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紅樓夢》：誰解其中味

高雪梅

面對完全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觀眾，這更是接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痹凇都t樓夢》開篇中寫下如此文字的曹雪芹不會想到，200多年后，《紅樓夢》會被大洋彼岸一群同樣癡迷這個故事的讀者改編成英文歌劇，2016年9月在美國第二大歌劇院舊金山歌劇院世界首演。

2017年3月，歌劇《紅樓夢》又作為壓軸節(jié)目亮相第四十五屆香港藝術(shù)節(jié)，成為亞洲首演。

“舊金山與香港的演出都賣了個滿堂紅，每一場都是座無虛席，成為舊金山與香港的文化盛事?！迸f金山歌劇院院長馬修·希爾沃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阿姆斯特朗音樂藝術(shù)管理有限公司運營總監(jiān)張薇對本刊記者回憶，首演當日，舊金山歌劇院現(xiàn)場宛如一個中國古代服飾大秀場，金發(fā)碧眼的觀眾身著各式旗袍、唐裝。劇畢，幾千人站立鼓掌，“作為一個中國人，我特別感動和驕傲。中國人是可以講好‘中國故事的，中國文化是可以真真正正地‘走出去且被西方主流社會認可的?！?/p>

“當時我們就想，一定要把它帶回家?！睆堔边€透露，2017年8月至11月，該劇將在國內(nèi)巡演。

組建“夢之隊”

《紅樓夢》曾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以及京劇、越劇、黃梅戲、昆曲等多種劇目，但以英文版歌劇形式搬上西方舞臺，歷史上還是第一次。為此，舊金山歌劇院花了整整5年的時間籌備和制作。

最初，向舊金山歌劇院提議的是美國明尼蘇達州傳龍基金會，這是一家旨在弘揚和傳播中國悠久歷史文化的基金會。馬修·希爾沃克認為，對方之所以會對這樣一個中國故事感興趣，是因為“《紅樓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小說之一，是一個完美的歌劇故事，完全可以吸引全球的觀眾?！?/p>

舊金山歌劇院首先聯(lián)系到曾獲美國“麥克阿瑟天才獎”的美籍華裔作曲家盛宗亮，邀請他負責作曲和編劇。盛宗亮似乎一直就等待著這個機會。他回憶，自己第一次讀《紅樓夢》就被深深吸引，當時的他大概十二三歲，此后差不多每隔十年都會重新翻看一遍這本書。

自稱“半個紅學(xué)家”的盛宗亮又找到生于美國、曾獲“東尼戲劇獎”的劇作家黃哲倫，希望一起撰寫劇本。一開始，黃哲倫拒絕了，他的理由是“原著的長度是《戰(zhàn)爭與和平》的兩倍，人物角色超過400個。怎能在一出兩個半小時的歌劇中講述清楚原著故事的脈絡(luò)？”

盛宗亮沒有就此放棄，他告訴黃哲倫，《紅樓夢》里“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是一本“非讀不可”的書。最終，黃哲倫選擇了加入。之后，來自中國臺灣的著名導(dǎo)演賴聲川、曾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藝術(shù)指導(dǎo)的葉錦添也加入到創(chuàng)作團隊中。舊金山歌劇院把這個創(chuàng)作團隊稱為“夢之隊”。

“我們這四個主創(chuàng)，年齡相仿但背景、經(jīng)歷完全不同，湊到一起是出于對《紅樓夢》共同的熱愛?！笔⒆诹粮嬖V《瞭望東方周刊》。

在馬修·希爾沃克看來，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華人藝術(shù)家的加入，是該劇獲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該劇演出陣容同樣備受矚目。演員分別來自中國大陸、中國臺灣、韓國和美國，其中賈寶玉的飾演者是旅歐中國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潔，曾連續(xù)4次奪得國際聲樂比賽金獎。林黛玉的飾演者是旅美韓國女高音曹青，薛寶釵的飾演者是美籍日裔女中音愛鈴·羅伯斯（香港藝術(shù)節(jié)期間由李蕙妍飾演）。

說到林黛玉，人們腦海中通常會浮現(xiàn)1987年版電視劇《紅樓夢》中陳曉旭扮演的黛玉形象。對于此前從沒有讀過《紅樓夢》的曹青，觀眾能買賬嗎？“我不擔心嘗試新作品。”曹青說，為演好這個角色，她特意把韓語版和英語版的《紅樓夢》都買來仔細讀了一遍。

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紅樓夢》。魯迅曾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歌劇《紅樓夢》又將如何詮釋這部億萬中國人心中的文學(xué)巨著？

在導(dǎo)演賴聲川看來，“這個任務(wù)艱難，因為它意味著要在兩個多小時的歌劇舞臺上，呈現(xiàn)這部龐大深刻細膩的中國小說。而在歌劇舞臺上，故事的延展與情感的表達都比一般影視或舞臺劇要緩慢，使得任務(wù)更艱難。尤其是面對完全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觀眾，這更是接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p>

“要把《紅樓夢》濃縮為兩個半小時的歌劇，被砍掉的部分要比留下來的多得多?！秉S哲倫說。

最終，原著中數(shù)百名人物只保留了7位：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賈母、王夫人、元妃和薛姨媽。7位人物之外，劇中還出現(xiàn)了一位洞察全局的講述者老和尚。故事圍繞靈石和仙草的神話展開，靈石降落凡間變成賈寶玉，愛上了由仙草化身的林黛玉。但家族由盛轉(zhuǎn)衰，為償還“皇債”，婚禮場景中，新娘被換成了寶釵。最后黛玉投湖，寶玉出家。

“我們把它改編成歌劇，是要用音樂來講《紅樓夢》這個故事?！笔⒆诹粮嬖V《瞭望東方周刊》，為了讓故事更加緊湊，《紅樓夢》書中描寫的家庭關(guān)系、政治斗爭、宮廷爭斗等都作為歌劇故事的背景，“但所有這些背景故事都導(dǎo)致了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戀愛悲劇。”

至于林黛玉的結(jié)局，“我個人比較同意一些紅學(xué)家的想法，那就是她應(yīng)該是投湖而死。這印證了原著76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對詩時說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笔⒆诹两忉?。

賴聲川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反映清朝年間中國貴族生活智慧的百科全書，作為導(dǎo)演，他希望帶給觀眾同樣的體會和感受?！霸谖倚哪恐?，中國人的生活智慧不只來自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在《紅樓夢》中更體現(xiàn)為道家與佛家的思想。這些對一個外國觀眾來說，理解起來可能很艱難，但卻是我希望能夠表達清楚的地方?！辟嚶暣ǜ嬖V《瞭望東方周刊》。

除了劇情上的跌宕起伏，創(chuàng)作團隊也希望在音樂創(chuàng)作、舞美設(shè)計上做到美輪美奐。

開場富麗堂皇的大觀園，葉錦添以六片透明的彩繪來表現(xiàn)，展現(xiàn)出一個榮極一時的鼎盛家族。而迷離的光影則暗示，眼前的一切也許全是假象。

為了突出人物不同的性格，葉錦添運用了豐富而又意味深長的色彩。黛玉身著淡綠色，寶玉服飾以棗紅色為主，而寶釵則是米白色。葉錦添解釋，黛玉的長袍之所以選擇綠色，是因為黛玉在大觀園里住的瀟湘館周圍滿是綠竹。柔軟的長袍代表了水：黛玉原是一株絳珠仙草，乘船來到賈府，最終泣淚而亡，都和水有關(guān)。

在葉錦添看來，“這些色彩如同交響詩一般，構(gòu)建出一個夢的世界，這個夢源于東方，但對西方觀眾來說，同樣易于感知?！?/p>

“看罷歌劇，又拿起小說來讀一遍”

“演出不光戲票售空，而且很多觀眾都流淚了，其中包括根本不知道、也沒有看過《紅樓夢》的美國觀眾?！笔⒆诹粮嬖V本刊記者，有觀眾看后表示，故事堪比《羅密歐與朱麗葉》。

“許多人看罷歌劇，又拿起小說來讀一遍。”黃哲倫說。

在恭王府管理中心主任孫旭光看來，《紅樓夢》作為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能夠被美國主流歌劇院舊金山歌劇院改編成歌劇，有著特殊的意義。“應(yīng)該說，這些年中國國力逐漸強大，對世界影響力擴大，這自然在文化上反映出來。”

中國文化要想走出去，首先需要講好“中國故事”。

賴聲川認為，在國際上講“中國故事”，“首先你要清楚，自己說的是什么樣的故事。”“我們要去了解自己的文化，才能尋找到一種有效的傳播方法?！?/p>

盛宗亮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中尋找新意的重要性?！斑^去古代作詩有一句格言‘師古不泥古，立意為上，我的理解是要對傳統(tǒng)有非常深刻的了解，才能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拘泥于模仿傳統(tǒng)，找到新意?！?/p>

比如，盛宗亮在用新古典主義手法創(chuàng)作這部歌劇時，巧妙揉入中國特有元素——讓黛玉彈奏古琴，反映出她含蓄細膩的情感;交響樂中加入鑼鼓等中國打擊樂器，營造出舞臺上人來人往、“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景象。

作為中國最大的劇院管理和演出運營企業(yè)，北京保利劇院管理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郭文鵬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保利劇院公司正在積極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把好的“中國故事”講到海外去將是重要內(nèi)容?！皩⒁愿鑴　都t樓夢》為開端，面向海外市場，推出更多制作精良、傳遞中國文化價值的作品?！?/p>

張薇一直致力于中西方文化交流。常常有中國同行與她探討，什么才是西方人喜歡的、我們可以帶出去的?！拔覀兿胝f的是，藝術(shù)是相通的，人性是相通的?？梢愿腥镜轿覀兊?，也一定可以感染到西方人?！?/p>

她透露，目前已經(jīng)有好幾家歐洲的歌劇院表達了對歌劇《紅樓夢》的興趣，下一步，她們將準備去歐洲的演出。

歌劇需要慷慨的支持者

在良好的反響之外，歌劇《紅樓夢》的收益情況如何呢？

實際上，一部原創(chuàng)歌劇的推出投入巨大，如果僅靠票房收入常常會入不敷出。馬修·希爾沃克告訴本刊記者，為制作《紅樓夢》這部歌劇，“舊金山歌劇院投入了約350萬美元，不包括日常開支，如樂團、合唱團、人員等費用”。舊金山歌劇院有3000多個座位，此輪6場演出票盡管全線售罄，一些場次甚至賣出了站票，但最后還是收不抵支。

美國的歌劇院通常屬于非營利性機構(gòu)，即使演出票全部售完，平均每演一場也要賠大約5萬美元。

阿姆斯特朗音樂藝術(shù)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Wray Armstrong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在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尤其是歐洲，通過國家或州市政府來支持作曲家及劇院較為常見。對于美國大多數(shù)歌劇院來說，目前最普遍的模式是歌劇院擁有自己的籌款團隊，他們的工作是與高層管理者和音樂總監(jiān)合作，并在其監(jiān)督下，尋求各企業(yè)、基金會、信托和個人的資金支持，以保障劇院的持續(xù)運營，為城市的歌劇和音樂愛好者帶來益處。

Wray Armstrong特別指出，“在西方國家，各種類型的捐贈幾乎都會讓捐贈者受益于免稅政策，因此捐贈者從一開始就獲得了獎勵?！?/p>

歌劇《紅樓夢》從一開始就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支持，張薇提供給本刊記者的捐款人名單上包括：明尼蘇達州傳龍基金會、舊金山市長李孟賢、雅虎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楊致遠、Youtube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陳士駿、芭蕾舞舞蹈家譚元元……

據(jù)悉，歌劇《紅樓夢》將于2017年8月回國巡演，該項目由北京保利劇院管理有限公司、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等國內(nèi)劇院和藝術(shù)節(jié)機構(gòu)與阿姆斯特朗音樂藝術(shù)管理有限公司和舊金山歌劇院洽談引進。

“此次中國的引進和聯(lián)合再制作，也會遇到相同的問題?！睆堔闭f，“道具運輸、設(shè)備器材租賃、演出期間大約300人團隊的吃住行，管弦樂團、合唱團以及演員的選擇等，這些都是很大的開銷。”

據(jù)張薇介紹，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中國駐舊金山領(lǐng)事館、中國民族文化藝術(shù)基金會、恭王府等都為此提供了各種幫助和支持，但是資金缺口尚在，需要與更多對藝術(shù)和文化項目有興趣的企業(yè)和個人開展合作，“我們還在努力爭取中”。

盛宗亮的想法是，“希望通過在國內(nèi)的演出，把這部歌劇完善成為大眾喜歡的一部藝術(shù)作品?！?/p>

黃哲倫則希望，借由《紅樓夢》在中國演出的機緣，“鼓勵中國的歌劇院創(chuàng)作出更多中國主題的原創(chuàng)歌劇?！?/p>

相對于世界歌劇4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中國歌劇還處于起步階段。郭文鵬表示，“期待歌劇《紅樓夢》在帶給觀眾藝術(shù)享受的同時，推動文化市場的繁榮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