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我攀上鐵梯/進入他胸膛的洞口/只因那憂傷浩瀚如中國”,我感覺那是寫鐮倉大佛的。20世紀90年代,萊昂納德·科恩在日本看到中國,我在中國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一本《20世紀加拿大詩選》的最后幾頁,有好幾年,我只當他是一位天才的加拿大青年詩人,而不是早已聞名四海的歌者。
直到1999年,我在香港聽到他的Dance me to theend of love,它完全與那一年的末世感相吻合,我?guī)缀跏禽喠髀犞?、Tom Waits與黃耀明來度過那個不存在的世界末日的。但他們的末世都不灰暗,甚至帶著華麗的放縱,不像萊昂納德·科恩第一張專輯Songs of LeonardCohen那么憂郁,也不像他最后一張You Want lt Darker那么虛無。
作為詩人歌者,萊昂納德·科恩常常被與鮑勃·迪倫比較,后者說過“來生只想成為萊昂納德·科恩”這樣的戲言,所以就有人寫什么《萊昂納德·科恩比鮑勃·迪倫更值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文章,那可是對兩者都不了解的妄言??贫鞯脑姼栊逓槭窍騼取㈦[匿、入靜的,迪倫的詩歌是龐雜、挑釁、詭秘的,后者更容易被不同的思潮所借用、騎劫,諾貝爾獎也樂于這樣。
詩的世界中,有“詩人中的詩人”一說,意指這個詩人的意義只有內行人懂得,迪倫的來生說也有這樣的意味:科恩是同行所向往的“歌者中的歌者”,是需要細細咀嚼的聲音。
他一貫特立獨行甚于其他巨星。我曾經(jīng)在一篇評論把他形容為隱士:
即使在科恩最紅的那段時期,你都可以看到他對主流娛樂操作方式的反感,并刻意以一些讓人感到與那個時代潮流格格不入的歌曲來表示他的游離。歌詞里高冷費解的抒情方式固然是現(xiàn)代詩人的拿手好戲,實際上他的吉他清冷的演奏方式、壓抑的吟唱方式,種種莫不是告訴聽眾:我是一個偶爾來到鬧市賣藝的林中隱士。
一種東方的思維和美學方向決定了科恩在喧囂的流行音樂圈中的與眾不同。希臘的東方、日本的遠東,同時又被加拿大法語圈所繼承的歐陸超現(xiàn)實主義以及60年代的嬉皮遺風修訂著。一代又一代人為時代的狂風所激動的時候,他能沉靜在風暴眼中,就像Gary Snyder在BeatGeneration的嬉戲當中打坐一樣;而當流行曲都贊美愛情的時候,他卻歌唱懺悔與絕情。
所以說他的詩是禪詩,但又與傳統(tǒng)禪詩大不同,擁有一種來自存在主義文學的斬截的冷峻,他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大師的聲音》,寫一個加繆式的場景:背著一架水泥做的鋼琴下山,最后大致的徹晤是“既然我正在死去/我不會后晦/每一個步履”,那是一個幽默的西西弗斯。存在主義的冷與禪宗的冷,兩種冷凝聚于萊昂納德·科恩的聲音那種類似低音大提琴的安慰力之中。我設想這種力度來自他對世俗快樂的眷戀——欲望通向頓悟,如一休禪師的那些“淫詩”所為。
我這樣贊美他們:“欲望是修行人的障礙,卻成了這一代浪子證道的法器?!钡瑫r出現(xiàn)在科恩的歌中是對這種矛盾的懺悔,所以我們能從像so long,Marianne這樣的情歌中聽到“I forget to pray for the angels/and then theangels forget to pray for us”,從SllZanne這樣的迷幻啟示錄中聽到:
AndJesuswas as ailor
Whenhewalkeduponthewater
Andhe spenta long time watching
From his lonely wooden tower
And when he knew for certain
Only drowning men could see him
這是圣奧古斯丁的傳統(tǒng),蕭沆(Emile Michel Cioran)所謂的“除了給予慰藉的能力,圣徒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圣徒之愛的實際成就只不過是巨大的幻覺”,也是薩特對熱內的指證:“圣熱內,戲子與殉道者?!笨梢哉f科恩的魅力來源于此,痛苦始終引領他的升華,也引領我們在這樣的歌聲中滌蕩自己的醉。
“莫扎特的優(yōu)雅中有葬禮的回聲:誰不曾覺察,誰就不知優(yōu)雅乃是對悲傷的凱旋,不知世上只有憂郁的優(yōu)雅?!边€是蕭沆說的,簡直就像在形容最后二十年的科恩——死亡的陰影回蕩在他的華爾茲舞步之間,兩者互相贊美互相調笑。只有在詩中,科恩嘗試抽身而出:“我把頭刮干凈/披上僧袍/我睡在小屋一隅/山高六千五百英寸/此地黯然/我唯一不需要的/是梳子。”(《思戀僧》)去往從容,我相信他最終的離去也是這樣的。
我聽到這位風流老和尚坐化的消息的時候,猛然想起的,是他第一首擊中我心的詩:
歲月將我們聚在一起。
請將椅背豎直。
你即將降落在維也納
一九六二
我在那里殺死自己。
所謂“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我們花了半生尋找自己的死神,最后一刻恍然發(fā)現(xiàn)他始終與自己相伴相依。舊情人Marianne今年初去世的時候,科恩給她寫的信也是這個意思:“我很快就會隨你而去。我就在你身后。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我。我一直愛你的美麗和智慧,然而此刻我不用再重復這一切,因為你都知道?,F(xiàn)在,我祝福你一個愉快的旅途。再見我的老朋友。永遠的愛人,路上再見?!?/p>
這也應該是我們給萊昂納德·科恩的送行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