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信有什么好看的？

李邑蘭

“你們這個節(jié)目讓我有一種很大的陌生感?！秉S永玉開門見山地對導演關(guān)正文說。

黃永玉口中的節(jié)目是《見字如面》。2016年，關(guān)正文和他的團隊從上萬封信件中，挑出近百封信，由張國立、王耀慶、歸亞蕾、何冰、蔣勤勤、林更新、徐濤、張涵予等明星，通過聲音表演。每封信平均朗讀時長5—7分鐘，整集節(jié)目60分鐘，每周在視頻網(wǎng)站和黑龍江衛(wèi)視播出，此外，每段朗讀還被做成“單曲”傳播。

演員王耀慶和張國立分別在節(jié)目中扮演黃永玉和曹禺，朗讀了兩封可以載入現(xiàn)代文學史的信——黃永玉寫給曹禺的“批評信”，以及曹禺的回信。

黃永玉給曹禺的信寫于1983年3月20日，信中，59歲的黃永玉對73歲的好友、兄長曹禺的批評直截了當。“我不喜歡你解放后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里，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誰也不說不好，總說，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踐了你。寫到這里，不禁讓我想起莎翁《馬克白》里的臺詞：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

4月2日，黃永玉收到了曹禺的回信，曹禺在信中連連稱驚奇，“你指責我近三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泥溷在不情愿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這句話射中了我的要害……我現(xiàn)在正在寫一個劇本，它還泥陷于幾十年的爛坑里，寫得太實也陳腐，仿佛只知沿著老道跋涉，不知回頭是岸……”曹禺后來還鄭重其事地將黃永玉的信裱起來掛在家中。

2016年12月29日，《見字如面》第一期，視頻網(wǎng)站點擊量2000萬次。黃永玉也看到了，他主動邀請關(guān)正文和張國立來家中做客。

“這事你還要記仇？”

見面那天，關(guān)正文、張國立和黃永玉，從下午三點多一直聊到晚上八九點。黃永玉家里有十幾條狗，好多只貓，他端著點心，靠在沙發(fā)上吃，三四只貓都跑到他身上來，搶盤里的點心。

給曹禺的那封信，起初真在抽屜里擱了好幾天，后來黃永玉覺得，不管了，就送出去吧。寄出后，他對好友、著名戲劇家吳祖光說了此事，吳祖光：“你這回完了，曹禺再也不會理你”。沒想到，曹禺回了信，而且如此誠懇，一來一往兩封信由此變成一段佳話，后來，這兩封信被全文刊發(fā)在了《收獲》雜志上。

那個下午，黃永玉反復聊起一段段關(guān)正文不知道的歷史。

關(guān)正文在《見字如面》中選了一封葉君健對蕭乾的批斗發(fā)言。1957年，在一個批判會上，葉君健說蕭乾“崇洋媚外”。他講了蕭乾和一只貓的故事：在英國，蕭乾養(yǎng)了一只貓，為了討好一個英國編輯，就把這只貓送給了他，還為貓編了一個故事，說這只貓是他從中國帶來的，中間還跳到海里救回了這只貓，編得很是傳奇。

這件事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到葉君健和蕭乾的關(guān)系，兩人一直沒恢復到過去的樣子。葉君健也委屈，說那個情況下，我不站出來，肯定也得犧牲，我站出來，又沒說你政治上的事，說的只是一只貓的事。

其實蕭乾很掛念葉君健。蕭乾后來和巴金交往多。有次，葉君健摔了，骨折，蕭乾給巴金打電話，提醒巴金：你注意不要摔著。

關(guān)正文向黃永玉提起了葉君健的發(fā)言。湊巧的是，黃永玉就是那個會場的親歷者，“我也上去了，我說他（蕭乾）亂搞男女關(guān)系，愛了這個愛那個……”他對關(guān)正文說。

后來，黃永玉給蕭乾寫了一封信，“這個事情你還要記仇嗎？”他在信中對蕭乾說。蕭乾回信，大意是我可以不記仇，但必須是你來看我，不是我去看你。黃永玉說，那可以。黃永玉去找蕭乾，兩人和好如初。

與黃永玉的見面，是關(guān)正文做《見字如面》的意外之喜，他從黃永玉口中“挖”出了許多舊書信故事，計劃放到第二季中。

英國的《書信朗讀會》

關(guān)正文的個人履歷中，有兩個醒目的身份，一個是導演——他是《中國漢字聽寫大會》《中國成語大會》的總導演，也是《幸運52》《非常6+1》《挑戰(zhàn)主持人》《我要上春晚》等節(jié)目創(chuàng)始的策劃人之一；另一個身份，則跟文學有關(guān)——他曾是作家出版社編輯，《小說選刊》雜志社副編審、事業(yè)部主任，《民族文學》雜志社副社長。他執(zhí)導的節(jié)目，因此或多或少總有些文學烙印。

關(guān)正文最初想做一檔讀書節(jié)目。但后來他否定了這個想法。“讀書節(jié)目實際上都是用評論的方式介入的，但評論其實很難真正引導讀書生活?！绷硪环矫?，文學敘事常常牽扯前后文，很難獨立成章進行傳播。

偶然間，他看到一個英國的閱讀會《書信朗讀會》（Letters live），它由英國坎農(nóng)格特出版社在2013年發(fā)起，每年辦一次，請名人們朗誦從世界各地找來的書信。最初在倫敦一間臨時房屋進行，后來被搬上電視。

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就朗讀過“計算機科學之父”圖靈寫給友人的書信——他也曾在電影《模仿游戲》中扮演過他；《魔戒》“甘道夫”伊恩爵士，朗讀過一位少年寫給母親的出柜信；印度領(lǐng)袖甘地寫給希特勒呼吁和平的信、伊麗莎白二世寫給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的司康餅配方、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發(fā)出的電報、古巴領(lǐng)袖卡斯特羅寫給“我的好朋友羅斯?！钡男?，都在朗讀清單中。

這讓關(guān)正文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靶抛鳛橐环N特殊文體，具有獨立傳播價值，對我們來講，是技術(shù)層面的解決。”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要“最意外的那封”

2016年初，編劇總監(jiān)張子選帶領(lǐng)八個人，歷時半年多，去各地博物館、大學圖書館、私人收藏家手中找信。復旦大學“中國人生活資料研究中心”成為供信重鎮(zhèn)，中心主任張樂天教授有三十多萬封普通人書信，每次會推給張子選上千封，篩完一批，再推一批。

關(guān)正文有一個基本的選信配比：古代的信近四分之一，近代、現(xiàn)代、當代的信占四分之三，內(nèi)容要多元，科學、軍事、情愛、文娛、政治，都要有。

選中的信必須值得許多人看到?！拔覀冏隽诵┘毣?guī)定：它應(yīng)該是直接打開一個重大歷史事件或經(jīng)典歷史場景的窗口；它應(yīng)該是對人性和人際關(guān)系極致狀態(tài)的精彩表達；它必須有趣?！标P(guān)正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名人書信公開發(fā)表的不少，關(guān)正文希望找到最讓大家意外的一封。編劇總監(jiān)張子選回憶，在找溥儀書信時，節(jié)目組首先找到的是溥儀的三封退位詔書，但這三封詔書都是皇太后以他的名義頒布的，比較公文化，沒有個人的生命形態(tài)。

追隨溥儀的歷史軌跡，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溥儀寫給斯大林的一封信。信件寫于1949年7月，溥儀身為戰(zhàn)俘流亡蘇聯(lián)時。信中，溥儀極為卑躬屈膝，帶著乞求，表示“我最希望能居住在蘇聯(lián)”，并要求能加入蘇聯(lián)紅軍。這背后，是他對自己命運的恐懼。

最后一封情書

一封民國時期各界人士聯(lián)名為一名女死囚求情的求情信，是節(jié)目組最早選定的信件之一，打開的是民國傳奇女俠施劍翹的故事。施劍翹，也是王家衛(wèi)電影《一代宗師》中章子怡所扮演的“宮二”的原型。

施劍翹的父親施從濱，是民國軍閥混戰(zhàn)時期奉系前敵總指揮。1925年直奉大戰(zhàn)中，施從濱兵敗被俘，直系軍閥孫傳芳將被俘的施從濱斬首示眾，暴尸三日，極盡侮辱之能事。施劍翹決意為父報仇，她先將報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身上，但堂兄不肯幫忙。后來，她遇到了閻錫山的一個下屬，時任諜報股長的施靖公，對方表示愿意承擔此事。施劍翹于是嫁給了他，并生下兩個兒子。等了十年，施靖公步步高升，報仇之事卻一拖再拖，施劍翹最終與其一刀兩斷。在得知孫傳芳寓居天津后，她只身前往，近距離槍殺了孫傳芳，隨后，當場散發(fā)傳單自首。刺殺事件當時轟動了全國，各界呼吁當局予以特赦，求情信由此而來。施劍翹最終獲得特赦，在北京生活多年，還當上了北京政協(xié)委員，最終死于1970年代。

“這是非常難得的人生樣本，包含著中國俠士的文化和精神?！睆堊舆x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封請愿書背后，又體現(xiàn)出一種價值轉(zhuǎn)彎：“西方的法律系統(tǒng)和中國人情的糾結(jié)?！?/p>

在復旦教授張樂天推送的信件中，張子選曾對一組長達六十多封的往來信件感興趣。信寫于上世紀70年代，是兩個婚外戀情人長年互通的情書。

“那時出現(xiàn)這樣的信特別讓人奇怪，它能擰開那個年代里一扇非常怪異的門?！睆堊舆x說。但最終，在這60封信中，并不能夠找到特別敏感的焦點來打開人性，通篇都很日常、瑣碎，于是只好放棄。

同樣是情書，著名散文家馮亦代和妻子、著名演員黃宗英兩人的情書，文學性顯然要高得多。黃宗英和馮亦代是黃昏戀，兩人相戀時年事已高，總要分別住院，難得相聚，于是你來我往，寫了五百多封情書。

《見字如面》現(xiàn)場，80歲的話劇表演藝術(shù)家張家聲朗讀了馮亦代寫給黃宗英的最后一封情書——1999年，黃宗英生日前一天，病榻上的馮亦代花了一整天時間，寫下了這封信。

“現(xiàn)在我這個人說穿了，是為你而生存，因你而生存，沒有別的了……我又得去檢查，雖然只有兩個星期，那總是不在一塊兒的，我所希望實現(xiàn)的，是永遠永遠不分離……從現(xiàn)實講，我是十二萬分的愛你，比愛自己更多……我得了你，用我的余生來愛你，這是我的智慧，也是我的幸福。”

拆信嘉賓、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在聽完這封信后點評道，“你以為是浪漫，其實是寫實”。另一位拆信嘉賓、中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楊雨表示同意：“浪漫的背后，其實是一種很濃郁的生命的悲情?！?/p>

父子家書

一對普通父子，來自浙江麗水的攝影家鄭國強和兒子鄭藝寫于2010年的家書，成為為數(shù)不多入選《見字如面》的普通人書信。

兒子23歲生日時，鄭國強寫了這封信，開篇是：“在你四五歲的時候，你特別喜歡把小雞雞往插座里塞，我就用了個用完了的打火機，電了一下你的手背，從此你真的不再把小雞雞插進插孔里了，而是迷上了拿這個廢打火機去電別人的小雞雞……”

張子選原本將這個很有趣味的開篇去掉了：“1980、1990年代的時候，這是不輕易在文章中說出來的。”他解釋。信交到導演關(guān)正文手中，他決定恢復。這個有趣的開頭，很快在網(wǎng)絡(luò)走紅，順帶著激起關(guān)于親情、理想，以及教育價值的討論。

“你去努吧，跟你沒話”

關(guān)正文常對選出來的信進行改造，這在古文書信中尤其明顯。

演員何冰在節(jié)目中朗讀了《報孫會宗書》。這是西漢政治家楊惲在公元前54年5月回復好友孫會宗的一封信。楊惲最知名的身份，是司馬遷的外孫，司馬遷寫完《史記》后，把它藏在女兒家中，正是楊惲有膽量使《史記》得見天日，公開示人。

楊惲曾官居平通侯，他生性耿直，目睹朝廷中貪贓枉法成風，敢于冒死在皇帝面前直諫。后來因言獲罪，被漢宣帝貶為庶人。當老百姓三年間，楊惲攜妻兒在家種地、經(jīng)商，還招呼四方朋友聚會，以財自慰。好友、安定郡太守孫會宗寫信勸他閉門思過，不應(yīng)賓客滿堂，飲酒作樂，楊惲回信，嬉笑怒罵，駁斥了孫會宗，文字風格狂放不羈。結(jié)果，這封信再次給他招來橫禍，楊惲最終被判腰斬。

關(guān)正文先將《報孫會宗書》非常“標題黨”地改成了：《這可是大漢盛世，你去努吧，跟你沒話》。接著，又以市井腔改寫了這封信，只是在字幕中打出了原文，其中幾段是這樣的：

我位高權(quán)重的時候，也沒能有所建樹，推進思想建設(shè)，也沒能團結(jié)廣大干部，同心協(xié)力給朝廷干實事，尸位素餐的時間長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就是因為老惦記著能拿工資，貪戀權(quán)勢，不愿意主動離開崗位，所以才攤上事。

……我覺得自己是犯過大錯，造成過重大損失的人，當個農(nóng)民，過完這輩子，就完了。所以我就帶著老婆孩子天天種地、澆園子、置產(chǎn)業(yè)，也能給國家做點貢獻。沒想到，您還拿這事擠對我。

……董仲舒大師不是說過嗎？天天求仁求義，老惦記著教育百姓的，是當官的心思，天天求財求利，老害怕受苦受窮的，那是老百姓的想法。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您憑什么拿當官的路數(shù)，批評我一個平頭百姓呢？

節(jié)目中，何冰用市井腔朗讀了這段文字。關(guān)正文堅持讀古文一定要翻譯成白話文，否則觀眾根本聽不懂，影響情感進入。但他翻遍白話文譯本，沒有合適的?！皫缀跛邪自捨淖g本，核心功能都是輔助你讀懂原文，而不是建立它自己的閱讀價值?！?/p>

現(xiàn)在的全民教育水平，是普遍地提高了

“翻譯”工作延續(xù)到節(jié)目播出后。節(jié)目曾朗讀過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信，由此牽扯出陸小曼與徐志摩、前夫王庚之間的感情糾葛。王庚是高級軍官，英俊瀟灑，學識也高，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學士，又去西點軍校深造。年紀輕輕當上中將，有錢、成功。而徐志摩，不過是個潦倒詩人，不斷談戀愛，又管不住自己。節(jié)目播出，節(jié)目組在網(wǎng)絡(luò)發(fā)起討論：徐志摩和王庚，誰更配當“國民老公”？

截至2017年2月28日，《見字如面》共播出八期，每期平均點擊率在1500萬次左右。這很出乎平臺方意料：在最初看到方案的時候，他們的評估結(jié)果是，單期傳播不會超過20萬次。但關(guān)正文并不滿意，他的心理預(yù)期是：單期累計點擊率超過5000萬次，并對此抱有信心。

“我們得承認，《見字如面》有一定門檻，如果沒有一定的教育，沒有一定的人文產(chǎn)品消費訓練，是沒辦法感知這種節(jié)目的樂趣的。另一方面，現(xiàn)在的全民教育水平，實際上是前所未有地普遍提高了?！标P(guān)正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