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鳥（12首）

臧海英

黑鳥

它就要飛過白天與黑夜的界限

現(xiàn)在，它在黑里面飛

我看不見

向我飛過來的時候，我看不見

但它的確在飛

與身邊的黑暗不同

在城南寺廟

我也渴望獲救。走進去的時候

移植來的銀杏，還沒長出葉子

廊柱還沒上漆，一尊佛像

預先坐在大殿中央。這符合我的意愿

——在內心的廢墟上，建一座寺廟

但也有我逃脫不掉的：

濃煙，來自后面的化工廠

喧鬧，來自對面的游樂場

挖掘機的聲音，則來自旁邊的建筑工地

一個穿黃衣的僧人

我確定是我。他一邊念經(jīng)

一邊驅趕著撲向他的蚊蟲

母親

土層下的人，借助青草

把呼吸遞上來

我的母親也是這樣

她不知道自己還活著。不止一次

來到我的身體里，讓我完成

她還沒完結的一生

并分擔我在塵世的痛苦。深夜

我坐著，她就陪我坐著

有時忍不住，我哭

她就默默承受我的淚水

我的單薄，脆弱，只有她看得見

卻不能伸出一雙手來

也不能發(fā)出聲音。在另一個世界

她一定是焦急的

在另一個世界，她一定

為我做好了棉衣，卻想盡辦法

怎么也送不過來

安妮

家住俄克拉荷馬州的艾比

懷孕十九周時，醫(yī)生告訴她

胎兒患有絕癥。明知女兒

只能活幾小時，她還是生下來

取名：安妮

十四小時五十八分鐘

安妮都在母親懷里

她的父親、姐姐圍繞著她

為她讀福音書……

晚上十一點，艾比聽到安妮的喘息

知道她走到了盡頭

“她的一生都被愛

被歡樂和溫暖包圍

沒有悲傷”

讀詩記

策蘭用“劊子手的語言”寫詩

茨維塔耶娃，不能獲得一份洗碗的工作

布羅茨基，被驅逐出境

我年輕時失去故鄉(xiāng)，中年又失去第二個故鄉(xiāng)

從這里到那里

今晚，曼德爾施塔姆在流放地說

“我已虛弱到極點”

哦，這正是我要說的。我獲得了猶太人的命運

卻寫不出那樣的詩句

曼德爾施塔姆又說

食物和錢對他已沒有意義

這句話對我同樣有用

高原

藏羚羊在奔跑、嬉戲、交配的時候

我在頭疼、失眠、呼吸困難

海拔太高了，需要愛情。需要有人為我補氧、驅寒、止痛

海拔太高，至今只有我一個人

菊花祭

種菊人用鐵鍬把菊花從土里挖出來

地面上，留下一個坑

鄉(xiāng)親們把母親的棺木，緩緩移到墓穴中，往里填土

送葬回來，我把菊花搬到了母親屋里

墻壁記

閣樓傾斜的屋頂

常常撞頭，我捂著頭。

在寄居的小城

我也常?？匆娨粋€被撞倒的人

掙扎著爬起來，仿佛

替我爬了起來

而一個泥瓦匠

找不到欠薪的工頭

他蹲在墻角，抱頭痛哭的時候

一個莫名的失敗者

也在我身體里，捂著頭

他疼痛，脆弱

說不出墻壁在哪

自我判決

頭發(fā)，十六歲開始白

再過兩年，就把我的潔白用盡

臉色暗黃，索性黃成黃土

右眼模糊，左眼只在低處、黑暗里找光

鼻子碰過壁，吸進去的都是暮色

冷風進入的嘴，常年饑渴，干裂，忘了親吻

耳朵不聽贊美，接受長嘯、怒吼和哀鳴

咬咬牙，不招認寫詩的罪行

身體下垂，河流撤退。雙腿

有跳崖的危險。腹部的疼，是我服下的毒

一生缺氧，有時呼吸暫停

——是個病人。沒路了，就去西藏

不死，就磕長頭，用岡仁波齊的雪

去醫(yī)她

風暴

清晨，大風席卷窗外

樹木，行人，水果攤，一一

失去了自控力

我也失去過自控力

那年，在車站小旅館，大風吼了一夜

我哭了一夜

像一片撕碎的紙屑

像一個掏空的塑料袋

被命運挾持到高空

下不來

此時，聽著風聲

我翻看手中的書，扭頭看到熟睡的兒子

下巴上的胡須

已經(jīng)扎人

沮喪者

他越來越沮喪

面對他人，無話可說

一個人時，又自言自語

也不再羨慕別人：車，房子，女人

但也沒什么高興的

美好生活的愿望，追求過的東西

都放棄了，無味了

喚不起他的愛意

甚至憤怒

躺在山坡上

他木然地看著羊群

像分崩離析的自己

走向四面八方

沉默

母親臉上的冥紙被揭開

我走過去，見她最后一面：

皺紋展開，一生的苦全部受完

眼睛緊閉，再與我無關

嘴張著，但不說什么……

多年后想起這些，我已沒有悲傷

她離開了，卻分明還在身邊

她不發(fā)出聲響，在沉默的世界

就像我活在世上

在她眼里，我也是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