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顧文彬故事二題
黃惲
顧文彬書法
同治十年(1871)秋,過云樓主人顧文彬要買一件貂皮袍褂。
顧文彬正在浙江任寧紹臺道臺(轄寧波、紹興和臺州三地,駐寧波),這年十月初九,他寫信給在蘇州的兒子顧承說:
我之貂套只有一件,已舊,擬再買一件佳者。在此間看過幾件,價甚昂而物不佳。聞蘇城皮鋪此物尚多,如有毛厚色紫,潤澤而無裂紋者(舊物做新便有裂紋),價約在二百元外三百元內(nèi),可買一件,以速為貴。擬先將此套送中丞,如不收,乃自用,較勝于送綢緞也。
顧文彬是個奇特的人,與他同時代的人很不相同,我想他應(yīng)該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1871年,正是太平天國平定不久,清朝內(nèi)憂外患正亟,作為進士出身的中高級官吏道臺(正四品)處于布政使(藩司)和知府之間,相當于如今的副省長的顧文彬并不很關(guān)心時政和民生,在他的日記和家書中,他日常最感興趣的是書畫收藏和鑒賞,如何以最低的價格買到最好的書畫,如何把自己手中的假畫和劣品出手或送禮,他們父子倆一心想贏得收藏界雄長東南的名聲。他為人極其精明,做事精于算計,深諳官場規(guī)則和人情世故,經(jīng)權(quán)互用,儒法兼施,可稱為清代有名的巧宦。
就拿買貂褂這件事來說,雖然自己需要,還是一褂兩用,先要用來送他的上司浙撫楊昌濬,巡撫如果不收,才歸自己受用。顧文彬出身于一個商人家庭,屬于富二代官一代,對各種奢侈之物,都很內(nèi)行,貂皮,他不僅告訴兒子時價,還明示兒子如何鑒別優(yōu)劣。顧文彬?qū)懶抨P(guān)照兒子后,顧承不敢怠慢,馬上就在蘇州找了專門為他們做服裝的楊司務(wù),買好了貂皮。其致顧承第四十四號家信吩咐說:“貂套如能交壽喜帶來更妙?!眽巯彩撬麄兗业挠萌?,來往于蘇州、寧波。這是十月十八日的家信,兩天后,顧文彬又改變了主意,他在第四十五號家信中說:
貂褂佳者總須二百以外,此間中等者,還過二百元尚不肯售,大約還是蘇中便宜,決計在蘇買成,交壽喜帶來。中丞之禮決意不送,故貂褂稍緩亦不妨。色澤紫潤,亦有做手,若是宿貨,毛頭必有橘囊紋,斷不可買矣。
看來買貂褂這事,除了交顧承在蘇州辦外,他自己也不停地在寧波物色,還過價,最后覺得寧波貨不及蘇州價廉物美,決定還是在蘇州買的好,這回連巡撫也不準備送了。他剛當上道臺,賺到的錢還不很多,對價格就有很多計較。所謂宿貨,吳語,指非當年貨色,也即舊物,所謂橘囊,乃是指橘子皮剝開見瓤后再剝開里面豎狀小粒狀花紋,這是當年鑒別貂皮好壞的竅門,如今橘囊紋卻只是用來說田黃石的花紋,而不是用來說貂皮了。顧文彬認為貂皮毛頭上有這種花紋的,不是新貨,一定不能買。
根據(jù)信中關(guān)照,顧承果然在蘇州為他買好了貂套,價格是二百四十元,得到信息,顧文彬很欣慰,說:“價亦適中,如毛頭好便值矣?!笔紫仁莾r格合適,其次他希望毛頭也好,這個價就很值了。
然而事出意外,等到貂褂帶到寧波,顧文彬一見便大失所望:
惟貂褂則甚上當,周圍尺寸俱大不夠,且有橘囊紋,可退則退,不可退則責令原經(jīng)手人包拼大,方可做。(朱司務(wù)說少三尺皮)
顧文彬又在信后附言說:刻,已喚楊成衣面量,亦不夠,責令包拼,伊甥經(jīng)手與伊經(jīng)手一般無可推諉也。
顧文彬的擔心竟然成了事實,帶來的貂褂不但有橘囊紋,而且還欠尺寸:竟少了三尺皮。顧文彬想出的對付辦法有二:一退換;二包拼。退換是他理想的處置方法,包拼大概是經(jīng)楊成衣哀求后的一種暫且退讓。楊司務(wù)是蘇州特意到寧波去為顧道做袍褂的,蘇州的老板是他的外甥陳司務(wù),所以顧文彬責成楊司務(wù)包拼或退換,反正外甥不出舅家門,無非一家人。
十月二十九日,顧文彬致顧承的第五十五號家信,他提出了確定的處置方式:
貂褂已令楊司務(wù)赍回,或退去另買,或添皮補足,俱責成楊司務(wù)料理,我家總不認找錢。如伊亦不肯認,只有俟算賬時硬扣之一法,或在蘇扣,或在寧扣,俟稟再定。至于陳司務(wù),屢次做壞生活,今又如此不講情理,此等人何必令其出進?責令楊司務(wù)另換人來,否則另換成衣,均無不可,何必因循將就耶?
過去成衣店或皮貨行都是三節(jié)結(jié)賬的,主動權(quán)操在顧客手里,顧文彬有一個萬一的打算,如果不肯認下貨物不佳,退換或包拼的損失,那么算賬時你直接扣,或我直接扣都成。為什么這么說?主要還是在于替兒子打算,如果兒子下不了這個臉的話,由我道臺衙門來和他交涉,小民自然不敢冒犯官府,自然會忍氣吞聲自認倒霉了事。這事進而還影響到陳司務(wù)在蘇州的生意,顧家的門,除非另換人來,不然就不許進出了。這對于商人來說,營業(yè)上的影響自然不小,因為顧家在蘇州,不僅是親朋,還有官場,一旦傳出去,還能有大生意上門?顧文彬這招,不僅是對兒子說的,當也是對楊司務(wù)申斥的話語。
顧文彬致顧承第五十五號信后,還有一封不列號的信,專談關(guān)于這件貂褂的處理方式。顧文彬一開始就火冒三丈:
汝買皮貨本非內(nèi)行,此次貂褂之上當,無足怪也。惟楊成衣之甥在我家出進多年,豈有不知我身材之理,而以此尺寸短小之皮統(tǒng)打悶棍乎?
他諒解兒子的外行受欺,而憤恨楊司務(wù)之甥(陳司務(wù))的欺詐。他平常而言是楊司務(wù),憤恨之下則叫作楊成衣,從文字上就可以覘見顧文彬的心情,不僅此也,他還把此事看作陳司務(wù)對他打悶棍。所謂打悶棍,在過去就是路劫,在這里就是罵陳司務(wù)的強盜行徑,相當于搶劫了。
顧文彬在信中再次交待了貂褂善后的方法,分上中下三種:
上:退貨退錢,到別的店家重買。
中:由店里換好的。
下:由店里找出毛色相近的,包拼補足。
該店如果不肯聽命,“以買賣已定,不肯認退”,那么他還有更狠的一招:稍用硬功,虛張聲勢,嚇他們一嚇:請官府出面搞定。這自然不是真的,是顧文彬教兒子嚇唬用的,畢竟這點小事,縣官未必肯聽從顧家而起舞,萬一縣令不從,則顧家反而下不了臺,所以,不能弄得太僵,只要店家軟下來,還有通融之法:家里可以再作成他們一點生意,半買半退,也不失一個好辦法。顧文彬在寧波,真是什么都替兒子打算好了,他的錦囊妙計一套一套的,考慮實在周全,唯一的目的就是自己不能吃虧了。
最后,這件貂褂的處理,記在第五十七號家信中,楊司務(wù)同意拿回去包拼,顧文彬的要求一定要一色并且決不加價。
這封信寫于同治十年十二月初七,這年的冬天,顧文彬在寧波大概來不及穿上這件貂褂吧。
《花天跨蝶圖》是清代畫家任薰(阜長)畫的一個設(shè)色長卷,是他的傳世名作。此畫現(xiàn)藏蘇州博物館,紙本,137.3×27.4cm,加上前序后跋,各種題詠,足有四米長。
我們把這個手卷緩緩展開,可以看到畫家描繪的是一個惝恍迷離的世界,絢爛而輝煌的云層里,一個古裝人物,很突兀地倒騎在一只碩大的金黃色蝴蝶的翅膀上,冉冉而升,仿佛陸地上八仙之一的張果老倒騎毛驢,優(yōu)游自在。圖的后面,一大群仙女,衣袂飄飄,手捧各種寶物和樂器,還有一些仙女則推著花車,拿著花籃,拉著花樹,正紛紛撒下無數(shù)花朵,花朵間還有彩蝶蹁躚,這一切都是為了在仙樂中迎接那個古裝人物的到來。
此畫作于甲戌秋八月,即公元1874年秋。落款是:為艮菴先生補圖蕭山任薰阜長寫。顧文彬號艮菴,很明顯這是任薰特意為顧文彬畫的。
花天又作華天,意即撒滿鮮花的天界,跨蝶(此蝶非塵世所有,必是仙蝶無疑)當指那個倒騎蝶背的唯一男性。在一個天國里,一個男子騎在仙蝶背上飛升而來,受到了無數(shù)天女的歡迎,這男子的身份必然尊貴無比。
這究竟是一幅什么畫?任薰為什么要為顧文彬畫這么一幅畫?
奧秘或在《過云樓家書》里。早在同治十一年(1872)十二月十八日的家書里,顧文彬囑咐兒子顧承:
阜長筆墨足與乃兄競爽,不宜交臂失之。我昔年所畫花天跨蝶圖,是絕好題目,辟前人所未有。董公畫筆尚嫩,且是絹本,我意欲請阜長另作一卷,須二丈余長,以奇麗為主,興到即畫,不必限以時日,筆資俟畫畢酌量致送,先與言明,決不菲薄。我之小影仍作背面形,騎于蝶背,高低悉照原卷,以便將題詠移入耳。
這段話值得一讀再讀細細體味,任阜長的兄長是任渭長,兩人都是清末畫壇名家。顧文彬以收藏鑒賞名,而不是一個畫家,所以“我昔年所畫花天跨蝶圖”,當不是說自己畫了一幅畫,而是他昔年請人畫過這么一幅畫,不然“董公畫筆尚嫩”就不好理解了。家書由蘇州檔案局整理,這里不知有沒有問題,姑就目前的文字看,似乎應(yīng)該理解為:顧文彬昔年請姓董的畫家畫了一幅前人未有的花天跨蝶圖,是絹本的,畫好后嫌董的畫筆稚弱,顧又一向不喜歡絹本,所以決定請任薰再畫一幅相同題材相同尺寸的花天跨蝶圖,仍把自己畫作背影,騎于蝶背。這樣,可以把原先畫上的題詠移花接木粘補到新畫的那幅上。
原來任薰畫中那個跨蝶男子,就是顧文彬自己,他在畫中跨蝶飛升,受到上界仙女的歡迎。為什么不是跨鶴而是跨蝶?歷代傳說跨鶴飛升的很多,如著名的騎鶴下?lián)P州,“歸來不騎鶴,身自有羽翼”(賈島游仙詩)。最有名的是太乙真人,在《封神榜》中的交通工具一直是一只白鶴,總之仙界跨鶴的傳說很多,此不贅。何以顧文彬要選擇跨蝶呢?莫非是記述他的一個夢境?目前畫幅題詠序跋等都未見,尚不能明了此點。
同治十二年(1873)二月初二,顧文彬在家書中又提到這事:
所托任阜長畫花天跨蝶圖卷曾否動筆?所畫散花天女,開相宜艷麗,不可過于古拙,其卷愈長愈好,丘壑愈奇愈妙,不必限以時日,興到即畫,將來多送些筆資可也。此公手下甚忙,須切實致意,若彼從上年起共畫幾件,如為我家畫者皆帶來一閱。
顧文彬向任阜長定制花天跨蝶圖,不僅規(guī)定尺幅,還對人物和場景作了很多具體要求,甚至一向精明的他特意關(guān)照兒子可以多送點筆資,可見他對此畫的期待和重視。然而目前所見此圖,畫幅中并無丘壑,天女開相和著裝倒遵其所囑,比較摩登。
花天跨蝶確實不是畫家筆下的傳統(tǒng)題材,我找不到別的畫家筆下曾有過相關(guān)題材,即歷代詩人筆下,各種古籍載記中一時也找不到出典和來源,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清末詩人易順鼎有兩句;一是“跨蝶花天能幾日,另有”梅花跨蝶人歸。易順鼎時代晚于顧文彬,這兩句或正是目前無法看到的花天跨蝶圖的題詠之一二吧。
同治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顧文彬致顧承信中,再次提及此圖:
阜長待其病愈,先畫花天跨蝶為要,十老、劍俠二圖,皆可在后也。
可見此時花天跨蝶圖尚未畫就,而顧文彬又向任薰定制了其他兩圖。翌年六月十七日,顧文彬再次提到此圖:“花天跨蝶圖阜長曾否補完?舊圖寄來,我欲加跋,便可以舊跋拆入新圖重裝耳。”可見任畫乃是新圖,董是舊畫,董畫可作參考,故要顧承寄到寧波,先在舊畫加跋,為移花接木之計,裝入新畫。其六月二十四日家信則再次吩咐:“花天跨蝶圖須將昔年畫卷寄來,待我補錄舊詞,加以新跋,庶可與新圖合裝耳。”六月初三(按,當為七月初三,誤)家信寫到:昨收到跨蝶圖、卞潤甫扇面??芍f畫已到寧波道臺衙門矣。
此后,任薰所畫花天跨蝶圖,現(xiàn)存顧文彬家信中再無提及。我們從任薰落款上可知,任薰的花天跨蝶圖要到一個月后才得以畫成,當時,其子顧承身患重病,怡園花園又正在建造之中,顧文彬也多次吐血,隨后忙著告病退養(yǎng),或已經(jīng)無暇顧及此圖,或談到此圖的書信已經(jīng)失落,總之再沒見諸載記。
如今看花天跨蝶圖,其實是一個神話題材,蘊涵著顧文彬的一個人生密碼,他活到79歲,按八十耄耋來說,他未能跨蝶(諧音耋,古人常用貓蝶來象征耄耋),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八十也正是他跨蝶飛升之年,可謂一畫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