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楊+裴詩贇
章士釗一生的思想歷程起伏多次,其復雜性遠逾所謂“反對者”的片面定位。作為一名早期新文化派陣營里圓融的調和主義者,他在后期新思潮的陣陣排浪中為何會站在主流文化的對立面?又為何被徐志摩評價為“一個合格的敵人”?回到歷史現(xiàn)場,我們應該如何重新審視這名新文化運動的“異見者”?為此,本刊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主任鄒小站研究員。
鄒小站
三聯(lián)生活周刊:1917年“護法運動”前,章士釗的大部分思想與新文化派的主張在一定程度上是吻合的,《甲寅》雜志也被看作是《新青年》的先聲,因此,章士釗最初并非以“反對者”的角色登上新文化運動的歷史舞臺,是這樣嗎?
鄒小站:新文化運動前期,章士釗絕大部分的思想觀念與新文化派非常接近,可以說是新文化運動的同路人?!都滓肥恰缎虑嗄辍返那白?,這一點學界已經(jīng)有了共識。《新青年》最初關注的問題就是《甲寅》最初關注的問題——即國家是什么?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新青年》雜志前期的作者群,也主要是《甲寅》月刊的那一撥人。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此之后,章士釗的思想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鄒小站:“一戰(zhàn)”爆發(fā)后,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弊端開始集中暴露,引發(fā)了西方思想界的反思,中國思想界也開始重新審視之前被中國人奉為楷模的西方文明。章士釗是中國思想界較早重新審視西方文明的人之一。1919年他提出“新舊文化調和論”,強調傳統(tǒng)的價值。1922年,二度游歐后的他公開鼓吹“禮農(nóng)立國論”,衛(wèi)護傳統(tǒng),詆毀白話而維護文言。當然,章士釗前后期的“轉變”之中,也存在著一脈相承的思想底色,例如他早期留英過程中接觸的自由主義思想,在前后期都有很多深層次的體現(xiàn),只不過從外在表征上看,很多表述和看法確實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從新文化運動早期的“溫和派”,變?yōu)楹笃诘摹胺磳φ摺?,這種轉變背后深層的思想邏輯是怎樣的?
鄒小站:近代中國社會政治轉型中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就是“邏輯與歷史”的關系問題——即邏輯上的應然與歷史條件是否具備之間的關系。在西方,社會政治的近代轉型是一個長期自然的過程——歷史條件成熟了,轉型也就頗具自然轉型之妙,人為設定和建構的色彩比較淡。但在近代中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矛盾,即邏輯上應然,我們似乎知道目標何在,路向何方,但卻缺乏足以實現(xiàn)目標的社會條件。這種“邏輯與歷史”的矛盾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的近代轉型。
用這個思路來看章士釗的思想變化——早期,他的思想偏重理性建構,強調邏輯上的應然,即認為雖然歷史條件可能并不具備,但是人們可以通過自己主觀努力,去推動并最終實現(xiàn)社會的轉型;而新文化運動后期以及之后,他重新重視歷史傳統(tǒng)在社會轉型中的作用,強調尊重歷史、敬畏傳統(tǒng)。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能不能以這種“邏輯與歷史”的思路具體分析一下章士釗的思想主張?
鄒小站:“調和立國論”是章士釗前期思想中的一個重要主張。他認為在社會中,人們的利益、意見是分化的,國家只是不同的利益和意見彼此交換、妥協(xié)的平臺。政治上的爭論沒有是非,只有異同,大家應在國家共同體下彼此承認,展開公平、合法的競爭。如果能認識到這一點,并努力按照這個原則去做,人們的各種利益、意見就能實現(xiàn)“調和”,社會、政治就能平流以進,國家這個共同體就不會破裂。但是,中國在歷史上就缺乏容忍不同聲音的傳統(tǒng),當時社會各方力量間的制衡也不夠,所以不太可能做到“調和立國”。這顯然是過于看重理性在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
更極端的例子是他在“調和立國論”之前提出的“毀黨造黨論”。辛亥革命后,共和民主成為時代的選擇,但當時的中國缺乏充分實行共和民主政治的條件,尤其缺乏成熟的政黨制度——多數(shù)國人不知政黨為何物,政黨的結合雖有政綱的因素,但黨員的召集基本依靠人情關系——我認識你,你認識他,我跟他是親戚是同學,那我們一幫人就組成一個黨,盡管思想主張可能有所差異,但這不影響我們成為一個黨。加上黨禁初開,政黨林立勢不可免,章士釗因此提出“毀黨造黨論”,希望通過毀掉所有現(xiàn)存的不規(guī)范的政黨,組織一個“政見商榷會”,政治領袖通過協(xié)商,以宣告政見召集黨徒,建立成熟的兩黨制。
這種書生意氣的想法顯然是把政治活動看成了學術問題,似乎政治領袖關起門來討論個一年半載,就能把立場劃分明確——可政黨政治的基本游戲規(guī)則怎么可能在一年半載就能形成?想真正養(yǎng)成“認政綱不認人情面子”的政治行為習慣,沒有一兩百年政黨政治運作很難做到。
后來因為代議制在中國的挫折以及19世紀歐洲歷史主義的影響,章士釗對“邏輯與歷史”的認識發(fā)生了轉變,更看重歷史傳統(tǒng)在社會發(fā)展中的價值——拿“新舊文化調和論”來說,正如無法將現(xiàn)實中的政治完全推倒、徹底重建一樣,文化的變遷也是在新舊移行中實現(xiàn)的,所謂新文化不可能突然出現(xiàn),而是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育起來,文化革新必須尊重和敬畏傳統(tǒng)的力量。章士釗的“保守主義立場”便是基于此而逐漸生發(fā)和成熟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章士釗的保守主義立場除了基于他對“邏輯與歷史”的認知變化,還有什么其他原因?作為一個舊學功底深厚的思想家,他對新文化運動的反對,是否也源于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戀?
鄒小站:章士釗對新文化運動,尤其是白話文運動的反對,跟他的精英主義立場有一定關系。近代文化發(fā)展是一個“文化下移”的過程,即文化從精英的、貴族的,變?yōu)榇蟊姷摹@是近代文化的根本趨勢。章士釗有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傾向,他堅持文化的精英主義,他認為,文化應由一部分有文化的人,去“化”那些沒有文化的人,應是精英階層把一般民眾的文化往上提升,而非精英階層“自降身價”迎合大眾文化市場。顯然,這與當時國內倡導新思想、新文化的主流發(fā)生了沖突,章士釗也因此受到了新思想界的批判。但換個角度看,這種“反對”也是對新文化派的一個提醒,嚴格地說,當時的新文化派,在理論上還沒有認真地思考過“新”與“舊”、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關系。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徐志摩評價章士釗是“一個合格的敵人”,他的保守主義思想有什么特別之處?如何理解他的復雜性?
鄒小站:章士釗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正如徐志摩所說,他是“有血、有肉、有筋地表達反對的意見,夠得上敵人的資格”。很多反對新文化的人,要么只會謾罵,要么發(fā)一兩聲反對的意見,就被新文化陣營的吆喝聲嚇跑了。但章士釗即便遭受新文化派圍攻,卻也依然有組織、有邏輯地表述自己的聲音,堅守自己的立場。這是獨立的言論家應有的品格,也確實夠得上“一個合格的敵人”。
我個人認為,至少在新文化運動之前,中國維護“傳統(tǒng)”的一派人,起初并沒有察覺中國文化存在的危機,沒有主動去了解近代西方文明。后來危機凸顯,又缺乏世界眼光和西學素養(yǎng),無法很好地勾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系。要么不講道理地攻擊新思想、新文化,這不能服人,要么憑借占著的政治權力強行維護傳統(tǒng),但當占據(jù)的政治權力不被認可時,便失去代表傳統(tǒng)的資格。這就造成近代以來,我們的傳統(tǒng)一直缺乏“合格”的代言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勾連做得不夠。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提到新文化運動,我們似乎多半將焦點放在“新思潮”和“新文化”上,而章士釗以及他的思想常處于一個被遺忘或者片段式截取的狀態(tài),為什么會這樣?
鄒小站:1924年,章士釗加入了“段政府”,后來又跟“三一八慘案”有牽連,政治立場的選擇使他的言論價值一落千丈。但其實,章士釗的保守主義立場從1919年以后就開始形成,到了1923年就已經(jīng)成型了。他后來加入段祺瑞政府,出任教育總長,“整頓學風”,其實只是“落實”已成系統(tǒng)的思想,只不過“出山”的時機不對,才落了一身罵名。
章士釗雖然交友遍天下,但又不是某一黨派的理論家,沒有派系力量的支撐導致在他淡出思想界之后,便沒有人再去鼓吹他的思想。此外,近代中國思想、人物的更新?lián)Q代很快,你方唱罷我登場,加上章士釗的思想確實不是歷史前進的方向,便逐漸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我們以現(xiàn)在的眼光回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時,應該如何看待這些曾經(jīng)的“反對者”與“保守者”以及那些“不被認可”的思想主張呢?
鄒小站:思想與一般的政策主張不同,政策主張有即時性,主要是解決當下的問題,而有價值的思想雖往往從當下的問題出發(fā),又往往具有超越當下的性質。因此,不能僅僅從當時是否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或是否解決了當下的問題,作為評價某種思想的標桿。思想的價值有時就存在于它對現(xiàn)實的超越性。這么看,章士釗的“毀黨造黨論”也好,“調和立國論”也好,“新舊文化調和論”也好,都有它的價值。
在新文化運動興起之時,“新文化人”所面對的歷史場景、所要解決的歷史任務、歷史條件的醞釀與準備……種種問題都和他們最后做出的選擇緊密相聯(lián)。否定新文化運動的人們,往往根據(jù)自己的主觀感受,脫離歷史場景去評判,這是不可取的。同樣,對于新文化運動中反對者的聲音,也需要回到歷史語境中,去考察他們的處境、理解他們的關注、傾聽他們與新文化派的論爭,才能有比較公道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