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古巷里有一些人假裝睡去了,他們有的姓李,有的姓林,有的姓蘇,有的姓歐陽,一百五十九種姓氏沉默地躺在地下,仿佛地面上一切的喧囂都與他們無關。他們的門楣還在塵世間,有太陽的時候,檐影疏淡,有月亮的時候,斜光到曉。春溫秋肅,雨雪霏霏,覆蓋一年又一年的舊痕跡,地下假寐的先人們似乎一直不打算醒過來。珠璣古巷就這樣,成了一個景點,成了南雄姓氏尋根文化的桑梓。它敞開著一百五十九張形態(tài)各異的門,候著無數(shù)心事重重的來者和去者。
我也是一個反復糾纏在地表的來者。我往返于地表的城市鄉(xiāng)村,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對汽車滿懷戒心,不僅僅是因為我暈車,而且是因為它破壞了速度,也破壞了日子。我理解的日子應該是從雞鳴開始,用日晷、漏刻或者線香計時,我認為的人間一日,單用腳步來丈量的話,就是從南雄的梅嶺到珠璣巷的距離——也許是人們紛亂的腳步,也許是牛馬轔轔的腳步。這是一種秩序,古代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丈量秩序。而現(xiàn)代的車子打破了這種秩序。珠璣巷離當時的縣城近十五公里,距大庾嶺近二十五公里,正是南下北上的客旅歇腳之處。東方既白,人們從大庾嶺過梅關,再走二十五公里的路到珠璣巷,路上挑夫揮汗,走卒吆喝。從梅嶺到珠璣,正好是一日腳程,恰在日薄西山時分,就能抵達珠璣巷,在珠璣巷住下??墒?,那是古代。那是古人。
我也曾想這樣走一遍,從梅嶺到珠璣,不帶手機,不帶鑰匙,趁天氣初肅,背一囊母親收拾的行李,看蕭索秋山,看靜穆冬野,看樹蔭下歇涼的襤褸的男人和牛馬,看背著又臟又黑孩子的蓬亂母親,看一樹梅影落在堅硬的枝椏上,看陽光和風從四面八方包圍了我。沿途可以聽見鳥鳴,就是最尋常的鄉(xiāng)間鳥類,它們一路嘰嘰喳喳,使我看到聽到它們樸素而善良的來歷和姓氏。
我看到每一條路都通向遙遠,每一條路都指向未來。不管是月落汀州,還是日出東山,不管是湍急的河流,或者關山迢遞,我的路途都會是浩瀚之境。我會在下雨的時候,在心里默默念叨著“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我知道這個江山不是我的,也不會是任何人的,它屬于時間,過去和未來的時間。我會路過陌生的墳塋,在冢前仰望天空的時候,我能聽見一千多年前風的聲響,黃昏的墳塋總是會顯得過于清寂,我會問他姓什么,然后我看到了石碑上他的姓氏。他活著的時候,也許從未想過,我會這樣與他對話,隔著冷冷的歲月,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對話。
可是時光如露亦如電,時間之箭把我們的姓氏從千百年前一下射到此時此刻此地,我們是坐著汽車從梅嶺一個小時就殺到了珠璣巷的姓氏廣場。我們踏上珠璣古巷的時候,一萬年前的斜陽淡淡地鋪在上千年前的青石板上,一種古老與更古老的相遇,映照著我們身上格格不入的氣質(zhì),它埋藏了多少民間記憶,又裹挾了多少日新月異。我們擺出或散淡或熾烈的姿勢,匆忙地拿著手機肆意拍照,我們對一個雕花蒙塵的木窗欞大驚小怪,我們假裝艷羨著那樣古樸的生活方式,我們衣著光鮮地倚著一個個破敗的門楣,我們唐突地闖入后又倏忽散去,而我們是誰?我們也姓李,姓林,姓蘇,姓歐陽,我們喧囂地穿行過珠璣的數(shù)條小巷,內(nèi)心沉默。
后來我才知道我們從梅嶺去珠璣巷的這一天真是一個寓意深刻的日子。我最喜歡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經(jīng)典科幻電影《回到未來》中,主人公馬蒂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乘坐時間機到達了三十年后的未來,他降落的時間就是這一天。我在珠璣的這一天,全球無數(shù)科幻迷正舉行著紀念活動,他們爭相列舉著,三十年后,那部電影中的場景多少已經(jīng)成真?撥開眼前的迷霧,我們都是時間里混沌的旅行者,我們身處未來,而在一個更遼闊的世界里,面對未來,我們都是古老而緩慢的人群。
這是一次漫不經(jīng)心的穿行,也是一場期待久遠的重逢。從歷史的縫隙窺過去,直接敲打著我內(nèi)心的,其實是那些落在民間落在大地的名字——人名、地名。
譬如“梅”字。梅嶺。梅關古道。譬如張九齡。這都是南雄避不開的名字。喜歡張九齡是從那句著名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開始。國士無雙。據(jù)傳張九齡去世后,唐玄宗對宰相推薦之士,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可見一代名相風度翩翩。1200多年前,張九齡奉唐玄宗詔命開鑿大庾嶺梅關,三個月,他便帶人把一條崎嶇難行的山徑開通為能通車馬的大道。從此,梅關古道這個風雅的名字經(jīng)過歲月淘洗愈發(fā)清冽。
去者張九齡。他走了,永遠地留在了原籍,而他留給世人的卻是一段漫長的繁華。是摩肩接踵,是清明上河。作為從梅關古道南來的第一站,珠璣巷從來不曾寂寞?!伴L亭去路是珠璣,此日觀風盛黍離,編戶村中人集處,摩肩道上馬交馳?!泵鞔娙它S公輔曾這樣描述當年珠璣巷的盛景。
這繁華盛景,在今日只能遙想。我們看見的梅關,石階長而且瘦。有異草遙遙拾級而上。道旁時有峭崖,崖壁青苔叢生,崖下十丈深谷,郁郁可見雜木。沿峭壁直行,常有簫聲笛音不時入耳,余韻婉轉(zhuǎn)悠揚,盡入遠空。古道幽深,其木也古,有千年銀杏,有千年榕樹,盤根錯節(jié),樹干遒勁,中有空洞,人可隨意穿行其間。樹冠枝葉新發(fā),遮天蔽日,鳥啼時聚時散。
世事漫隨流水。如今,珠璣古巷的每一個門庭上都寫著祖先的姓氏,每一個房間里都住著人,他們是這些姓氏的后代。有的人家光耀,門庭闊大,用雕金的字把姓氏刻在門上。有的人家破敗,只用炭筆橫斜地在門上潦草畫上幾筆。他們端著水或飯碗進進出出,他們在屋前掛著一排排肥大的板鴨,對我們這些陌生的闖入者沒有保持應有的警惕?;秀遍g,我覺得他們在里面進進出出有幾百年了,他們手中端的茶碗一直溫涼,他們對我們露出神秘的笑容,他們不言不語,似乎他們的板鴨掛在那里不愁出路,只是供我們作為拍照的背景。
珠璣巷全長只有三里路,它就像一個斷了的手掌,它的岔路盡頭似乎都是屋子,藏著各種民間秘密的屋子,不通向任何別處。狗吠與雞鳴在黃昏里寂寞地彼此應答,臉蛋通紅的孩子幫大人收著曬在路邊的稻谷。無論多么奔忙的人間,無論多么高速的外界,仿佛都與它隔絕。我們裹挾著各種氣味莫名地闖入,我們只是路人甲路人乙,無論我們?nèi)绾未蚵牐瑹o論探究到哪一根蛛網(wǎng),無論拍下哪一個角落里沒有牙齒的老人臉上的每一條溝壑,也別想知道深藏在小巷的路徑和人心里的秘密。
稱不上秘密的,是珠璣巷的來歷,據(jù)說與一位乏善可陳的短命皇帝有關。唐敬宗李湛曾因巷內(nèi)族人張興七代同堂,而賞賜他珠璣絳環(huán)。我們路過張氏祠堂時,一位看不出年紀和性別的人穿得很多,破爛層層疊疊披掛一身,站在路口情緒激動對著空無一人的街巷大聲斥罵,我們經(jīng)過他(她)時我很想聽清他(她)罵的什么,始終沒有聽清。走過他(她)后我想回頭看清他(她)的臉,終于忍住沒有回頭。我想了又想,我如果去看他(她),必定自詡為正常人,眼光里有好奇,甚至還有同情,但其實,在我和他(她)之間,誰是正常的,誰又是不正常的,沒有人能夠斷定。因此,我確實是沒有資格去看他(她)一眼的。也許就是這個看不出年齡的人,才是時光的秘密信徒。我忽然明白,這才是一個泊在塵世里真正的珠璣古巷,它與任何皇帝無關,它懷抱著最底層的姓氏,這里光線充沛,市聲美好,陽光溫暖,雨滴親切。
也許有一天我會突然疑心,我真的去過了珠璣巷嗎。我的“李”字真的刻在那扇門上嗎。我的心里終于長出了漫野的荒草,我想要回去看看我的門楣,是誰人代替著我,在那里進進出出,坐臥行走,毫無防范地泄露了心底的秘密,而路過的陌生人全然不知,那些袒露在陽光下的,都是關于家族與姓氏的秘密,關于活著與故去的秘密,關于來者與去者的秘密。而路人甲路人乙都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農(nóng)婦尋常的表情。
從珠璣古巷出來的時候,回首處,風吹草低,驀見游人。
也許,珠璣古巷,是不存在的。
責任編輯 張 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