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務往事

楚耘

高鐵時代，動車速度飆升，行車安全尤顯重要。動車組先進，行車設備優(yōu)質(zhì)，操縱動車和掌握設備的人仍是關鍵?！拔淦魇菓?zhàn)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火車跑得順，全憑車頭穩(wěn)，關心、體恤機車乘務員生活，做好、做細行車相關工作，是保證旅客生命和國家財產(chǎn)安全的重中之重。重溫上世紀八十年代機務那些事，或有裨益。

——題記

請假篇

1月25日

中午出乘歸來，退了勤，運轉室門口遇見小張，“江穎，你的信！”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是父親寫來的。父親年近七旬，幼時習練書法，字寫得蒼勁有力。信沒看完，心便揪了起來，母親病了，咳嗽喘得厲害，那陣子上來了很嚇人，像要背過氣去！父親囑我，最好回來看看。我頗感不解：以往老人生病，信上從來不提的。知道我跑車這活，回趟家不易，請假要受很多難為，怕我這不善辭令，有話總是悶在心里的人，節(jié)外生枝出些什么事情來！

前年，休探親假回家，母親臥床不起，已經(jīng)病了一個多月了。我埋怨父親，怎么信上不說一聲？父親說：“你娘不叫說，怕你請不了假，回不來，更難受……”根據(jù)以往推斷，父親說母親的病是咳嗽喘，沒那么簡單了！如果僅僅是咳嗽喘，絕不會給我說。我顧不得洗澡、吃飯，穿著身油乎乎的衣服，直奔運轉室，管人事的副主任屋里沒人！內(nèi)勤值班員說，剛看見他出門往北走了。整備線上幾臺機車上的伙計，檢查機車的檢查機車，給油的給油，搖爐的搖爐，忙得不亦樂乎。我順著整備線東側的路走到北頭，也沒看見主任的影子。正猶豫間，1號扳道房傳出一陣嬉笑聲。推開門，就見辛副主任坐在桌邊的木椅上，左腿壓著右腿，右腳尖輕點著地面，嘴里叼著根過濾嘴香煙，煙霧已經(jīng)彌漫了整個房間。另一側坐著扳道員楊艷麗。兩人津津有味地談論著什么。高音喇叭里傳來外勤值班員的呼喚聲：“1號扳道房注意，開通兩道，放建設型5348號機車出庫?！毙钏茮]聽見，仍在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還是主任警惕性高些，見我進來，劈頭問道：“有什么事？”他不知我姓甚名誰，運轉車間一千多號人呢！我說明事由，拿出信來說，如果母親的病不嚴重，不會讓我回家的。辛主任乜斜了一眼信，撇嘴道：“你母親病了，僅以信為憑據(jù)嗎？今天都臘月二十一了，眼看春節(jié)就到了。春運正是較勁的時候，增開多趟臨客，需要的機車多，人員緊張，這個假不能批！”小楊嬌滴滴地附和說：“是呀，是呀，人手不夠了，主任還得親自出車呢。”?。≡瓉碓儆惺炀褪谴汗?jié)了，我怎么越過越糊涂了呢？不分晝夜，沒有節(jié)假日，連軸轉跑車，跑得我整天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主任不準假，我心里已經(jīng)夠窩火的了，聽小楊來這么一句，更是火上澆油。小楊呀小楊，咱倆素日無仇，他年無怨，你不幫我說話也就算了，為啥還幫倒忙呢？我真想頂她句：“楊小姐，辛主任出車了，誰還和你閑聊天呀？”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詳細說了家中情況，主任悠閑地吸著煙一聲不吭。這時，傳來機車反復要道的鳴笛聲，高音喇叭里直呼其名了：“楊艷麗，楊艷麗，咋還不搬道？！”小楊如夢方醒，抄起紅綠旗，奇異的目光瞟過主任，出去時，極不友好地剜了我一眼。主任站起身來：“快回去洗洗澡，睡覺吧，別老想著回家！”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北頭道岔走去。請不了假，我想起十有八九臥在病榻上，盼子歸來的母親，眼眶濕潤了，我該怎么辦呢！

1月27日

接信的那天夜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眼前呈現(xiàn)的總是父親催我回家的信；眼皮子一合就看見母親彎腰駝背的身影。母親今年56了，老人幼時喪父，上無兄姐，下僅一妹。從小就肩起家庭的重擔，和姥娘、姨姨，終年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上了年紀，落下一身病，地里的活干不了，家務活也只能做做飯。那天下夜班回來，白天沒睡著，夜里也是如此。

“姐姐！”我忽然想起在市郵局工作的素芬姐。

素芬姐歇班，在宿舍里織毛衣。室內(nèi)陳設很簡單，三張單人床分放在三個屋角，上面整齊劃一地罩著粉紅底黃花床單。剩下的一角并排放著3個立式小衣柜。靠窗一張桌子，桌上兩個暖瓶和3個陶瓷水杯，靠窗的書架上排滿了書。見我來了，素芬姐起身給我倒了杯水。她也是老家長大的，父母在市里工作，高中沒畢業(yè)，就到郵電局上班了。她見我滿面愁容，關切地問：“穎弟，你臉色咋這難看？病了？不舒服？”我把家里來信以及請假不準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她只是默默地聽著，忽然，她問我：“你們運轉車間多少人？”我不解地答道：“一千二百多?！彼胤医爿p輕嘆了口氣：“怪不得每天都有你們那的電報呢。電文不是‘父病危速回，就是‘妻病重速回或‘兒病急速回?！彼徚丝跉?，接著說：“你沒跟領導說說家里的情況？叔、嬸就你這么一個兒子，現(xiàn)在年紀大了，有個病呀災的沒人照顧，怎么能行呢？”素芬姐說著話，一向樂呵呵的臉上沒了笑容：“你們那里原本不好請假，又臨近春節(jié)，領導一定以為你是想回家過年了?！蔽抑钡卣f：“可老人有病是實際情況呀！”見我不開竅，素芬姐說：“是呀，你們那里也可能有不是實際情況的——比如，家中有事回不去的，就來封電報，何況你這才是一封信呢？”啊呀！我今天才知道，乘務員工作幾乎把我變成了傻瓜！連局外人都明白的事情，我卻蒙在鼓里！我恨那些虛發(fā)電報、以假亂真的人嗎？他們也和我一樣，一年只有二十天或一個月探親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乘務員沒有節(jié)假日，也沒有星期天；三班倒，又不能歇大班。他們有的和老人不在一起，有的夫妻分居，家中難免有個大事小情，請假不準，發(fā)虛假電報也是萬不得已的呀！

1月28日

今天出乘，擔當461次普通客車。我神思恍惚，在好幾個車站，把機車都停錯了位置，害得旅客跟著車跑，貨運員和裝卸工手忙腳亂地追上行李車，匆忙裝卸。每次開車都是副司機小宋一再提醒我：“發(fā)車信號好咧！”我才鳴響風笛，拽開汽門，手把開車。我的注意力無法集中，老走思，這是很危險的！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縈繞在心的只有一個問題：“母親怎樣了？”

2月3日

下午跑車回來，改職沒幾天的叫班員小馬，送來一封電報：“上午9點送來的，你不在。”我趕緊展開電文，只見上面寫著五個字：“母病危速回”。我一陣眩暈，頓覺眼前一黑，虧得小馬及時扶住我，才沒摔倒。這幾天，我休息不好，很難經(jīng)住什么不幸的事情了！小馬看我臉色不好，陪我去請假。

辛主任看了一眼電文，冷冷地說：“明天大年三十，后天就是春節(jié)，已經(jīng)有七八臺車開不出去了！人，我一個都不能放！”說罷，“呯”的一聲關上屋門出去了。我氣得真想把辛主任一把拽過來，狠狠扇他一巴掌！“理怕反想，事怕顛倒”，假如我是主任，你老辛的母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你找我請假，我非但不準，還摔門子震窗戶，看你能受得了？！小馬也很氣憤，朝著辛主任走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純屬冷血動物！”

晚上躺下，怎么也睡不著，我只好起身下樓，來到段禮堂東邊的籃球場。

天空飄散著許多大塊的云彩，繁星在云縫間眨閃著眼睛，我茫然望著星空，思緒回到兒時。

小時候生疹子，什么都不想吃，母親從鄰居家借來碗白面，給我做了蔥花香油面片湯，端到枕頭邊。那年，我鬧眼病，兩眼腫得像銅鈴鐺。臨睡前，母親先用舌尖給我舔眼皮上那干巴巴的東西，再用鹽水洗干凈，連續(xù)幾天都是這樣，直到痊愈。十年寒窗，我的飲食衣著哪一樣不是父母艱辛勞作換來的呢？屋里沒生爐子，嚴冬的早晨，水缸里的水都結了冰。母親為了不耽擱我徒步去八里外的公社中學上學，天還沒亮就起來，做好飯了，才把我叫醒。她為了老人和孩子，一生含辛茹苦，到了晚年，本應該兒孫滿堂，享享福了，可在她臥榻不起的時候，兒子卻不能侍奉床前！老人心里會怎么想呢？思至此，我情不自禁地淌下眼淚。父母養(yǎng)兒養(yǎng)女究竟為了什么呢？如果老人身體好好的，兒女遠近有無都無所謂，到了百病纏身不能自理的時候，孩子還在幾百里之外，不能送一口水到床前，要兒要女又有何用？真是“此時有子不如無”了！

我真的不能理解，難道他辛主任不是父母生養(yǎng)的？他沒有二老雙親？我看就是有，也是繼母，或小時候，老人就辭世了也未可知。我越發(fā)煩躁起來！明天大年三十，下了火車，還有回家的汽車嗎？再找主任，能不能準假？無論如何，明天得想出辦法！

2月4日

大清早，小馬、小張和小李來我宿舍，聽說老人病危，回不去，過來看我。我們四個是最要好的司機學校同窗。

說到請假，和我家庭情況相近的小李憤憤地說：“去年春天，家里蓋房，父母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我想回家?guī)兔Γl知擺完事由，辛副主任只說了倆字：‘不行，便往里間去了。我追到里間屋，就見媒臺女工小柳坐在床上，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副高傲的姿態(tài)，簡直目空一切！主任見我進來，臉色都變了。我說：‘我父親那么大年紀了，要是蓋房累病了，有個三長兩短，就更不好辦了。辛主任橫眉立目，幾乎近于嚎叫般地吼道：‘廢話！你父親肯定年歲大，能和你一般年輕就好了！說著，還用攥拳的右手在桌子上用力砸了一下，震得茶杯、壺蓋在桌面上跳了幾跳。我就像遭了強奸的少女，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順手抄起一把椅子，怒不可遏地向辛主任砸去，他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慌忙躲到小柳身后。我恨恨地說：‘哼！我父親不能和我一般年紀，我承認，難道你父親能和你一樣年齡嗎？見我真發(fā)火了，他無言怒視著我。這時，小柳來解圍了：‘小李，這也值得大動肝火呀，主任這差事不好當，要是讓你……我看了她那樣子，惡心得想吐，立刻打斷她的話：‘辛主任，準假不準假在你，回家不回家由我！說完揚長而去……蓋好房回來，他還不是乖乖地給補了事假。”

小張說：“軟的欺，硬的怕，辛主任這個主，就他媽的不吃正道糧食！”

一直默默無言的小馬忽然哈哈大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開口吟道：

“呵——

我——一個機車乘務員

迎著西下的夕陽去上班

師徒三人唱起了《國際歌》

團結起來，到明天

到明天

迎著泛亮的地平線

一曲《東方紅》

太陽升起來了

退勤、下班

我們沒有節(jié)假日

也沒有星期天

不舍晝夜的三班人馬呀

沒完沒了的車輪戰(zhàn)

世間的美女喲

千萬別找我

否則，我就成了你

今生天大的負擔”

吟罷，倒在地板上。

小李說：“昨晚，他和對象談崩了，早上又喝了不少酒?！?/p>

小馬躺在鋪上睡著了。小李說：“江穎，昨天我見戚彬請假，問他啥事，他說，‘回家過年，咋就不準你的假呢？”

小張朝小李撇了撇嘴，說：“小戚是辛主任未來的‘東床！請假的人不只他一個，你去看探親假那欄一長溜牌牌去吧，都是‘有里子有面子的人！別人誰能在家過上個團圓年呢！小江老人病危，不也回不去嗎？”

小李沉吟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辛主任是個好色之徒，我們要是女的，再長得有幾分顏色就好了！聽說‘文革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造反組織的頭目呢。打、砸、搶，吃、喝、嫖樣樣都占。經(jīng)?！愿锩拿x到食堂里混吃混喝，有不少姑娘都毀在他手里呢?！?/p>

扯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好辦法。最后商定：三十六計走為上，今天上個夜班，明天跑車回來，不準假，就開拔！

夜班返回時擔當“2442”次“直貨”。近幾天，我睡眠不好，卻沒半點困意?；爻淌窍缕碌?，我漫不經(jīng)心地“撂閘”“緩解”，“撂閘”“緩解”，施行“周期制動”。腦子里想著明天回家的乘車路線；回家都買些什么；老人能否轉危為安；病中的母親看到久盼不歸的兒子終于來到床前的時候，該有多高興！副司機小宋見我恍恍惚惚，不時側過臉來，瞅我一眼。要不是鐵道部明文規(guī)定：不許副司機操縱機車，恐怕他早就奪過我手中的閘把，自己開車了。

“明天大年初一，能與病中的母親和老父親在一起，老人一定高興。我畢業(yè)上班7年了，我都7個春節(jié)沒回家過年了！

“老人到了晚年，生病了，沒有兒媳孫孫環(huán)繞堂前，那情景是十分凄涼的！他們怎樣生活下去呢？”

“停車——！”我猛然被變了調(diào)的呼喊聲驚醒，只見小宋早已站在面前，一把拽過大閘把，迅速推到最末位——“非常制動”！我探頭窗外，啊——！只見顯示一個紅色燈光的信號機——半坡車站的出站信號機就直愣愣地戳在左前方不足50米處！這時，由于下坡道的緣故，運行速度足有六七十公里。列車終于在強大的制動力作用下停了下來，可是已經(jīng)晚了，車頭遠遠超過出站信號機，越出站界進入?yún)^(qū)間了！說時遲，那時快，就見小宋操起信號燈，飛身翻下機車，紅燈高舉過頭，順著道心，朝前飛奔。與此同時，一束水銀燈的強光柱，迎面照射過來。“‘465普客！”司爐小馮驚叫一聲，奔向司機室右側，只聽汽笛發(fā)出了連續(xù)短聲的停車信號！

465次普通旅客列車看到迎面飛奔而來的紅色燈光，聽到緊急停車信號，及時采取措施，一場關系到國家財產(chǎn)和旅客生命安全的重大事故避免了！要不是兩個伙計，在短短的幾秒鐘內(nèi)就要發(fā)生后果不堪設想的列車正面沖突，近千名旅客的生命……

我如夢方醒，2442次直貨列車，固定在半坡車站與465次普通旅客列車會車。小宋沒有早些過來撂閘，是以為我怎么也不會忘記停車的吧。

雖沒造成重大事故，險性事故已成事實，且不是一般的險性事故！對人民，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我要準備著回段后接受一場無異于剝皮剔骨般的懲罰收拾和嚴重處分——因為某些領導，平時可以不聞不問乘務員生活，但出了事故，是從來不會客氣的！

2月5日

車剛入庫，我就被叫到主任室。這里，除黨委劉書記和車間樊主任外，還有一位姑娘，那不是素芬姐嗎？她怎么來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劉書記就遞給我一封電報。我預感到了什么，顫抖著雙手接過電報：“母病逝回”四個字跳入眼簾！真應了那句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越發(fā)迷糊了。只聽劉書記說：“事故處理，等你回來再說。經(jīng)段黨委研究，你可以馬上回家辦理老人后事了?！薄岸吸h委研究？”我不解地說，“我應該找辛主任請假呀，這是規(guī)定！”書記說：“春節(jié)放假，辛主任不在班上，你只管走吧。”“哈，辛副主任和自己的老婆孩子過團圓年去了！”我顧不得想這許多，也忘了一旁的素芬姐，出了主任室，回到宿舍，匆匆換下工裝，朝車站奔去。無意一轉身，看見素芬姐緊隨其后。我這才想起剛才大姐也在。大姐眼含熱淚，喃喃地說：“上次的電報是我接的，知道老人病危，以為你早回家了呢。今早上，同室的小王拿著電報到宿舍給我看……就給你拿來了?！蔽艺f：“素芬姐，謝謝你！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我還不知道怎么樣呢?！甭犃宋业脑挘胤医銊e過臉去……

姐姐再三叮囑我：“穎弟，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難過，家里還等著你呢！”我感激地說：“謝謝姐！”素芬姐還想說什么，列車員催我上車，告別大姐，我跳上了北去的列車。

撕心裂肺的汽笛聲響了起來：“嗚——”沿途令人心碎的爆竹聲“噼里啪啦”，接連不斷。

安全篇

一

9月1日，前進型318號機車擔當安蔭—武都間“1332”次直貨，副司機邸長鎖負責焚火作業(yè)，于右側門協(xié)助瞭望時，未掛安全鏈，摔下機車，至今昏迷，生死未卜！

9月9日，建設型5568號機車司機汪香賢擔當碧山—武都間“省42”次直貨，因車輛制動力不足，險些造成“放飏”事故，觸目驚心！

9月17日，建設型5346號機車司機邢慶田，擔當碧山—馬項間直貨分流“902”次，因未嚴格執(zhí)行下坡道小閘瞬間緩解制度，造成動輪弛緩，輪轂外竄3mm，列車隨時有脫線顛覆危險，令人毛骨悚然！

不到二十天的時間，機務段出了三起事故，安全是機務人的命?。榕まD被動局面，分局一紙調(diào)令，指派調(diào)度所主任來接任段長。人們議論說：“難道他有三頭六臂？他有根治事故的妙藥靈方？”有的說：“事故，事故，跟著大轱轆，要想根除，火車頭別出庫！”

二

陰差陽錯，今年國慶和中秋趕到了同一天，共和國華誕和千里共嬋娟的日子相逢，更添了許多喜幸。雙節(jié)之夜，段禮堂搞文藝聯(lián)歡，人聲喧嘩，座無虛席。來人大都是機務段職工，也有鐵路其他單位的。我鄰座一少婦，抱著個吃奶的孩子，緊挨著她的是位乘務員。從少婦說話的口音和那乘務員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來探親的，瞧那有說有笑的親熱勁！

夜來的秋風悄沒聲兒地穿窗而過，吹動著紫紅色的帷幕。舞臺上亮起了燈光，一位身著藍色鐵路制服的靚麗女子走上前臺，她燙著時興的卷發(fā)，頭上罩著一頂無沿帽，帽子上那顆嵌著白色路徽的紅五角星，隨著她仰頭低頭，光芒四射。人們都等待著第一個節(jié)目女聲獨唱“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國的臺灣省遙望”出場。這時，一位身材適中，長臉盤，大眼睛，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走上前臺。他面向觀眾，深鞠一躬，臺下頓時安靜下來。他不慌不忙地說：“各位師傅，乘務員同志們，我……”臺下有一小孩哭出了聲，一位年輕媽媽操著極濃的河南口音說道：“咋來？再哭，再哭叫臺上的老馬猴吃了你！”中年男子顯然聽到了，他微微一笑：“還有前來與我們職工中秋團圓的嫂子和弟妹們：借開演前幾分鐘，我說兩句，我是新來的段長——”臺下，立刻鴉雀無聲，“原籍河北巨鹿，和黃巾起義的張角是老鄉(xiāng)。司機學校畢業(yè)，分配到咱們段，坦贊援外回來，去了分局機調(diào)，現(xiàn)在又回娘家了！喜慶的日子見到家里人，非常高興。我姓高，名運書。祝大家雙節(jié)快樂！”

高運書段長從大幕一側走進后臺。禮堂里頓時熱鬧起來。“原來是小高呀?！焙笈诺捻n師傅好高興！

三

星期四下午，照例是團員大會，休班的乘務員和各車間的團員青年聚到一起。團委李書記坐在前臺，高聲講話：

“司爐、副司機同志們，要多想想如何當好司機的助手，休班時間嚴禁東溜西竄！有的人晚上不睡覺，到電影院門前閑逛游，白天去繁華場所招是惹非！我奉勸大家，有時間多學學《蒸汽機車乘務員手冊》，要努力提高技術水平！想必大家都看過《第二次握手》這部小說，偉大的物理學家丁潔瓊，還是女的！她為了事業(yè)，一輩子都沒結婚！為什么我們有的團員同志才二十來歲，竟然把談情說愛放到第一位？司爐同志們，可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呀！怎么就不能以民族英雄岳鵬舉‘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名言自勵呢？最最不像話的是食堂一位女同志，零點以后，還去男單身……”李書記講到這里，我臉上熱辣辣的，心里不是滋味，那晚我病了，給一無辜的姑娘招來了閑話。

“小李，你先停一下！”人們循聲望去，高段長站起身來，離開座位，走到臺前，之前，誰也沒有注意到高段長。

“同志們好！我也說兩句?！彼邀溈孙L調(diào)整了一下，“看了你們近期的板報，有點想法和大家談談！

“從你們這期板報看，段團委是做了些工作的，但方法不對！

“板報上的漫畫，畫的是司機室里呼喚應答的一幕：司機喊：‘預告信號？信號顯示一個黃色燈光。右邊負責瞭望的伙計，工作帽壓著長頭發(fā)，正打盹，猛一激靈，誤將預告信號當成了進站信號：‘正線停車！我看了很受啟發(fā)，意思是揶揄那個司爐，歇班不睡覺，跑車精神不好的。我認為他跑車睡覺說明了一個問題：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有了那個年齡的事情，比如，對象問題。做團工作的人應該了解青年人的特點，因為你書記也是從這個時候過來的。乘務員上班三個人干活，下班一個人睡覺，他們與人接觸的機會很少。段團委要多開展不同形式的體育、娛樂、聯(lián)歡活動，團市委的青年聯(lián)誼會上都跳開交誼舞了，我們也不能落后。每周可以安排兩場舞會，不會跳不要緊，組織人出去學，學回來教大家，給年輕人多提供結識的機會。否則，乘務員上班三個光棍，下班光棍一根；休班也是為了養(yǎng)足精神跑好下一趟車，找女朋友哪有時間？當你發(fā)現(xiàn)一對有情人互有好感，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要主動當紅娘，做點好事?？墒?，你做書記的，不但不這樣，有姑娘給乘務員送病號飯，還大驚小怪，以己之心，忖她人之腹，說出了些不符合你書記身份的話！你應該了解清楚了再發(fā)言！”說著，段長嚴厲的目光瞅了李書記一眼，“別說人家做的是應當應分的工作，就是情投意合，借機表表衷情，也是無可非議的！老話講：‘硬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嘛?！?/p>

段長講話的時候，我看見小岳一副不自然的樣子。那夜，出乘回來，我吃了幾口就吐了，值班的小岳姑娘，趕緊走出來，關切地問：“你怎么了？”我說：“出乘時有點發(fā)燒?！彼龁柫宋曳块g，說：“你先回去吧?！边^了一會兒，就送來了可口的飯菜……

這時，座位南頭的小岳，忽然抬起頭來，和我目光對接的一剎那，臉“唰”地紅了，我也低下了頭。

四

吃過晚飯，去地區(qū)圖書館，出了機務段大門，看見岳敏從小賣部走出來，像是約好了似的：“沈泓，我正要和你說件事情?！蔽艺f：“岳姐，你歇班呀？”她沒言語，轉身向鐵路俱樂部走去。今晚不知為什么沒有上演那部熱極一時的電影《孔雀公主》。電影停演了，偌大的院子有些冷清。宣傳欄的日光燈一明一暗，里面的照片和文字也跟著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小岳轉身看著我，目光似怨似嗔，她說：“那天就給你說了，咱倆同歲，差幾天的事，你怎么張口就姐呀姐的！”我無言微笑。

她說：“你知道嗎？高段長今兒上午在食堂開會，表揚了我，還讓大家向我學習呢。給你送了一次飯，沾你老大光了！”聽了這話，我臉上發(fā)燒，本來不善言談的我，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岔開話題說：“你們開的什么會？”她說：“你呀，啥時候才不這么呆！”她極不情愿地先說起開會的事。

食堂姐妹仨兒正值班呢，高段長來到灶前，對我說：“小岳，今天給后勤兵們開個會，你們來個代表參加吧！”那姐倆硬讓我去，我只好解下罩衣，來到后院。

楊主任首先給大家作了介紹，接著說：“歡迎高段長指導工作！”便帶頭鼓起掌來。

高段長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各位大師傅——小岳，你笑啥？毛澤東主席生前把食堂職工稱作‘大師傅，何況我一個小小的段長？”一句話把大家逗樂了，氣氛頓時活躍起來?！罢劜簧现笇Чぷ?，就想和師傅們嘮嘮嗑。有人說，大師傅和機車乘務員永遠是一對矛盾，你就是拿出十二分心思伺候他，也難叫他滿意。我不這樣看。機車乘務員由于職業(yè)緣故，一個比一個嘴‘損，你一旦得罪了他，能讓你多難堪他就變著法兒說得你多難堪，這是他們特殊的職業(yè)造成的。但是，師傅們有的兒子跑車，有的父親干了一輩子乘務員，有的丈夫、兄弟或小叔子在火車頭上。所以我想，對待乘務員能拿出對待自己親人的百分之八十，他們準會滿意了！炒菜做飯的時候，你就想著這是在家里，不要把好好的冬瓜片炒得連豬都不想吃！飯菜質(zhì)量與心靈美好程度成正比。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對他好了，他自然對你客氣，就尊重你了?！甭犃硕伍L的話，人們嘖嘖連聲。停了停，段長又說：“下面出了問題，關鍵在領導這里。我們食堂換了幾任‘堂長，聽說第一位堂長的功勞就是把菜票由紙質(zhì)換成了印有火車頭圖案的塑料飯票，既耐用，又突出了機務段特點；又換了一個堂長把原來4角錢一斤打鹵面升到5角。他的出發(fā)點是好的，想為段里增加收入，可這是職工自己的食堂，不是大街上擺的飯攤，不是專為盈利的！你們把服務工作做好了，火車頭安全不出事，機務段增加了‘總重噸公里，就是最大的貢獻！我建議食堂的獎懲制度改一下，不能根據(jù)盈利多少定獎金，而是依據(jù)飯菜質(zhì)量和乘務員的滿意程度！”

主任給段長倒了杯水，段長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楊師傅，你是司機出身，我們可不能在飯菜上缺斤少兩動手腳，變相榨取乘務員油水呀。在你領導下，要是搞不好食堂，我這里就是開封府，包黑頭的銅鍘刀，認理不認人！”接著又說：“聽說有的女同志剛上班就不安心工作，這不好；你們利用業(yè)余時間可以自學，我支持，你學有所成，絕不埋沒人才。有愛好文學的，喜歡看《小說月報》，這很好嘛！但有一點，不能影響正常工作。眼下，正是文學的好時期，真心希望我們娘子軍隊伍里也出個茹志娟、劉真，或是諶容、陳祖芬！寫寫我們這些沒日沒夜、勞苦功高的機車乘務員們！

“年輕人都是追求上進的，那天不就有一位姑娘給患病的乘務員送飯嗎？我們搞后勤工作的，都拿出負責游藝室的岳師傅那股勁頭來——他為了搞好乘務員文化娛樂生活，不管天氣好壞，風雨無阻；管禮堂的王師傅大熱天開了電視，還為乘務員打來開水，他們心里怎么想的？他們?yōu)榱耸裁?？有意思的是游藝室的岳師傅和食堂做好事的姑娘還是父女倆，難道這是偶然的嗎！我要是作家，就寫篇小說，名字叫《小岳和她的父親》！不好意思，耽誤大家這么長時間?！?/p>

聽楊主任說，他開車的時候，高段長還是他的伙計，高段長開上車的那年，他們一塊去援建坦贊鐵路。去北京集結之前，高段長的妻子帶著3歲的兒子來看他。下了火車，過鐵道的時候，被正線通過的客車軋死了，那個慘哪！高段長好后悔呀！那天，按正常交路，他出乘回來接那娘倆沒問題，偏偏超勞，晚點了！他含淚辦完妻兒后事，很快返回段里。領導和同事們勸他別去了，他說，我參加了出國培訓，臨陣換人來不及了！就毅然出國了?；貋碇螅チ朔志终{(diào)度所。

“沈泓，你說高段長才來幾天呀，咋知道咱段上這么多事情？”小岳凝視著我問道。

“調(diào)查了解唄。這不，昨天我也參加了一個會?！?/p>

五

高段長知道了小岳給我送飯的事，和我聊了一個多小時，說的都是乘務員生活和跑車的事情。最后問：“小沈，今天有計劃嗎？”我說：“白班回來消火，明天洗爐?！?/p>

“那好，咱一塊開個會！”段長向我發(fā)出邀請。

車間干部都到齊了。除我之外，還有一個沒有官銜的韓師傅。段長說：“今天這個會主要討論乘務員請假的事?！边\轉管人事的辛副主任坐我對面，聽此言，他不解地看著段長。

“今天上班，剛進段大門，就碰見老趙向我反映，運轉職工請假難的問題。我說乘務員工作，一個蘿卜一個坑，不同于別的工種，你也清楚。不放你走，應該體諒主任的苦衷。他說：‘不是這樣的，找他請假，有預備人員，能轉開的時候，他也不松口。你說半天理由，他有兩句話等著你，任務忙，人緊張，鐵路職工，哪能老想責任田里的事！你再說，他就一走了之。不瞞你說，乘務員都用一句歇后語形容辛主任這一招叫武大郎的犬——越喚越遠！本來老趙請假是為他叔父病故的事，辛主任卻以死者不是親生父親為由，硬是不給假。為什么不了解一下，老趙的叔父就是從小帶大他的親人呢？這種感情，叔父不就是父親嗎？

“再就是年輕夫婦分居兩地的職工，我們不能用一次性探親假卡他們，讓他們像牛郎織女似的一年只能在‘七夕節(jié)見一次面！在不影響運輸生產(chǎn)的前提下，搭不了‘鵲橋搭‘人橋，騰出些房子做家屬招待所，在‘七夕以外的時間給他們創(chuàng)造相逢的機會。眼下，農(nóng)村實行以家庭為單位耕種土地，農(nóng)忙的時候，工農(nóng)戶實在照顧不過來的，也須分出個輕重緩急，回不去的，要曉之以理。我們的乘務員還是通情達理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有職工心平氣和，無牽無掛了，才能一門心思地保證行車安全。君不見，水滸小說里，宋江請人上山，必先接來家眷！無后顧之憂了嘛！人事主任，得多在人和事上動腦筋，而不是坐在辦公室里抱著本《封神演義》，甚至跑到扳道房或煤臺和女同志打打鬧鬧！那一次，扳道員小楊搬完道，沒順線，機車進了四股，辛主任你正好坐在搬道房里，難道你沒有責任嗎？今后，我們要轉變作風，反省一下，各司其職，把分管的工作做好了！”

段長的話講完了，辛主任羞愧滿面。會場活躍起來，大家頓感精神振奮。

六

后來，段長還開了幾次不同形式的會議，可惜我沒能參加，人們有事找段長，辦公室沒有他，機務段里找不見。高段長從上任那天，只要有時間，就拿起檢車錘，戴上工作帽，登上火車頭，和乘務員一樣沒日沒夜，風里來雨里去，沖到安全生產(chǎn)一線了！聽小岳說，段長在和他們楊主任的一次談話中透露了一條消息：“這次晉升司機，要嚴把考試關，就憑真本事！就是鐵道部長的兒子，理論、實做考試不及格，也得老老實實地當副司機燒火，決不能拿火車頭送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