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左傳》中“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之“因”

劉敏?任利娜

摘要：從《左傳》成書至今，研究者不計其數(shù)。《左傳》作為我國第一部敘述完整的編年體史書，無論在內(nèi)容、語言還是人物描寫等方面都具有開拓性的意義。本文從細(xì)小的問題著手，通過對“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中“因”字的詳細(xì)研究與解釋，開拓出隱藏在其背后的意義，將人們一貫認(rèn)為的祖母通孫之說，通過結(jié)合當(dāng)時宋國禮俗文化這個小背景和整個春秋時期的大背景，總結(jié)出“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中“因”字背后的國人向背、群婚制等新問題。

關(guān)鍵詞：左傳；“因”；公子鮑

本論文所要論述的問題一概從很小的字眼出發(fā)，通過對細(xì)小而具體問題的闡述來總結(jié)出其背后所蘊含的國人向背、宋國的時代文化背景等。正如楊向奎老先生說的：“要從分析具體的歷史事實下手，許多歷史上的重要問題，看起來好像常識問題，問起來大家還是茫然。對于具體的問題茫然不解，這正如‘瞎子斷匾的故事，匾還沒有掛起來，他們，一些瞎子們，在爭論是些什么字了。”

一、“霸”而“不尊”

后世整理、研究《左傳》的人很多，但大部分學(xué)者圍繞的中心點都在齊、晉、秦、楚等大國之間，或者是描述和分析《左傳》中一些重要的歷史戰(zhàn)爭，主要也是圍繞強(qiáng)國間的爭霸戰(zhàn)，如秦晉韓之戰(zhàn)、晉楚城濮之戰(zhàn)等；《左傳》的研究中當(dāng)然也包括各國士大夫間的外交辭令，這些士大夫往往能言善辯，能救國于危難之際，如我們所熟知的“燭之武退秦師”。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宋國往往都處于這么一個尷尬的位置上，雖然我們現(xiàn)在所知的“春秋五霸”（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最通行的說法中包括宋國。但即使宋襄公被稱為“春秋五霸”之一，宋國在后代研究者中也得不到應(yīng)有的重視，對于宋國的描述無論從各個方面來說都不及其它四個。如王淑均選注的《左傳菁華》一書，其在書的第一部分論及“霸主”時，就只選擇了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唯獨沒有寫到宋襄公，雖然大部分研究者還是有注意到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許多研究者在選評或者選注《左傳》時，對魯文公十六年“公子鮑禮于國人”這一段歷史很少涉及，這樣的例子就舉不勝舉了。如徐中舒的《左傳選》、陳世饒的《左傳選譯》、朱潤東的《左傳選》，還有如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主編的《左傳精萃》等等。

春秋時的宋國只能算得上二等國，在軍事上也不足以稱霸。但宋襄公的野心卻不小，尤其是他在齊國五公子爭立的混亂狀態(tài)下，聯(lián)合曹、衛(wèi)、邾三國把逃亡到宋國的齊國太子昭送回國，平定齊國之亂而擁立太子昭為孝公這件事后，宋襄公自以為諸侯之霸非幾莫屬，一連串做了許多想要稱霸但卻不被個諸侯國尊重和認(rèn)同的事情。如宋襄公“一會而虐二國（滕、鄫）之君”，之后又兵臨曹國城下；并且在自己策劃的“盂邑之會”上，因毫不掩飾自己稱霸之心而被楚成王當(dāng)眾抓回楚國扣押；在與楚國的“泓之戰(zhàn)”中，宋國本有機(jī)會擊敗楚國，但宋襄公為了彰顯自己的“德”而提出“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致使宋國敗北。在應(yīng)該彰顯自己德能的時候，宋襄公卻出兵圍曹以討其對自己的無禮和不服，而將子魚的諫語“今君德無乃猶有所闕，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內(nèi)省德乎”當(dāng)成耳邊風(fēng)；而在關(guān)乎國家存亡、百姓生死的戰(zhàn)爭上，宋襄公卻又做起了所謂的“德”的行為，將自己、將百姓置于任敵人從容宰割的狀態(tài)下。無論是對內(nèi)還是對外，宋襄公都不能算是一個有德之人，那又何來被尊重一說呢？這是當(dāng)時宋國所處的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以及在這個背景中宋國所處的位置及文化心理。

二、“因”而不同

了解完整個宋國所處的時代大背景后，再找一些專門給《左傳》做注時有論及到“公子鮑禮于國人”的書，通過比較不同版本的書對“昭公無道，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中“因”的解釋，從而在“因”字中去了解宋國當(dāng)時的社會文化習(xí)俗、歷史成因等多方面的信息。如陳戍國撰的《春秋左傳校注》中，其對“因”字解釋如下：“‘因夫人之‘因，杜、孔、楊諸家未予理睬。今按《詩·載馳》‘誰因誰極，‘因可以解釋為‘依，有依靠、依仗的意思。又，這里‘因可訓(xùn)為‘親?！墩撜Z·學(xué)而》‘因不失其親，何晏《集解》引所謂孔注：‘因，親也。《詩·皇矣》‘因心則友，毛傳：‘因，親也。是其證”?！对姟ぽd馳》“誰因誰極”句，“因”訓(xùn)為“親”也是可以講通的。從陳戍國所論述中，我們可以為“因”總結(jié)出兩個解釋：其一，依靠依仗之意；其二，親也。

又如楊伯峻、徐提譯的《白話左傳》一書中，其對“昭公無道，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一句的解釋為：“宋昭公無道，國內(nèi)的人們都由于襄公夫人的關(guān)系而擁護(hù)公子鮑?！逼渲?，我們可以得知其對“因”字的解釋為“由于……的關(guān)系”。再如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家庭基本藏書·史著選集卷》中《左傳》一書，對“昭公無道，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一句的解釋為：“宋昭公荒淫無道，國人擁護(hù)公子鮑以利用宋襄公的夫人?！逼鋵Α耙颉弊值慕忉尀椤耙岳谩钡囊馑?。在這本《左傳》中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注意的現(xiàn)象是，其在給魯文公十六年“公子鮑禮于國人”一篇作的標(biāo)題為《宋人弒其君杵臼》，從其翻譯到標(biāo)題，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作者的態(tài)度。再如沈玉成譯的《左傳譯文》中，其對“昭公無道，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一句所做的解釋為：“宋昭公無道，國內(nèi)的人們事奉公子鮑以依附襄夫人?！逼渲?，對“因”字的解釋為“依附”之意。

從上述所查找到的不同版本中對《左傳》文公十六年“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對“因”字的不同解釋，如“依靠”、“親近”、“利用”、“因為……的關(guān)系”等，我們可以得知，公子鮑之所以能夠成為宋文公，和宋襄夫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中有依靠宋襄夫人對自己的喜愛，通過她手中的權(quán)利來對抗宋昭公而有助于自己；這種關(guān)系中也有通過國人對自己的支持，讓宋襄夫人能夠看清現(xiàn)實情況、衡量利害而主動幫助自己。其中公子鮑對宋襄夫人到底是何種情感還有待于我們進(jìn)一步論述，而不能片面的提出“祖母通孫”之說。

三、以“小”見“大”

又根據(jù)楊伯峻編著的《春秋左傳注》中對宋襄夫人的解釋為：“襄王之姊也。襄王在位三十四年，此年距襄王之死又八年，距宋襄公之死且二十六年，以年度之，襄夫人當(dāng)六十以上矣，此蓋鋪敘前事?！币粋€六十多歲的上了年紀(jì)的人喜歡自己孫子，國人非但沒有任何討伐之聲，反而“奉公子鮑以因夫人”，雖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昭公無道，但這祖母通孫之事于情于理都是講不通的。那么，作為諸侯國的宋，為什么襄夫人私通公子鮑，國人不但不去譴責(zé)反而“奉公子鮑以因夫人”呢？

首先，應(yīng)該了解一下當(dāng)時宋國的社會文化背景。宋是殷商的后裔，深受商禮的影響，尤其在春秋各諸侯爭霸時期，其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方式更是異于其它諸侯國。周禮中規(guī)定的同姓不婚制度，在商禮中卻是五世之后可以通婚。當(dāng)然，首先要明確一點的是，宋襄夫人是周襄王的姐姐，她與宋襄公聯(lián)姻屬于異性間的政治聯(lián)姻。因為在春秋時期，各諸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和進(jìn)一步爭霸，必須通過與其他諸侯國之間的聯(lián)姻，因而婚姻就不能不是“權(quán)衡利害的婚姻”。并且，在我國的文明社會早期，一夫一妻制才剛剛確立，原始社會遺留下來的“群婚”習(xí)俗尚未完全廢除，兩性關(guān)系比較混亂。而這樣的例子在《左傳》中有比較多的記載，如“衛(wèi)宣公誘奸其父衛(wèi)桓公美姬夷姜，生下一子伋。后為伋娶妻時因看中女方美貌而又自娶之”（《左傳·隱公四年》）。此外，還有如“晉獻(xiàn)公烝其庶母齊姜”；“鄭文公報其叔母陳媯”等。雖然隋唐以后，有明確的法律禁止親屬間為婚。但在我國封建主義專制制度下，法律主要針對的是平民老百姓而言，在高官顯宦尤其是古代帝王面前，法律是無能為力的。

其次，從其當(dāng)時的政治原因來看。在高方的《<左傳>女性研究》一書中，其在論述文公十六年這段歷史時，將它放在“性：從‘敦倫到寡居女子的性宣泄”一節(jié)中，進(jìn)行了如下描寫：“公子鮑是宋襄夫人的孫輩，居孀的嫡祖母卻可以因為他的‘美而艷而動了私通的念頭。雖然二者并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但倫常之念在中國人的心中始終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位置。然而，有趣的是在祖母幫助孫子施利于國人的情況下，國人竟因政治的原因主動‘奉公子鮑以因夫人成就了一段曠世未見的祖孫姻緣。”在作者高方的描述中，宋襄夫人私通公子鮑是不符合當(dāng)時倫理的，只因為宋襄夫人幫助公子鮑施利于國人，于是國人因為政治原因而“奉公子鮑”。也正因為國人“奉公子鮑”，其才能成為宋文王。這也就從另一個方面論證了自古以來國人向背決定了諸侯王和帝王的立廢問題，古今中外無一例外。不僅如此，作者高方還認(rèn)為，人性、欲望有時候比所謂的禮法壓迫和倫理道德等來得更有力量。

從上述眾多的概述中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公子鮑之所以能夠成為宋文王，最關(guān)鍵的原因在于國人的支持，“公子鮑禮于國人”而“昭公無道”成為“奉公子鮑”的重要原因。而宋襄夫人被公子鮑拒絕后依然愿意幫助公子鮑的原因，除了自己喜歡這長得“美而艷”的孫子外，還在于宋襄夫人看清了國人的向背問題。所以，這個“以因夫人”是一種雙向性的作用。其一，國人有權(quán)選擇開明而對國家好的君主，宋襄夫人有權(quán)在手又愿意幫助公子鮑，所以國人會因為宋襄夫人的原因而支持公子鮑；其二，宋襄夫人在看清國人的向背后，盡管被公子鮑拒絕了還是依然愿意幫他，這也是在為自己的身份地位考慮。當(dāng)然，在宋禮乃至整個春秋時期，這種親屬為婚還沒有得到國家法律的明文反對，遠(yuǎn)古群婚制也依然存在影響，所以名義上的祖母通孫之事也不會被大加譴責(zé)。

總的來說，“國人奉公子鮑以因夫人”之“因”除了考慮當(dāng)時宋國特定的政治原因外，“昭公無道”而“公子鮑禮于國人”，還得了解當(dāng)時的整個社會文化背景，而不能一口就斷定宋襄夫人的所作所為是因為不甘寂寞而發(fā)出對強(qiáng)大禮法壓迫的反抗。

注釋：

楊向奎.中國古代史論[M].齊魯書社，1983.

陳戍國.春秋左傳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2006.

楊伯峻；徐提.白話左傳[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1993.

中國家庭基本藏書；史著選集卷.左傳[M].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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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左傳>女性研究[M].黑龍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0.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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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沈玉成.左傳譯文[M].中華書局出版社，1981.

[4]楊向奎.中國古代史論[M].齊魯書社，1983.

[5]洪亮吉.十二經(jīng)清人注疏·春秋左傳詁[M].中華書局出版社，1987.

[6]楊伯峻；徐提.白話左傳[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社，1993.

[7]中國家庭基本藏書；史著選集卷.左傳[M].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

[8]陳戍國.春秋左傳校注[M].長沙：岳麓書社出版，2006

[9]劉利；季凌云.中華經(jīng)典藏書·左傳[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