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三聯生活周刊:陳獨秀在1917年經歷了哪些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使他在新文化運動中,區(qū)別于其他救國派別及其領導者?
唐寶林:陳獨秀從1901年起就積極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和反袁斗爭。但1914年失敗后,他也受到通緝和抄家,全家逃到上海,過著窮困等待餓死的生活。對于救國和革命,社會上還是康、梁的君主立憲與孫中山的共和之爭。只有陳總結經驗,獨辟蹊徑,提出革命屢起屢折,是國民性腐敗落后,幾千年孔孟之道儒家文化為中心的舊文化的毒害。廣大人民都習慣做順從的奴隸,信奉宗教鬼神,命中注定;沒有西方人民所有的爭人權,艱苦奮斗的反抗精神。所以應該從提高國民性入手。所以從1915年9月創(chuàng)刊《青年雜志》(后更名為《新青年》)開始,他就反孔教,反鬼神,提倡倫理革命,教育革命,引起了蔡元培和北大一些進步教授的注意。1917年陳到北大任文科學長,吸引胡適、魯迅、錢玄同、劉半農加入到《新青年》編輯部,形成了“一校一刊”為中心的新文化陣營,運動進入了高潮,并向文學革命、宗教革命、美術革命等各個文化領域深廣發(fā)展。
三聯生活周刊:你對陳獨秀與蔡元培、胡適、魯迅的關系在《陳獨秀全傳》中有細致描寫。在那個時代背景下,陳獨秀的哪些特質和魅力讓他能夠吸引到這樣一批啟蒙知識分子?
唐寶林:陳的魅力,在于他是一個激進的革命家,而且有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特點。具體表現是:想到就做,說干就干,立即實踐,而且一般情況下,還能找到正確有效的方法和途徑,遇阻力而不退縮。上述三人都不具備這種精神。蔡與陳有同樣的經歷,但這時走上教育救國的道路,又苦無方法;胡在美國留學時早有文學革命思想,但受到周圍所有朋友的反對,沒有知音,知難而滯;魯迅則留學日本時就感到中國國民性的衰弱,但認為沒有辦法而消極苦悶。
三聯生活周刊:1917~1918年,在陳獨秀思想發(fā)展的歷程中,此時他的局限性是否已經體現了出來?有哪些?
唐寶林:陳獨秀總的特點是在關鍵時刻往往有振聾發(fā)聵的表現,想別人所想不到,見別人所不能見,言別人所不敢言,行別人所不能也不敢行。但因此也帶來他的一些局限性,如倔強、偏激、固執(zhí)己見、迷途而不知返。這樣他就往往把艱難復雜的革命、改革事業(yè)簡單化,急于求成。當時對儒家文化過激的否定,引起了守舊派文人的過激反抗,使這個“新文化運動”只有四五年就過早地結束了。
由于局勢的不斷變化是絕對的,他還有及時適應局勢的多變性。所以他在那個反動的社會中,承認自己是一個“終身反對派”(反對清王朝,反對北洋政權,反對國民黨,反對共產國際,反對農村包圍城市,最后自稱“中國共產黨左派反對派”)。所以他很少有長期相守的支持者、朋友與同志,只能是一個有個性的學者、孤獨者,不可能成為政黨的領袖和政客。
他也有始終不變的一面:一生追求民主政治和保衛(wèi)人權。
三聯生活周刊:陳獨秀和魯迅都很重視“國民性”的問題。陳獨秀對國民性的改造與魯迅有哪些主要區(qū)別?到后來,陳獨秀多被誤解,魯迅則一直被認可,除了陳身上的政黨標簽,是否還有其他原因?
唐寶林:區(qū)別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對政治革命與文化革命先后的不同態(tài)度;二是對改造國民性的艱難有不同認識。
陳是激進的革命者,并不反對流血的政治革命;魯迅則本質上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反對流血的暴力革命。上世紀20年代,大革命失敗前后,魯迅寫過一些文章,對國民黨屠殺青年是強烈譴責的,但對共產黨的武裝反抗,也不表示同情。這一點上他更接近于胡適。
由于以上的不同,所以五四運動后,“十月革命”的影響傳到中國,陳獨秀很快緊跟政治革命而去,認為改造國民性的文化革命可以放在奪取政權以后再進行。這里就表現出陳的思想的多變性,改變了初期“不談政治”專心于改造國民性的文化革命的認識。
陳這樣做還認為很有理由:人應當適應改變了的形勢,文章應當記錄復雜多變的形勢?!叭旰訓|,三十年河西?!彼躁愒谠瓌t問題上從來不承認錯誤,不做自我檢討。這也許又是他的一個缺點,是后來中共不原諒他的一個原因。
除新文化運動外,陳一生追求政治革命,認為革命是可以期成的。魯迅則認為改造國民性是長期、艱苦、復雜的過程。陳認為文化革命改造國民性也可以不長時間就成功的。辦《新青年》前夕,他寫過《愛國心和自覺心》,批判國人只有傳統(tǒng)的“忠君愛國”的“愛國心”,沒有以近代國家觀——“國家是國人共謀幸福的團體”——的觀念建設國家的“自覺心”時,遭到幾乎全國輿論的強烈反對。章士釗讓他作文回復時,他拒絕,對人說:“讓我辦一雜志十年,全國輿論全會改觀!”可見他對舊文化的影響,估計是完全不足的。
三聯生活周刊:從1915到1919年(巴黎和會),陳獨秀思想和立場發(fā)生了哪些轉變?對于形勢的認識有什么先見之明和盲點(局限性)?其中,產生他的局限性的原因有哪些?
唐寶林:一個轉變:從文化革命論者轉變?yōu)檎胃锩撜?。陳從“不談政治”的文化革命者,在“巴黎和會”后轉變?yōu)榉e極進行政治革命的活動家;從開始對帝國主義操縱的“巴黎和會”能公平解決問題抱希望,到很快失望,立即投入轟轟烈烈的五四愛國運動,甚至在自己起草和散發(fā)的“北京市民宣言”中,把矛頭指向政府的暴力機構,表現出革命救國的先見之明。但還沒有如何進行革命,即沒有政黨政治(組織政黨,發(fā)動民眾)的覺悟(這是他當時的盲點)。這個局限性的主要原因是只看到中國歷史上農民起義都以失敗告終,蘇俄“十月革命”及其后的影響還沒有在中國產生深遠影響。晚年陳領導中國托派繼續(xù)反國民黨的革命,但也反對共產黨的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也是據以這個原因。他從此失去了對中國革命的影響,只是以一個學者(老書生)活著并逝去。
三聯生活周刊:你研究陳獨秀數十年,個人對他持有什么樣的情感和評價?
唐寶林:我認為陳獨秀是中國近代偉大的民主主義者。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次民主啟蒙運動的大師。此外,我完全同意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價。1981年7月17日,《人民日報》在頭版頭條發(fā)表毛澤東在1945年4月21日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的講話,談到陳獨秀,毛澤東深情地說:
他是有過功勞的。他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導的。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他創(chuàng)造了黨,有功勞。
三聯生活周刊:你寫《陳獨秀全傳》是否仍有保留,在研究的過程中是否有一些未發(fā)布的新鮮史料?
唐寶林:都沒有。
三聯生活周刊:除了你在序言中提到的史料,還有哪些資料來源?
唐寶林:資料都在中央檔案館封存著,這是對陳的研究開展不起來的主要原因。
三聯生活周刊:陳獨秀提出具有“自覺心”的國民性的標準: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其中“實利的而非虛文的”如何理解?
唐寶林:用誠實的工作和勞動來謀取應得的報酬。現在的社會用各種巧取豪奪的手段謀取私利,以及“一切向錢看”和腐敗,都是陳獨秀反對的。
三聯生活周刊:在學術界,關于大概念上的“新文化運動”的起始時間有幾種說法,比如1915年陳獨秀創(chuàng)刊雜志,或1917年胡適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后白話文運動開始。你傾向于哪一種?為什么?
唐寶林:我主張1915年9月《新青年》創(chuàng)刊到1919年6月陳被捕。因為陳出獄后,就轉向政治運動了。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看來,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的內核是一致的嗎?為什么?
唐寶林: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捍衛(wèi)國家的主權和個人的權利(即人權)。
(唐寶林,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著有《陳獨秀全傳》、《馬克思主義在中國100年》、《中國托派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