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小而溫暖的死（短篇小說）

鬼金

在這個春天，他再一次成為一個病人。

他感覺到來自疾病的黑暗。

他幻想自己成為一個劊子手，殺死疾病。殺死冬天。因為秋冬和冬春交替的時候，他幾乎都會犯病。胃病。某種低落的絕望的情緒也像傳染病似的，籠罩在死亡的恐瞑之中。

他幻想過一場小而溫暖的死。

這么說是否有些危言聳聽了。不。醫(yī)生就是這么對他說的。你要是再不養(yǎng)好的話，就可能變異，你懂的。他就是帶著這個“你懂的”走出醫(yī)院大門。還有醫(yī)生開的二百多塊錢的藥。藥。盡管春天已經(jīng)來臨，可是醫(yī)院門口的公園里還殘留著冬日的積雪。多數(shù)都是黑色的。這也是雪的一種變異吧。他當然知道醫(yī)生用的詞語是“變異”而不是“癌變”。她是一個善良的醫(yī)生。在給他寫病歷和開藥的時候，他注意觀察她那雙手，已經(jīng)有褐色的老年斑了。衰老已經(jīng)降臨。

他的雙腿幾乎沒有力氣。他在公園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水泥的椅子，有些涼。他從背包里掏出一本隨身攜帶的小說《局外人》，墊在屁股下面?？梢哉f他是一個喜歡閱讀的人，但不是一個珍惜書的人。這本書里面，已經(jīng)被他畫得亂七八糟。還有各種形狀的折頁。他想，再坐一會兒，再積攢一些力氣。是的，一個病人，力氣對他來說，很重要。力氣總是相對于肉身來說的，而不是靈魂。他也想不明白，這些年來為什么他的文字里總是在糾結(jié)著靈魂，而不是那種復制生活的寫作。靈魂讓他的文字有一種懸浮感。這是否與他當年從事的吊車工作有關。他沒有考證過。如果說懸浮感，他更愿意相信，好的小說是懸浮在生活之上的。他坐在那里盯著面前的那堆黑色的積雪，仿佛能感覺到它的融化。另一堆雪在他的身體里。同樣是黑暗的。它們在阻攔著他身體的正常運行。他身體的機器出現(xiàn)了故障。就這么回事。那個叫胃的地方出現(xiàn)了潰爛。是的，潰爛。而且，那個部位很有可能發(fā)生癌變。

一對情侶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他嗅出他們身上愛情的味道。那女孩的手里還舉著個白色的棉花糖。對于他這個中年人來說，他已經(jīng)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是因為愛情總是讓人死去活來的。他不堪忍受。所以，他更相信性愛。他的耳朵里聽到面前黑色的積雪從內(nèi)部坍塌的聲音。他站起來，上去踢了一腳，瞬間，那雪堆徹底塌陷。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臟雪里面埋了一個赤裸的塑料嬰兒。能有一尺多長。身上的器官分明。性別清晰。男。他又踢了一腳，把塑料嬰兒踢出了雪堆。嬰兒藍色的瞳仁讓他感動。他從地上撿起來。嬰兒的身上遍布著臟污。他從臟雪的內(nèi)部摳出一把還算白的雪，在嬰兒的身上擦拭著。瞬間，擦拭的雪融化了，就好像被嬰兒的體溫融化了似的。雪水同樣變得臟污。滿手都是。他在衣服上把手擦干，又撩起衣角，給嬰兒擦干。那真是一個漂亮的，藍眼睛的嬰孩。他下意識把它抱在懷里。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嬰孩的右眼，是的，右眼處只剩下一個空洞。可以伸進出一根手指。他的身體再一次感到虛弱。春風斬面。他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向車站走去。路人的目光神經(jīng)兮兮地看著他。一個中年男人懷里抱著塑料嬰兒。這樣的形象只能讓人聯(lián)想到病人。精神病人。他不會在乎。這么多年，在這座城市，他都是這樣生活著。他沒有因為寫作而變成公眾人物。他隱藏自己，隱蔽在喧囂之中。他用筆名寫作。他等的公共汽車還沒有來。前面是一個妖嬈的女人，在她身上，春天已經(jīng)提前來臨。絲襪、短裙、高跟鞋。上身一件黑色的貂絨短大衣包裹著那具身體。他看到的只是背影。他喜歡根據(jù)人們的穿著和臉孔來判斷一個人的年齡。但對于這個背影，他無從判斷。因為，他以前根據(jù)背影的判斷都是錯誤的。那可能是一張年輕俊俏的臉。也可能是一張蒼老皺紋堆壘的老臉。更可氣的是，有一次看到的竟然是半張臉，另外半張顯然是被什么燒毀過。火或者硫酸。疤痕累累。他做了幾天噩夢。

公共汽車開來，他跟著那女人后面擠上汽車。沙丁魚罐頭的車廂。人挨人擠著。他懷抱著塑料嬰兒看上去引人注目。那些目光藏著厭惡。他看著窗外，突然想起那本《局外人》落在醫(yī)院門口的公園的水泥椅子上。他喊叫著。瘋狂。停車，停車。公車還在行駛。停車，停車，我要下車。司機沒有反應。他穿過人群，擠到司機旁邊說，停車，停車。司機白眼他說，你讓停就停車啊，你以為你是誰？警察罰款，你給我拿么？他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讓你停車。他下意識舉了舉手里的塑料嬰兒。旁邊的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說，他是一個瘋子，精神病，你就讓他下去吧。這句話，很有效。司機停車，開門。他抱著塑料嬰兒，跳下車，向公園的方向跑去。他奔跑的姿態(tài)很像《阿甘正傳》里的阿甘。后來回憶起來，他也不能相信自己哪來的那股勁兒。

他找到之前坐過的那個水泥椅子旁邊，氣喘吁吁。根本沒有那本《局外人》的影子。公園里有幾個相同模樣的水泥椅子。他懷疑面前的是否就是他坐過的。轉(zhuǎn)了一圈，看遍了，還是沒有。他媽的，長翅膀飛了嗎？他罵道。他沮喪，頹然地在一把水泥椅子上坐下。心里面空了一大塊。他幾乎感覺到那指甲大小的潰瘍，加速了腐爛。是的。腐爛。一個正在腐爛的人。在這春天。他想。因為虛弱，他的額頭上已經(jīng)出汗了。細密的汗珠從皮膚里滲出來。身邊仍舊干枯的樹枝向上延伸著。幾叢灌木像患了肥胖癥的動物，虎視眈眈地瞅著他。他絕望地站起來，走了。還不時回頭看，好像那書在跟他捉迷藏似的，在他轉(zhuǎn)過身去，就會從天而降。這只是幻覺。他反復玩了幾次。終于心死，來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回家。出租車司機問，你抱著這么個破玩具干什么？他沉默。食指在那只右眼空出來的洞里，轉(zhuǎn)圈。司機說話的時候，他的食指從洞里拿出來，在玩具的生殖器上彈了幾下，發(fā)出空洞的聲音。司機的眼睛余光看著他，突然靠路邊停下來，說，你換輛車吧，我還有事，不收你錢了。他動作緩慢地轉(zhuǎn)著脖子，向左，看著司機說，我操你媽。他其實從司機說不給錢的時候，就有些憤怒了，但他忍著。這次，司機讓他下車，他終于爆發(fā)了。但他表現(xiàn)的仍舊很慢，罵完司機，又轉(zhuǎn)過頭，手在塑料嬰兒的臉上扇著嘴巴。你要聽話，不聽話，我就打你。打完你左臉，打你右臉。又轉(zhuǎn)頭盯著司機看，指著塑料嬰兒的小生殖器說，說了一句褻瀆司機母親的話。司機沒吭聲。他從兜里拿出錢包，捏出一張二十的紙幣，扔給司機說，開車，開進你媽那里。他故意放慢眼珠的旋轉(zhuǎn)速度。司機發(fā)動出租車，在轉(zhuǎn)盤轉(zhuǎn)了個彎。他對著懷里的塑料嬰兒發(fā)呆。那只眼睛怎么就沒了呢？他喃喃著。你是這個世界的棄物。我也是吧。他眼睛望著外面，淚水噙在眼眶里。突然，他發(fā)現(xiàn)路線不對。轉(zhuǎn)頭對司機說，不對，你走錯路了。司機也慢條斯理地說，沒，前面修路。只能繞行。他說，你這要繞到哪??？我告訴你，我不會再多給你錢了。司機說，二十塊錢在望城轉(zhuǎn)一圈都夠了。他沒有看到司機眼里的狡黠。路過一個鐵路道口，堵車。兩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一胖一瘦。瘦高胖矮。胖的有些禿頂。他們站在車窗外抽煙。他感覺他們就像電影里的納粹密探。其中，瘦子還往車內(nèi)看了看。他的手指在塑料嬰兒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收音機里播放的好像是一個什么熱線節(jié)目。男主持人在訓斥一個女人：你為什么要離開他？你怎么知道他找小姐，他溜冰。女人說，在我們偶爾的交談中，知道的。男主持人說，就為這你要離開他嗎？女人說，是的。男主持人說，那你當年為什么跟他？你說你也是離婚，不能生孩子才離的。你還說，這個男人喜歡你。我想說，你知道這個男人的那么多過去，你心里好受嗎？如果他不是個正經(jīng)男人，他還會溜冰，還會找小姐。我問的是你，現(xiàn)在，他還這樣嗎？女人說，我不知道。男主持人說，你是覺得他臟嗎？還是怎么的？你就干凈嗎？人類來到這個世界上，本來是干凈的，可是，這個世界讓他們變得臟污了，不是嗎？好的女人，是引領著他們的男人前進，上升。你呢？如果你真的愛他，那么過去重要嗎？你不是也離婚的嗎？你就沒有過去嗎？你離婚沒找他這段時間，你就沒有……你……女人哀怨地哭泣著。如果你不能從他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你們還是分開吧……糾纏過去，你會更加痛苦，如果你不愛他了，那就徹底分開……

一列黑色的火車，每一節(jié)車廂都是黑色的，上面裝滿了煤。1、2、3、4、5、6、7、8、9、10、11、12、13、14、15、16。他眼睛看著，心里面數(shù)著?；疖囘^去之后，移動的鐵柵打開。人流和車流擁擠著，從對面來，或到對面去。他在人群里尋找那兩個穿黑衣的胖子和瘦子。蹤影全無。

收音機里突然插播一條通告：各位市民請注意，動物園里的一頭大象于昨夜走失，請廣大市民如果看到的話，請不要傷害它。及時給我們打電話。電話：50794324

他有些興奮，嘴里喃喃著，動物園的大象跑了。跑了好啊，所有的動物都跑出來才好玩，那才是本來的世界面貌。其實，如果把所有的人關起來，售票，讓那些動物看我們，會更好玩。他呵呵地獨自笑著。

司機一直沒吭聲。他的沉默里隱藏著什么。面前是一座大橋，司機沒有徑直開，而是左拐。

他問，你想繞到哪兒?。咳绻阆胱屛颐赓M坐車的話，我謝謝你。

司機沉默。

左拐之后，他看到了河。是的，河。一條大河波浪寬的河?？蛇@是初春，河面上的冰還沒有融化。3月8日又下了一場大雪，覆蓋在河面上。他想起夏天的傍晚，自己喜歡在河邊看書，拿著一本書，在堤壩上走了走去，大聲朗讀。突然出現(xiàn)的一句話，讓他停下來，頓住了。折上書頁，他坐在河邊看著水流，落日的金黃染色著河水。河流變成了金色的河流。黃金。那些金子跳躍著，閃著光，精靈般。而落日帶著悲壯，是的，猶如一艘悲壯的沉船，在遠處山巒的肩頭，慢慢沉落。這落日猶如孤獨的宗教，在敞開著它的空虛。你在閱讀中一次次填滿自己。他再一次打開書頁，念著那句話：“在任何情況下，只有一條隧道。一條陰暗的孤獨的隧道：我的隧道。在這條隧道中有我的童年、青年和我的一生?！彼氲阶约旱拿\比想象中的要孤獨得多。潸然淚下。莫名的哭泣，變成一種慟哭。雜草荒蕪的河岸，他的身影是那么的孤單。他懷抱著那本書，任淚水流淌。

出租車在河邊停下來。司機動作迅速地下車，打開他這側(cè)的車門，喊著，下車，下車。他還沉浸在回憶之中，突然驚呆地看著司機問，干什么？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你把我拉到河邊干什么？我要投訴你。司機喊著，少他媽的廢話，趕快給我下車。司機說著就上來抓他，他躲閃著。司機把半個身子探進車內(nèi)，抓住了他一只腳，拖著他。他另一只腳踢到了司機的臉。是鼻子。血從司機的鼻子里流淌出來。司機拽著他的一只腳，把他從車內(nèi)拖出來。他還緊緊抱著那個塑料嬰兒，從車內(nèi)被拖出來，摔在地上。他喊著，你媽的，你要干什么？你就這樣對待你的顧客，你的上帝嗎？司機還在拽著他的右腳，他整個后背著地。他說，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司機說，你說干什么？你不是能罵人嗎？他說，我罵你什么了？司機說，你他媽的倒健忘。你讓我把車開到我媽身體里。他說，你能開到嗎？如果真的可以話，那么請你幫我送回到我媽的身體里，不，是我媽的子宮里。我相信很多人面對這個世界都是絕望的，想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宮里，不再出來。你要是真有這個本事，你他媽的就不用開出租車了。你可以讓人們來一次子宮之旅。司機說，我媽都死了那么多年，你竟然侮辱我媽。要是再有別的謀生出路，要不是軋鋼廠倒閉，誰開出租車，還要受你這樣的瘋子的氣，每一天好像都能遇上你這樣的瘋子，我忍了很久了，很久了，好像每一個人都是憤怒的，憤怒的，除了牢騷，還是牢騷，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上帝似的。我就像一個垃圾桶，每一天接收著來自你們這狗屁的憤怒，怨恨，我都要爆炸了。誰他媽的活得不苦啊。你不會知道，這是我最后一天開出租車，晚上我就要把車交還給公司。因為……因為……不久前，我的妻子和女孩就是被出租車撞死的……撞死的……我現(xiàn)在開車，總是會看到她們娘倆……你上車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對，我擔心你不給我錢，你崩車……這是習慣性的，但你罵了我，你罵了我媽……司機吼著，一腳踢在他的肚子上，接著，踢在他的肋骨上。這一腳很重，幾乎用盡了司機的力氣。他幾乎聽到肋骨折斷的聲音。尖銳的疼痛，讓他蜷縮起身子。司機說，你他媽的就是一個瘋子，瘋子。司機的腳接下來，就沒停下，在他的頭上，臉上，肚子上，后背上踢著，是的，踢著。他被踢得在地上打滾。但他沒有求饒，沒有。咬著牙，挺著。在地上翻滾，司機的形象是那么的高大，就像一頭猛獸。他的眼睛充血，周圍的景物抑或天空，都像幕簾般從上而下流淌著血。是的，血。也許是，打累了。司機點了支煙。因為疼痛，他的心都痙攣了。他躺在地上一口口喘氣，像一條垂死的大魚。那個塑料嬰兒，在司機踢打的過程中，一只胳膊也掉了，可憐地躺在旁邊。那個空洞的眼窩，是的，空洞，里面隱藏著無限深邃的黑暗，像一個宇宙。穹頂?shù)南旅嬉粋€人影，旁邊跟隨著一頭大象。是的，大象啊！那大象竟然回望了一下，與他對視著?？梢钥闯龃笙笳艘幌?，轉(zhuǎn)身，從那個空間里向他奔跑過來。忽扇著兩只大耳朵，長鼻子晃動?？墒?，在那個宇宙的邊緣，是的，邊緣。它停了下面，深淵，是的，深淵。他身處的世界相對于大象存在的那個空間是一個深淵……大象僵持在那里……

司機也許是緩過勁來了，回到車內(nèi)，拿出那張他給的二十塊錢，扔在地上。開車揚長而去。

他伸展了一下身體，靜靜地躺在那里。身體的疼痛在緩慢下沉，墜落，從身體，墜落到地面，沉入泥土里。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是魔術師手下的道具，開始懸浮起來。是的，懸浮。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忘記他體內(nèi)的那個潰瘍。那個腐爛的病源。好像一切對于他都不是重要的。那個善良的女醫(yī)生給他開的藥散落了一地，各種各樣的藥片，在陽光下，像一只只失去瞳仁的白色眼球。他想象著司機瘋狂踢打他的臉孔，那個身體里充滿了戾氣的人。是的，戾氣。這個世界讓太多人的身體里充滿了戾氣，包括他自己。無形中存在的壓力，生存的壓力，沒有可以釋放的渠道。戾氣幾乎裹挾著人類的大腦，禁錮著悲觀和絕望的思想。那戾氣就是火藥。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這人的炸裂的犧牲品。這么想的時候，他在內(nèi)心里原諒那個司機。其實，從醫(yī)院出來，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宣判自我的流放。

他甚至倒退著回憶……

那么結(jié)局也許不會是這樣的。

他甚至倒退著想了出租車司機的生活，倒退到他們一家三口坐在肯德基店里面……

他看了眼周圍，河面上的冰雪素白。它們是冬天最好的悼詞。這么想，他好像對死亡也沒那么恐懼了。河面出現(xiàn)兩個黑衣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他們白雪覆蓋的冰面上鑿著冰。

無數(shù)的車輛，從他的身邊開過。沒有一輛停下來，沒有。他動了動胳膊腿，還好，除了劇烈的疼痛，還是疼痛。但好像沒有骨折。但他嘗試了幾次想站起來，還是不行。一只手摸了摸肋骨，疼。你是那個肋骨受傷的人。但你無法剔除你的肋骨。你深愛著你的肋骨。只有肋骨的存在，你的心臟才被保護。另一個他想。

路邊的行道樹被剪成花籃的形狀，仍就干枯。

另一個他赤裸著身體躺在賓館的房間里。身邊一個女人在玩著手機，不時因為看到的內(nèi)容，呵呵地笑著。另一個他嘗試了幾次，親吻著她蒲公英般的嘴唇，親吻她桑葚般的乳頭，默默哀求著她幫幫他，讓他身體里的獸蘇醒?？伤芙^幫助。拒絕。他從來沒有過這樣，沒有。下面萎蔫得像一只僵蟲。他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不知道。他只好躺下來，兩個人閑聊著。性欲是一個沉睡者，無法喚醒他。但他沒有感覺到沮喪，沒有。他不知道她怎么想。是啊！他媽的，我的生活萎掉了。他開始懷疑她的愛。電視里的殺手舉著一把帶著消音器的手槍，沖進衛(wèi)生間里，對著一個正在小便的男人的腦袋就是一槍，血夸張地噴了出來，濺在墻上。中槍的男人委頓地倒在地上，很快身體的周圍都是血，是血，紅色的血。他再一次用舌頭在她的身上撫摸著，每一個部位……每一個部位……仍不能喚醒它。她說，如果這要說出去誰會相信是你不行，而是懷疑我的魅力。他苦笑。墻壁上的電視里，殺手的電影結(jié)束了。他調(diào)臺。在動物世界的節(jié)目停下來。那個趙忠祥的聲音在解說著。畫面上是兩頭交配的大象。那么磅礴、碩大、粗礪的，帶著泥土味的身體……幽暗中，他轉(zhuǎn)身看著她的側(cè)臉，是那么美。他甚至有些滿足這樣，沒有性，但裸赤著身體的兩人，甜蜜幸福地躺在那里，就像原始社會似的。

他聽到冰裂開的聲音。出離的他才回到身體里。我和你。我歸于你。你歸于我。這個我叫我們。這個你也叫我們。

那兩個黑衣鑿冰者還在。他們在破壞著冬天的葬禮的寂靜和肅穆。還是他們企圖從冰河深處找到更多關于冬天隱瞞的秘密和陰謀。他想不明白。他身體的疼痛多少緩解了，冰涼的地面讓他的身體失去部分體溫。他掙扎著，坐起來，看到很多藥片已經(jīng)被過往的車輛碾碎了，沉積在瀝青道路的縫隙里。那個塑料嬰兒距離他兩尺遠，扭掉的一只胳膊距離塑料嬰兒兩尺遠。

他想起前面跟司機說過的話。那關于回到母親子宮的可能。是的，可能。但當另一個他蜷縮在女人的懷里的時候，對女人說，我要進入到你的子宮里，讓你生下我。他撫摸著女人肚子上剖宮產(chǎn)的疤痕。那不是因他留下的，那是另一個男人留給她的。另一個他說，我不想象另一個男人那樣，用這種手術的方式，被生下來，而是，被拽出來。女人說，你胡亂說什么。明確告訴你，我拒絕生下你。拒絕。另一個他問，為什么？女人說，不為什么。另一個他問，你不珍惜彼此的這份美好的情感嗎？女人沉默。她的手機屏幕一閃一閃的，她又開始跟她手機里的那些人互動起來。她還是，她剛剛轉(zhuǎn)的一個帖子，被屏蔽了。是的，屏蔽。沒有真相了。她好像很氣憤。另一個他去了衛(wèi)生間，自己撫摸了一下自己，說，你不能這樣啊？你要演奏，像搖滾歌手那樣，在她的身體里嘶喊。像你看過的《迷墻》里面的那個弗洛伊德。

另一個他要把她身體里的釘子、鐮刀、磚頭、電線、錘子、牙簽、子彈、布匹、線麻、玻璃、煙頭、石子、藥片、飛機的殘骸……統(tǒng)統(tǒng)清理出來，只剩下一個濕潤的光滑的產(chǎn)道留給你。

但那是一個不爭氣的。它失去了上一次的雄風。它不再是那個理想主義者，野蠻暴力地攻占她的身體，打開她，掃蕩她，讓她呻吟，讓她的身體在撞擊的過程中，坼裂。然后，你幫助她慢慢還原?！暗艿埽艿堋?！”他呼喊著。你變成了一個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失敗者了嗎？是的。你無法滿足躺在床上的女人。那細嫩光滑皮膚的女人。他看到洗手池旁邊賓館提供的避孕套和藥品。他拿在手里，猶豫了很長時間，把上面所有的中文說明書都讀了，各種功效，吹噓得玄而又玄。即使依靠藥物可以完成一次性愛，但，那畢竟是藥物的作用，而他的身體變成了藥物的工具。他不想那樣。決絕地放棄了。放棄。就當是這是一次理想國的旅行吧。他想。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

那個在河邊閱讀的傍晚，落日帶來黑夜。他停止閱讀，坐在河邊聽河水流淌的聲音。夜色越加濃重的時候，對面橋下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火。幾個人在焚燒著什么。后來等他從橋上過來，下去看的時候，那幾個人已經(jīng)離開，灰燼仍留存著溫度。從殘留的痕跡可以看出，那是對逝者的祭奠。也許是對殤河的祭奠。那些相信河神是存在的人們。其實，黑夜總是在夜晚斬首很多人的頭顱，只不過，第二天來臨的時候，又長了出來。他沒有什么可以獻祭給河神，看了看手里的書，他扒拉著灰燼中僅存的火星兒，把書放上去。他開始聞到紙頁烤出來的味道。彎腰吹著那幾顆火星兒。越來越大。直到蔓延著，騰起一股火苗。他轉(zhuǎn)身離開。河面上浮出無數(shù)個被黑夜斬首的頭顱，觀望著他遺留下來的火?；??；??；?。火?；??；稹；?。在死亡的繁星下，閃爍。

他看見河面的兩個黑衣人，少了一個。他盯著，過了一會兒，只見那個瘦子從水里面浮出來，舉著一個箱子。胖子把他從水里面拽上來，連忙遞給瘦子什么，只見瘦子仰脖喝著。他們抬著箱子，向河岸走過來。那箱子里是什么呢？是冬日帝國的寶藏嗎？還是冬日帝國的所有陰謀……

疼痛讓他無法想下去。

那兩個黑衣人抬著箱子，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們就像是死神的奴仆。

喂，你們的箱子里是什么？他問。

沒有回答。

他再問，那里面是關于冬天的所有陰謀嗎？春天來了，你們會曝光那些陰謀嗎？你們是誰？死神的奴仆嗎？還是救世主？你們……你們?yōu)槭裁磳σ粋€春天的病人視而不見……你們的箱子里是對這個世界的治病良方嗎？哦，你們是兩個啞巴……

那兩個人抬著箱子，走遠了。

他感覺到身體的疼痛緩解了很多，他爬了幾下，來到那塑料嬰兒的旁邊，他看到嬰兒空洞的右眼窩里……

……那只大象從它的空間一躍，來到了他的身邊。用鼻子觸摸著受傷的他。

他問，你就是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那頭大象嗎？全城的人都在尋找你。

大象的鼻子在他的頭上觸摸著，仿佛要把他吸起來。

他問，你要帶我走嗎？一起逃離這座城市嗎？可，可，我的另一個我，還有他喜歡的人，在這里。你不知道，他們赤裸著躺在賓館的床上一個下午，最后，他還是勃起了，給了她最后的一擊……

這時，大象用鼻子把塑料嬰兒散落在一邊的小胳膊拿過來，遞給他。他把它重新安裝上。他抱著塑料嬰兒，說，對不起了，我不能總帶著你啊，還是給你找一個歸宿吧。可是……

他四處看著，好像看到了什么。

他向河中央爬去，來到那兩個黑衣人鑿出來的冰洞旁邊。河水清澈。一米五左右大小的冰洞。他對塑料嬰兒說，你就順著水流而去吧，總會有你的歸宿的。會的。今年的冬日帝國已經(jīng)接近瓦解了，春天來了，還有夏天，秋天，明年的冬日帝國也許會另一個樣子。

他輕輕地把塑料嬰兒放到河水中。它在河水中打著轉(zhuǎn)，好像在留戀什么。他說，走吧。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你可以留戀的了。至于你遺落在這個世界的那只右眼，也許我會找到它。就當給我留一個紀念吧。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右眼球來給你，可我還要留著，未來有更多的美好，等著它們?nèi)グl(fā)現(xiàn)……哎，我不是信徒，我不會誦經(jīng)超度你……走吧……更遠的遠方，一定有好的未來在等你……

他的眼睛濕潤了。塑料嬰兒還在水里面打轉(zhuǎn)。

他聽見一陣陣人聲，嘈雜。他看到很多人圍住了那頭大象，是的，那頭大象。大象已經(jīng)躺倒在地上，像死了似的。他知道，那是被射擊了麻醉彈?？磥硎怯腥舜螂娫捊o動物園了。一輛大卡車停在旁邊。一輛吊車正落下鉤子。有人在捆綁著大象。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吼叫著，你們，你們不能把它送回到動物園，不能……可是，空曠的冰面，這冬日悼詞的冰雪吸納了他的聲音。他的咆哮只能是徒勞的。他同樣知道自己無法阻止這件事情的發(fā)生，就像他不能阻止春天的來臨……

看著大象被高高地吊起來，懸于半空之中，放到卡車上。他的眼前一黑，撲通一聲……濺起的水花，只哀鳴一吉……

春天來了，一個春天的病人，在殘留的冬天的陰謀中順河漂走。巨大的冰面是他的無字碑，在不遠的日子里融化……悄無聲音……成為河流的一部分。同樣沒有人會記得他——他。他用他的肉身獻祭……但也許，動物園里的那頭大象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這條望城的河流會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

隨著他的消失，另一個他同樣消失。

直到某一天，那個女人在夢中出現(xiàn)，也看到了真相。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來到河邊，脫光衣服，走進河水里。她流著淚，呼喊著，回來，回來，我愿意讓你回到我的子宮，我愿意生下你……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