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她的這個小店,是從她家里延伸出來的。她的家在一樓,她把車庫改裝一下,又在連接車庫的地方,搭了一個鋼架棚,有十幾平方米。一邊擺了三張小桌子,每張桌子擺五六個小馬扎。另一邊,是幾個從不熄火的煤球爐,上邊搭了一個金屬平面臺,一溜擺著幾個不銹鋼盆,依次盛著她早就炒好燉熟的豆芽、土豆絲、炸魚、煎豆腐、燉排骨、炒辣腸,花樣不少,樣樣冒著熱氣。
顧客相中了哪一樣,招呼一聲,老板娘“好嘞”一聲,利索地盛到方便袋里,往電子秤上一放,麻利地喊出價格,把菜遞到你手里。錢由顧客自己放到菜盤下邊的一個盒子里,零錢也是顧客自己找。有一兩次,我周末獨自在家,無心做飯菜,就散漫地下樓來,買一份豆芽,一份炸魚。味道真不錯,絕不是糊弄人的街頭小炒。
最近幾天,每天傍晚去買饅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總有一桌食客。不像是本地人,說話快得聽不清,都穿著迷彩服,衣服上滿是石灰點子??磥硎歉赏昊顑壕团軄砗染屏恕N铱吹阶雷由系牟撕芎唵?,一個大盆子,里面盛著一團青菜,我猜是油菜或者菠菜。盆子周圍,還有幾個小盤子,炒好的豆芽,或者是芹菜豆腐皮。好幾次了,沒有見到炸魚或者燉肉。但他們吃得很高興,個個臉上都很快樂,大聲說著話,一塊端酒杯,往前湊一湊,算是碰杯了,使勁抿一口,發(fā)出很滿足的“啊”的一聲。吃幾口菜,放下筷子,互相遞煙,長長地吐出一口,又開口大笑。這是一群快活的人。
“不像是咱們這里的人啊?!蔽覍习迥镎f。
“四川的,說話都聽不懂。”
“大冬天的,干啥活兒?”
“誰知道呢?在義烏商品城那邊。不容易,一天來也就靠喝點兒辣酒暖和?!?/p>
義烏商品城,我知道是縣里的招標(biāo)項目,地點在魯山路的南邊,占地幾十畝,建了快十年了,總也完不成。前一陣子敲鑼打鼓放鞭炮,往外租賣店鋪,準備開業(yè),后來卻又沒有動靜了。這里面的故事,我們知道也可,不知道也無所謂。小城人的吃穿用離了它,也耽誤不了。
這幾個人吃喝得差不多了。有人回頭喊了一句。是個扁長臉。老板娘掀開一個鍋蓋,端出一篦子饅頭,冒著熱氣。放下饅頭,老板娘順手把他們小桌上的菜盆端過來,從冒熱氣的盆子里,舀了兩勺子燉肉,倒進盆里,放到桌子上。幾個人一起朝著老板娘喊了幾句,大概是感謝她。那個扁長臉還舉起手中的酒杯,朝老板娘點了一點,大概是敬酒的意思。
我說:“大妹子,你是個好人?!蔽铱此挲g比我略大,但我喊她大妹子。
她笑了一下說:“他們也不容易,舍家撇業(yè)的,離家千里萬里,泥一天土一天的。到晚上散了工,就盼著像在自己家一樣,吃口熱乎飯菜,還不舍得吃好的?!?/p>
她頓了一下,又說:“一開始,我也不愿招呼他們,五六個人,吃喝三四個小時,也不過才三五十塊錢,不管多冷,我得站在冷風(fēng)里等著。我的小女兒每晚都要等我收攤兒,才肯睡覺?!?/p>
她撩了一下右邊的鬢角。我才發(fā)現(xiàn),她右眼眶邊貼了一塊創(chuàng)可貼。
“可是,有一次,他們中一個正吃著飯,忽然嗚嗚嗚地哭了。他一哭。那幾個人也哭。從那一次開始,我就覺得他們在我這里吃飯是對的。”她羞赧地一笑,“我也不過搭上點兒時間。”
那幾個人吃完了,稀里嘩啦站起來。那個扁長臉,踉蹌著步子走出來。他的臉有點紅。他個子略高,眼睛很小。看他的身架,就知道是受過累吃過苦的。他臉上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農(nóng)民的樸實,有點兒油滑,是滿不在乎的油滑。他看見我在老板娘一邊站著,也絲毫沒有在意。伸出一只手,捏著一張五十元的紙幣。那只手骨節(jié)粗大,手指粗長,有點兒彎曲變形。只有在酷暑嚴冬干苦力流過血受過傷的手,才會變成那樣子。
老板娘從抽屜里找出一張十元的一張五元的。扁長臉左手接錢,右手在老板娘遞錢的手面上,擼了一下,動作很快,似乎很用力。老板娘臉紅了一下,卻面對他,靠上去,把右手臂搭上他的肩頭,把他的身子往自己右邊的身子拉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說:“想家了,就回去吧,也快過年了?!?/p>
扁長臉臉紅得要出血。但分明是,他的眼角有了淚珠。我看老板娘的眼角也紅了。
風(fēng)還是很涼。我的腿腳有點兒麻了。老板娘的目光還追隨著那幾個人。我看到,那個扁長臉也回頭看著我們,在昏黃的路燈下。他的兩眼反射著光,像戴著兩個眼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