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譚老師,您好!請談一談您是怎樣走上專業(yè)歌唱道路的?
譚:你好!受到母親的熏陶,我從小就喜愛文藝。13歲時,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初次登上母親所在的“土改”演出隊的舞臺。1955年底,我參加了義烏縣文化館組織的為期十天的“文藝骨干培訓班”,在培訓班的匯報演出中,浙江省文化館的兩位老師觀看了我們的演出。演出結(jié)束,兩位老師叫我去他們住的招待所單獨給他們唱兩首歌曲。我先演唱了匯報時的曲目,又唱了幾段自己喜歡的歌曲。結(jié)果第二天他們就叫我跟他們一起回杭州,我就這樣來到了杭州。1956年,在浙江省委宣傳部的指示下,由浙江省文化館組建了“浙江民間歌舞巡回演出團”。其中有舞蹈隊、民歌隊和民樂隊,所有演出節(jié)目都是來自浙江本土的民歌、民樂、民間舞蹈。當時民歌隊的演員來自金華、溫州、義烏、東陽、蘭溪一帶,而且這一批隊員都是女生。
這個巡回演出團在四個月的巡回演出結(jié)束后就解散了,留下了我和趙松庭、姜幼梅、曹苘苘、吳澹涵、劉沄等幾位團員。之后我們學樂理、浙江民歌、普通話,一首首浙江民歌唱過來,一步步接受民間音樂的熏陶。1956年9月,又吸收了一批新成員,組成民歌隊和民樂團,赴北京參加“全國第一屆音樂周”的演出。1957年5月7日,浙江民間歌舞團正式成立,從此,我踏上了專業(yè)的歌唱道路。
訪:通過查閱資料我了解到,你們當年要到各地去采風——“向民間學習”,這種做法在當時是很受推崇的吧?
參加國慶十周年演出及天安門觀禮(1959)
赴索馬里演出(1977)
譚:對,當時對于音樂的要求就是一定要立足于民間、民族。我們要到各個地方采風,去聽民間藝人的演唱,目的就是為了接觸并掌握民間老藝人傳承下來的音樂風格。比如到了漁島,我們需要了解掌握漁歌、漁民號子、織網(wǎng)小調(diào)的演唱風格;到了平原,我們需要了解有關(guān)采桑、養(yǎng)蠶、采茶的民間歌謠;到了山區(qū),我們要學習、掌握不同類型的山歌的演唱。當時,周恩來總理也很贊成這樣的做法,重視民族音樂文化的弘揚。我們民歌隊的歌唱演員是清一色的浙江人。那時候,團里要求我們只準唱民歌,連長辮子都不能剪掉,而且要穿民間那種帶肚兜兜的演出服。所以,我們從演唱到服裝都非常統(tǒng)一,具有濃郁的浙江特色。1956年參加“全國第一屆音樂周”,浙江民間歌舞團的演出受到首都觀眾的熱烈歡迎和專家們的高度贊賞,并在中南海懷仁堂為中央領(lǐng)導(dǎo)同志演出。
訪:當時有專業(yè)的聲樂教師指導(dǎo)你們嗎?是怎樣的契機使得您可以赴上海跟隨林俊卿先生學習呢?
譚:在歌舞團,錢文潔老師是民歌隊的指揮兼聲樂指導(dǎo)。我的音域比較窄,中低音比較好,但那時高音一直未得到解決。1960年春,周總理來杭州聽了我們的演唱,問我們是怎么組織起來的、怎么訓練的?他說,你們不但要有民族性,還要有科學的發(fā)聲方法。在總理的關(guān)懷和指示下,當年我被省委宣傳部派往上海聲樂研究所學習,師從林俊卿先生學習聲樂。林先生本身是醫(yī)生,又在意大利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對人體發(fā)聲器官很有研究。不僅很多歌唱家都曾在他的門下學習,而且解決了很多演唱者嗓音病變的問題。上海聲樂研究所是在周總理的支持下創(chuàng)辦的,當時在研究所學習的學員分為兩個班,一個治療班,一個提高班。治療班主要是針對那些嗓音出現(xiàn)病變的戲曲、曲藝或歌唱演員,提高班則是針對我們這些需要提升演唱技巧的學員。我在提高班學了兩年,不僅音域拓寬了,從原來小字二組的f拓展到High C,而且力度和表現(xiàn)力也得到了加強。
訪:您還記得當年學習“咽音唱法”時的具體情況嗎?林先生用過哪些具體的教學方法讓您受益匪淺?
譚:林先生當時是將意大利的咽音唱法跟中國的民族聲樂相結(jié)合,從拓寬音域和加強表現(xiàn)力的角度來說,這對我是有很大幫助的。當年我們學習的時候,是由他的第一批學員,也就是我們上一屆的四五個學員(如胡松華等)擔任他的助手,每個助手帶領(lǐng)一個小組,每天給我們傳授聲樂技巧。每天一大早,小組長帶領(lǐng)我們一起練習。林先生一周給我們上一節(jié)聲樂課。他自己就唱得很好,每天唱十幾個High C,而且是躺在那里唱。練習咽音的聲音是有點兒怪的,剛開始我們難以接受,但是練到一定階段效果就有了,聲音圓潤、通暢,咽管的能力也增強了。我在未掌握技巧之前,管道沒有、氣息沒有,聲音是喊的,用上氣息以后聲音就通暢了。我們嚴格按照林先生的教學步驟來學習、訓練。從氣泡音、閉口咽音(哼鳴),到半開口咽音、開口咽音,再到大開口咽音,最后是打開喉嚨。
浙江民間歌舞團巡回演出團民歌隊(二排左五,1956)
為畬族群眾演出(1988)
訪:您是怎么解決真假聲結(jié)合的問題?
譚:我剛開始練習的時候是有真假聲“打架”的問題,到小字二組的d或降e就有點兒力不從心了。經(jīng)過咽音的訓練,有了歌唱的管道,真假聲結(jié)合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我覺得真假聲結(jié)合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還是氣息問題。剛開始學習聲樂的時候氣息偏高,而且也不會運用。歌唱應(yīng)該是建立在一種非常自然地“打開”的基礎(chǔ)上,將人體整體機能調(diào)動起來的全身性的活動。
訪:您如何理解演唱中氣息的運用?教學中又是用什么方法來啟發(fā)學生?
譚:氣息的練習是永久性的。我現(xiàn)在教學生練氣息,基本上是幾個快速的跳音以及蛤蟆氣、狗喘氣等。除此之外,就是要從音樂中、歌唱中練氣息,不能單獨通過憋氣等方式練習氣息。我會在音樂中啟發(fā)他們,讓學生在音樂中想象、享受,呼吸很自然地就能得到改善。我現(xiàn)在啟發(fā)學生當然也要借鑒前輩們的歌唱經(jīng)驗,如“吸中在唱,唱中在吸”這種冥想性的提示。事實上,“吸中在唱”是無法實現(xiàn)的,吸氣的時候聲帶是無法發(fā)聲的;“唱中在吸”也是做不到的,因為唱的時候肯定是呼氣的,而不是吸氣。但是,這種反向的提法和感覺會促使歌者保持住氣息的穩(wěn)定和支撐。
訪:您曾廣泛接觸過多種戲曲、曲藝門類,它們給您怎樣的啟發(fā)和幫助?對于演唱中的民族性與科學性您是怎樣理解的?
譚:浙江的戲曲種類很多。我去過浙江紹劇團,跟隨陳鶴皋老師學唱紹??;到浙江婺劇團,跟隨徐汝英老師學唱婺?。坏秸憬噲F和上海評彈團,學唱評彈;還聽著唱片學唱過豫劇。從不同的流派中借鑒和吸取演唱技巧,學習怎么將聲音和風格結(jié)合得更貼切。學唱紹劇,使我的聲音更結(jié)實,克服了原先有些小抖的毛病。在跟隨林俊卿先生學習的后期,他教了我?guī)资淄鈬枨?,如《哈里路亞》,這首歌高音到High C,我也都唱下來了。但是,林老師還是囑咐我回去要繼續(xù)唱民歌。當時,正好作曲家趙開生創(chuàng)作的《蝶戀花·答李淑一》推出來了,林老師就讓我去學一下。于是我就跑到上海評彈團跟趙開生學習。趙開生一句一句地教我唱,他告訴我,要將自己的方法結(jié)合蘇州話和評彈的風格運用到歌唱中。學唱了評彈以后,我的聲音變得婉轉(zhuǎn)了,演唱高音也不累了,聲音的表現(xiàn)力有所增強,吐字、行腔、歸韻都得到了改善。
1963年參加全國巡演
周總理提出的“要民族性也要科學性”的要求,我永遠記得。不能摒棄民族性,因為這是我們的根本;有了科學性,才能讓聲音持久、有表現(xiàn)力。
訪:您后來出演過《洪湖赤衛(wèi)隊》等多部歌劇,作為一個歌劇演員,表演問題是怎么解決的?
譚:跟老藝人學習戲曲之時,他們的表演對我有很大幫助。記得那時我白天跟他們一起練聲、排練,晚上看他們在劇場里演出,仔細觀察他們眼睛的“一來一去”,手勢的一招一式。
另外,我們團里也組織了身訓課,踢腿、把桿、形體訓練。同時我自己還根據(jù)人物塑造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加上導(dǎo)演的啟發(fā),很快就能達到要求了。但畢竟年輕時對歌劇的了解還不夠深入,所以現(xiàn)在看來對人物的塑造還是很粗淺的。現(xiàn)在很多歌劇演員的聲音和技巧都不錯,舞美等方面跟20世紀五六十年代比肯定也要好得多,但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特別是樸素的農(nóng)民形象,沒有過去的老演員塑造得那么生動。比如我過去看《白毛女》,看一場哭一場,也許那個時代太久遠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感同身受的氛圍,住在高樓大廈的現(xiàn)代人沒有那種情感了。但作為演員,還是需要通過各種途徑,深入理解、體會這種情感。
訪:您從藝六十余年,對于年輕的歌唱演員您有哪些好的建議呢?他們在哪些方面還需要進一步提高呢?
譚:我們那個時候,團里要求很嚴的,每年都要匯報考核,而且要搞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人員下去采風,我們也要跟下去,他們寫出作品后我們試唱,回到團里還要匯報。匯報結(jié)束,覺得哪幾首作品比較好,就挑選出來作為正式的演唱曲目。這樣,團里每年都有很多新的曲目,每個演員都有很多原創(chuàng)作品,不會唱別人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有自己的特色。我們當時能在全國打響也是因為有特色,如果沒有浙江的本土特色,一切都沒了。因為我們比不過中央樂團、中央歌舞團這些大腕兒云集的院團,必須揚長避短。演員也是這樣,每個歌手不是每種類型的歌曲都能唱得很好,這樣的歌手是沒有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與短處。就拿我來說,有些作品沒有按我的音域來創(chuàng)作,或者太活潑、跳躍,就不太適合我的聲音;但一些有張力的歌曲就比較適合。再比如,我們那個年代馬玉濤演唱的很多歌曲都很流行,因為那些作品都是按照馬玉濤的聲音創(chuàng)作的。《馬兒啊,你慢些走》《看見你們格外親》《眾手澆開幸?;ā贰独戏繓|查鋪》等都是根據(jù)她的音域、音色創(chuàng)作的,別人就唱不來。李谷一,她為什么這么廣受群眾的喜歡?因為她每首作品都是自己的,這就是特色。包括過去東方歌舞團的幾位優(yōu)秀歌手也是這樣,幾首原創(chuàng)作品一唱,這個歌手就成長了。如果流行哪首唱哪首,你能唱得過原唱者嗎?
現(xiàn)在的年輕歌唱演員技術(shù)、學歷都很高(不像當時我們都是初中、高中畢業(yè)),而且演唱方法科學、音域?qū)拸V,但就是缺一點兒——情感?,F(xiàn)在的歌唱演員在藝術(shù)上的磨煉太粗淺,我們那代人會非常踏實地、全心全意地去研究作品,沒有太多的其他想法。所以我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歌唱演員一是有些浮躁,學一點兒東西覺得夠用就可以了,演唱也還受觀眾歡迎還要學什么?其實,不學習是最大的毛病。二是沒有自己的個性。
訪:您對“千人一面”和“晚會歌手”有怎樣的看法呢?
譚:我是一直主張作為專業(yè)的歌唱演員,“民族、美聲、通俗”都要有能力駕馭,但是要有側(cè)重。比如你以民族唱法為側(cè)重,美聲唱法、通俗唱法也都要學習,藝術(shù)是相通的。我在演唱民族歌曲的同時,也演唱通俗歌曲和美聲歌曲。這樣我在教學時就會辨別哪些學生適合美聲唱法,哪些適合民族唱法,不會耽誤他們,做到因人施教、因材施教。
“晚會歌手”,我不喜歡,因為缺乏個性。當然,究其原因,一是作曲家沒有寫出風格獨特的作品;二是演唱者沒有“磨”到位。一個晚上寫出來,第二天就錄音了,第三天演出了,這些歌曲是沒有生命力的。一個好的作品是需要花時間不斷地“磨合”的!所以我覺得歌唱演員最大的一關(guān)就是學會分析作品、學會理解作品、學會表達作品,這樣的歌唱才有生命力,才會得到觀眾的認可和歡迎,否則就會是“千人一面”!
赴日本參加國際藝術(shù)節(jié),與各國藝術(shù)家合影(1997)
訪:您為推動浙江省聲樂事業(yè)的發(fā)展做了很多貢獻,后來怎么會投身合唱事業(yè)呢?
譚:我原來一直是獨唱演員,因此做了大量聲樂方面的工作。比如組織培訓,把全省優(yōu)秀的歌唱演員集中起來,請國內(nèi)外聲樂專家來杭州進行輔導(dǎo);召開聲樂研討會,組織論壇,交流演唱經(jīng)驗,創(chuàng)意不同風格的音樂演唱會,讓全省的聲樂演員、聲樂愛好者在專業(yè)領(lǐng)域得到不同層面的提高。
我當過一屆浙江省音協(xié)主席,分管聲樂這一塊的工作。后來有些同志提出來,各地的合唱都發(fā)展了,而我們浙江還是“沙漠”,合唱團都沒有怎么辦?1996年5月,全票通過由我出任浙江省合唱協(xié)會理事長。既然大家選了我,我就應(yīng)該挑起這副重擔。當時,浙江省連一個業(yè)務(wù)好的指揮都沒有,而合唱中指揮非常重要。所以1996年以后,我將中小學音樂教師組織起來,想辦法讓他們的學習與教育廳掛鉤,一起排練、一起磨合,并請桑葉松老師在浙江各地巡回培訓,首先培養(yǎng)指揮。如果說現(xiàn)在浙江省的合唱事業(yè)開展得還不錯、有進步,那么全靠那時的培訓打下了堅實的根基。后來通過“走出去”,通過辦合唱節(jié),加上省委領(lǐng)導(dǎo)的重視、政府的支持,現(xiàn)在我們浙江省合唱協(xié)會已經(jīng)有了品牌活動。如兩年一屆的“浙江省合唱節(jié)”、每年的“新年合唱音樂會”、“浙江省老年合唱交流(點評)演唱會”,還有“‘長者情’聲樂舞蹈大賽”“浙江省中小學音樂教師師訓班”等,受到了廣泛歡迎。雖然浙江省的合唱發(fā)展水平已經(jīng)上了一個臺階,但是還不均衡。比如浙江省西部對合唱理念還缺乏深入的認識,而且指揮人才匱乏,這些問題還需要我們進一步去努力解決,讓更多的人參與到合唱中來。
訪: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
譚: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