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茶道喝抹茶,濃的或淡的,并不『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而在于器具、書畫、擺設(shè)以及環(huán)境等。斤斤于賞鑒,發(fā)達了日本的藝術(shù)、工藝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而今是人人能看出門道的時代,甚至未見過茶道的人也跟著夸夸談禪意。那么,茶道的禪味從何而來呢?
“茶理精于唐,茶事盛于宋”,大約9世紀(jì)遣唐使就拿來茶,卻沒能喝起來,到了南宋年間,榮西和尚渡海跟臨濟宗黃龍派學(xué)禪,連禪帶茶一塊兒拿回了日本。他不是買幾包茶送禮,而是帶回來茶種,送給高山寺的明惠上人,在京都的拇尾種植,被叫作“本茶”。平安時代(794年-1192年)的宗教是“來世宗教”,重視死后,害怕下地獄,向往極樂凈土。
鐮倉時代(1192年-1333年)的禪宗不大關(guān)心死后如何,被出生入死、有今天沒明天的武士們接受。1214年某日,幕府將軍源實朝“朝來困宿酲”(宋司馬光詩句),也就是日語“二日醉”,正在鐮倉布教的榮西給他喝茶,只覺得通體清爽,從此武士們學(xué)喝茶。對于武士來說,禪與茶天然一體,撫慰并陶冶他們的性情。從別處拿來什么,先就有了景仰或艷羨之心,拿來之后往往奉以形式化乃至教條化,茶也不免要喝出精神來。好比我們做什么,被問為什么這么做,就得答出一點名堂、一番境界。榮西開創(chuàng)日本臨濟宗,著有《興禪護國論》,還著有《吃茶養(yǎng)生記》,被尊為茶祖。
村田珠光被奉為“侘茶”鼻祖?!皝鳌边@個字是不如意的意思,作為一種情感被肯定,珠光以及武野紹鷗、千利休三代人將其確立為“侘茶”的根本性審美。想想我們古人把美女的慵懶肯定為美,“侘”的審美也不難理解,但好像用另一個說法“草庵茶”更容易讓我們望文生義,也便于與更為早期的“書院茶”相對。這種茶的喝法及做法追求豪華瀟灑,江戶時代是官方茶道,例如以小堀遠州為始祖的遠州流茶道流傳至今,但“草庵茶”在千利休的孫子千宗旦手里做大做強,形成“三千家”(表千家、里千家、武者小路千家),枝葉繁茂,以致我們中國人說茶道即“侘”,玄之又玄。實際上如今茶人依舊稱之為“茶湯”,即茶會。
自1467年京都發(fā)生了十年動亂,史稱應(yīng)仁之亂,此后逐漸演進到戰(zhàn)國時代。臨濟宗的大德寺在動亂中焚毀,一休和尚到叫作“堺”的地方化緣,得豪商外護,復(fù)興山門。圓悟克勤是臨濟宗的禪僧,1124年弟子虎丘紹隆出徒下山,圓悟?qū)懡o他一幅字,也就是印可,說虎丘追隨自己參禪多年,成績優(yōu)秀,已達大徹大悟之境,特此證明。傳說是裝在木筒里漂流到九州岸邊的,不知怎么就到了一休手里。村田珠光跟一休參禪,一休把這幅墨跡送給他當(dāng)畢業(yè)證書。書院茶以“唐物莊嚴(yán)”,墻上掛字畫,自珠光始,就只掛墨跡。圓悟墨跡是茶道的至寶,也屬于日本國寶,藏東京國立博物館。
踵繼珠光之后的是堺的富商武野紹鷗。堺本來是漁村,地近京都、大阪,14世紀(jì)作為良港勃興,商業(yè)發(fā)達,商人得勢。尤其與宋明貿(mào)易,風(fēng)浪險惡,是需要豁出命的買賣,與武士打仗不相上下,信奉禪也是自然。紹鷗參禪,從大德寺九十世住持大林宗套那里得到四個字:茶禪一味。千利休出身于堺的商家,師從紹鷗,也曾跟大德寺一百零七世住持笑嶺宗訢參禪,真正使草庵茶成道。這一路的草庵茶用時興的禪思想規(guī)定并充實茶的做法,主張簡素靜寂,把喝茶打造得有如佛道修行。
進茶室(茶道術(shù)語叫“入席”)的做法是這樣的:先行禮,再抬頭看“床間”,接著欣賞那些茶道器具,之后坐到自己的席位。和式房間里有一處叫“床間”的空間,墻壁上掛字畫,地板上擺花瓶什么的,裝飾之用。茶室的“床間”掛墨跡,所謂墨跡,是禪林墨跡之略,專指禪宗高僧所書。茶書《南方錄》說墨跡為第一,乃主客一心得道之物也。畫不如字一目了然,心里頓生禪意,與主人統(tǒng)一了思想。珠光、紹鷗、利休三代都曾在大德寺參禪,大德寺與茶道的緣分非常深,墨跡多出于大德寺派禪僧之手。
周作人又說:“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辈璧篮饶ú?,濃的或淡的,并不“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而在于器具、書畫、擺設(shè)以及環(huán)境等。斤斤于賞鑒,發(fā)達了日本的藝術(shù)、工藝等。而且茶道還要用點心和筵席“果腹”,也發(fā)達了日本人制作糕點和菜肴的技藝。影視劇里常出現(xiàn)這種場面:一個人累了或者敗了,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這要是有茶室,做一番茶道,興許就靜下心來。
(作者為旅日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