呱的好嗎?女人反駁不了他,笑著說,哥躺會兒吧,你也累了。小白說,好幾天沒去寺里了,我得去看看老和尚。
法印老和尚不太精神,小白讓他去休息一會兒,自己便到大雄寶殿打掃起了衛(wèi)生。正收拾著,忽然聽見沈易的聲音,小白叔,老師父說你在這兒打掃衛(wèi)生,我還不信呢。老和尚也跟來了,讓他歇會兒,還說過兩天佛教協(xié)會就會派兩個小和尚來,讓他們干。小白打掃完,才停下來,說,來了就愿意干點活,和在外邊干活的感覺不一樣。
沈易問,在外邊干點活,能掙些錢,不比撿廢品掙得多嗎?小白淡淡一笑,說,三春老和尚說過,做事之前,要先想想做的事是否會引起貪心,能引起貪心,干脆別做——包括掙錢。小白瞇著眼,仿佛看到了三春老和尚坐在大槐樹下的身影。
沈易一怔,原來,這個小白一直堅守著一個叫三春老和尚的教導,怕引起貪心,所以不去做生意,所以別人管他叫傻小白。瞅著小白,沈易對他暗暗產(chǎn)生了幾分敬意,沈易問,三春老和尚是誰?他在哪兒?
小白仍舊那么瞇著眼,仿佛沒聽見。
隔了幾天,大云寺來了兩個小和尚,一個是拐子,一個是駝背,他倆嘴上、下巴上都長出了濃密的小胡子。瘸腿小和尚問,你們這邊很富吧?小白淡淡地說,和其他地方一樣。初次見面,小白就對他們倆印象不太好,既然是修行人,就應(yīng)該無所求,怎么還會問富有不富有?
四
一夜大風過后,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光禿禿的,亂七八糟的雜物都被刮到了路邊和角落里。小白推著小車出了門,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看見他,發(fā)出了與往日不同的笑聲,那笑聲很奇怪。小白不理他們,只向他們要廢紙箱。他們怪笑著,說,看在你累的分上,給你兩個。
小白道過謝,繼續(xù)往前走,繼續(xù)聽到那種怪笑,就連他們的女人也那么怪笑著說,看在你累的分上,給你兩個。小白捉摸不透他們的話。
不到中午,小白就賣掉了四小車廢品。他帶著好多吃的回了家。女人披散著濕淋淋的頭發(fā),下身只穿著內(nèi)褲,光著兩條腿,一只腳泡在大盆里,彎著腰在洗腳。聽到響聲,女人扭頭叫了一聲,哥,回來早了?
小白“哦”了一聲,邁進屋的一條腿趕緊縮回,關(guān)上屋門來到街門口。片刻,女人包著頭出來,讓他回屋里。是啊,外面太冷了,潑在院里的水沒等滲完,就結(jié)成了冰茬,那冰茬看上去很亮,像刀刃兒,像針尖兒。
小白將食物遞給她,推上竹子小車又要出去,她叫了聲哥,說,看樣子要鬧天了,在家歇一下午吧。小白說,我歇著,扔廢品的不歇著。今天一上午,我賣了四小車廢品,下午不定能賣幾小車呢。
天陰沉沉的,剛勁有力的小西北風還在繼續(xù)。小白又賣了三小車廢品。從撿起廢品開始算,今天是賣得最多的一次,不到天黑就賣了七小車。小白買了二斤熱包子去了大云寺。禪房里,法印老和尚、駝背小和尚、瘸腿小和尚都在。他一進屋,便看到駝背小和尚沖他怪笑,那種怪笑和街上的人們一樣。一旁,瘸腿小和尚說,小白,一個婦女帶著孩子住在了你家,你是靜虛鎮(zhèn)上的名人了。什么時候有個自己親生的呀?
小白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嘴唇哆嗦起來。法印老和尚瞪了他一眼。小白嚅動著麻木的嘴唇問,老師父你為什么瞪我?老和尚沒有說話。小白把目光轉(zhuǎn)向瘸腿小和尚,你們怎么知道的?
靜虛鎮(zhèn)上誰不知道?駝背小和尚插嘴說,要么說你成名人了嘛。
小白又急又氣,甩起雙腿,快步走出大云寺。靜虛鎮(zhèn)上誰不知道?小白打了個寒顫,既然都知道,怎么沒人問我呢?好在兩個小和尚提醒了我,好在老和尚瞪了我一眼。轉(zhuǎn)眼,小白便帶著女人和孩子回到了大云寺。法印老和尚莫名其妙地看著返回來的小白。這個時候,小白已經(jīng)不生氣了,他和氣地跟女人說,你把咱們認識,你生活在俺家的事,跟老師父一五一十地說一說。
法印老和尚看了他們一眼,說,跟我說干什么?
那你瞪我一眼干什么?你老人家瞪我那一眼,讓我抬不起頭。小白仍舊是那副面孔,仍舊很和氣,只是和氣中透出一股嚴肅來。他跟女人說,你說一說吧,實事求是地說,把咱三個睡在一個炕上的事也說出來。
女人笑了,將小白每天往回帶飯的事說了,又說,俺們中間隔著一張飯桌,以飯桌為界。小白哥是好人!女人笑呵呵地向老師父說,小白哥還說,等他攢夠了錢,就為我和孩子買火車票,就不用步行了——小白哥是好人??!
小白靜靜地看著他們。法印老和尚雙手合十,垂著眼,連聲念著阿彌陀佛。女人拽小白走出屋,小白轉(zhuǎn)過身,沖屋里咕噥了一聲,光念阿彌陀佛,不如做點實事。
回到家,已是滿天星斗了。
小白拿上椅墊來到街門口,靜靜地瞅著眼前這片干枝燎葉的蘆葦?;秀敝?,他明白了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生活中有有意思的一面,也有乏味的一面。那一刻,他很心煩,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靜虛鎮(zhèn)上的一切都讓他感到乏味,就連大云寺,好像也失去了在他心里的地位。
“哥!”女人的聲音,“你還在生氣呀?”
“看我像生氣嗎?”小白平靜地說,“修行人,生什么氣,發(fā)一下牢騷算了。唉!說起這個,牢騷也不該發(fā)……”言語中,他好像在作自我批評。
女人說話好像不再顧忌什么了。
“哥,要是一個男的,你收留嗎?”女人問。
“要是一個男的,今天我得給他搓搓背?!毙“酌摽诙觯忠徽?,“你怎么這樣問?”
一連幾天,小白言語很少,不過,精神還不錯。
又是一場大風,刮得天昏地暗。小白推著竹子小車出去了,他將撿廢品的范圍擴大到了靜虛鎮(zhèn)北邊三里外的火車站一帶。他和這一帶的人不是很熟悉,他們不向他那么怪笑。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天氣里,他撿了四車廢品,賣給了附近的廢品站。他去飯店買了半塊烤鴨、一大包炒米飯、十三個肉包子。
快要到家時,一個他也算熟悉卻很少打招呼的老女人叫住了他,他知道她也常到寺里。老女人看著他,說:“法印老和尚說,你才是真正的修行人。小白啊——”老女人伸著脖子,眨巴著眼,乞求似的問:“你是怎么修行的?”
小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家里有小孩不穿的棉衣嗎?”老女人回家拿出兩件羽絨服,小白認真看了看,將小一點的還給她,說:“這件還行?!薄澳銢]有孩子,”老女人問,“要這衣裳,給誰穿呀?”
“以后告訴你?!毙“卓粗粝碌倪@件羽絨服說,“你修得也挺好!”
他家和老女人家住得不算遠,相隔不過一百多米。平日里也經(jīng)常見,小白卻沒有跟她打過招呼。只有在寺里相遇時,他才跟她打聲招呼,因為在寺里的感覺和心情都不一樣。老女人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而且,小白知道自己的身份,主動和人家說話,人家說不定會給自己一個白眼,小白吃過這種難堪。
回了家,女人看見小白流出的清鼻涕,勸他不要再出去了,太冷。小白說,我就是賤腿賤腳的,閑不住。小白把羽絨服遞給女人,說,讓孩子試一試。試了,挺合身。小白推著竹子小車又出去了。下午,飄起了雪花。小白比往日回來得晚了些,他說,遇見沈易了,老和尚讓他給我捎口信,讓我到寺里歇會兒。
女人捅開爐子,熱著吃的。
雪大了。街上一片空寂,漫天大雪在空中飄飄揚揚,飄落在門洞里,飄落在蘆葦叢中。小白感覺自己像在風景畫里?!斑@么大的雪?!迸说穆曇簟P“着ゎ^向她“噓”了一聲。女人以為小白發(fā)現(xiàn)了什么,便也伸著脖子看,低聲問:“看見什么了?”
“你沒有看見?”
“沒有呀?!?/p>
“沒有看見飄飄揚揚的雪?多美呀!”小白低聲說,“感覺像在一幅畫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唯獨我在這里賞雪景。這就是禪境吧!這樣的夜晚,靜一靜心,對于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幸福!”
“這叫什么幸福?”
“大自然賜予的幸福!”小白的聲音仍舊那么低。雪越下越大,映亮了整個天空,對面的蘆葦也陷入了這片白茫茫之中,什么也看不清了。然而,小白的心里卻亮堂堂的,生活有時候是乏味的,怎么把乏味去掉,內(nèi)心只剩下此刻這種平靜和踏實呢?
第二天,晴了天,更加冷了。一上午,小白在火車站一帶撿了三小車廢品。一點多鐘,小白回到家,看見院里搭著洗過的枕套、枕巾和炕單,還有拆洗過的被子和褥子,淋下的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很長的冰墜。
小白很是感激,說,真是辛苦你了!自從俺娘死后,二十多年沒有拆洗過了,這下,后半輩子也不用拆洗了。女人笑了,說,下午我再拆洗那個綠顏色被子。小白一怔,說,千萬別拆洗那個被子,那被子上有一種氣味。
“有氣味才拆洗嘛。”
“告訴你別拆洗,就不要拆洗?!毙“椎目跉獠恢趺淳蛧烂C起來了。女人爬上炕,抱過被子聞了聞,詫異地說:“什么氣味也沒有呀?!毙“渍f:“我都舍不得蓋這被子!就是這種氣味影響了我,我才收留了你和孩子,懂了嗎?”
女人眨巴著眼看著他,顯然不懂他的話。
小白說:“我已經(jīng)攢夠了錢,你們娘兒倆可以走了。我去火車站售票處問了,明天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各有一趟去信陽的火車。你們想坐哪一趟呀?我去送你們?!毙“卓局郑粌龅们喟椎哪樎忂^來了。
女人又住了幾天,將拆洗過的被褥做好,才提出要走。小白將他們娘兒倆送到火車站,買了兩張車票,又給了女人三百塊錢,說,下了火車,還要坐汽車吧?拿著。剩多剩少,過年給孩子買一身衣裳。我也只能盡這么點力幫你,別嫌少啊。
第二天早晨,天陰沉沉的。小白買了些熱包子,來到大云寺門口時,法印老和尚剛開大門,他微笑著說,讓沈易給你捎信,你也不來,以為你生氣了,永遠不來了呢。小白說,老師父你是知道的,有人住在我家,我得供她和孩子吃飯,還得為她們攢路費。我每天撿廢品,要走很多路,很累。昨天她們走了,我沒事了。小白從懷里掏出熱乎乎的素包子。老和尚笑呵呵地說,你比我修行得好?。?/p>
好什么呀!小白說,老師父你是沒有遇上這事。
五
女人走后,小白感覺心里空蕩蕩的。仔細想,一個修行人,清清靜靜的,以前不也是這樣嘛!一星期后的一天傍晚,他坐在街門口,看見兩個老人從路上走來,老頭是個盲人,六十多歲,戴著一頂破帽子,肩上背著個小包袱,手里的棍子不停地敲敲打打,老女人在一旁扶著他。他們緩緩走近,老女人扶著瞎老頭站下,自己直起身來,有氣無力地問:
“你是叫小白嗎?”
小白一怔,驚訝地點了下頭。老女人說:“就是找你,可算找到了?!闭f著,便扶著瞎老頭登上了臺階,要進家門。小白連忙伸手攔住他們,問:“喂,你們到底是誰?”小白嚴肅了些,不過口氣還算友好,“怎么可以隨便進俺家?”
女人說是安徽什么地方的,出來要飯,街上的小商小販告訴他們,有個叫小白的,是個好人,專門收留要飯的,并把地址告訴了他們……女人可憐巴巴的目光里透著一種期盼。
小白又是一怔。他見過那些小商小販打發(fā)要飯的,不是給半塊饅頭,就是給幾毛錢零錢??磥憩F(xiàn)在什么也不給,直接打發(fā)到我這來了。小白糾正說,我不是專門收留啊,在我這里吃住幾天可以,不過不能常住下去。
小白領(lǐng)他們進了門,像河南女人和孩子在家時一樣,他從樹枝上摘下帶回來的食物,放在炕桌上。瞎老頭洗過手臉,伸出手在桌上胡亂地摸著,老女人遞給他一只雞腿。小白問他們的年齡,女人說自己五十二歲,瞎老頭五十四歲。兩個兒子都不管,沒辦法才出來要飯的。
小白說,你們這歲數(shù),在農(nóng)村,還不到養(yǎng)老的時候,還能干活掙錢,怎么卻要孩子們來管?瞎老頭翻著白眼珠,口氣有些生硬,說,看不見我瞎嗎,怎么干活?小白生氣了,猛地挺起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平靜下來,緩緩地說,咱們初次見面,我不欠你什么,別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瞎老頭呵呵笑了兩聲,轉(zhuǎn)了話題,這菜挺好的,有酒嗎?
小白告訴他沒有酒。
小白繼續(xù)和他們聊著,說不管做點什么,就是在自家門口擺個小攤掙個小錢也不至于出來要飯呀。女人告訴他,自己撿廢品,掙下個小錢,孩子們也都想方設(shè)法要去了。女人的話小白有些不大相信,不過她的話也有可能,生活五花八門,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
“俺家情況你不了解。”瞎老頭好像在訓小白,“別問了。”
女人瞪了瞎老頭一眼,沖瞎老頭不客氣地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說:“老東西在人家家,橫什么?不愿意在這就他媽的滾蛋,人家小白又不欠你的!”瞎老頭不吭聲了,眨巴著兩只白眼珠在桌上摸,女人遞給他一個包子。女人的話使小白心里平衡了些。小白說:“你們慢慢吃,我到街門口坐會兒?!?/p>
和河南女人在時一樣,小白睡在靠窗戶的地方,老兩口睡在炕桌北邊。晚上,黑黢黢的屋里,他們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著。早上,小白將掛在樹上的另外兩個塑料袋放在炕桌上,告訴他們,熱一熱吃吧,中午飯稍微晚一點。女人洗著臉,瞎老頭趴在被窩里跟小白說,酒,別忘了酒呀。小白心想,沒見過要飯吃的還要酒喝,少有。
上午,小白賣了三小車廢品。在飯店吃過飯,他問服務(wù)員有沒有客人喝剩下的酒。服務(wù)員將幾個酒瓶的酒根兒倒在一個瓶里,湊成了兩瓶酒。天仍舊像昨天一樣陰沉沉的。小白往回走,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感覺有些累,很想一步邁回家,在熱炕上蓋著被子躺一會兒。小白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瞎老頭頭一句就問,有酒嗎?女人接過小白手里的東西,沒好氣地告訴他,拿回來了兩瓶酒。接著,又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老為你自己著想?
聽小白說話的聲音和早上不太一樣,女人問,感冒了?去看醫(yī)生吧!俺們一路上要了幾十塊錢,你拿去先看病。小白說不用,省點錢吧。瞎老頭怪聲怪氣干咳了兩聲,小白聽出了那干咳里的意思。女人瞪了瞎老頭一眼,繼續(xù)說,你可不能倒下,俺們還指望著你呢!
瞎老頭喝完一杯酒,身子一歪,鉆進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個頭。嘴上卻不閑著,呱啦呱啦,前言不搭后語,而又富有情感地說出了幾個人的名字。沒等女人收拾完桌上的東西,瞎老頭便打起了呼嚕。小白評價,感情挺豐富的啊,那幾個名字,聽得我都起雞皮疙瘩。
女人狠辣辣地低聲罵了句,挨著小白坐下,說:“那是三個女人的名字……第一個是俺們那一帶的大破鞋,那個娘們兒不管和誰做那事,都敢明目張膽地在外邊亂說?!?/p>
小白不解地問:“他那么怕你,還敢亂來?”
“他才不怕我。別看他瞎,捉住我,我就掙脫不了,往死里打我。我扶他,必須時刻小心,不能讓他捉住我?!迸死^續(xù)說,“我在家時撿點廢品,錢賣多賣少,他都得要去,不給,就拿手里的棍子亂敲亂打,東西都被他砸爛了。錢給了他,他就去找那個老破鞋?!?/p>
“咦?你不是說,孩子們都要了嗎?”
“當著他,得顧及面子吧?!彼f,“只能那么說?!?/p>
“撿廢品,這我知道,”小白說,“一天平均掙二三十塊錢,算不錯了。那么點兒錢,那女人也太……”
“那女人的規(guī)矩是,多少錢,辦多少錢的事?!彼f,“五十塊做一次真事;三四十塊錢讓摸一摸;十塊二十塊的讓抱一抱。老破鞋跟瞎子對眼,五塊錢還讓他親個嘴,給他一根毛兒——都是那老破鞋說出來的?!?/p>
聽著,小白淡淡地苦笑兩聲。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毙“渍f,“別說了?!?/p>
“那老破鞋最喜歡和他做真事?!迸苏f,“俺們那城里頭流傳著一句話:姚瞎子扛布袋——進門就倒。”
“什么意思?”
“早泄唄?!彼f,“估計脫褲子、提褲子不到兩分鐘。你想,不到兩分鐘掙五十塊,她能不和他對眼?俺撿幾天廢品才掙五十塊呀!后來不撿廢品了,孩子們給錢也不要,干脆要飯吃——他逼的?!?/p>
“這么不是東西,怎么還和他一起出來要飯呀?”
“畢竟是兩口子嘛。再說,和瞎子出來,有人可憐?!?/p>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毙“走B聲念。要是不瞎,這個老頭兒不知道壞成什么樣,他原來養(yǎng)活著一個老流氓啊。
小白萬萬沒想到瞎老頭是這樣一個人。不過,既然投到他門上來,他又能怎么辦?要是三春老和尚在,會教他怎么辦呢?他正想著,聽見女人說,你躺了會兒,該起來去看醫(yī)生了。不舒服趁早看,我這幾十塊錢,大病不夠用,對付感冒還是可以的。
小白告訴女人,照以往的經(jīng)驗,感冒了只要一股勁兒地喝茶、解手,很快就會好。那我也陪你喝會兒茶。女人說著,搬了一個凳子,坐在方桌正面。瞎老頭仍舊在打呼嚕。小白說,過幾天你們就走吧,還有一個多月就該過年了,總不能在俺家過年吧。女人一怔,神情訕訕的,半天沒有說話。
暮色將要降臨,小白要去飯店吃晚飯。瞎老頭還在打呼嚕。小白把剩茶倒掉,將茶壺放在了陳舊的柜櫥里,如果瞎老頭起來,不小心把這宜興壺碰壞,自己會后悔后半生。小白推著小竹子車出去了。讓小白興奮的是,三個飯店給了滿滿一小車紙箱,他賣了才回來,還拿回了很多吃的,包括三瓶酒。
瞎老頭坐在炕上,顯然剛睡醒,聽見小白的腳步聲,便問,家里有茶葉嗎?小白說有,你先吃飯還是先喝茶?瞎老頭說先喝茶,多放點茶葉。小白從柜櫥里拿出一把沒有壺蓋的瓷茶壺給他用。女人在炕桌上吃著飯,瞎老頭在方桌上喝著茶。
小白躺在靠窗戶的地方,想起什么似的,問,老哥啊,你的眼,天生就不好使嗎?可不是嘛!瞎老的口氣里帶著十足的埋怨,老天爺也真不夠意思,哪怕讓我看一眼這個世界,再讓我瞎,我也心甘情愿??晌疫B自己身邊這美若天仙的女人也沒看見過,還天天對著臉睡覺呢……
小白開玩笑般問,看不見,你怎么知道她美若天仙呢?
喂,你幫我看一看,她是不是美若天仙?小白連聲說是,心想,當著人家面,總不能說人家丑吧。瞎老頭得意地笑起來。小白忽然想起法印老師父的話,便躺下來,不再言語了。瞎老頭說,小白,怎么不說話了?
師父訓過我,不讓扯淡話。小白說,俺師父說,睡覺也比練貧嘴好。你喝茶,我睡覺呀。
女人也在一旁說,小白感冒著呢,讓他早點睡吧。小白面對著窗戶,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女人低聲問瞎老頭什么時候走。瞎老頭說,這小子攆咱們了嗎?這真是享福、養(yǎng)老的好地方。要不,過了年再來?小白暗自一怔,過了年再來?還有這樣的?這是要飯的嗎?還想在俺這養(yǎng)老?一連串的問題使小白非常憋悶、頭疼。
第二天,小白經(jīng)過賣水果的攤子時,小攤主們得意地笑著問,那兩人還住在你家嗎?這下,好人讓你做到底,哈哈哈。小白聽出了那話里的揶揄,笑著說,住著呀!我覺得有一種家的氣氛了,回家有說話的啦。小白笑得更得意。
回到家,小白將一包包的菜掛在樹枝上凍起來,拿著給他們吃的燒雞、包子和一包素菜進了屋,說,有好吃的了。小白把燒雞放在炕桌上,把包子和素菜放到鍋里。給我倒一杯酒。瞎老頭指使女人。
小白躺在靠窗戶的地方,閉著眼。女人問,感冒又重了?小白說,沒有,想閉上眼養(yǎng)養(yǎng)神。瞎老頭坐在炕桌右邊,喝著昨天拿回的酒,吃著今天拿回的雞腿,他讓小白先別午睡,扯會兒淡。小白仍舊閉著眼,說,你和嫂子一邊吃一邊扯吧。瞎老頭得意地說,咱倆扯——你們這里有那種人嗎?
“哪種人?”
“壞人,壞女人?!?/p>
“就是騷女人、老破鞋?!迸寺裨拐f,“你這老家伙,開兩句玩笑就行了,沒完沒了啦?”
瞎老頭不說話,嘴里咂咂有聲,像在回味什么。一會兒,小白聽到瞎老頭打起了呼嚕,自己也便迷迷糊糊睡著了,睡著了卻又沒睡踏實,感覺女人走了過來,輕輕握住了小白的手,好像要把小白弄醒,又放棄了,只是輕輕撫摸了一下小白的臉,這撫摸不是勾引,而是一種無比親切的感覺……小白到底感冒了,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下午,小白想去大云寺看看法印老和尚,跟老和尚說說這個道德敗壞而又得寸進尺的瞎老頭,他想起法印老和尚的話:“你高興了,我才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是有點用處的,我就感覺幸福、美好!再深一層,就是要修,修什么呢?把那種幸福、美好的感覺修掉,無怨無悔地讓別人高興!”可對瞎老頭這樣的人,也應(yīng)該這樣嗎?小白一邊想一邊走到大云寺門口,他站在那兒,呆了會兒,返過身又去拾廢品了,一來他很少在這個時候去找法印老和尚,萬一打擾他靜修呢?二來如果下午不拾廢品,瞎老頭和老女人就會沒飯吃。小白想,修行也不是白說說的,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天黑下來,小白在飯店吃過飯,帶了些吃的回家。瞎老頭用那把沒有壺蓋的壺在喝茶,他嫌小白回來得晚,又嫌小白走的時候沒說一聲。小白說,你倆在午睡,不想打擾你們。瞎老頭說,有事想和你說,還沒說,你就走了。
小白和女人把素燒蘑菇和燒雞擺在炕桌上。小白問瞎老頭,想說什么事?瞎老頭翻著白眼珠,說,你們這里有賣藥的嗎?小白驚詫地問,你病了,哪兒不舒服?瞎老頭笑了一聲,說,別大驚小怪的。我要的是“男人補腎”的那種藥。
小白心里的厭惡陡地升了起來。他拿上椅墊來到街門口,靜靜地看著眼前這片蘆葦,冬天的蘆葦一束一束地閃著銀白色的光,一片一片地迎接著殘酷的冰凍。一陣西北風刮來,蘆葦?shù)母伤雰弘S風左右擺動著,干葉子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一會兒,小白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響了起來,緊兩聲,慢兩聲。又喝多了。女人出來了,站在小白跟前,說。小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皂味。瞎子睡著了,他今天吃的不少,喝了一杯半酒。女人又說。
小白對她說的這些不關(guān)心。睡著了好,省得麻煩。小白答?;丶姨稍诳簧?,摸著黑說會兒話吧。女人說。
黑燈瞎火中,小白側(cè)身躺在靠窗戶的地方,目光透過方格窗戶上的小塊玻璃,靜靜地看著陰沉沉的夜空,小白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陰天。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這奇怪的感覺又使自己非常舒心。好像回到了非常久遠的童年,那時候,他整天在大云寺跟三春老和尚學寫字,一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生活怎么就這么快……
“小白,睡著了嗎?”女人在炕桌那邊問。
“沒有?!毙“自诳蛔肋@邊回答。
“說會兒話吧。”
“說吧?!?/p>
“你一直沒有女人嗎?”
“嗯?!?/p>
“想女人嗎?”
“早些年想過,這會兒不想了?!?/p>
“為什么?”
“不是那歲數(shù)了?!?/p>
“瞎子比你大一輪,他還想讓你買藥,你就不是那歲數(shù),不想了?”
“俺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信什么唄。”
一陣窸窸窣窣,女人繞著炕桌悄悄爬過來,用小白的被子蓋上腿和腳,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邊。小白感到她穿著秋褲。女人輕聲說:“中午,我摸了摸你的臉,握了握你的手,你感覺到了嗎?”她的嘴就在自己耳邊,小白感覺到了她呼出的熱氣?!皼]有。”小白低聲說,“你趕緊過去吧,瞎哥醒來,咱倆就說不清了。”
“你聽,他睡得和死豬一樣,幾時能醒?”
“趕緊過去吧。”小白仍舊低聲說,“黑燈瞎火的,這么近,我心里發(fā)慌,我心臟不太好,一著慌也許就過去了。”
“哦?!迸税党砸惑@,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她挨著小白又躺了片刻,便悄悄爬回原來的地方,隔著炕桌,又咕噥著說了很多話,直說到小白迷迷糊糊,印象里只有一句:“睡得跟死豬一樣,他不知道……”
六
要過元旦了。小白走在街上,看見居委會的人在黑板上畫天安門和燈籠。機關(guān)單位都把大門口掃得干干凈凈,還掛起了紅旗。小白琢磨著,過了元旦就讓他們走,他已經(jīng)攢夠了給他們買車票的錢。拐過彎,看見給羽絨服的老女人,老女人問:“那兩人什么時候走?”
“你也知道有人在俺家住?”小白問,“過了元旦就讓他們走。我到火車站看看,幾點有去安徽的火車。”
“大街上誰不知道?男的是個瞎子?!崩吓藛?,“你還給他們買車票嗎?”
“不買,怎么辦?”
“你掙個錢,容易嗎?”
“不容易,遇見這事了,怎么辦?”小白平靜地說。
老女人深深嘆了口氣,看著小白,無奈地說:“我覺得你好像羅漢轉(zhuǎn)世!”小白呵呵地笑著,推著竹子小車朝車站方向走去。老女人沖著他的后腦勺兒,說:“別讓他們騙了你。”
小白敷衍地應(yīng)了句,走過老女人家門前的十字路口時,心里不覺一怔,想起夜里那句“跟死豬一樣,他不知道”。她是這樣說了嗎?還是自己癔癔癥癥地亂想?如果是自己癔癔癥癥地亂想……他舉起手,像打蚊子一樣快、一樣重地打在自己臉上??墒侨绻@樣說了呢?她是什么意思?小白愣了半天。
中午,小白回到家時,天上零零星星飄起了雨夾雪。女人已經(jīng)熱好了昨天帶回的菜,小白告訴了他們發(fā)車時間,女人面無表情地往炕桌上端包子,瞎老頭喝著酒,愣了一下,問,攆俺們走?不是攆。小白的口氣像哄小孩,在很遠的地方打工的人,過年還趕著回家呢??爝^年了,你們總不能在這兒過年吧。
瞎老頭遲疑片刻,顯然鬧起了情緒,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說,那過了年呢?
女人默默地吃著飯,小白看見她掉下了眼淚。小白拽了拽她的衣角,暗示她別哭。她抽泣著吸了吸鼻子。瞎老頭問,你哭了?她說,沒有哭,有點感冒。瞎老頭把酒杯用力一蹾,說,再倒半杯!
又喝醉了,瞎老頭躺下后,絮叨了半天,才打起呼嚕。小白脫了鞋,蓋上被子躺在炕上。女人掃了地,沖小白說,外邊雨夾雪,陰冷陰冷的,下午別出去了!小白說,稍躺一會兒,起來喝茶。你也不愿意走嗎?
女人扭著臉,不愿意讓小白看見自己流淚,低聲說,遇見你這樣的好人,才不愿意走。咱倆結(jié)合是不可能的,可我愿意和你守在一起。我和瞎子不一樣,他是有了好吃、好住的地方,不愿意走。
小白問,昨天晚上,你是說‘跟死豬一樣,他不知道這句話了嗎?她看了一眼正在打呼嚕的瞎老頭,然后點了點頭,承認她說了這句話,然后挨著小白的頭坐下,又低低地說,晚上咱倆親熱,他不會知道的。
小白揭起炕褥子的角,拿出那個小本本,遞給女人看。俺是靜虛鎮(zhèn)上第一個居士。小白舒展著眉頭,帶著幾分榮耀,說,親熱,就違背了居士的規(guī)矩,是萬萬不能的。
第二天上午,小白在街上遇見了沈易,兩個人正在路邊說話,忽然聽見老女人叫他,說出來寄了一個包裹,在郵局門口看見瞎老頭兩口子,互相叫罵著往北走了。小白一怔,心想,準是因為走還是不走引起叫罵的。
小白趕緊轉(zhuǎn)身往回走,家里果然沒有人了。他蹲下,打開柜櫥,宜興壺還在,在站起身的瞬間,他看見地上用硬東西歪歪扭扭寫著:謝謝小白,拿走兩瓶酒,一包雞肉。
七
小白繼續(xù)撿廢品。
臘月二十四中午,小白正在裝廢品,忽然聽到一聲小白叔。小白看見沈易站在一家飯店的臺階上,他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沒人注意他這一聲。在大街上瞎叫什么。小白說,下午下了班到我家去——有事。
沈易一進小白的家,就叫起來:“白叔,離你家很近,可我從來沒有來過。你家這環(huán)境,正是我內(nèi)心向往、又說不出的那種,太好了!”他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喜歡的樣子,又說:“你家有幾分雅,幾分靜,不是陳舊的亂七八糟。”接著,沈易看見方桌上的墨汁、毛筆和一摞裁好的紅紙,便說:“你是想讓我給你寫春聯(lián)嗎?我可寫不成,我沒有練過書法。”
“還記得我盼著過年嗎?”小白倒好墨汁,提起毛筆,“今兒我得給你露一手!”沈易驚訝地看著,好像剛認識他似的。小白寫好一張,沈易平端著往地上放一張,一會兒,那地上就紅彤彤一片了。
沈易瞇起眼,認真地看著他,問:“白叔,這叫什么體呀?”“這叫行書?!毙“仔χf,“你家的寫好了。該寫俺家的了。”春聯(lián)、大福字、小福字……小白寫了十幾張,屋地下鋪滿了,方桌上也鋪滿了,炕上鋪了半炕。
臘月三十上午,沈易貼上了春聯(lián),老沈看見了,問,這是誰寫的?沈易讓他猜,老沈首先想到的是沈易的同事、教美術(shù)和書法的張老師。張老師五十出頭,拐過一個彎就是他家。
沈易問,告訴你是誰寫的,你會生氣,撕下來嗎?老沈一怔,說,不管誰寫的,也不能撕下來。過年呀,那樣不吉祥。沈易呵呵一笑,說,小白叔寫的。小白寫的?老沈瞪著眼,這老家伙,還會這個?
零星的炮聲響起,新年的氣氛愈來愈濃。沈易的媽媽煮好了餃子,老沈用塑料袋裝了兩大盤餃子,朝小白家走去。小白家滿院子紅紅火火,水管上貼著一個小“?!弊?,下邊貼著一個小豎條“水管不凍”,不細看還以為是句吉祥成語。院子也掃得干干凈凈的。
小白看見老沈拿著餃子來了,連忙拱起手,露出寬寬的牙縫,說,老沈哥,提前給你拜個早年?。±仙?qū)溩臃旁诜阶郎?,說,我想了一下午,就想不起你什么時候上過學。你怎么會寫那么漂亮的毛筆字?
天黑了,四周的炮聲響徹天空。沈易在街門口放鞭炮,老沈拿著三個塑料袋,分別裝著花生、糖塊和瓜子,要出門。沈易問,干什么去?給小白送點。老沈說,過年,他買這個嗎?
年三十的傍晚,老沈去了小白家兩趟。
正月初一,沈易拜年回來,看見張老師拜年走到這里,正在看沈易家的春聯(lián)。張老師說,這得虧是對聯(lián),不然的話我得揭下來,好好收藏。沈易了解他,他從不夸別人。教了這么多年美術(shù)和書法,他能看出這字的好來?!吧蚶蠋?!”張老師以往都是叫他的名字,此刻忽然改了口,“給我寫一幅吧,你說多少錢,我給?!?/p>
“不是我寫的。”沈易說。
“你看這字,帶著他媽的幾分靈氣兒。我是寫不成的。到底是誰寫的?”沈易告訴了他。張老師非常驚詫地問:“小白?傻小白嗎?這婊子養(yǎng)的,什么時候練得這么好的字呀?我得讓他給我寫十幅?!?/p>
沈易聽得真真切切,心里想,小白真是藏而不露啊。
正月初一晚上,小白仍舊拿著椅墊坐在街門檻上,聽遠處時而傳來的炮聲,看眼前這干枝燎葉的蘆葦,獨自享受著這種清靜,感覺比任何人都幸福?!靶“住!币粋€女人走來,說,“這么冷,在這兒坐著干什么?”
是給羽絨服的老女人。
“老嫂子,不在家和孩子們享受天倫之樂,轉(zhuǎn)悠什么呀?”小白問。
“每年三十晚上和初一晚上,趁著人靜,我都喜歡出來到背街轉(zhuǎn)轉(zhuǎn),享受一下這特有的年味兒,心里覺得很舒坦,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老女人聲音很低,遲疑片刻,好像在總結(jié)那種感受,“……感覺走進了吉祥里!”
小白贊嘆老女人會享受生活,“能在樸素的生活里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吉祥,難能可貴呀老嫂子!”小白讓老女人坐在椅墊上,兩個人說起話來。說了一陣兒,小白讓她回家喝口熱乎茶。老女人來到小白家,沒想到跟沈易第一次到他家一樣,老女人也很喜歡小白家的清靜?!澳慵艺婧?!”老女人由衷地說。小白給她端來一杯茶,老女人接過來,忽然愣住,問:“這茶壺好熟悉呀!當年,你跟三春老和尚有往來?”
小白說起了埋葬三春老和尚的那個傍晚,告訴她有個老師父讓他撿些三春老和尚的遺物?!澳氵€珍藏著三春老和尚的硯臺?”老女人說,“拿來我看看?!毙“啄贸鰜斫o她看,她斷定是三春老和尚的物件。這個硯臺和這把壺,三春老和尚說是他師爺留給他師父的,他師父留給了他,這會兒傳到你這兒了。老女人告訴他。
老女人顯然很震驚,她想不到在不起眼的小白這里看見了三春老和尚的兩件寶貴遺物,還看見了小白寫出的這么好的字。喝了一杯熱茶,老女人又一怔,她慢慢爬上小白的炕,認真地看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綠色被子,眼睛里亮晶晶的,說,這被子也是三春老和尚的,我認得!當年,我給他拆洗好,送去沒半月,他就……
大年初一的夜晚,兩人對三春老和尚進行了一次懷念。
初二,小白到街上買了點蘋果、香蕉,小販們問他干什么去,小白露著寬寬的牙縫,開玩笑道,上丈人家唄!人們哄笑起來,為正月初二增添著新年的氣氛。在大云寺門口,遇見了昨天晚上的老女人,兩個人便一同進了大云寺,向法印老和尚表示新年的祝福。老女人指著帶來的大包,說里邊裝著素餃子餡兒,一塊和好的面和小搟面杖。小白你洗洗手,喝會兒茶,咱們就給老和尚包素餃子吃。老女人說。
喝著茶,老女人說起小白的書法寫得相當不錯,昨天晚上還在小白家看見了三春老和尚留下的硯臺和宜興壺。這時候,門簾忽然被撩起,他們定睛一看,是老何。小白和老女人便不聲不響地走了,要把時間留給客人說話似的。走到大雄寶殿前的高臺西邊,老女人低聲向小白問,怎么老何這家伙也來了?
早些年,老何剛當上街道辦主任時,小白樂呵呵地叫了他一聲何主任,不料被何主任狠辣辣地瞪了一眼,好像小白的話玷污了他一樣。從此,小白就不怎么跟他說話了。老女人正低聲訴說著老何的不是,駝背小和尚過來了,叫他倆過去。
進了屋,老和尚向小白介紹,這是何居士。老何笑著說認識,剛才聽見說小白有一把茶壺、一個硯臺,送給我,我也練練毛筆字,也喝喝茶。又轉(zhuǎn)而向小白說,你整天在街上閑游蕩,不識字、不喝茶的,放在你家也沒用。
小白伸著脖子問:“你的意思是,那物件和我的身份不配?”
“哈哈哈,小白很有自知之明嘛。我還沒好意思說呢,你就說出來了,很好,很坦蕩的一個人啊?!?/p>
小白淡淡笑了一聲。老和尚緩緩地說:
“小白識字?!?/p>
老女人也淡淡地說:
“小白的書法寫得相當不錯?!?/p>
老何一愣,說:“咱倆歲數(shù)差不多,小時候,你整天瞎跑著玩耍,你上得起學?在學校我怎么沒見過你?”老和尚告訴他,正因為瞎跑著玩耍,小白才跑到大云寺,認識了我?guī)熓迦豪虾蜕?,小白就是跟他學的文化、練的書法。
老何瞪著眼,不相信。接著,老何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起了住在小白家的那個女人,語氣中滿是譏誚。法印老和尚顯然也不愿意聽到這個話題,臉上顯出幾分愧疚??衫虾瓮2蛔?,只管哈哈笑著說下去,說小白這種人,浪蕩了一輩子,嘗到了女人的甜頭,就變了……瘸腿小和尚和駝背小和尚聽著不對勁兒,便起身出去了。小白在心里苦笑了下,也出去了,后頭,跟著老女人。素餃子餡兒、和好的面和小搟面杖都留在了寺里。
下午,老女人帶著一盒茶葉來到小白家,小白正喝著茶讀經(jīng)書。小白放下經(jīng)書,給她拿杯子時,老女人拿起經(jīng)書看了看,神色不禁一怔,說:“這經(jīng)書也是三春老和尚的。你能看懂嗎?”
“能呀。”小白撿了一段,有板有眼地講起來,“這佛經(jīng),每看一遍,理解的意思就不一樣,所以要經(jīng)?;仡櫍@個‘經(jīng)常,就會使佛祖、菩薩留在心里……”小白認真地告訴她。
“既然懂佛經(jīng),那就好!”老女人一臉無奈,說起上午在寺里遇到的不愉快,表示以后去寺里不方便的話,會經(jīng)常到小白家坐坐。你可別嫌麻煩!小白呵呵一笑,說,不怕你笑話,打我記事,你是第二個到俺家串門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會嫌麻煩!
正月初四晚上,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飯,小白剛泡上一壺茶,老女人就來了。小白說,這大雪天,老嫂子你還來歇著?老女人說,我就喜歡你家這房屋、院子。舊是舊點,可待在這兒心里踏實。兩個人坐在炕桌兩邊,一邊喝茶一邊閑聊。
臨近中午,門簾忽然被撩起,沈易提著一塑料袋餃子來了,今天初五,興吃餃子,趁熱趕緊吃。沈易看著老女人,問,這么大的雪,怎么來這兒歇著?餃子不少,在這吃吧!小白拿了兩雙筷子,遞給女人一雙。老女人的情緒顯然還很低落,說,以后會經(jīng)常來小白家歇著。沈易遲疑片刻,問不去寺里了?
“怕遇見不合緣的人?!?/p>
“對?!鄙蛞渍f,“老和尚結(jié)交的人太雜。一個多月前,我在寺里遇見一個姓何的,問我是干什么的,又問我爸叫什么。我說了,他認識我爸爸,就拿我爸的小名來取樂。那么大個人,說出的話,讓人聽著不舒服?!?/p>
“又是這個老何。”老女人沖小白說。
八
很長一段時間,小白沒有去大云寺了,偶爾去一次,在禪房外聽見法印老和尚和老何在聊天,小白就悄悄離去了。莫非老和尚在感化老何?這天,小白特意買了半斤綠茶來看法印老和尚,老何仍然在。老何看見小白,說話還是那么陰陽怪氣的,你什么時候把硯臺和茶壺給我?你認識俺家,趕緊給我送去。
小白放下給老和尚的茶葉,笑了笑,轉(zhuǎn)身就走。還沒出門,就聽見身后老何說,誰稀罕你的東西。隨后一聲響,那包茶葉被扔到了門外。小白轉(zhuǎn)過身,認真地看了老和尚一眼,什么也沒說,便走了。
老和尚走出屋門,撿回了那包茶葉。
老女人、沈易和他的父親經(jīng)常到小白家閑坐。一天傍晚,三個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老女人問小白,這段時間是否去過寺里?!叭ミ^?!毙“装延鲆娎虾蔚氖赂嬖V了他們,說:“每次看見我,都跟我要茶壺和硯臺。”小白沒有憤怒,也沒有埋怨,語調(diào)很平靜。
老沈說:“那把壺和硯臺,你還是藏起來的好,免得他突然來,強行拿走。趁你不在家,偷的可能性也有。他的毛病,俺們小時候就知道?!?/p>
沉默片刻,老女人問小白:“早晨你幾點出去?”小白說:“八點左右吧,怎么了?”
“你要信得過我,我來給你看著門,我來了你再走?!崩吓苏f,“反正我在家閑著也沒事,再說我也喜歡你這宅子?!?/p>
好長時間,老女人每天都來給小白看家。
也是奇怪,慢慢的,在街上雜亂的人群里看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小白開始郁悶,感覺心里很不踏實。他不是怕有一天這些叫花子又住到他家里去,他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去,自己以前經(jīng)常在大街上游蕩,跟這些叫花子又有什么區(qū)別?有時候,在街上或在寺里看見老何,小白也開始感到郁悶,很不踏實。一個人若沒有尊嚴,是會讓人不踏實的。只有晚上坐在街門前,看那片蘆葦時,他的心里才涌現(xiàn)出異樣的寧靜,深秋的蘆葦托起泛白的蘆花,在風中搖來擺去,一片蕭瑟。
一個傍晚,下著小雨。小白坐在街門前等著沈易和老女人到來,看見遠處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開來,停在他家院墻東邊的空地上。從車上下來一個很時髦的女人,手里提著一個紙盒子,一個商品包。女人一眨眼就站在了小白跟前,像演戲一樣,喘著粗氣,說,大爺,可憐可憐吧!小白瞥她一眼,心里很詫異,這個人開著轎車,還要我可憐什么?
“有吃的也行?!?/p>
小白一怔,仔細看著她,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慢慢清晰起來,他站起來,驚詫地說:“哎呀呀!怎么會是你?”
回到家,坐在炕沿上,女人告訴他,從這里回去后,她老爸幫她做了幾年收廢品生意,掙了不少錢。她現(xiàn)在改行做起了飯店,生意紅火得很哪?!鞍赘?,這回我不是來看望你,是來接你走的。你覺得我那里好,可以不回來;覺得不好,住些日子,我再送你回來?!彼钢鴥蓚€包說,“這是給你買的新衣服、新鞋,換換咱們就走。”
小白想著這些年來的煩躁,想著這些年來靜虛鎮(zhèn)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又仔細想了想她的話,心里發(fā)起了癢。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跟你走,不合適吧!”
“怎么不合適?”女人說,“當年我怎么在你這里住來著?”
“情況不一樣?!毙“渍f,“當年你是在難處嘛。”
“你不是覺得這里很乏味嗎?!迸苏f,“白哥,出去散散心吧。我說過的,在我那里,你來去自由。”
“那我就……”小白說。
“就跟我走吧!”女人說。
老女人和沈易相繼來到小白家,看見屋里坐著一個時髦女人,不解地看著小白。小白露出寬寬的牙縫,欣喜地跟他們介紹,她就是帶著孩子在我家住過的河南女人。又對女人說,老沈哥、孫居士是我的同修,都是好人!
小白決定了走,就拿出女人給他買的新衣服,老女人和沈易驚詫地看著他,什么時候買了身新衣服?“她給我買的?!毙“赘嬖V老沈和老女人,“她來接我走的。”接著,他叮囑老女人說:“老嫂子,你就在我這兒住著吧。我也許要幾個月才能回來。我走后,不要和任何人說,免得人們說三道四?!崩吓撕屠仙蛞徽?,老女人驚詫地問:“走那么長時間呀?”
“我都不想讓他回來。白哥當年管我住、管我吃!怎么能忘了白哥!”女人快言快語地說。
小白猛然想起什么,說:“老嫂子,當年和你要的羽絨服,就是給她家孩子穿的。”女人一怔,跑過來握住老女人的手。
小白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多少東西,他進屋抱著個綠顏色的被子卷兒出來,女人問:“白哥,怎么還抱個被子?咱那兒什么都有?!?/p>
老女人看著小白抱著的被子,說:“值得帶。”
收拾好東西,小白讓女人到老女人家里睡一夜,第二天早上一起走。女人在老女人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和老女人一早就去小白家叫小白,卻發(fā)現(xiàn)小白并不在屋里。小白不見了。他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小白。和小白一起失蹤的,還有女人送給他的那身新衣服和那個綠顏色的被子。
九
那個夜晚之后的好長時間里,人們都沒有看見過小白。老女人住在小白家,老沈和沈易像往常一樣來和老女人喝茶。他們常常結(jié)合小白為他們講過的經(jīng)書,談?wù)撟约旱纳?,說生活有時像一首詩,有時像一篇富有禪意的散文。靜虛鎮(zhèn)上很多人都在打聽小白,法印老和尚、張老師,包括老何,都在打聽小白。沈易說:“那個老何,那么飛揚跋扈的一個人,現(xiàn)在看見我就跟我打聽小白,說小白才是真正修行的人,那口氣急乎乎的,像一條瘋狗……”
“你這孩子!怎么說人家像瘋狗?多難聽?!崩吓舜驍嗨脑挘従彽卣f,“說老何像神仙,這多好啊。在咱們心里,人人都是佛菩薩、都是活神仙。老何也不例外?!?/p>
沈易點點頭:“你說得對。小白叔要是回來了,也會這么說的。”
幾個人都沉默了,小白一定會回來的。就算一時半會兒不回來,小白也一直在這兒。陽光下,那片蘆葦被風吹得搖搖擺擺,好像努力在擺脫什么。它每年都從根部長出干凈的新芽,然后一點點長大,直到結(jié)出葦穗,結(jié)出白花花的葦毛。仔細看,它在陽光的照耀下還發(fā)出一種青藍色的光,不知道那是陽光的精華、還是葦毛的精華。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