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的大禮

盧小波

1

一個星期之前，周日上午10點半，我慢慢從臥室踱到客廳。突然聽到，媽媽在連呼老爸的名字，聲音又驚又急。扭頭一看，老爸斜靠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我兩步上前，抱住了他。老媽跌跌撞撞沖到冰箱那兒，找出硝酸甘油片。老爸曾心肌梗塞過一次，這是常備藥。

此刻，他閉著雙目，面無血色。媽媽拿著藥片，往老爸的嘴里塞?？墒?，他牙關(guān)緊咬，藥片塞進去又噗地吐出。我大聲喊：“含??！含住！”藥片一塞再塞，灑了一地，就是無法通過牙縫。

媽媽急撥120。我接過來話筒，重復(fù)了兩遍地址。媽媽又慌又急，再給弟弟和妹妹打電話，不斷呼救：“你爸爸不行啦！”

我絕望地大喊：“爸！爸！”沒有應(yīng)答。瞬間，一種強大的失去感，刀一樣剜著我。生命像掛在一根蛛絲上，下面是黑暗的深淵。驚懼像碎屑和石粉，在胸間和眼前爆開。定了定神，才想到，必須把爸爸平放在地面。他究竟是腦梗還是心梗，還無法判斷。先要讓他呼吸。

心肺復(fù)蘇術(shù)，電視和手機上看過無數(shù)遍。當(dāng)時想著，爸媽心臟不好，也許會用上，但也祈求過，千萬別用上。這一刻，那畫面又閃了閃。于是，先把老爸下頜向后抬起，記得這叫“打開氣道”；然后，伸出雙掌，交疊在一起，向老爸胸口壓了下去。壓了不到10下，老爸嘆了一聲“痛”，眼睛微微張開。我立即喊：“張嘴！含住藥！”

稍頓，爸爸看向我：“唉，吃得太飽了?！蔽宜闪艘豢跉?。心臟問題，也常給病人以“胸腹飽漲感”。

摸了摸爸爸的手，冰涼。趕快叫媽媽抱來被子，給他蓋上。再把家門打開，等著120趕到。

2

事后復(fù)盤。醫(yī)生說，你們的急救措施，非常正確。

爸爸血壓時高時低，平時心跳過緩，但最近又診斷說有“房顫”。妹妹先前是學(xué)醫(yī)的，當(dāng)年她聽同行說過，在病房里，也有家屬大喊“人不行啦”，正巧有個老護士在旁，當(dāng)胸一拳，重重捶下，那患者立即恢復(fù)心跳。這就像手機死機后重啟一樣。老爸的心臟，或也停跳了，我等于做了一次“重啟”。

老爸醒來那句“吃得太飽了”，也大有來由。

從年輕起，老爸的生活理念就是：“七分飽三分寒。”這也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討厭腦滿腸肥?？傉f，一旦吃飽喝足，就易喪失對危險的預(yù)防和抵抗力。

而媽媽從來就認(rèn)為，只有吃飽，才是健康！為了食量，她跟老爸爭斗了一輩子。所以，我們家的飯桌，一直就是辯論臺。吵吵鬧鬧中，媽媽拼命填塞，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常常有人翻臉。用餐畢，總結(jié)呈詞，一向是：“你沒吃飽！再吃！”反方不服：“飽不飽，我自己還不知道！”到了晚年，老爸終于放棄了抵抗：“唉，為了少吃幾口，天天吵。算了，我就撐得難受一點，免得她生氣?！?/p>

那句“唉，吃得太飽了”，醫(yī)生沒有聽到。但誰也沒想到，醫(yī)生在醫(yī)囑中，居然默契地說：心臟病人，要少吃一點，減輕負(fù)擔(dān)。喝水也不要一次太多，不然心臟也有壓力。

可是，媽媽面對大家的譴責(zé)，鎮(zhèn)定自若，只回了一句“亂說”。填塞戰(zhàn)術(shù)，所向披靡，不可更改。三天之后，她還是：“你吃得太少了！”

3

全家趕到急救中心時，爸爸面色已經(jīng)正常，但身上滿是各種管子。醫(yī)生正在操作心電圖。

妹妹摸了摸老爸，說，他太涼了，快，買個熱水袋！弟弟飛奔而出。病床四周都是電源插頭，很快，電熱水袋就捂在腳底。接著，推去做腦部CT平掃。在移動老爸時，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下全濕，大概是急救時尿失禁了。他無力地閉著眼，任憑大家拖來翻去。

原以為得在院里呆幾天，不想下午兩三點鐘的樣子醫(yī)生讓出院了。驗血指標(biāo)正常，腦CT正常，人的狀態(tài)也正常，沒必要住院，明天復(fù)診就行。

回到家晚飯后，燈光下，爸爸已在看報紙了。妹妹說，下午在醫(yī)院，老爸換好衣褲后，輕聲對她說：“謝謝你，我好幸福啊?！蔽夷芾斫?，大難之后，他在病床上的那種輕盈。

就算是死神立在面前，也改變不了什么。第二天，老爸老媽又開始吃起頭一天的剩飯剩菜。我忍不住吼：“爸爸昨天差一點就滾蛋了，你們?yōu)槭裁淳筒荒艹渣c新鮮的！”媽媽說：“好，好，你爸爸不要吃！我來吃！”老爸也生氣，說：“奇怪！憑什么你能吃，我就不能吃？！”

4

次日復(fù)診。那位著名專家說，老年人的暈厥，經(jīng)常原因不明，連我自己老爸也暈倒搶救過，原因也沒查出來。你這個，根據(jù)以往情況看，有可能是初期呼吸綜合癥，也有可能是心臟結(jié)構(gòu)異常。你的心電圖，以前拿給心律失常組的組長看過，波形罕見，很不好辦。

老爸心事重重。弟弟安慰：“暈厥了又醒來，就是上帝要那么撥弄你一下。人家不會跟你解釋的。反正你現(xiàn)在好好的。爸爸啊，你當(dāng)過老師，去朝鮮打過仗，又挨過批斗，經(jīng)歷過那么多事，多好啊?；钜惶炀唾嵰惶臁Ｕf不定，你明天就能看到外星人出現(xiàn)了。”

我附和說，對呀，說不定，特朗普一生氣，扔個核武器，大家都去同一個地方了。

在車?yán)镎f著話，沒聽到爸爸聲音，心里一緊，迅速回頭。還好，他老人家在笑！那幾天，大家如驚弓之鳥。只要一會兒沒看到老爸，就要大呼小叫一次，生怕他又在哪兒倒下。

老爸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船。我們跟他同是船員，拼命補著漏洞。夜色漸深，頭上是滿天星斗，心中一片澄明。除了在大海上隨浪漂泊，還能做什么呢？

生活里未經(jīng)安排的波瀾，只要結(jié)局不壞，都是上天的大禮。雞年別無奢求，唯愿家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