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夢：對遙遠北方的想象與渴望

巴里·洛佩茲

巴里·洛佩茲 （Barry Lopez 1945—）是美國當(dāng)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極夢》1986年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非虛構(gòu)作品獎。他在文學(xué)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極夢》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與人的故事》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提名獎和美國自然散文的最高獎項“約翰·巴勒斯獎?wù)隆?。其?部散文作品是：《穿越開闊地》《重新發(fā)現(xiàn)北美》《生活往事》《辯解文》。他還著有10部虛構(gòu)作品，其中《冬日故事》《烏鴉與鼬鼠》《野外筆記》《抵制》也屢屢獲獎。

一

夏天的一個傍晚，我與一個朋友在阿拉斯加布魯克斯嶺的西部露營。在山脊搭完帳篷，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不下數(shù)十平方英里的起伏苔原，與此毗鄰的是西北極馴鹿群的棲息地的南部。那些天，我們不僅觀察了計劃要研究的馴鹿和狼，也觀察了狼獾和紅狐貍，地松鼠，雙腿細長的杓鷸，以及好斗的賊鷗，它們鮮為人知的生活在我們面前一一展開。一天夜晚，我們懷著敬畏心情，觀察一頭年輕灰熊一次次地試圖從一只不滿兩歲、獨自守護一窩幼崽的狼身邊穿過。這頭灰熊最終還是放棄，朝另一邊走開了。我們還觀察了雪鸮和毛腳鵟捕食，觀察了馴鹿像煙云似的在山谷中飄移。

晚上，我想到——那伊凌諾拉克山脊微風(fēng)輕吹，天氣寒冷；但后半夜的太陽，盡管小如北方天空中的一個風(fēng)箏，卻傾瀉出一些熱能，我的雙頰感到火辣辣的——就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漫步于苔原上的群鳥之中。這些鳥兒都把巢建在地上，因而鳥巢極易被毀壞。我低頭凝視一只還沒有我拳頭大的角百靈。它回視著我，目光堅毅如鐵。我走近時，金斑鸻歇斯底里地從巢里飛起，巧妙假裝斷了一只翅膀，以便把我的注意力從用草編織的杯狀物轉(zhuǎn)移開，那里盛著它們的淺色暗斑孵蛋。孵蛋散發(fā)著柔和、清亮的光，猶如弗米爾畫中的窗戶透過的光。廣袤苔原上的那種濃郁、縝密的美令我驚嘆不已。繼續(xù)往前走，我發(fā)現(xiàn)拉普蘭鐵爪鹀紋絲不動地待在巢里，烏溜溜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在兩只雪鸮巢旁，我停了下來。它們比金斑鸻更令人發(fā)怵。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它們狂野的眼神不再那么犀利。其中一只雪鸮警惕地緩緩后退，移向三顆孵蛋，另一只緊緊地盯住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夜晚在苔原上漫步時，我不斷鞠躬致敬。我手插在口袋中，向鳥兒及其巢中的潛在生命頷首——因為在此偏遠地區(qū)，其生命力之強出乎意料，還因為靜謐的北極光降臨該地，其腳步如空氣般輕盈，如呼吸般流暢。

我難忘那一晚那些鳥兒不乏野性、甘愿獻身的生活，也難忘一小群馴鹿穿越可可里河奔向西北的那種灑脫，這個小插曲轉(zhuǎn)瞬即逝。這群馴鹿像野驢一樣撒著歡兒過河，在夕陽中踢起一陣陣浪花，然后在對岸像巨大的落湯狗一樣，把身上的水抖落，水花在空中熠熠生輝，像片片云母一樣晶瑩剔透。

我難忘陽光照在臉上。小馴鹿像炸開了花兒似的穿梭于吃草的馴鹿群。在那些堅毅的成鳥麾下，孵蛋溫暖無比?？赡苁怯捎谖缫箷r分依然是艷陽高照，跟我之前的習(xí)慣性認知完全不同，直到那時，我才得知陽光是多么仁慈，多么寬厚。北極這片土地連續(xù)數(shù)個世紀呈現(xiàn)的全是冬天的景象，陽光對此區(qū)域的同情達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在伊凌諾拉克山脊的那些夏日里，我沒看到黑夜。黑暗從沒降臨。雛鳥孵出后茁壯成長，然后緊隨馴鹿向南方遷徙。

我難忘的第二個小插曲更加短暫。一天夜晚，我驅(qū)車經(jīng)過密執(zhí)安州卡拉馬祖的一塊墓地。其中的一塊墓碑上刻著愛德華·伊斯雷爾的名字——這位靦腆的年輕人1881年與阿道弗斯·格里利中尉一道，向北極進發(fā)。格里利及其屬下在距北極點450英里的埃爾斯米爾島建立了大本營，并于1882年春天勘察了周邊地區(qū)。當(dāng)年夏季，救援隊沒能按計劃把他們救出，第二年也沒成功。絕望之中，格里利一行25人被迫南下，希望1884年能碰上一支營救隊。他們在埃爾斯米爾島的薩賓角過冬，其中16人死于饑餓和壞血病，一人自殺，另有一人因偷吃東西被處死。伊斯雷爾是遠征隊的天文學(xué)家，死于1884年5月27日。三周之后，其余的人獲救。那些幸存下來的人說，伊斯雷爾是他們當(dāng)中最易相處的人。

我難忘，那晚我坐在車上透過后窗望去，在暮光中看到了伊瑟雷爾的墓碑。我在想，這個年輕人希望探尋什么呢？1881年6月那個明媚的早晨，“普羅透斯”號船在紐芬蘭的圣約翰斯港啟航時，在他心里，北極是一片什么樣的土地呢？

當(dāng)然，這些問題無人能答。他被對那片土地的固定想象驅(qū)使，他之前的約翰·戴維斯和威廉·巴芬，他之后的羅伯特·皮爾和維爾加爾默·斯蒂芬森也是如此。也許他打算成為著名科學(xué)家——先在北極高緯度地區(qū)勞其筋骨，然后像達爾文那樣回歸故里，在自己家鄉(xiāng)密執(zhí)安州南部農(nóng)場，過一種安靜和沉思的生活。也許他只不過是渴望不同凡響。我們只能想象，他期望實現(xiàn)某種個人或私人的夢想，因此搭上自家性命。

伊斯雷爾的墓地彌漫著因公殉職的情操和愛國主義的色彩。墓碑上刻著：

生為上帝貞子

死為鬼雄

二

在北極旅行的四五年里，我經(jīng)常會想起那兩個瞬間小插曲。一個充滿永恒與光芒，讓我想到天然的壯麗，想到未被打擾的與生俱來的美。另一個如同被扭曲的夢，讓我想到人類身心長期掙扎，最終還是與遙遠的北極和解。旅行途中，我逐漸意識到，人們的渴望與抱負，同風(fēng)、孤獨的動物以及一片片皚皚石頭和苔原一樣，也是北極景觀的一部分。同時也意識到，這片土地獨立地存在著，根本就無視人們的愿望。

自然景觀可阻遏我們想領(lǐng)悟其奧妙的所有企圖。其訊息如飄忽的思緒一樣不可捉摸，很難被領(lǐng)會，但仍是可認識的。人類大腦充滿好奇，也喜歡分析，先拆分整個景觀，然后再組合諸如此類的碎片——花朵的搖曳，夜空的顏色，動物的低吟，努力去探究這一區(qū)域的地理。同時，人心也努力找尋它在這片土地上的位置，找尋一種途徑去排遣自己內(nèi)心的疏離感。

我特別關(guān)注的北極地區(qū)，西起白令海峽，東到戴維斯海峽。那里彌望的是白茫茫的冰雪，到了夏季，冰雪融化成大片的無冰水域和苔原，后者從高處望去，儼然像一個黃褐色的島嶼。但那兒也有出人意料、引人入勝的的風(fēng)景：胡德河上的威爾伯福斯瀑布突然直下160英尺，扎進加拿大苔原中部的偏遠峽谷里，其咆哮聲數(shù)百英里外就能聽到。洪堡冰川是格陵蘭大冰蓋一高聳的、長達50英里的濱海部分，崩解形成的流冰以無比巨大的威力沖進凱恩灣。梅爾維爾島中東部是一片侵蝕地帶，充斥著沙漠般的橙色，以及柔和的黃色和紅色，讓旅人想起猶他州南部的峽谷和河谷。那里也有更具異域風(fēng)情之地，比如拉格爾斯河，冬季從埃爾斯米爾島的黑曾湖流出，蜿蜒2000英尺穿過地獄般的黑暗及霜霧，最終消失在苔原里。在西北疆域的巴瑟斯特角南部和霍爾頓河西岸，瀝青頁巖火在地下燃燒了數(shù)百年，使這些濱海小山酷似悶燃著的巨大工業(yè)礦渣堆?？撇撕又杏文习?，高達一百英尺的沙丘在幾百平方英里的流沙中拔地而起。格陵蘭島的東部，有一個被稱作路易莎女王之地的極地綠洲，那是一處谷地，長著野草，夏季野花盛開，周圍是凸起的格陵蘭冰蓋。

總體來看，北極地區(qū)有沙漠景觀的經(jīng)典型輪廓：簡陋、平衡、廣袤、靜謐。伊麗莎白女王島南部較常見的，是排水良好的苔原和低洼沼澤地，其他地方則是大片已風(fēng)化了的石頭和碎石，看起來更像是一片沙漠。在巴芬島和埃爾斯米爾島以及阿拉斯加北部，異常陡峭的極地群山葆有偏遠氛圍，即使身在其中，旅行者仍深感其高冷巍峻。然而，天氣變化及動物活動，特別是鳥類及馴鹿的活動，使這片土地變得不再那么單調(diào)。由于此地的大部分景觀一覽無遺，再加上空氣清澈無塵，陽光照耀下，自然萬物的棱角異常分明，各種動物似乎就在眼前徘徊，其一舉一動歷歷在目，無比清晰。

像其他乍一看還挺荒蕪的景觀一樣，你若去親近它，極地苔原的美景會像花冠一樣，突然綻放在你眼前。比如，你會開始注意到，在單調(diào)的棕色苔原草叢中，出現(xiàn)了斑駁而鮮艷的紅色、橘色和綠色。一只狼蛛向閃亮的甲殼蟲撲去，少許麝牛絨毛靜靜地躺在淡紫色的虎耳草花叢中。阿爾文·彼得森是丹麥博物學(xué)家，他初到格陵蘭東北部海岸時寫道：“我不得不承認，看到這片石頭遍野的荒漠之地時，我內(nèi)心泛起種種奇怪感覺?！比欢?，彼得森離開此地時寫到，在詹姆森地，麝牛在高過頭頂?shù)氖[翠草叢中吃草；他還寫到苔原島峰的蒼涼之美， 無冰雪覆蓋的尖頂石峰刺破了格棱蘭冰蓋更新以來就有的寧靜。我像彼得森一樣，彎腰去撿北極兔的細長肋骨時，突然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北極毛毛蟲的繭。

苔原上生物如此豐富，讓你不再覺得此地了無生機；它和舞臺相像，預(yù)示著將有精彩劇目上演。夏季散步時，有一次，大風(fēng)過后的空氣異常清澈。你不時會看到稀有而簡約的生命跡象——動物路徑，貓頭鷹捕食過的雷鳥遺骸，被野兔吃得幾乎光禿禿的柳樹殘株。你會成為鳥兒的伙伴，它們跟在你身后（知道你是一種動物，早晚你會弄出一些食物）。鷸鳥“啾啾”（tuituek）地叫著，在你面前散開，“tuituek”是該鳥在因紐特語中的名稱。你從風(fēng)化石灰?guī)r碎石斜坡笨拙地走下來，踩出像玻璃撞擊似的清脆聲音——遠處，一只苔原灰熊后腿直立，在仔細觀察你；其凹形前爪一動不動，這姿態(tài)酷似人類，讓人緊張不安。

在北極，特別是在北極西部，沿著小溪決口處走，你可能會碰見猛犸象的獠牙。在北極東部，你會發(fā)現(xiàn)完好的環(huán)形石頭，那是1500年前獵人用來固定毛皮帳篷的邊的。這些古老的多賽特人營地多位于海岸，在這里北極人已游獵了4000年，它們是人類自古以來毅力堅強的明證。旅行者偶爾會遇見一座大房子壯觀的石頭地基，這是12世紀圖勒文化的遺跡（寒冷干燥的北極空氣，可能對保存800年前被圖勒人吃剩下的環(huán)斑海豹的遺骸起了作用，甚至還保存了原有味道）。更多情況下，你會偶遇20世紀野營地的遺物，這些人工制品遠遠沒有多賽特文化或圖勒文化遺址加工過的馴鹿骨片、有雕飾的木頭或連綴起來的獸皮讓人著迷。但這些人工制品分解得也很慢——包括“阿爾伯特親王”卷曲煙絲紅色鐵盒，“寶貝”煉乳金屬盒，及“小木屋”楓糖漿的易拉罐。在新近的野營地，你會發(fā)現(xiàn)，一簇簇手電筒電池猶如動物糞便，許多廢棄步槍和獵槍彈藥令人眼花繚亂。

把目光從不管是哪一世紀的遺物上移開，向遠方望。你眼光所及的土地，回蕩著壓倒一切的和諧之音，充溢著自然史恒久的力量，而人類的營地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新近的證據(jù)卻讓人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它與這片土地沒有一點兒明顯的和諧之處。它聲稱是這一區(qū)域自然史的一部分，但這似乎有些虛偽。

三

現(xiàn)如今去北極地區(qū)，你一定會為那兒最近發(fā)生的變化而震驚。在濱海現(xiàn)代化野營地，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外來技術(shù)似乎從天而降——當(dāng)?shù)厝艘验_始使用新工具，開始過一種新生活。剛開始時，適應(yīng)這些變化還相當(dāng)容易，然而，變化在持續(xù)加速。現(xiàn)在，巨大變化讓人困惑不已。新工具帶來了種種更為復(fù)雜的信仰體系。從圣勞倫斯島到格陵蘭島，本土文化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經(jīng)濟迅速重組，社會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分崩離析。例如，最近，一位科學(xué)家寫了一篇有關(guān)努尼瓦克島居民生活的文章，指出從野生食物到店購食物的轉(zhuǎn)變（伴隨著營養(yǎng)成分和社會關(guān)系的高度復(fù)雜化）太迅速了，以至于很難抑制。他寫道：“本文發(fā)表之日，其中的大部分信息就只具歷史價值了?！?/p>

自1968年在阿拉斯加州普拉德霍貝發(fā)現(xiàn)石油之后，北極地區(qū)因工業(yè)開發(fā)發(fā)生了許多變化：800英里長的跨阿拉斯加石油管道建成后，最近沿庫帕魯克河又有延伸；在加拿大的梅爾維爾島和圖克托亞圖克半島，建立了石油勘探基地；在巴芬島北部及小康奧利斯島，進行著大規(guī)模的鉛鋅礦開采作業(yè)；數(shù)百英里的新道路已鋪設(shè)；海運、空運和卡車運輸不斷增加。該區(qū)域本屬正常的惡劣多變天氣，極寒條件和漫長黑夜，遙遠的供應(yīng)補給站，解決永凍土層（以奇特方式融化和移動）上基建穩(wěn)固問題，這一切使相關(guān)建設(shè)的耗資都成了天文數(shù)字——真的，在加拿大，如果沒有聯(lián)邦政府的鼎力相助，這些建設(shè)項目人們甚至想都不敢想。

近期的這些巨大變化在地圖上看起來只是稀疏的點和線，好像無足輕重。但它們在北極地區(qū)的定據(jù)點和村莊產(chǎn)生的連鎖反應(yīng)——其經(jīng)濟、心理、社會影響，都是巨大而嚴重的。取得的成功盡管很小，有些還是捏造的，卻鼓勵了對此地區(qū)的進一步開發(fā)。當(dāng)?shù)鼐用裉貏e關(guān)注的問題是，權(quán)力越來越集中在這些人手中：他們擁有大量經(jīng)濟資源，對該區(qū)域的地理歸屬感卻很差。馬更些河河口附近的圖克托亞圖克村的一位村民給我講了一個很有代表性的故事。20世紀50年代，他經(jīng)常坐狗拉雪橇在濱海地區(qū)隨意穿行。遠程預(yù)警雷達站設(shè)立在他習(xí)慣經(jīng)過的路線上，他決定停下來看看那是什么東西。駐扎在那里的軍人歡迎他，并不是因為他是當(dāng)?shù)鼐用?，而是因為，在他們眼里，他好像是北極童話里的人物。他們熱衷于給他的狗喂生牛排。每次他一來，他們朝他的背上重拍幾下，然后給他的狗喂大量的牛排。他們的慷慨對他來說很古怪，他跟那些軍人也不可能融洽，因此他就不再去那里了。而此后的數(shù)個月，每次從雷達站附近經(jīng)過，他需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控制得住狗。

穿過村莊，即使通過無人居住區(qū)，也不難發(fā)現(xiàn)劇變跡象，也不能不感到難受。其中，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強加給這片土地的是一種野蠻的入侵。它所引發(fā)的沮喪，可能會使人絕望。我像其他到此地的游客一樣，思索了這些事情；但這片土地的存在，單是它對各個感官的影響，就常使我遠離當(dāng)代的問題。我在想，究竟是什么，竟讓我對一只角百靈折腰？人們?nèi)绾蜗胂笾蒙砥渲械木坝^？這片土地如何影響其棲居者的想象？欲望本身，想去領(lǐng)會的欲望，對知識有何影響？對我來說，這些問題比時事問題似乎更有意義，更值得深思。

為了尋求答案，我和不同性情的人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和因紐特人在巴芬島北部海岸附近捕獨角鯨，在白令海峽捕海象；和海洋生態(tài)學(xué)家勘察數(shù)百英里的海岸及近海海域；和風(fēng)景畫家周游加拿大列島；與鉆井工人一起，在零下30多度的氣溫里，頂著寒風(fēng)，在冬天的冰層上鉆油；也和來自五湖四海的貨船上的船員一起，向北駛過格陵蘭島西海岸，進入西北航道。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對北極的評說各不相同——遼闊的苔原像閃爍的海市蜃樓一般，一直延伸到北冰洋，空無一物；冬日天空猶如深藍色的拱頂，又像一位滿身綴滿閃爍星星的冷美人；一群麝牛在小山頂上圍成一圈以防御外敵，它們長長的針毛像是黑水旋起的一波大浪；在小康奧利斯島表層之下潮濕的中生代巖壁上，一脈鉛鋅礦石閃閃發(fā)光，像是一面小鏡子；冬季空氣清澈，海洋冰層扭曲碎裂，發(fā)出呻吟悲鳴之聲。所有這一切，這片土地本身及其所激發(fā)的，它實際上的意義，以及它隱喻性的派生意義，從古到今都是因人而異的。

這些不同的看法使人類在北極地區(qū)的未來充滿了可能性，就是在這兒，人們擁有了夢想，寄予了希望。個人的夢想，無論是小小的私下愿望——希望在北極筑巢的鳥兒的堅毅與樂觀，能鼓舞來自遠方的心神疲憊的朋友，還是寬宏的愿望——希望從此地得到的一些科學(xué)信息，能造福自己的社區(qū)，在這些個人夢想中，寄托著這樣的希望：人們要生活得有意義。一個民族非常宏大的夢想，蘊含在已傳承了上千年的故事中。這是一個體現(xiàn)了決心和希望的敘事，它實際上在回答這樣一個問題：在前人智慧的啟迪下，我們將來應(yīng)該如何做？這個故事包涵著永恒的對話，不僅有我們之間有關(guān)自己的意圖和未來行動的對話，而且有我們與大地進行的對話——比如，在草原上的大雷雨中，在一形成不久的山脈的鋸齒形輪廓線前，或是發(fā)現(xiàn)一個偏遠的湖面突然浮現(xiàn)一群鴨子，我們有何思索，有何詫異。我們講給自己的故事，一直都是四萬年來有我們?nèi)祟悈⑴c的大地的故事。我想，該故事的核心是告訴我們一個簡要而永恒的信念：明智地生活在大地上，并且過好的生活，都是可能的。如果我們切實尊重大地上的一切，可以想象得到，極度的無知就會遠離我們而去。

穿過林木線到達北極，就不會再看到北方貓頭鷹抓著上凍的獵物，緊貼胸前羽毛來使它解凍。前方是開闊的荒野景觀。相對應(yīng)的地圖上，稀疏地標著有趣而古怪的地名：兄弟約翰冰川，白手帕海角，海軍局水灣，泰迪熊島，斑馬崖，伶俐峽灣，圣帕特里克峽谷，餓死灣。在廣闊的牧師之子海灣及皇家天文會列島，仍有因紐特人在捕獵環(huán)斑海豹。

北極是這樣一片土地——飛機可發(fā)現(xiàn)有克利夫蘭市那樣大的冰山，北極熊是從星星上飛下來的。猶如沙漠一樣，這是一個多用隱喻、極富預(yù)示性的區(qū)域。通過在角百靈巢前深深鞠躬這一簡單動作，你又一次把你的人生托付到你的夢想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