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驚落黃雨時

予淇

梅子驚落黃雨時

予淇

天氣越來越熱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它與我息息相關(guān)。與其一伙人扎堆在宿舍，倒不如獨處一隅離群索居。當(dāng)蟬鳴不斷，金魚悄悄潛入水中，風(fēng)在快要枯萎的青苔上悲嘆地吟詩，種種與我性情相合的感覺涌上心頭。

一連幾日的天空像遮了陰霾的幕布一樣，梅雨天就這樣昏沉沉地開始了，細(xì)雨總是綿綿地停了下，下了停，遮了一層又一層陰郁。云重得很，躲在身后的太陽一陣陣把潮氣蒸上來。梅雨中的景物都蒙上了濕漉漉的水滴，仿佛我們的歲月在慢慢消逝。

同窗每天都在微信里發(fā)著牢騷，“天津怎么就沒有一場到處都在回潮的梅雨呢？乏。”“在這個沒雨的城市里庸庸碌碌，屠格涅夫講英文，我講卡斯蒂利亞語?！毕胂耄谧鎳蠛媒降谋泵娲镁昧?，對春天也會慢慢失去感知力。北方不產(chǎn)雨的城市，自然也是產(chǎn)不出詩的。那里的花當(dāng)然是要開的，但是怎么能不下雨呢？

我在江南度過的所有春天，都是雨。雨水里的霓虹燈，雨水里濕漉漉的晚報。不在雨水里長大的人，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美的感知能力要削減一半。我們的詩歌一半是雨水做出的。就連悲闊者陸放翁，也禁不住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的徹骨。

我在蘇州的時候，總是苦惱于六七月份砧板上梅雨季節(jié)的霉，墻角邊的苔草青荇，曬不干的枕褲衣被等等那些南方的縮影。玻璃窗鋪積水汽，不用哈著滿鼓的氣也能畫出一顆心。一旦身處異地，梅雨就會成為家鄉(xiāng)一個親切的符號，是區(qū)分“這里”和“我家那里”的重要標(biāo)志。人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當(dāng)你身處一座城市的時候，你并不能感受到這座城市，因為你和無數(shù)個這座城市里的人瓜分著這個城市。屬于你的可能就是一間房，一張桌子、一張床、一盞燈罷了。一旦你離開它，你不再和任何那邊的人共享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好像被你整座地帶走了。從此跟別人說起，也只是“我家那里”，你一下得到了這座城市的全部精髓。

對我來說蘇州就是這樣的。在一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難免會厭，會倦，會悲。應(yīng)該適時跳出原有的生活軌跡。只是命運造人，沒有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讀大學(xué)，放假都走回家。春末的夜晚直通前后三百年，我在這里自由得像希臘人，只好料理料理文字打發(fā)時間。那時候，我就聽到了蟬叫蛙鳴，樓房都像糊上了一層無色的蟬翼紗似的。并非居高聲自遠(yuǎn)，不得不說是幻聽。人還是要出去散散步的好。天南地北，隨意闖蕩。然而，遂了人愿跳出了原本生活圈子的那些孩子在他們自己的眼里也并非是徹頭徹尾的幸存者。曾經(jīng)的大學(xué)霸女神在南開無休止地抱怨，堂而皇之地說“只要順利熬過這個學(xué)期人生一定會變得好起來的”，“難過到想退學(xué)”，“想從這個世界一流大學(xué)退學(xué)”“我就想癱在我850毫米寬的大床上大哭一場”。從前習(xí)以為常的日子如今看來都覺得是一種家鄉(xiāng)特有的風(fēng)味。就這樣，他們重新認(rèn)識了兩座城。從此，只有故鄉(xiāng)的冬夏，再無春秋。家里的杏樹梨花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敗都趕不上了。

離開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還是故鄉(xiāng)的景色最美。真正降臨在我頭上的時候我可能也會暗生更多情愫。長越大，對這片土地的情感更濃郁一些，根更深一點。我在家的時候?qū)@座養(yǎng)我長大的小城市沒有特別的感覺，只覺得它夏天落雨，冬天落雨，日日落雨，淋濕我的頭發(fā)，淋濕書包里長長方方的歷史課本，淋濕油墨新印的晚報，抹得我一手黑。后來，北方的同學(xué)說起下雨就皺眉，我興沖沖地跟他們說那些落在南方冬天的雨點，落在梅雨季節(jié)的雨點。還說我們那里的人不講“下雨”，愛說“落雨”，落這個字形象極了，清脆輕快，聽起來就像碎玉濺落串成珠鏈，像雨點子打在洋鐵皮棚上。

我一直把梅雨作為劃分春夏的重要標(biāo)記。有時候覺得春天漫長，梨花敗后紫藤來，洗完澡微微濕潤的頭發(fā)很快就在風(fēng)里變得干燥。倒不如夏天，陽光和微風(fēng)都能遇見，影子薄薄挨著，與檸檬味道的洗發(fā)香氛一起，暴露在空氣里。那勺西瓜里最中心的紅，剛從冰柜里拿出的可樂氣泡冒出來，飄出空調(diào)房，迎著孜孜不倦的蟬鳴。糕團(tuán)無非是糯米粉梗米粉和熱蒸氣親親熱熱撲到你臉上，這個季節(jié)，青青的是豆沙，粉白的是炒肉。

我外公外婆還會在梅雨天里買楊梅，楊梅泡在白酒里，放在清清亮亮的廣口玻璃瓶里，瓶子搖晃起來像玫瑰花散開，酒色嫣紅，很香。你見過那種玫紅色嗎？白酒亮晶晶的，楊梅紅得發(fā)黑。楊梅里的酒好像是喝不醉的，醺辣。佐以適量冬蜜與老冰糖的話就是清的甜的。外公那時候用一雙長長的木筷子夾楊梅吃，很舊的木頭筷子。酒已經(jīng)放了好幾年，一縷仙氣飄出來，香不可及。吃酒泡楊梅是可以治拉肚子的，他們經(jīng)常這樣說。后來在水果攤上看到賣楊梅的，紅得發(fā)紫的楊梅襯著碧綠的葉子放在白色的塑料泡沫盒子里，綠的如洗，紅的欲滴，好看。想買，最后又沒買。想到它就酸得腮幫疼。倒是一直記得那雙筷子沉進(jìn)楊梅酒里的樣子，那是一種很濃郁的紅，很鬧猛的紅。

昨天的雨是在半夜時候落下的，枕頭上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以為是風(fēng)，是葉。今朝起各處清甜，天空鋼藍(lán)色，有雨后鐵軌的酸辛氣味，樓道上凝結(jié)薄薄的水汽。桃花落得滿地，樹梢上水珠微微顫抖。隔了夜的蟬聲，也似乎沾染了清晨的露水，一聲一字里，有了水般的涼意。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樹，像深綠色的海藻，浮動。走到一棵樹下，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夏天了，那種敞著門一陣陣風(fēng)吹過我小腿的夜晚，風(fēng)濕軟而熱，很想念這種風(fēng)。

那時候看見最清澈的夏天的模樣就是慵懶的陽光投射到各種綠色植物上，在地面形成相應(yīng)的影子，樹葉搖一搖，影子也搖一搖。我們在悠長的小巷里穿梭于此，樂此不疲。

“七歲那年，抓住了一只蟬，便以為抓住了整個夏天。十七歲那年，吻了一個少年，便以為能永遠(yuǎn)。”

一只小小的蟬，就是少年一整個夏天。事實上，我們所見到的蟬，只是它人生長河中的最后一個階段，它漫長的青春成長史都在泥土之下而不為人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種蟬夏初出現(xiàn)夏末就消亡了，它不知道月亮還有圓缺，不知道一年還有四季。禪者，蟬也，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正在擁有。然而多數(shù)人根本都沒有察覺到蟬聲消逝，也不知道今年的燕子是何時南飛的。周而復(fù)始地行使齒輪的角色，麻木于欣喜或無助，迷失于慵懶與鮮活，混沌于嘈雜和清寧。

世界是永恒的體現(xiàn)，我們都是，蟬也是。