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局

吳永勝

楊亭山在射洪是名人。

楊家在城東觀瀾門下有間鋪面，賣自己做的甜醬辣醬豆瓣生醋。雖說小買賣，做這一行卻從祖上開始，醬好醋酸，味正香濃，有口碑有名氣，多半射洪人都曉得。三十歲時，楊亭山從他爹手下接過鋪?zhàn)?。按上輩人那樣，老?shí)經(jīng)營，過個滋潤日子，一輩子就過了。可楊亭山若老實(shí)，也就沒名了。

楊亭山愛耍錢會耍錢，常和傅九耍錢。

傅九綽號傅半城，挨著楊家醬園過去，一溜兒二三十個鋪面全他的。也不做買賣經(jīng)營──把鋪面全租出去，租給酒坊煙館茶樓飯莊，租給綢緞莊生絲鋪成衣店。只收租金，也把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

每日起來，先到江西街胡家早餐鋪?zhàn)?，吃碗粉子湯圓，然后慢悠悠穿城，到城西觀瀾門，上一壺天茶樓頂層，吃壺茶聽回曲。一壺天頂層高過城墻，有兩個雅座。近可見涪水揚(yáng)波，武東山青蒼映江；遠(yuǎn)可見群山疊嶂，云聚云散。

到晌午了，吃過客來居送的飯，就耍錢。有時候牌九，有時候麻將。一起耍錢的，多有楊亭山。

城里單日逢集，一般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來，賣東買西多在上午。過了晌午，醬園生意就淡了。楊亭山便上一壺天。傅九喜歡和他耍錢。若論年齡，差著二十歲?？筛稻藕盟ｅX會耍錢，與楊亭山一起，那是高手過招，盡興過癮！再說一場下來，輸贏幾十個銀洋碼子，也不當(dāng)回事。

傅九五十壽誕，剛熱鬧擺過兩天酒席，第三天，楊亭山來請，說給他賀壽。傅九一詫，壽不才賀了嗎？楊亭山說，請的是添壽酒。

這話傅九愛聽。

楊亭山安排得有檔次。席是客來居看家大全席，酒是泰安坊百年真陳釀。不但有江油中壩醬油坊何掌柜，閬中寶林醋行李當(dāng)家作陪，還請了清音名角胥金花助興。飯飽酒足，上一壺天。

都有些醉。楊亭山梗著舌頭，說九爺壽誕，耍得盡興些。注就比以往大。傅九好賭，又在興頭上，那何掌柜李當(dāng)家客隨主便。幾圈下來，楊亭山不單輸了帶的現(xiàn)銀，借李當(dāng)家一千塊輸了，借何掌柜兩千也輸了。銀票子碼洋全滾了熱似的合在一處，傅九面前堆成了山。楊亭山臉紅筋脹，賭上了鋪面……

四個人玩了一宿。天麻亮?xí)r，傅九紙片樣飄下樓時，他名下的街房鋪面，都易了主。睡了兩天，咂摸出點(diǎn)味來了。著人去江油閬中打聽，何李二人都混混出身，在醬廠醋行任事，卻不是什么當(dāng)家掌柜。什么添壽酒，這他媽是做的局。也是個爽快人，愿賭服輸，他在楊亭山面前豎一拇指，小子，你行！舉家遷出了射洪──傅家在劍閣有一脈分支，在那邊有幾坰地。

楊亭山依舊開醬園，卻不親自打理了。幾十個鋪面，依舊租出去，悠然風(fēng)光過日子。也是上午坐一壺天看水光山色，也是下午玩牌耍錢，卻定了鐵規(guī)矩，輸上十串錢立刻散場。一圈如此，十圈百圈亦如此。十串銅錢，合三個銀洋，不抵個事，卻當(dāng)了回事。

和楊亭山湊一桌耍錢的，一般是他的租戶。一來他是房東，要給個面子。二來有他那鐵規(guī)矩?fù)踔烩?。這兩年和楊亭山常一起耍錢的，多是德成號高掌柜，裕華商行汪經(jīng)理，都是省城下來的分號。德成專營生絲棉麻，裕華專賣洋煙洋火，都財大氣粗壟斷一方。

城里近百家鋪面，大半是租賃。營生有長短，生意分好孬，一年里，總有十?dāng)?shù)家關(guān)張停業(yè)，一關(guān)張停業(yè)，鋪面空出來，幾個月未必有人接手，靠租鋪面過日子的，就得大皺其眉了。楊亭山也皺過幾回，這一年，不皺了。

來了撥人。打頭的年輕人洋裝墨鏡，一口官話，說是匯和洋行胡少東，張口要盤楊亭山二十個鋪面。都知道，匯和洋行有洋人背景，是川省第一大商號。棉麻蠶絲自鳴鐘，米麥煙酒洋火柴，啥都經(jīng)營。

同行是冤家。匯和洋行來了，高掌柜汪經(jīng)理的飯碗不給扳翻了？找楊亭山，楊亭山卻笑而不語──他既心動胡少東出的價錢，可真將鋪面讓了，卻又不甘。

高掌柜眼毒，看看楊亭山，試探著提議，胡少東愛玩牌，咱們陪他玩一場？高掌柜從省城來，知道胡少東獨(dú)愛耍錢。

汪經(jīng)理鼓掌附和，也好，咱贏個養(yǎng)老錢。

和高汪二人玩兩年牌了，彼此手段都了解，三人做局收拾胡少東這雛兒，小菜一碟。財帛動人心，規(guī)矩就破了，做一局吧。

局呢不能做得太白。談好價錢交過訂金，胡少東著人回省城提款，楊亭山做東，高掌柜汪經(jīng)理作陪，酒足飯飽，上一壺天。

胡少東上來就玩板板清。起注一百銀洋，輸了，下一注翻番兩百。贏了，一把全推。先還悠著讓他有輸有贏，兩個時辰后就只輸無贏了。掌燈時分，手里只剩張萬元銀票。一把推出去，居然贏了，翻番再推又贏了……也就幾把，楊亭山癱了，全部的家當(dāng)不跟他姓了。

暈暈乎乎飄下樓，冷風(fēng)一吹明白了──這局哪是自己在做呢，分明人家是早就做下了。

三天頭上，來一行人交割契約，打頭滑竿坐的，是傅九！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