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險家的阿里底雅追尋杜齊最早的入藏路

李初初

如果你對西藏充滿好奇，

特別是對于西藏西部的文化、

考古與探險旅行有著特別情懷的話，

有個人你一定繞不過去，

他就是曾8次到喜馬拉雅區(qū)域

進行過卓有成效的科研考察的

著名藏學(xué)家、探險家——

意大利人朱塞佩·杜齊。

在西藏，除了著名的唐蕃古道、蕃尼古道、

茶馬古道、鹽路以及麝香之路，

還有一條著名文化旅行考察線路，

或者說文化探險之路，應(yīng)該叫“杜齊之路”。

從楚魯松杰出來，下了山，我們離開岔路口冒雪往底雅進發(fā)。開始時，一如普布拉達坂，山路上飛雪狂舞，迷漫路面。到后來，隨著海拔的降低，雪漸漸小了，濃霧卻又升了起來。我們的車開得很緩慢，很緩慢，到了最后，不得不在一處盤旋的山口停了下來，歇息，靜候濃霧散去。

這條公路顯然鮮有車輛通行。下車駐足，等待濃霧散開的那一刻，凜冽的風(fēng)突然吹來，險些將我頭頂上的帽子吹落山澗，讓我倏地想到一幅悠遠而又些怪誕的畫面：

那個遠遠的，走在喜馬拉雅西部山路上的人。他騎著馬，也可能因山高路危，很多時候不得不下馬徒步。在某一處散落的石頭或是瑪尼堆前，他留步，把破舊的帽子取下，放在石頭旁，任風(fēng)撩起他凌亂的頭發(fā)，露出一副意大利人荒涼的笑。還有久未修理的胡子，碩大的齒和潔白的牙床。

他是杜齊。

這應(yīng)是20世紀30年代，準確來說是1931年10月的一天，面對漫長的路途，橫亙的雪嶺，凜冽的寒風(fēng)，他卻充滿喜悅，情不自禁。因為對他而言，一扇緊閉已久的喜馬拉雅大門終于向他敞開了，沿著雪霽濃云中的那道神秘光縫，他終于擠進了喜馬拉雅腹地的奇妙之地——西藏。

那年，是他通過什布奇山口第一次進入中國西藏。其實這已是他的第二次喜馬拉雅之行了，只不過前一次，他并沒有能夠真正意義上來到這里。前一次，他只到了印度和尼泊爾。

回過頭來，通過對杜齊7卷本的著作《梵天佛地》梳理可見，他對喜馬拉雅的考察始于1926年。那年的6月到8月，杜齊獲得了英印當(dāng)局的許可和地方民眾的信任，更重要的是獲得了印度、尼泊爾和西藏邊地佛寺、經(jīng)堂的掌堂師們的信任，才最終得以到達印度的阿薩姆等地，開始進行他喜馬拉雅的初始考察，并為以后進入西藏做好鋪墊。

當(dāng)時，邊境上的很多佛寺，還被視為是宗教團體的私有財產(chǎn)。每一份從印度前往喜馬拉雅和藏地商貿(mào)點的旅行許可證上，總會很清楚地注明，持證者若無相關(guān)部門特許，不得參訪佛寺?？梢哉f，是長期的努力準備，以及與地方佛教人士建立起來的良好人際關(guān)系，幫了他大忙。杜齊為西藏之行，做了很多的準備，其中包括他已熟練地掌握了梵語和藏語，但那次，他實際上仍然沒能推開通向西藏的大門，只在印度、尼泊爾和中國西藏的邊境地帶，進行了短期的逗留。

鎩羽而歸的杜齊，1931年4月回到意大利后，制訂了一份更加詳細的西藏西部考察計劃。在羅馬國家東方藝術(shù)博物館，杜齊照片檔案室的負責(zé)人納萊茲尼在《朱塞佩·杜齊的藏地旅游和考察》一文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計劃涵蓋了整個拉達克、如休、拉胡爾和馬納里，他想從通往噶大克的印藏商道進入西藏，并且在途中參訪具有重要歷史價值的托林和札布讓等地，在噶大克和西藏地方當(dāng)局磋商，繼續(xù)朝岡底斯山和瑪旁雍錯前行，沿尼泊爾邊境，經(jīng)由普蘭和阿爾莫拉返回印度?！?/p>

可見其行程計劃，飽含了杜齊多么大的壯志與雄心。雖然這次旅程，最終與當(dāng)初計劃仍有著較為顯著的差別，但他畢竟第一次踏上了西藏的土地。1931年10月，他在游歷拉達克和如休后，穿越巴羅拉恰山口，抵達拉胡爾；他參訪了貢德拉和斯索，然后穿越羅塘山口，來到馬納里。之后，他的考察沿著薩特萊杰河（象泉河下游在印度境內(nèi)的名字）繼續(xù)行進。這一次，他終于穿越了從印度通往西藏的大門——什布奇山口，并于10月2日抵達了大譯師仁欽桑布的出生地：底雅。

由于已至寒冬，前面大雪封山，他沒能朝向夢想中的西藏阿里腹地繼續(xù)前進。一小段時間的停留之后，他不得不又通過什布奇山口回到了印度的希拉姆，然后取道尼泊爾。最后，整個11月，他都待在尼泊爾進行考察。

杜齊的計劃并未就此停止，1933年，他第三次出發(fā)。這次考察，是從他1931年考察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的。他從馬納里攀越羅塘山口，沿著錢德拉山谷在羅薩爾進入司丕提河沿線。他詳細考察了位于該地與仁欽桑布相關(guān)的拉隆寺、塔波寺和那果寺，然后在朗杰進入薩特萊杰河谷，并再次通過什布奇山口進入西藏。他顯然在仁欽桑布的出生地——底雅及熱尼一帶，進行了極為詳盡的考察，考察成果收入了他的著作《梵天佛地》卷二中。

除了底雅及熱尼，這年，他還到達了古格歷史重鎮(zhèn)馬陽，以及盛產(chǎn)“古格銀眼”佛像的著名“冶煉之鄉(xiāng)”和“燒陶之鄉(xiāng)”魯巴。此后，他繼續(xù)前行，在考察了熱布加林寺后抵達香孜。只是這次，他并未從曾作為古格王朝夏宮的香孜直接南下，抵達他夢寐以求的札達托林寺及古格王城遺址，而是直接北上，到了噶大克。噶大克指的是今天阿里噶爾縣的噶爾昆莎和噶爾雅莎，當(dāng)時阿里，還未有今天的獅泉河鎮(zhèn)，西藏地方當(dāng)局官員在昆莎和雅沙設(shè)有冬、夏兩個駐地，從他的行程來看，應(yīng)在夏天駐地噶爾雅沙。因為他的旅行簽證，按當(dāng)時慣例注明著只能沿印藏商路到噶大克為止。這條線被他在最初的計劃中稱為“北線”。但杜齊的目的顯然不止如此，在那里，他需要和地方官員商討他最心儀的返程路線，也就是他計劃中的“南線”。

他最終得逞。

在和噶大克的西藏地方政府派出的官員磋商后，他如愿在返途中經(jīng)過了古格王國的札達托林寺和札布讓王城遺址。他在那里及周邊區(qū)域停留多日，然后沿著卡孜河谷和薩讓大峽谷一路考察，最后返回印度。

以他當(dāng)初的目標(biāo)來看，其實他的這次行程仍然有著小小的遺憾，那便是并未能如愿從札達往東，繼續(xù)到達岡仁波齊、瑪旁雍錯所在的神山圣湖地區(qū)，以及阿里三圍之地之一的普蘭。而實現(xiàn)這些目標(biāo)，已經(jīng)是他下一次，也就是第四次對西藏進行考察的時候了。

他在8卷本的《梵天佛地》中，用了3卷本的篇幅專門論及西藏西部的佛教遺存。其中第二卷更是詳細描述了仁欽桑布大師的貢獻，以及那個時代藏傳佛教在阿里大地上的復(fù)興，里面還重點講到了大師在出生地?zé)崮峤⒌臒崮崴拢ㄋ聝?nèi)的經(jīng)藏及法物。

杜齊選擇通過什布奇山口進入西藏，

首先來到底雅，可以說是通行條件的使然，

因為沿著象泉河的朗欽河谷，

那里避開了喜馬拉雅眾高山的阻隔，

正是西藏西部連接印度西北部的一條絕佳交通線路。

終于抵達底雅，再無風(fēng)雪，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秋日暖陽。而那一片片異常繁茂，紅彤彤的蘋果掛滿枝頭的果林，尤其讓人印象深刻。這在阿里高原，在以光禿禿的土林為主要地貌的札達縣，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過得說，位于馬陽河和象泉河交匯處的底雅，海拔已經(jīng)下降到了2970米的樣子，溫度已非常適宜。據(jù)說這里做米飯和面條，已經(jīng)無須使用高壓鍋，雖然滿大街，你可能根本無法找到米飯和面條。街上唯一的那家小商店，只提供泡面和一些簡單的藏式飲食。再往象泉河下游走，在距離底雅只有20來千米的邊境村什布奇，那里的海拔則更要低，只有2880米，那里是整個阿里地區(qū)海拔最低的地方。

“天地來之不易，就在此地來之；尋找處處曲徑，永遠吉祥如意?！边@是一首我在馬麗華老師書中看到的底雅民歌。在我聽到過的很多版本的民間說法里，底雅被認為是整個阿里地區(qū)風(fēng)景最美、物產(chǎn)最為豐富的地方。這里有“水果之鄉(xiāng)”的美稱，是大熊貓級的珍稀植物西藏白皮松在中國唯一的分布地，而盛產(chǎn)藥草的馬陽，則出產(chǎn)全西藏最有名的酥油。

底雅的果樹歷史上以杏樹、蘋果樹居多，是阿里地區(qū)土生土長的知名特產(chǎn)。也許正是宜居的自然環(huán)境，加上朗欽河谷是古格時到印度的交通要道，才造就了大譯師仁欽桑布的父親頒欽波·選努旺久，要從祖輩生活的象泉河上游海拔更高的卡孜地方，來到了舒適豐饒的底雅熱尼定居。這樣的推理應(yīng)該是成立的，因為薩讓卡孜的自然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要比底雅熱尼苛刻許多。

選努旺久在熱尼娶了妻子焦若薩·袞桑西繞丹。據(jù)當(dāng)?shù)乩先藗?，她是一位為?dāng)?shù)仡^人澆灌農(nóng)田的女用人，夏季在舉旺山上經(jīng)營農(nóng)田，冬季回到定居點熱尼操持家務(wù)。妻子為其生下了長子西繞旺久、次子仁欽旺久、三子園丹旺久和妹妹西繞措姆。

這個家庭的三子一女，次子仁欽旺久即后來的大譯師洛匝瓦·仁欽桑布。洛匝瓦，在藏語里即為譯師之意。三子園丹旺久也出家為僧。妹妹則皈依佛門，攻讀密乘獲得大成就，被尊稱為奈覺瑪·曲吉卓瑪，說明地位也非常高。家里最終只剩下長子西繞旺久繼續(xù)務(wù)農(nóng)，符合當(dāng)時古格人長子要傳宗接代、操持家務(wù)的傳統(tǒng)。四個孩子之中三個步入佛門，也可見古格創(chuàng)立之始，西藏大地上的佛教事業(yè)，剛剛經(jīng)歷過贊普瑪鄔東贊（被信佛的后人貶稱為“朗達瑪”，意思為“頭上長角的公?！保┑臏绶疬\動后，作為吐蕃后裔的古格王室，以及西部阿里的民眾，正多么急切地盼望著王朝的崛起，以及佛教的復(fù)興。

底雅成為大譯師出生地，以及古格的佛教圣地，似乎有著先天的必然性。因為在古格時期最為重要的佛寺札達托林寺的興建歷史上，就有著從底雅什布奇三姐妹遠足到托林寺朝拜，最后化身為托林寺內(nèi)轉(zhuǎn)經(jīng)道上一棵樹的故事。民間傳說中，這棵樹原是三姐妹中大姐的拐杖，走出不遠后，大姐因年事高身體不適，只好取消了行程。二姐于是接過拐杖，帶著妹妹繼續(xù)前行，但到了一處名為興讓拉莫的山口，二姐也無法繼續(xù)，只得放棄。最后只好由妹妹繼續(xù)兩位姐姐的心愿，她接過拐杖，身負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杏油，終于來到了托林寺。歷經(jīng)艱辛、疲憊不堪、精盡力竭的她，剛拜完托林寺，便于寺中去世。寺內(nèi)的僧侶們莫不為之感動，便將三姐妹使用過的這根拐杖，栽植于轉(zhuǎn)經(jīng)路上。第二年，這根拐杖奇跡般復(fù)活了，并開出了象征三姐妹笑臉的玫瑰花朵。這則故事，也從另一角度闡明，底雅從來就是佛法適宜生根發(fā)芽的土壤，佛之弟子絡(luò)繹不絕，洛匝瓦出生于此，也就不意外了。

現(xiàn)今，沿著馬陽河，公路斜插過底雅鄉(xiāng)，沿途除了修筑齊整的民居外，最顯眼的就是各家屋后的果園了。有蘋果，也有杏，還有核桃和其他樹種。有些杏樹，看起來還顯得十分高大，有很老樹齡的樣子。相比之下，蘋果樹要小很多，但結(jié)滿紅彤彤的厚皮蘋果。

我們來到一位名叫丹珠旺姆的姑娘家里，她家原本也在熱尼村，從她這代開始，和父輩一起搬到了鄉(xiāng)上。我詢問她熱尼村和洛匝瓦的相關(guān)情況，沒想到她說，她就是大譯師的后裔。她還說，底雅鄉(xiāng)上這些果園和民居的主人，其中有不少，正是最近幾年才從熱尼村搬遷而來的，他們也是仁欽桑布家族的后裔。

我提出，請她給我們講一些與洛匝瓦有關(guān)的傳說或故事。她則羞澀地笑著搖頭，說不會講，也知道的不多。于是我們向她提出，要買一些蘋果嘗一嘗。姑娘爽快地告訴我們，一斤三塊，由她帶我們?nèi)ス麍@里采摘。蘋果不貴，再想著這一路的艱辛，我們決定買上20斤，吃不完了還可以送給路遇的小孩。于是給了她60塊錢，另外送了她一雙內(nèi)地都市姑娘們穿的旅游鞋。丹珠旺姆收到漂亮的鞋子，十分開心，稱完蘋果后，又摘了好幾斤，一并塞在了我們的袋子里。

對于底雅這些蘋果樹的來歷，丹珠旺姆也說不清楚。我查過資料，一種說法是，1993年夏末，剛從西藏農(nóng)牧學(xué)校畢業(yè)的一位名叫唐永平的大學(xué)生，分配到了底雅鄉(xiāng)，擔(dān)任文書兼技術(shù)員，第二年6月，剛好中印兩國開通什布奇山口。唐永平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從印度引進了蘋果樹和杏樹，在底雅種植，久而久之，底雅就有了大量的蘋果。

我并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很顯然，我更傾向于認為底雅的歷史上就出產(chǎn)蘋果和杏，甚至還有其他水果。因為從什布奇去托林寺朝圣的三姐妹，帶著家鄉(xiāng)杏油的故事就很說明問題。但果園里那些看起來紅彤彤的蘋果，果皮很厚，果肉硬，酸澀且少汁。最近幾年，聽說底雅又因援藏干部的努力，從陜西成功引進了富士、冠軍、麗嘎等新品種，底雅蘋果的口味，有望得到提升。

摘完蘋果，我們回到村落附近，田頭上立有一座建于10-11世紀的大白塔，能判斷出近些年此塔獲得過特別的修繕和粉刷。這個塔的修建時間和大譯師仁欽桑布在世的時間較為接近，只是不知道和大譯師有沒有具體的關(guān)系，很遺憾未能獲得考證，就連聲稱自己是仁欽桑布家族后裔的村人們，說起佛塔來，也是語焉不詳。

穿過小鎮(zhèn)，我按著鄉(xiāng)長指點過的路徑，

爬到了馬陽河對面的小山頭上。

鄉(xiāng)長說，在山頭的移動通信基站下面，

就能看到大師的出生地?zé)崮崃恕?/p>

懷著一絲忐忑與喜悅，我沿著布滿滾石的陡峭碎巖爬了上去。站立象泉河前，視線前方不遠的熱尼，果真是一個綠樹成蔭，有田地，還夾雜著白色佛塔的小村落。那是象泉河水在一處轉(zhuǎn)彎的地方形成的三角形臺地，與底雅的直線距離很近，只是從村落沿河而下，河水洶涌湍急，兩岸則是危崖與絕壁，除非象泉河枯水期間，否則很難通行。我還注意到，從村子到底雅的河谷灘頭上，有一些遠古時期殘存下來的佛塔，只剩廢墟或殘垣斷壁。深思良久，我有理由懷疑我所站立的這個小小山頭，也許正是當(dāng)年杜齊第一次遠距離觀察大師出生地的地方，因為他在《梵天佛地》中這樣記載道：“惹尼（熱尼）寺的地點，現(xiàn)在可以確定，它位于什布奇東北部的谷口，離什布奇村不遠，至今依然是朝圣地?！?/p>

杜齊當(dāng)年代沿著象泉河而上，要到熱尼，首先必須來到這我們所立的谷口，分析地理位置，品味他話語的個中滋味，我覺得極似一種站立在這里遠眺的描述。河水干枯的季節(jié)，可以直接從底雅渡過象泉河而到達熱尼，那些沿河而建的古時佛塔也說明這樣的想法是成立的。但眼下還是河水洶涌的時節(jié)，想要到達熱尼，就只能繞過對面山崖上的小路了。那條小路，經(jīng)村人指點，要從下游不遠的一處鐵索橋跨過河，然后才能上去。

我決定第二天一早出發(fā)，前往熱尼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